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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民國九年(1920年)二月一日出版

國語的進化

胡適

現在國語的運動總算傳播得很快、很遠了。但是全國的人對於國語的價值,還不曾有明了正確的見解。最錯誤的見解就是誤認白話為文言的退化。這種見解是最危險的阻力。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既認某種制度、文物為退化,絕沒有還肯採用那種制度、文物的道理。如果白話真是文言的退化,我們就該仍舊用文言,不該用這退化的白話。所以這個問題——「白話是文言的進化呢,還是文言的退化呢?」——是國語運動的生死關頭!這個問題不能解決,國語文與國語文學的價值便不能確定。這是我所以要作這篇文章的理由。

我且先引那些誤認白話為文言的退化的人的議論。近來有一班留學生出了一種周刊,第一期便登出某君的一篇《平新舊文學之爭》。這篇文章的根本主張,我不願意討論,因為這兩年的雜志、報紙上早已有許多人討論過了。我只引他論白話退化的一段:

以吾國現今之文言與白話較,其優美之度,相差甚遠。常謂吾國文字至今日雖未甚進化,亦未大退化。若白話則反是。蓋數千年來,國內聰明才智之士雖未嘗致力於他途,對於文字卻尚孳孳研究,未嘗或輟。至於白話,則語言一科不講者久。其鄉曲愚夫,閭巷婦稚,詞言俚語,粗鄙不堪入耳者,無論矣。即在士夫,其執筆為文亦尚雅潔可觀,而聽其出言則鄙俗可噱,不識者幾不辨其為斯文中人。以是入文,不惟將文學價值掃地以盡,且將為各國所非笑。

這一段說文言「雖未甚進化,亦未大退化」,白話卻大退化了。

我再引孫中山先生的《孫文學說》中國文言殊非一致。文字之源本出於言語,而言語每隨時代以變遷,至於為文雖亦有古今之殊,要不能隨言語而俱化。……始所歧者甚僅,而分道各馳久且相距愈遠。顧言語有變遷而無進化,而文字則雖仍古昔,其使用之技術實日見精研。所以中國言語為世界中之粗劣者,往往文字可達之意,言語不得而傳。是則中國人非不善為文而拙於用語者也。亦惟文字可傳久遠,故古人所作,模仿匪難。至於言語,非無傑出之士妙於修辭,而流風余韻無所寄託,隨時代而俱湮,故學者無所繼承。然則文字有進化而語言轉見退步者,非無故矣。抑歐洲文字基於音韻,音韻即表言語。言語有變,文字即可隨之。中華制字以象形、會意為主,所以言語雖殊而文字不能與之俱變。要之,此不過為言語之不進步,而中國人民非有所缺於文字,歷代能文之士其所創作突過外人,則公論所歸也。蓋中國文字成為一種美術,能文者直美術專門名家,既有天才,復以其終身之精力赴之,其造詣自不易及。……

孫先生直說「文字有進化,而語言轉見退步。」他的理由大致也與某君相同。某君說文言因為有許多文人專心研究,故不曾退步;白話因為沒有學者研究,故退步了。孫先生也說文言所以進步,全靠文學專家的終身研究。他又說,中國文字是象形、會意的,沒有字母的幫助,故可以傳授古人的文章,但不能記載那隨時代變遷的言語。語言但有變遷,沒有進化;文字雖沒有變遷,但用法更「精研」了。

我對於孫先生的《孫文學說》曾有很歡迎地介紹(《每周評論》第三十一號),但是我對於這一段議論不能不下一點批評。因為孫先生說的話未免太籠統了,不像是細心研究的結果。即如他說「言語有變遷而無進化」,試問他可曾研究言語的「變遷」是朝什麼方向變的?這種「變遷」何以不能說是「進化」?試問我們該用什麼標准來定哪一種「變遷」為「進化」的,哪一種「變遷」為「無進化」的?若不曾細心研究古文變為白話的歷史,若不知道古文和白話不同之點究竟在什麼地方,若不先定一個「進化」「退化」的標准,請問我們如何可說白話有變遷而無進化呢?如何可說「文字有進化而語言轉見退步」呢?

某君用的標準是「優美」和「鄙俗」。文言是「優美」的,故不曾退化;白話是「鄙俗可噱」的,故退化了。

但是請問我們又拿什麼標准來分別「優美」與「鄙俗」呢?某君說,「即在士夫,其執筆為文亦尚雅潔可觀,而聽其出言則鄙俗可噱,不識者幾不辨其為斯文中人。」

請問「斯文中人」的話又應該是怎樣說法?難道我們都該把「我」字改做「予」字,「他」字改做「其」字,滿口「雅潔可觀」的「之」「乎」「者」「也」,方才可算做「優美」嗎?「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固可算是美。「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又何嘗不美?「別時間語在心頭,哪一句依他到底?」完全是白話,又何嘗不美?《晉書》說王衍少時,山濤稱贊他道:「何物老嫗,生寧馨兒!」後來不通的文人把「寧馨」當做一個古典用,以為很「雅」,很「美其實「寧馨」即是現在蘇州、上海人的「那哼」。但是這班不通的文人一定說「那哼」就「鄙俗可噱」了。《王衍傳》又說王衍的妻郭氏把錢圍繞床下,衍早晨起來見錢,對婢女說,「舉阿堵物去。」後來的不通的文人又把「阿堵物」用做一個古典,以為很「雅二很「美,其實「阿堵」即是蘇州人說的「阿篤」,官話說的「那些」。但是這班不通文人一定說,,阿篤」,,那些,,都是「鄙俗可噱」了!

所以我說,「優美」還需要一個標准,「鄙俗」也需要一個標准。某君自己做的文言未必盡「優美」,我們做的白話未必盡「鄙俗可噱」。拿那沒有標準的「優美」「鄙俗」來定白話的進化、退化,便是籠統,便是糊塗。

某君和孫先生都說文言因為有許多文人終身研究,故不曾退化。反過來說,白話因為文人都不注意,全靠那些「鄉曲愚夫、閭巷婦稚」自由改變,所以漸漸退步,變成「粗鄙不堪入耳」的俗話了。這種見解是根本錯誤的。稍稍研究言語學的人都該知道:文學家的文學只可定一時的標准,決不能定百世的標准。若推崇一個時代的文學太過了,奉為永久的標准,那就一定要阻礙文字的進化。進化的生機被一個時代的標准阻礙住了,那種文字就漸漸乾枯,變成死文字或半死的文字。文字枯死了,幸虧那些「鄉曲愚夫,閭巷婦稚」的白話還不曾死,仍舊隨時變遷:變遷便是活的表示,不變遷便是死的表示。稍稍研究言語學的人都該知道:一種文字枯死或麻木之後,一線生機全在那些「鄉曲愚夫,閭巷婦稚」的白話。白話的變遷,因為不受那些「斯文中人」的干涉,故非常自由。但是自由之中,卻有個條理次序可尋。表面上很像沒有道理,其實仔細研究起來,都是有理由的變遷,都是改良,都是進化!

