韻語陽秋/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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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韻語陽秋/卷九 韻語陽秋
卷十
完结 

李白樂府三卷,於三綱五常之道,數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 》之篇,所謂〔風後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鴻翼於夷吾,劉葛魚水 本無二。〕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也《東海勇婦》之篇,所謂〔淳於免詔獄,漢 主為緹縈。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慮兄弟之義 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所謂〔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荊。交柯 之木本同形,東坡憔悴西枝榮。無心之物尚如此,參商胡乃尋天兵!〕慮朋友之 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所謂〔貴賤結交心不移,惟有嚴陵及光武。〕 〔輕言託朋友,對面九疑峰。〕〔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慮夫婦之情不篤 也,則有《雙鷰離》之篇,所謂〔雙鷰復雙鷰,雙飛令人羨。玉樓珠閣不獨棲, 金窗繡戶長相見。〕徐究白之行事,亦豈純於行義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潔身 而去,於君臣之義為如何?既合於劉,又合於魯,又娶於宋,又攜昭陽金陵之妓 ,於夫婦之義為如何?至於友人路亡,白為權窆,及其糜潰,又收其骨,則朋友 之義庶幾矣。《送蕭十一之魯兼問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 趨庭處。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之句,則父子之義庶幾矣。如弟凝 、錞、濟、況、綰各贈詩,以致其雍睦之情,則兄弟之義庶幾矣。惜乎,二失既 彰,三美莫贖,此所以不能為醇儒也。

人之事親,當以敬為主,故孔子告子遊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 別乎?〕束皙作《補亡詩》,於《南陔》、《白華》二篇,每以為言。《南陔》 曰:〔養隆敬薄,惟禽之似。〕《白華》曰:〔竭誠盡敬,亹亹忘劬。〕可謂得 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親之愛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為事親之戒。

王稚川調官京師,母老留鼎州,久不歸侍。嘗閱貴人歌舞,有詩云:〔畫堂玉珮 縈雲響,不及桃源欸乃歌。〕山谷和韻諷之云:〔慈母每占烏鵲喜,家人應賦《 扊扅歌》。〕可謂盡朋友責善之義。山谷至孝,奉母安康君至為親滌廁牏,浣中 裙,未嘗頃刻不供子職。洎貶黔南,不能與親俱,則《贈王郎詩》云:〔留我左 右手,奉承白髮親。〕至《贛上食蓮有感》則曰:〔蓮實大如指,分甘念母慈。 〕亦可見其孝誠矣。余聞無瑕者可以錄人,則其告稚川之語未為過也。老杜《送 李舟詩》非不歸重,而其中亦不能無譏焉。所謂〔舟也衣綵衣,告我欲遠適。倚 門固有望,斂衽就行役。南登吟《白華》,已見楚山碧。何時太夫人,堂上會親 戚。〕豈非譏其無方之遊邪?孔子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則山谷 、少陵之詩,皆孔子之意也。

王勃嘗言,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醫。時長安曹元有秘術,勃從之遊,盡得其要。 又以虢州多藥草,求補參軍。故《示助弟詩》云:〔自予反初服,無情想高蓋。 報國情豈忘,從親心所大。〕則勃於親亦可謂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 而殺之,以致其父從坐,遠謫交趾,豈得為孝乎?孟子曰:〔縱耳目之欲,以為 父母僇。〕勃其近之矣。

陳繹奉親至孝,嘗作慶老堂以娛其母。介甫贈之詩云:〔種竹常疑出冬筍,開池 故合湧寒泉。〕蓋不特詠堂前景物,而孝感之事實寓焉。〔出冬筍〕,暗用孟宗 事,〔湧寒泉〕,暗用姜詩事。張劍州乙太夫人喪劍州歸,荊公予之詩並示女弟 云:〔烏辭反哺顛毛黑,鳥引思歸口舌丹。〕又有《張劍州至劍一日以親憂罷詩 》云:〔白頭反哺秦烏側,流血思歸蜀鳥前。〕所賦皆一時之事,而語意重複如 此何邪?

荊公《初去臨川詩》云: 馬頭西去百霑襟,一望親庭更苦心。已覺省煩非仲叔,安能養志似曾參。 赴調西去時詩也。非仲叔則自傷不能養口體,不如曾參則自傷不能養志也。人自 一官所驅,乃爾為志,亦豈得已哉!後又有詩云:〔古人一日養,不以三公換。 〕正為此爾。

唐人與親別而復歸,謂之〔拜家慶〕。盧象詩云:〔上堂家慶畢,顧與親恩邇。 〕孟浩然詩云:〔明朝拜家慶,須著老萊衣。〕

謝師厚生女,梅聖俞與之詩曰:〔生男眾所喜,生女眾所醜。生男走四鄰,生女 各張口。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又云:〔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媼叟。〕蓋 戲師厚也。陳琳、杜甫詩及《楊妃外傳》其說異焉。琳痛長城之役,則曰:〔生 男戒勿舉,生女哺用脯。〕杜甫傷關西之戍,則曰:〔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 沒隨百草。〕楊妃專寵帝室,金印盭綬,寵遍於銛釗;象服魚軒,榮均於秦虢。 當時遂有 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 之詠。而樂天《長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師厚 之女,毓質儒門,不過求賢士以為之配爾,縱不至負薪如翟婦,餉舂如孟光,亦 豈能預知其必大富貴,光宗榮族如蒲津之婦人乎!宜其聖俞以為戲也。

老杜《北征詩》云:〔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 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方是時,杜方脫身於萬死 一生之地,得見妻兒,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則有〔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 之句。至成都則有〔老妻憂坐痺,幼女問頭風〕之句。觀其情悰,已非《北征》 時比也。及觀《進艇詩》,則曰:〔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 村詩》則曰:〔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其優遊愉悅之情,見於嬉 戲之間,則又異於在秦益時矣。

白樂天、元微之皆老而無子,屢見於詩章。樂天五十八歲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 歲始得道保,同時得嗣,相與酬唱喜甚。樂天詩云:〔膩剃新胎髮,香繃小繡襦 。玉牙開手爪,蘇顆點肌膚。〕微之云:〔且有承家望,誰論得力時。〕又云: 〔嘉名稱道保,乞姓號崔兒。〕後崔兒三歲而亡,白賦詩曰:〔懷抱又空天默默 ,依前仍作鄧攸身。〕傷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誌》有子道護,年三歲而 卒。以歲月攷之,即道保也。孟東野連產三子,不數日皆失之,韓退之嘗有詩, 假天命以寬其憂。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愛為難也。若使學道 者遭此,則又何必黑衣巾者闖然入其戶,而後喻哉?

陶淵明《命子篇》則曰:〔夙興夜寐,願爾之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 責子篇》則曰: 〔雖有五男兒,摠不好紙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告儼等疏》則曰: 〔鮑叔、管仲,同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 則淵明趾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然子美於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 〔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又《憶幼子詩》云: 〔別離驚節換,聰慧與誰論。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得家書》云: 〔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元日示宗武》云: 〔汝啼吾手戰。〕觀此數詩,於諸子鍾情尤甚於淵明矣。山谷乃云: 〔杜子美困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 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譏病。所謂癡人面前,不得說夢也。〕

李義山作《嬌兒詩》時,袞師方三四歲爾,其末乃云:〔兒應勿學耶,讀書求甲 乙。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窟。當為萬戶侯,勿守一 經帙。〕夫兵連禍結,生民塗炭,以日為歲之時,而乃望三四歲兒立功於二十年 後,所謂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者邪!

元微之誨侄書云:〔吾生長京城,朋從不少,然而未嘗識倡優之家,不曾於喧嘩 縱觀。〕《至陝府詩》,乃有一生自恣之語,至云〔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 能唱犯聲歌,偏精變籌義。含詞待殘拍,叫噪擲投盤〕等語,則誨侄之言,殆虛 語也。

錢起《題杜牧林亭詩》云:〔不須耽小隱,南阮在平津。〕南阮謂杜悰也。史載 悰更歷將相,而牧困躓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於卒。審爾,則牧之豈肯受其料 理哉?然宗族貴官河潤者非一,枯苑升沉,時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 之量不宏也。