簡單一句話,一個時代的大文學家至多隻能把那個時代的現成語言,結晶成文學的著作,他們只能把那個時代的語言的進步,作一個小小的結束。他們是語言進步的產兒,並不是語言進步的原動力。有時他們的勢力還能阻礙文字的自由發達。至於民間日用的白話,正因為文人學者不去干涉,故反能自由變遷,自由進化。

本篇的宗旨只是要證明上節末段所說的話,要證明白話的變遷並非退步,乃是

進化。

立論之前,我們應該定一個標准:怎樣變遷才算是進化?怎麼變遷才算是退步?

這個問題太大,我們不能詳細討論,現在只能簡單說個大概。

一切器物、制度都是應用的。因為有某種需要,故發明某種器物,故創造某種制度。應用的能力增加,便是進步;應用的能力減少,便是退步。例如車船兩物都是應付人類交通運輸的需要的。路狹的地方有單輪的小車,路闊的地方有雙輪的騾車;內河有小船,江海有大船。後來陸地交通有了人力車、馬車、火車、汽車、電車,水路交通有了汽船:人類的交通運輸更方便了,更穩當了,更快捷了。我們說小車、騾車變為汽車、火車、電車是大進步,帆船、划船變為汽船也是大進步,都只是因為應用的能力增加了。一切器物、制度都是如此。

語言文字也是應用的。語言文字的用處極多,簡單說來,(一)是表情達意,(二)是記載人類生活的過去經驗,(三)是教育的工具,(四)是人類共同生活的唯一媒介物。我們研究言語文字的退化、進化,應該根據這幾種用處,定一個標准:「表情達意的能力增加嗎?廿載人類經驗更正確明白嗎?還可以作教育的利器嗎?還可以作共同生活的媒介物嗎?」這幾種用處增加了,便是進步;減少了,便是退化。

現在先泛論中國文言的退化。(一)文言達意表情的功用久已減少至很低的程度了。禪門的語錄,宋明理學家的語錄,宋元以來的小說,都是文言久已不能達意表情的鐵證。(二)至於記載過去的經驗,文言更不夠用。文言的史書、傳記只能記一點極簡略、極不完備的大概。為什麼只能記一點大概呢?因為文言自身本太簡單了,太不完備了,決不能有詳細寫實的記載,只好借「古文義法」做一個護短的托詞。我們若要知道某個時代的社會生活的詳細記載,只好向《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書里尋去。(三)至於教育一層,這二十年的教育經驗更可以證明文言的絕對不夠用了。二十年前,教育是極少數人的特殊權利,故文言的缺點還不大覺得。二十年來,教育變成了人人的權利,變成了人人的義務,故文言的不夠用,漸漸成為全國教育界公認的常識。今年全國教育會的國語教科書的議案,便是這種公認的表示。(四)至於作社會共同生活的媒介物,文言更不中用了。從前官府的告示,《聖諭廣訓I》一類的訓諭,為什麼要用白話呢?不是因為文言不能使人懂得嗎?現在的闊官僚到會場演說,摸出一篇古文或駢文或韻文的文章,哼了一遍,一個人都聽不懂;明天登在報上,多數人看了還是不懂!再看我們的社會生活——在學校聽講、教授、演說、命令僕役、叫車子、打電話、談天、辯駁——哪一件是用文言的?我們還是「斯文中人」,尚且不能用文言作共同生活的媒介,何況大多數的平民呢?

以上說語言文字的四種用處,文言竟沒有一方面不是退化的。上文所說,同時乂

都可證明白話在這四方面沒有一方面的應用能力不是比文言更大得多。

總括一句話,文言的種種應用能力久已減少到很低的程度,故是退化的;白話的種種應用能力不但不曾減少,反增加發達了,故是進化的。

現在反對白話的人,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只好承認白話的用處,於是分出「應用文」與「美文」兩種,以為「應用文」可用白話,但是「美文」還應該用文言。這種區別含有兩層意義。第一,他承認白話的應用能力,但不承認白話可以作「美文」。白話不能作「美文」,是我們不能承認的。但是這個問題和本文無關,姑且不談。第二,他承認文言沒有應用的能力,只可以拿來作無用的「美文」。即此一端,便是文言報喪的訃聞,便是文言死刑判決書的主文!

天下的器物、制度絕沒有無用的進化,也絕沒有用處更大的退化!

上節說文言的退化和白話的進化,都是泛論的。現在我要說明白話的應用能力是怎樣增加的,就是要說明白話怎樣進化。上文我曾說:「白話的變遷,因為不受文人的干涉,故非常自由。但是自由之中卻有個條理次序可尋。表面上很像沒有道理,其實仔細研究起來,都是有理由的變遷:都是改良,都是進化!」本節所說,只是要證明這一段話。

從古代的文言,變為近代的白話,這一大段歷史有兩個大方向可以看得出。(一)該變繁的都漸漸變繁了。(二)該變簡的都變簡了。

(-)該變繁的都變繁了。變繁的例很多,我只能舉書幾條重要的趨向。

第一,單音字變為復音字。中國文中,同音的字太多了,故容易混亂。古代的字的尾音除了韻母之外,還有p, k,t, m,n, ng, h等等,故區別還不很難;後來只剩得韻母和n, ng, h幾種尾音,更容易彼此互混了。後來「聲母」到處都增加起來,如輕唇、重唇的分開,如舌頭、舌上的分開,等等,也只是不知不覺地要補救這種容易混亂的缺點。最重要的補救方法還是把單音字變為復音字。例如「師」「獅」「詩」「屍」「司」「私」「思」「絲」八個字,有許多地方的人讀成一個音,沒有分別。有些地方的人分作「屍」(師、獅、詩、屍),(私、司、思、絲)兩個音,也還沒有什麼分別。但是說話時,這幾個字都變成了復音字:「師傅」「獅子」「死屍」「屍首」「偏私」「私通」「職司」「思想」「蠶絲」,故不覺得困難。所以我們可以說,單音字變成復音字,乃是中國語言的一大進化。這種變化的趨勢起得很早,《左傳》里的議論文已有許多復音字,如「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傾覆我社稷,帥我蠡賊,以來盪搖我疆場」。漢代的文章用復音字更多。

可見這種趨勢在文言本身已有了起點,不過還不十分自由發達。白話因為有會話的需要,故復音字也最多。復音字的造成,約有幾種方法:

(1)同義的字並成一字。例如「規矩」「法律」「刑罰」「名字」「心思」「頭腦」「師傅」……(2)本字後加「子」「兒」等語尾。例如「兒子」「妻子」「女子」「椅子」「桌子」「盆兒」「瓶兒」……這種語尾,如英文之-let,德文之-chen,-lein,最初都有變小和變親熱的意味。

(3)類名上加區別字。例加「木匠」「石匠」;「工人」「軍人」;「會館」「旅館」;「學堂」「浴堂」……

(4)重字。例如「太太」「奶奶」「慢慢」「快快」……

(5)其他方法,不能遍舉。

這種變遷有極大的重要。現在的白話所以能應付我們會話講演的需要,所以能作共同生活的媒介物,全靠單音字減少,復音字加多。現在注音字母所以能有用,也只是因為這個緣故:將來中國語言所以能有採用字母的希望,也只是因為這個緣故。

第二,字數增加。許多反對白話的人都說白話的字不夠用。這話是大錯的。其實白話的字數比文言多得多。我們試拿《紅樓夢》用的字和一部《正續古文辭類纂》用的字相比較,便可知道文言里的字實在不夠用。我們做大學教授的人,在飯館里開一個菜單,都開不完全,卻還要說白話字少!這豈不是大笑話嗎?白話里已寫定的字也就不少了,還有無數沒有寫定的字,將來都可用注音字母寫出來。此外文言里的字,除了一些完全死了的字之外,都可盡量收入。復音的文言字,如「法律」「國民」「方法」「科學」「教育」等字,自不消說了。有許多單音字,如「詩」「飯」「米」「茶」「水」「火」等字,都是文言、白話共同可用的。將來做字典的人,把白話小說里用的字和各種商業、工藝通用的專門術語搜集起來,再加上文言里可以收用的字和新學術的術語,一定比文言常用的字要多好幾十倍。(文言里有許多字久已完全無用了,一部《說文》里可刪的字也不知多少。)

以上舉了兩條由簡變繁的例。變繁的例很多,如動詞的變化,如形容詞和狀詞的增加……我們不能一一列舉了。章太炎先生說:

有農牧之言,有士大夫之言。而世欲更文籍以從鄙語,冀人人可以理解則文化易流,斯則左矣。今言「道」「義」,其旨固殊也。農牧之言「道"則目「道理」,其言「義」亦曰「道理」。今言「仁人」「善人」,其旨亦有辨也。農牧之言「仁人」則曰「好人」,其言「善人」亦曰「好人」。更文籍而從之,當何以為別矣?夫里閭恆言,大體不具。以是教授,是使真意訛淆,安得理解也?(《章

氏叢書•檢論五》)

這話也不是細心研究的結果。文言里有許多字的意思最含混,最分歧。章先生所舉的「道」「義」等字,便是最普通的例。試問文言中的「道」字有多少種意義?白話用「道」字的許多意義,每個各有分別:例加「道路」「道理」「法子」等等。「義」字也是如此。白話用「義氣」「意義」「意思」等詞來分別「義」字的許多意義。白話用「道理」來代「義」字時,必是「義不容辭」一類的句子,因為「義」字這樣用法與「理」字本無分別,故白話也不加分別了。即此一端,可見白話對於文言應該分別的地方,都細細分別;對於文言不必分別的地方,便不分別了。白話用「好人」代「仁人」「善人」,也只是因為平常人說「仁人君子」本來和「善人」沒有分別。至於經書里說的「仁人」,本不是平常人所常見的(如「惟仁人放流之」等例),如何能怪俗話里沒有這個分別呢?總之,文言有含混的地方,應該細細分別的,白話都細細分別出來,比文言細密得多。上文章先生所舉的幾個例,不但不能證明白話的「大體不具」,反可以證明白話的變繁、變簡都是有理由的進化。

(-)該變簡的都變簡了。上文說白話比文言更繁密,更豐富,都是很顯而易見的變遷。如復音字的便利,如字數的加多,都是不能否認的事實。現在我要說文言里有許多應該變簡的地方,白話里都變簡了。這種變遷,平常人都不大留意,故不覺得這都是進化的變遷。我且舉這條最容易明白的例。

第一,文言里一切無用的區別,都廢除了。文言里有許多極無道理的區別。《說文•豕部》說,豕生三月叫做「餐二一歲叫做「縱二二歲叫做「把」,三歲叫做「鏟;又牝豕叫做「耙」,牡豕叫做「猥《馬部》說,馬二歲叫做「駒〈三歲叫做「馱」,八歲叫做「馱」;又馬高六尺為「驕」,七尺為「騙」,八尺為「龍」;牡馬為「鷺」,牝馬為「駱丁《羊部》說,牡羊為「果」,牝羊為「祥、又夏羊牝日「輸」,夏羊牡曰"段,《牛部》說,二歲牛為「弒」,三歲牛為「慘」,四歲牛為「犧這些區別都是沒有用處的區別。當太古畜牧的時代,人同家畜很接近,故有這些繁瑣的區別。後來的人,離開畜牧生活日遠了,誰還能記得這些麻煩的區別?故後來這些字都死去了,只剩得一個「駒」字代一切小馬,一個「羔」字代一切小羊,一個「犢」字代一切小牛。這還是不容易記的區別,所以白話里又把「駒」「犢」等字廢去了,直用一個「類名加區別字」的普通公式,如「小馬」「小牛」「公豬」「母豬」「公牛」「母牛」之類,那就更容易記了。三歲的牛直叫做「三歲的牛」,六尺的馬直叫做「六尺的馬」,也是變為「類名加區別字」的公式。從前要記無數煩難的特別名詞,現在只須記得這一個公式就夠用了。這不是一大進化嗎?(這一類的例極多,

不能遍舉了。)

第二,繁雜不整齊的文法變化,多變為簡易劃一的變化了。我們可舉代名詞的變化為例。古代的代名詞很有一些麻煩的變化。例如:

(1) 「吾」「我」之別。「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汝上矣。」又「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又「今者吾喪我可見「吾」字該用在主位,「我」字該用在目的位。

(2) 「爾」「汝」之別。「……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汝無罪歟?」可見

名詞之前的形容代詞(主物位,白話的「你的」)應該用「爾

(3)「彼,,」之,,「其,,之別。上文的兩種區別後來都是漸漸地失掉了。只有第三身的代名詞,在文言里至今還不曾改變。「之」字必須用在目的位,決不可用在主位。「其」字必須用在主物位。

這些區別,在文言里不但沒有廢除干凈,並且添上了「余」「予」「儂」「卿」「伊」「渠」等字,更麻煩了。但是白話把這些無謂的區別都廢除了,變成一副很整齊的代名詞:第一身我,我們,我的,我們的。

第二身你,你們,你的,你們的。

第三身他,他們,他的,他們的。

看這表,便可知白話的代名詞把古代剩下的主位和目的位的區別一齊刪去了。主物位雖然分出來,但是加上「的」字語尾,把「形容詞」的性質更表示出來,並且三身有同樣的變化,也更容易記得了。不但國語如此,就是各地土話用的代名詞雖然不同,文法的變化都大致相同。這樣把繁雜不整齊的變化,變為簡易劃一的變化,確是白話的一大進化。

這樣的例,舉不勝舉。古文「承接代詞」有「者」「所」兩字,一個是主位,一個是目的位。現在都變成一個「的」字了:

(1)古文。(主位)為此詩者,其知道乎?

(目的位)播州非人所居。

(2)白話。(主位)作這詩的是誰?