《文選》載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李善注,謂兄喜秀才入軍,而張銑謂叔夜 弟,不知其名。考五詩,或曰〔攜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 在〕,皆非兄弟之稱。善、銑所注,恐未必然爾。

楊六尚書,白樂天妻兄也。初除東川節度,《代妻賀兄》云:〔覓得黔婁為妹婿 ,可能空寄蜀茶來。〕又《寒食寄詩》曰:〔蠻旗似火行隨馬,蜀妓如花坐繞身 。不使黔婁夫婦看,誇張寶貴向何人。〕皆責望之言也。

王福畤之子勉、劇、勃皆有才名,故杜易簡稱為〔三珠樹〕。其後助、劼、勸又 皆以文顯。勃於兄弟之間極友愛,《自鄉還虢詩》曰: 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願及百年內,華萼常相將。 無使棠棣廢,取譬人無良。 觀此語意,豈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觀誡勸勁云:〔欲不可縱,爭不可常,勿 輕小忿,將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處於禮義之域者。《棠棣》廢之詩,疑為 此二人設也。

陸機作詩贈賈謐,幾三百言,無非極其褒贊。方謐用事,生死榮辱人如反覆手, 其褒贊亦何足怪。然其間亦有寄意譏誚,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榮緒《晉書》, 謐父韓壽,母、賈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議立後,後妻郭槐輒以外孫韓謐襲封,帝 許之,遂以謐為魯公。則是賈謐非充子也。故機詩云:〔誕育洪冑,纂戎於魯。 〕言誕育則以譏非己生也。又曰:〔惟漢有木,曾不逾境。〕謂橘踰淮則化為枳 ,言與螟蛉之化蜾蠃無異也。夫謐勢焰熏灼如此,而機敢為廋辭以狎侮之,真文 人之習氣哉!

晉嵇康《贈弟秀才》四言詩云:〔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則以所欽為弟。陸機 《贈從兄車騎詩》云:〔寤寐靡安豫,願言思所欽。〕則以所欽為兄。又《贈馮 文羆詩》云:〔慷慨誰為感,願言懷所欽。〕則以所欽為友。

魏武於諸子中獨愛植,丁儀、丁廣、楊脩之徒為植羽翼,幾代太子丕,而植狂性 不自雕勵,又太子御之所術,故易宗之計不行,蓋非植遜丕也。洎文帝即位,植 屢求試用,不報,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后曰:〔汝已殺任城,不得復殺東阿 。〕故止從貶爵。則植豈能無怨懟乎?嘗觀植所作《豫章行》云: 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 子臧孫千乘,季札慕其賢。 意謂己素為武帝所愛,忌之者眾,故有管蔡流言之說。然乃自以季札為比,亦誣 矣。豈其掠美之言哉?

月輪當空,天下之所共視,故謝莊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蓋言人雖異處, 而月則同瞻也。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與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觀之,豈能免閨 門之念,而他詩未嘗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則遐想長思,屢形詩什。《月夜詩 》云:〔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繼之曰:〔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一百五日夜對月》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繼之曰:〔仳離放紅蕊 ,想像嚬青蛾。〕《江月詩》云:〔江月光於水,高樓思殺人。〕繼之曰:〔誰 家挑錦字,燭滅翠眉嚬。〕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其亦謝莊之意乎?顏延之對孝 武,乃有莊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說,是莊才情到處,延之未能曉也。

余曾祖通議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義,作四並堂於東園,故通 議詩云:〔華圃控弦秋習射,寒窗留燭夜鈔書。良辰美景饒心事,觀日相並樂起 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荊同株之義,作倍荊亭於西園,當時篇詠無存 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荊亭記》,其略云:〔西園椎輪無亭觀之玩。伯兄 欲糾合叔季。同耳目之適,於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廣,列楹為亭,號曰倍荊 。至先人文康公罷官南陽,適當兵擾,復還舊棲,奉伯父工部居焉。別建二老堂 於宅南,秦望田里,諸山皆在目,植花竹於四隅,命某日治饌,往往樂飲竟日。 某嘗賦詩云:『去家才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鴒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 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詩如許工。坐久興關筇竹杖,出門人指兩仙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