(目的位)播州不是人住的。

又如古文的「詢問代詞」有:「誰」「孰」「何」「奚」「曷」「胡」「惡」「焉」「安」等字。這幾個字的用法很復雜(看《馬氏文通》二之五),很不整齊。白話的詢問代詞只有一個「誰」問人,一個「什麼」問物,無論主位、目的位、主物位都可通用。這也是一條同類的例。

我舉這幾條例來證明文言里許多繁復不整齊的文法變化在白話里都變簡易劃一了。

第三,許多不必有的句法變格,都變成容易的正格了。中國句法的正格是:

(1)雞鳴。狗吠。

(格)主詞一動詞。

(2)子見南子。

(格)主詞一外動詞一止詞。

但是文言中有許多句子是用變格的。我且舉幾個重要的例:

(1)否定的外動詞的止詞若是代名詞,當放在否定詞與動詞之間。

(例)莫我知也夫!不作「莫知我」。

吾不之知。不作「不知之

吾不汝貸。不作「不貸汝」。

(格)主詞一否定詞一止詞一外動詞。

白話覺得這種格是很不方便的,並且沒有理由,沒有存在的必要。因此白話遇着這樣的句子,都改做正格:

(例)我不認識他。

我不赦你。沒有人知道我。

(2)詢問代詞用做止詞時(目的位),都放在動詞之前:

(例)吾誰欺?客何好?客何能?問臧奚事?

(格)主詞一止詞一外動詞。

這也是變格。白話也不承認這種變格是有存在的理由的,故也把它改過來,變成正格:

(例)我欺誰?你愛什麼?你能做什麼?

(格)主詞一外動詞一止詞。

這樣一變,就更容易記得了。

(3)承接代詞「所」字是一個止詞(目的位),常放在動詞之前:

(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天所立大單於。

(格)主詞一止詞一動詞。

白話覺得這種倒裝句法也沒有保存的必要,所以也把它倒過來,變成正格:

(例)你自己不要的,也不要給人。

天立的大單於。

(格)主詞一動詞一止詞。

這樣一變,更方便了。

以上舉出的三種變格的句法,在實用上自然很不方便,不容易懂得,又不容易記得。但是因為古文相傳下來是這樣倒裝的,故那些「聰明才智」的文學專門名家都只能依樣畫葫蘆,雖然莫名其妙,也只好依着古文大家的「義法」做去!這些「文學專門名家」,因為全靠機械地熟讀,不懂得文法的道理,故往往鬧出大笑話來。但是他們絕沒有改革的膽子,也沒有改革的能力,所以中國文字在他們的手裡實在沒有什麼進步。中國語言的逐漸改良,逐漸進步——如上文舉出的許多例——都是靠那些無量數的「鄉曲愚夫,閭巷婦稚」的功勞!

最可怪的,那些沒有學問的「鄉曲愚夫,閭巷婦稚」雖然不知不覺地做這種大膽的改革事業,卻並不是糊里糊塗地一味貪圖方便,不顧文法上的需要。最可怪的,就是他們對於什麼地方應該改變,什麼地方不應該改變,都極有斟酌,極有分寸。就拿倒裝句法來說,有一種變格的句法,他們絲毫不曾改變:

(例)殺人者。知命者。

(格)動詞一止詞一主詞。

這種句法,把主詞放在最末,表示「者」字是一個承接代詞。白話也是這樣倒裝的:

(例)殺人的。算命的。打虎的。

這種句法,白話也曾想改變過來,變成正格:

(例)誰殺人,誰該死。誰不來,誰不是好漢。誰愛聽,盡管來聽。

但是這種變法,總不如舊式倒裝法的方便,況且有許多地方仍舊是變不過來:

(例)殺人的是我。

這句若變為「誰殺人,是我」,上半便成疑問句了。

(又)打虎的武松是他的叔叔。

這句決不能變為「誰打虎武松是他的叔叔」!

因此白話雖然覺得這種變格很不方便,但是他又知道變為正格更多不便,倒不如不變了罷。

以上所說,都只是要證明白話的變遷,無論是變繁密了或是變簡易了,都是很有理由的變遷。該變繁的,都變繁了;該變簡的,都變簡了;就是那些該變而不曾變的,也都有一個不能改變的理由。改變的動機是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目的是要補救這種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結果是應用能力的加多。這是中國國語的進化小史。

這一段國語進化小史的大教訓:莫要看輕了那些無量數的「鄉曲愚夫,閭巷婦稚」!他們能做那些文學專門名家所不能做又不敢做的革新事業!

八年十二月二十三夜十一時

基督教與中國人

陳獨秀

(—)

凡是社會上有許多人相信的事體,必有他重大的理由,在社會上也必然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基督教在中國已經行了四五百年,奉教的人雖然不全是因為信仰,因為信仰奉教的人自必不少,所以在近代史上生了許多重大的問題。因為我們向來不把他當做社會上一個重大的問題,只看做一種邪教,和我們的生活沒有關系,不去研究解決方法,所以只是消極地釀成政治上、社會上許多紛擾問題,沒有積極地十分得到宗教的利益。現在若仍然輕視它,不把它當做我們生活上一種重大的問題,說它是邪教,終久是要被我們聖教淘汰的,那麼,將來不但得不着它的利益,並且在社會問題上還要發生紛擾。因為既然有許多人信仰它,便佔了我們精神生活上一部分,而且影響到實際的生活,不是什麼聖教所能包辦的了,更不是豎起什麼聖教的招牌所能消滅了。所以我以為基督教的問題,是中國社會上應該研究的重大問題,我盼望我們青年不要隨着不懂事的老輩閉起眼睛瞎說!

(-)

在歐洲中世,基督教徒假信神、信教的名義,壓迫科學,壓迫自由思想家,他們所造的罪惡,我們自然不能否認。但是歐洲的文化從哪裡來的?一種源泉是希臘各種學術,一種源泉就是基督教,這也是我們不能否認的。因為近代歷史學、自然科學都是異常進步,基督教的「創世說」「三位一體說」和各種靈異,無不失了威權,大家都以為基督教破產了。我以為基督教是愛的宗教,我們一天不學尼采反對人類相愛,便一天不能說基督教已經從根本崩壞了。基督教的根本教義只是信與愛,別的都是枝葉。不但耶酥如此,《舊約》上開宗明義就說:

有害你們生命流你們血的,無論是獸是人,我必討他的罪。人與人是弟兄,

人若害人的生命,我必討他罪。凡流人血的,人也必流他的血。因為上帝造人,是按着自己形像造的。(《創世記》第九章之五、六)

所以基督徒或是反對者,都別忽略了這根本教義:

(三)

基督教在中國行了幾百年,我們沒得着多大利益,只生了許多紛擾,這是什麼緣故呢?是有種種原因:(1)吃教的多,信教的少,所以招社會輕視。(2)各國政府拿傳教做侵略的一種武器,所以招中國人的怨恨。(3)因為中國人的尊聖、攘夷兩種觀念,古時排斥楊、墨,後來排斥佛、老,後來又排斥耶酥。(4)因為中國人的官迷根性,看見《四書》上和孔孟往來的人都是些諸侯、大夫,看見《新約》上和耶酥往來的,是一班漁夫、病人,沒有一個闊佬,所以覺得他無聊。(5)偏於媚外的官激怒人民,偏於尊聖的官激怒教徒。(6)正直的教士擁護教徒的人權,遭官場憤恨、人民忌妒;邪僻的教士袒疵惡徒,擴張教勢,遭人民怨恨。(7)基督教義與中國人的祖宗牌位和偶像顯然沖突。(8)白話文的《舊約》《新約》,沒有《五經》《四書》那樣古雅。(9)因為中國人沒有教育,反以科學為神奇鬼怪,所以造出許多無根的謠言。(10)天主教神秘的態度,也是惹起謠言的引線。

上列十種原因當中,平心而論,實在是中國人的錯處多,外國人的錯處不過一兩樣。他們這一兩樣錯處,差不多已經改去了,我盼望他們若真心信奉耶酥最後的遺言——《馬太傳》的末章最後二節所說--今後不要再錯了。我們中國人回顧從前的歷史,實在是慚愧;但現在是覺悟到什程度麼?我盼望尊聖衛道的先生們總得平心研究,不要一味橫蠻!橫蠻是孟軻、韓愈的態度,孔子不是那樣。

(四)

我們今後對於基督教問題,不但要有覺悟,使他不再發生紛擾問題;而且要有甚深的覺悟,要把耶酥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在我們的血里,將我們從墮落在冷酷、黑暗、污濁坑中救起。

支配中國人心的最高文化,是唐虞三代以來倫理的道義。支配西洋人心的最高文化,是希臘以來美的情感和基督教信與愛的情感.這兩種文化的源泉相同的地方,都是超物質的精神沖動;他們不同的地方,道義是當然的、知識的、理性的,情感是自然的、盲目的、超理性的。道義的行為,是知道為什麼應該如此,是偏於後天的知識;情感的行為,不問為什麼只是情願如此,是偏於先天的本能。道義的本源,自然也出

於情感,逆人天性(即先天的本能)的道義,自然算不得是道義,但是一經落到倫理的軌范,便是偏於知識、理性的沖動,不是自然的、純情感的沖動。同一忠、孝、節的行為,也有倫理的、情感的兩種區別。情感的忠、孝、節,都是內省的、自然而然的、真純的;倫理的忠、孝、節,有時是外銀的、不自然的、虛偽的。知識、理性的沖動,我們固然不可看輕;自然情感的沖動,我們更當看重。我近來覺得對於沒有情感的人,任你如何給他愛父母、愛鄉里、愛國家、愛人類的倫理知識,總沒有什麼力量能叫他向前行動。梁漱溟先生說:「大家要曉得,人的動作不是知識要他動作的,是慾望與情感要他往前動作的。單指出問題是不行的,必要他感覺着是個問題才行。指點出問題是偏於知識一面的,而感覺它真是我的問題都是情感的事。」梁先生這話極有道理,但是他說:「富於情感是東方人的精神又說:「這情感與慾望的偏盛是東西兩文化分歧的大關鍵。」他這兩層意思,我都不大明白:情感果都是美嗎?慾望果都是惡嗎?情感果能絕對離開慾望嗎?只有把慾望專屬物質的沖動,情感專屬超物質的沖動,才可以將它兩家分開。其實情感與慾望都兼有物質的、超物質的兩種沖動,不能把它們分開,不能把它們兩家比出個是非高下。慾望、情感的物質的沖動,是低級沖動,是人類的普遍天性(即先天的本能,它自性沒有善惡),恐怕沒有東洋、西洋的區別。慾望情感的超物質的沖動,是高級沖動,也是人類的普遍天性,也沒有東洋、西洋的區別。所以就是極不開化的蠻族,也有他們的宗教。所以我以為:西洋、東洋(殊於中國)兩文化的分歧,不是因為情感與慾望的偏盛,是在同一超物質的慾望、情感中,一方面偏於倫理的道義,一方面偏於美的、宗教的純情感。東洋的文化自然以中國為主,阿利安人(Aiyan)的美術、宗教,本是介在這兩文化系間的一種文化,與其說他近於中國文化,不如說他近於西洋文化。至於希伯來(Hebrew)文化,更不消說的了。

中國的文化源泉里,缺少美的、宗教的純情感,是我們不能否認的。不但倫理的道義離開了情感,就是以表現情感為主的文學,也大部分離了情感加上倫理的(尊聖、載道)、物質的(紀功、怨窮、誨淫)彩色。這正是中國人墮落的根由,我們實在不敢以「富於情感」自誇。

中國社會麻木不仁。不說別的好現象,就是自殺的壞現象都不可多得。文化源泉里缺少情感,至少總是一個重大的原因。現在要補救這個缺點,似乎應當拿美與宗教來利導我們的情感。離開情感的倫理道義,是形式的不是裡面的;離開情感的知識,是片段的不是貫串的,是後天的不是先天的,是過客不是主人,是機器、柴炭,不是蒸汽與火。美與宗教的情感,純潔而深入普遍我們生命源泉的裡面。我主張把耶酥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在我們的血里,就是因為這個理由。

(五)

我們一方面固然要曉得情感的力量偉大,一方面也要曉得它盲目的、超理性的危險。我們固然不可依靠知識,也不可拋棄知識。譬如走路,情感是我們自己的腿,知識是我們自己的眼或是引路人的眼,不可說有了腿便不要眼。

基督教的「創世說」「三位一體說」和各種靈異,大半是古代的傳說、附會,已經被歷史學和科學破壞了,我們應該拋棄舊信仰,另尋新信仰。新信仰是什麼?就是耶酥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

不但那些古代不可靠的傳說、附會,不必信仰,就是現代一切虛無、瑣碎的神學、形式的教儀,都沒有耶酥的人格、情感那樣重要。耶酥說:

我告訴你們,現有一比神殿更大者在此。(《馬太傳》十二之六)

又說:

我不為祭祀而為憐憫。(《馬太傳》十二之七)

猶太人殺害耶酥罪狀,就是因為他說:

我能破壞這神殿,並且三日內造成。(《馬太傳》二十六之六十一)

我們應該崇拜的,不是猶太人眼裡四十六年造成的神殿,(《約翰傳》二之二十),是耶酥心裡三日再造的、比神殿更大的本尊。我們不用請教什麼神學,也不用依賴什麼教儀,也不用借重什麼宗派;我們直接去敲耶酥自己的門,要求他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與我合而為一。他曾說:

你求,便有人給你;你尋,便得着;你敲門,便有人為你開。(《馬太傳》七之七)

(六)

耶酥所教我們的人格、情感是什麼?

(1)崇高的犧牲精神。他說:

我是從天降下的活麵包,吃這麵包的人永生。為了入世的生命,我所貢獻的麵包就是我的肉。(《約翰傳》六之五十一)

我的肉真是食物,我的血真是飲物。(《約翰傳》六之五十五)

吃我肉飲我血的人,與我^^一,我也與他合一。(《約翰傳》六之五十六)

愛父母過於愛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愛子女過於愛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馬太傳》十之三十七)

不背着他的十字架隨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馬太傳》十之三十八)

想保全他的生命的人,將來必失去生命。他為我失去生命,將來必得着生命。

(《馬太傳》十六之二十五)

耶酥在將要被難之前,知道他的十二門徒中,有一人要賣他,他舉起酒杯向他們道:

請你們滿飲此杯,因為這是我的血,為誓約、為眾人赦罪流的血。(《馬太傳》二十六之二十七、二十八)

(2)偉大的寬恕精神。他說:

你們寬免別人的罪,天父也要寬免你們的罪。(《馬太傳》六之十四)

悔改與赦罪將由他的名義從耶路撒冷起,宣傳萬國。(《路加傳》二十四之四十七)

一人悔罪,天使大喜。(《路加傳》十五之十)

我告訴你,那婦人許多罪惡都救免了,因此她愛也多。被赦免的少,愛也少了。(《路加傳》七之四十七)

神歡喜一個有罪的人悔改,過於歡喜九十九個正直的人無須悔改。(《路加傳》十五之七)

別人告訴你們:愛你們的鄰人,恨你們的敵人。我告訴你們:愛你們的敵人,為迫害你們的人祈禱。這樣才是天父的兒子:他的日光照善人也照惡人,他降雨給正義的人也給不義的人。(《馬太傳》五之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勿敵惡人:有人打你右邊臉,你再把左邊向他。有人到官告你,取去你的上

衣,再把外套給他。(《馬太傳》五之三十九、四十)

我不是為無罪的人而來,乃為有罪的人而來。(《馬太傳》九之十三)

(3)平等的博愛精神。他說:

使瞎子能看,跛子能走,聾子能聽,有癩病的人潔凈,死的人復活,窮人得着福音。(《馬太傳》十一之五)

尊敬你的父母,愛鄰人如愛你自己(《馬太傳》十九之十九)

賣你所有的東西,送給窮人,如此你將得着天國的財寶。(《馬太傳》十九之二十一)

富人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孔還難。(《馬太傳》十九之二十四)

第一盡全心、全精神、全意愛你的神,第二愛鄰人如愛你自己,一切法律、預言者,都是遵這兩大誡。(《馬太傳》二十二之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你們須相愛,你們須相愛如同我愛你們(《約翰傳》十三之三十四)

窮人少的布施,多過富人多的布施,因為富人布施的是他的有餘,窮人布施的是他的不足,是盡其所有。(《路加傳》二十之三、四)

Pharisee人與學者譏消耶酥和稅吏及罪人同食,耶酥對他們說道:

你們堂中,誰有一百隻羊?若失去一隻,他不離開這九十九隻,去將那失去的尋得嗎?尋得了,是要喜歡地把它背在肩上。他回到家裡,他要邀集他的朋友、他的鄰人,對他們說,恭喜我尋回來了我失去的羊。我告訴你們,神喜歡一個有罪的人悔改,過於喜歡九十九個正直的人無須悔改也是這樣。(《路加傳》十五之一至七)

這就是耶酥教我們的人格,教我們的情感,也就是基督教的根本教義。除了耶蘇底人格、情感,我們不知道別的基督教義。這種根本教義,科學家不曾破壞,將來也不會破壞。

(七)

耶酥說:「聽到我的話而不實行的人,好比一個愚人把房屋做在沙上。風吹,

雨打,洪水來了,這屋是要傾覆的,這是很大的傾覆J(《馬太傳》七之二十六、二十七)

現在全世界的基督教徒都是不是愚人?把傳教當飯碗的人不用說了,各國都有許多自以為了不得的基督教信者,何以對於軍閥、富人種種非基督教的行為,不但不反抗,還要助紂為虐?眼見「萬國人祈禱的家做了盜賊的巢穴」,不去理會,死守着荒唐無稽的傳說,當做無上教義,我看從根本上破壞基督教的,正是這班愚人,不是反對基督教的科學家。大傾覆的責任,不得不加在這班愚人身上!

中國的基督教狀況怎麼樣?恐怕還是吃教的人佔多數。

最可怕的,政客先生現在又來利用基督教。他提倡什麼「基督教救國論」來反對鄰國,他忘記了耶酥不曾為救國而來,是為救全人類的永遠生命而來;他忘記了耶酥教我們愛鄰人如愛我們自己;他忘記了耶酥教我們愛我們的敵人,為迫害我們的人祈禱。他大罵無產社會是「將來之隱患」,「大亂之道」,他忘記了基督教是窮人的福音,耶酥是窮人的朋友。

美國委員式的和經理式的城市政府

張慰慈

美國從建設聯邦以後,直到十九世紀之末,人民並沒有十分注意城市政府問題。所謂城市政府問題,完全是新近發生的。美國人的老祖宗並沒有曉得什麼叫做城市生活,當華盛頓做第一次總統的第一年,紐約只有人口三萬三千,除紐約之外,只有四個別的城市,有八千以上的人民。所以當初的時候,城市生活非常簡單,城市政府的組織就可以隨隨便便,無須十分完備。到了十九世紀,城市漸漸發達,人民又因有別種較大、較重要的問題,如開拓西部,黑奴問題,南北戰爭等,無暇去留意於城市問題。以後這種種的問題漸漸解決了,人民才起首注意及城市這一方面。

在十九世紀的中間,美國城市政治的腐敗達於極點,蒲來士在他的《美國平民政治》中曾經說過:「美國城市政府是民治主義的大失敗。」不過我們必須要明白城市政治是一種極困難的政治,因為工商業的發達,人民的增加,城市的職務就日漸增加,城市的生活愈加復雜。但是當時城市政府的組織是完全根據中央政府和邦政府的制度,只能適宜於城市生活簡單的時候,萬不能適用於現今城市情形非常復雜的時候,所以就發生出城市政府改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怎樣可以使政治的組織適宜於城市的種種情形和各種問題。這個改組問題並不是城市的特別問題,就是在中央政府、在各邦的政府也發生這個問題。差不多沒有一年,這一邦的或那一邦人民不聚集在憲法會議改組他們的根本法律。差不多沒有一年,各邦的人民不在秋季選擇會中承認或否決憲法上的重要更變。蒲來士也曾說過:「美國的情形更變得非常之快,所以過了一二年,必須有新出版的書籍描寫各種新的情形,敘述各種新發生的問題,及人民新得到的理想和主義」。

這種時時更變的情形,在城市之中,更加顯明。美國人民自從對於城市種種不滿意的情形發生覺悟後,就用了各種法子想改良城市的政府,為城市人民謀幸福。從十九世紀中間起,城市變成一個重大問題,所渭城市改良運動就布滿全國。市政改良本來不是容易的,進步是非常之慢。不過這種運動,就是在最初的時期,已經激動了幾

千人民。他們到處組織「市政改良會」,到處開會討論怎樣可以改組腐敗的城市政府,使全市人民得享受種種利益,政權不致為幾個政客把持。還有多數的學者和政治家極力著書鼓吹,把各處市政腐敗情形描寫出來,並且提倡種種改良方法。美國所以能在一二十年之內,把從前的腐敗掃除干凈,完全是由於人民的覺悟心和自動力。

美國近來的市政改良運動,是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是城市自治,又一方面是改組城市政府。城市自治的宗旨想把城市的權限加大,改組城市政府的宗旨想用一種簡便而適用的組織來行使城市的權力。第一種的運動是由城市的權力不夠而發生的,第二種的運動是因為城市的組織不適用而發生的。

在各種城市組織法之中,要算委員式的組織最適用。經理式的組織是由委員式改變的。這兩種組織法的宗旨是完全相同的:市政的腐敗,並不是人的問題,是制度的問題。組織不適用,雖有很好的人民,也不能運用他的才能。所以要改良腐敗的市政,必須先把陳舊的政治理想和陳舊的制度推翻,然後用最簡單的最新式的法子來組織城市的政府。這就是委員式的和經理的組織的本意。這兩種城市組織法,從起源到此刻,還沒有過二十年,不過美國城市現今用這種的組織的,差不多有五百個。可見得這種法子是適合人民的心理和社會的需要。

委員式的城市政府是發源於美國南方鐵克塞司邦Texas的高費司敦城Galvestono這個城舊有的政府是同別的城市一樣的,是根據於中央政府與邦政府的格式而組織的一種極復雜的制度。這個城是在墨西哥海灣邊上,在一千九百年的九月,海里起了大風,潮水沖進了城,把城中房屋街道沖沒一大半,溺殺人民五六千。在這個極困難的時候,腐敗的城市政府,實在無能為力。有幾個有責任心的公民就開了一個會議,舉出一個幹事會,一方面維持市面上的秩序,一方面研究城市的改組問題。討論了兩個多月,他們決定用一種最簡單的組織。以後就把城市的約章議定在邦議會內提出,議會和邦長並不反對,所以就變成法律。一千九百零一年的四月,這委員式的城市組織就實行了。

照人民原來的意思,想把舊有的政府完全推翻,把城市的政權交給一個委員會,委員是由邦長任命的。因為人民選舉,恐怕舉出幾個腐敗的政客來;邦長總比普通人民留心一點,總能選擇合格人員來做委員,管理城市事務。不過要取消人民的選舉權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有許多人反對,所以才用一種調和的法子:城市政府是交給一個委員會管理,一共有五個委員,人民選舉二人,邦長任命三人。因為多數的委員由邦長任命的,所以這種組織就叫做委員式的。不過以後因為發生憲法上的問題,這條法律曾經修改過,把邦長任命三個委員這一條取消,所有委員完全由人民選舉。以後採用這種制度的別的城市,也沒有邦長任命委員這一層,不過「委員式」這幾個

字,因為起初的時候,已經用慣了,所以仍舊繼續用下來。我們萬不要誤會這種制度的性質,這種制度雖則有「委員式」這個形容詞,並不是由任命的委員組織成的。名目雖則是委員,其實是由人民選舉的。

改組以後的高費司敦城市政府就是一個委員會,會員共計五人,內中有一人仍舊叫做市長,其餘四人叫做委員。這五個人是由城內合格的公民舉出來的,任期為二年。委員會的權力就是平常城市政府所有的權力,包括從前的市長和市議會所有權,任命各種城市行政官吏的權,制定各種法律規則的權。市長是委員會的會長,開會時須做主席,每天至少須辦六點鍾公事。其餘的委員沒有一定的辦公時期,大約每天每人須費二小時。城市的行政分做四部分:(一)警察和消防隊;(二)街道和公共財產;(三)水道工程和溝渠;(四)財政和收入。四個委員各人分管一部,但是他們的職務不過是指導與監督罷了。至於關於每部實在的行政事務是由專任人員管理。該項專任人員是由委員會任命的,對於委員會負責。

這是高費司敦委員式的政府大概情形。從前幾千人或幾百人所有的職權現在完全歸並在五個人的手裡。這五個人所組織的委員會就是城市政府,他們的權限自然是非常之大,不過做事是非常敏捷,人民亦易於知道什麼人是對於城市事務負責的。如有錯誤的地方,人民就立即可以去問有責任的委員,非若從前的時候,市長可以推到市議員身上,市議員又可以推到別的官吏身上。如果我們要曉得這種制度的實在好處,我們必須把這制度和從前通行的組織約略比較比較。

上文曾經說過,舊式的城市政府是根據於中央政府和邦政府的組織。美國制定憲法的時候,是在十八世紀之末,當時的政治理想是一種個人主義,人民對於政府的觀念,並不是要政府有很大的實權,能為人民做一點實在的事務。這個時期,是民治主義初生的時期,人民從皇帝的威權得了許多教訓,把強有力的政府看得非常地可怕。所以這個時候的政治哲學家,極力要想出一種政府的組織法,使這個機關衡制那個機關,不讓他變成專制的政府。所謂三權分立,兩院制的議院等,均有這種作用在內。美國政府的組織,受這十八世紀政治學說的影響非常之大,所以有兩院制的議會,立法、行政、司法權完全分開,用總統來防止議會濫用職權,用議會來監督總統行使職權。最初的時候,因為大家不注意城市政府,因為沒有人知道城市的實在性質,以為城市政府也是一種政府,大可以照中央政府的組織去組織城市的政府。所以從前的城市的政府就叫做「聯邦式」的組織。在城市政府中,有一個市長,等於中央政府的大總統。也有兩院制的市議會,大半議員是城內各區選舉出來的。也有三權分立的制度,市長、市議會、市法庭的權限,完全分開。以後民治主義發展,人民誤認選舉官吏為防止政府專制的唯一妙法,所以就把各邦的官吏大半改為民選。城市也是這樣,把所

有官吏都改為民選。所以到了十九世紀之末,美國城市政府的組織是非常復雜,有各種的機關。不過都不能做什麼事,因為他的權力,是由各種機關分擔的。三權分立、代議制度等在中央政府也許有成立的理由,不過在城市政府是萬萬不能適用的。我們要曉得城市政府的性質和中央政府的性質,是完全不相同的:中央政府有決定政策和實行政策的兩種職務,所以必須有兩個機關,決定政策的機關是立法部,實行政策的機關是行政部。但是城市政府並沒有決定政策的職務,我們要城市政府所做的事完全是幾種實實在在的事務:如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清潔街道,疏浚街道,驗察飲水和各種食物,經營各種公共的事業,辦理各種公益的事務,體(?)設立人民休養和娛樂場所等等。這幾種事務人人都知道是城市政府應該辦理的。城市政府的良否全看他辦理出來的結果如何。如果城市政府的組織是非常復雜,設立了許多機關,各機關的職權混雜不分,請問哪一個機關肯極力為公家做事?出了亂子,請問哪一個機關肯出來負責?美國向來通行的城市政府全是這樣的,所以在十九世紀的中間,他們的市政弄得一塌糊塗。委員式政府的宗旨就想用極簡單的組織來管理城市應做的事務。如辦理城市事務的機關只有一個委員會,那麼人民就很容易知道關於城市事務,哪一個應該負責。事務辦理得好,人民也知道去贊揚哪一個,事務辦得不好,人民也知道去責罰哪一個。這就是委員式政府的第一個目的。

委員式城市政府的第二個目的是要用一張極短的選舉票來代替從前所用的極長的選舉票。什麼叫做「短的選舉票」和「長的選舉票」呢?照從前的組織,城市的官吏非常之多,他們差不多都是由於民選的,所以選舉的時候,所用的選舉票很長。照委員式政府的組織,城市政府只不過一個委員會,人民選舉的時候,只須選舉幾個委員,少則三人,多則九人,所以這選舉票是非常之短。這就叫做「短選舉票的運動"Short Ballot Movemento

美國在十九世紀之初,民治主義發展後,各邦的官吏大半由任命的改為民選的。這民選官吏的運動也到了城市政府,所有城市的官吏也漸漸變成民選的。人民的意思自然以為民選的官吏易於為人民管理。並且人民選舉官吏是民治主〈義〉的一個要素,不是這樣,不能叫做民治的國家。所以在城市之中,自市長、市議員以下直到最小的錄事,沒有一個不是人民選舉出來的。選舉的時候,每一個公民至少須選擇好幾十個官吏。城市的人民大概各個有職業的,平常的時候一定是非常之忙,哪裡有工夫去把幾十個候補官吏的人的歷史資格,詳細調查。選舉的時候,無非是糊里糊塗,把政黨里提出來的人隨便舉幾十個,就算了事。所以城市政府里邊的各種位置變成政黨的酬勞品,極壞的人佔住各種位置,好的人民就不願意加入城市政府的機關,所以市政一天壞似一天。最要原因不過是(一)組織太復雜,各機關易於卸責;(二)選舉官吏

太多,人民不能詳細選擇。有這兩原因所以城市政府的位置常常為極壞的、極腐敗的人得去。

委員式的城市政府的特質就是:(一)極簡單的組織,使人民易於明晰城市政府的詳細情形,如有不得當的地方,立刻就有人出來負責;(二)只有極重要的並且有極大責任的官吏是由人民選舉的。這種新式的城市政府是一千九百零一年在高費司敦實行的。雖則在起初的時候就發生出種種的好結果,但是別的城市並沒有踴躍仿效這種新式的組織。直到一千九百零七年,全國只有兩個城市用這種組織。除了高費司敦之外,還有侯司敦Houston,也是鐵克塞司邦中的城市,在一千九百零五年便採用這種新式的制度。別邦的城市均沒有仿效,其原因也許因為不能確定這新制度究竟能適用與否,也許覺得這種制度果然是簡單,如果能夠得到好人來做委員,自然能發生很大的效果,但是如果做委員的仍舊是從前這一班的腐敗政客,那麼市政便格外糟糕了。從前城市政府各種官吏的權力是很有限的,並且又有種種均衡的法子拿這個機關的權力去限制那一個機關的權力,拿這個官的權力去限制那個官的權力,所以從前的市政雖則腐敗,究竟還有一個限制,幾個人很難作弊的,他們要作弊,一定要通同好幾個機關的人才能實行。但是在這委員式的組織之下,情形完全更改了,城市的政權完全集中於這幾個委員手裡,各種官吏全由他們任命,所有關於城市的立法、行政、司法權均在這幾個人的手裡。人民舉了他們之後,就把管理城市的全權奉托他們,他們要怎樣做就怎樣做,如果他們所做的事不能得人民的贊同,他們任期滿的時候,人民可以不舉他們,不過任期之內,人民是沒有實權管理他們的。因為這種種的緣故,這制度初行的時候並不為人民所歡迎。

但是在一千九百零七年,這委員式的組織經過一個很大的改革。這個改革把近來新發生的民治制度完全加入在這種組織之內,例如人民的創制權、復決權和任免權均變成委員式的城市組織之重要部分。人民有這種種的權力,就是一時錯誤把腐敗的政客舉人委員會之中,人民也有法律上的權利管理他們,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並且可以免任他們。有這種種的保障,從前人民對於這種制度的疑懼就立即消滅了,這種制度就極為人民所歡迎,採用這種制度的城市就一天多似一天。

改變委員式的組織是由埃哀亞哀邦的首城底麻恩Des Moines創始的。底麻恩城從前的組織是與別的城市相同的:也有一個市長,也有兩院制的市議會,也有其餘民選的各種官吏。其腐敗的情形,也與別的城市差不多。有幾個熱心的公民知道只攻擊腐敗的官吏,是不中用的,因為趕走這一班的腐敗官吏,那一班的腐敗官吏就能上台,攻來攻去,總是攻不完許多的腐敗官吏,根本解決的方法在於改組制度,並不在攻擊個人。有了這樣的意思,他們就十分注意於委員式的組織,適在這個時候,有幾個底

麻恩的公民因事到高費司敦去,他們在那邊聚集了許多關於新式組織的材料,還到底麻恩就做了一個極詳細報告,把高費司敦的種種情形報告於底麻恩的市民。市民因之明晰他們的城市政府組織的不完備,並且又知道這委員式政府的種種利益。結果便由人民公推出三個有聲名的公民,組織一個制定市約委員會。過了幾時,新的約章就擬定出來,非但把高費司敦的制度完全抄襲,並且又加入許多新的民治制度。但是這個市約,提出邦議會的時候,不能得大多數議員的同意,所以沒有通過。這一次的市民運動總算沒有得到好結果,不過這市政改良運動並不因之而滅絕。人民覺得他們非把陳舊的制度改組,這市政問題萬不能得一個根本解決的辦法。從一千九百零六年的夏天起,人人對於這個改良運動,非常熱心,個個人覺得非奮斗達到目的不可。第二次的制定市約委員會又舉出來了,新的市約又擬定了。這一次提出議會,議員也知道這種改組是出於人民的公意,反對是不中用的,所以就通過了。這種法律不久便得了很大的名譽,叫做底麻恩式的城市政府制。

這種法律是一種普通法律,就是為邦內所有的城市而設立的。邦內的城市只需有這法律內所列舉的種種資格,如人口的數目等,就能開一個人民選擇大會,決定要不要採用這一種法律。所以必須如此辦理的緣故,因為該邦憲法有禁止邦議會為城市或地方設立特別法律的規定。如果一個城市,因有特別的情形,急需一種特別的法律,邦議會只能通過一種法律,由這城市自由采擇,不過在這法律之內,可以規定什麼樣的城市有這自由采擇的權利,和什麼樣的城市不能有這種權利的。

照這個法律規定,城市如有二千以上的人口,就有自由采擇這新式的組織之權利。第一步的手續,是由百分之二十五的合格公民請求改組。第二步的手續,是由市長召集一個特別選擇會,決定這改組問題,如有多數人民贊同,這改組問題就變成事實。第三步的手續,就是選舉新政府的人物。

這個法律規定的委員式政府的組織,是與高費司敦的組織差不多的。城市政府只不過一個委員會,所有城市的職權全由這委員會行使。與高費司敦的委員式政府不同的地方,就在人民與委員會的關系。在高費司敦式的委員會政府,人民沒有管理委員的權。底麻恩式的委員會政府是包括最新的民治制度,如創制權、復決權和罷官權等。所謂創制權,就是百分之二十五人民可以提出各種議案要求市政府指定一個選擇大會,由人民公決這議案之去取。復決權就是人民對於市政府所通過的布告和規定等有復決的權。照底麻恩式的委員會政府,市政府所議定的布告和規定等,當時不能發生效力,必須俟通過後十天,才能作為有效。在這十天之內,人民如果對於這種布告或規定有不滿意的地方,立即可以出來抗議。如有百分之二十五公民出來抗議,則市政府必須把該議案重行討論一遍。如議決不能取消此種規定,則市民府必須在下次普通選舉的

時候,把此種規定提出,由人民決定去取。罷官權就是人民舉定委員三個月之後,有權可以把該委員罷免職務。罷免官吏通告須有百分之二十公民簽字,然後可把罷免問題提到特別選舉會決定。還有一層特別的地方就是在選舉的時候,差不多把政黨的關系,完全取消,候選人員是由非政黨的初選會選出來的,選舉的時候,選舉票上是沒有政黨的記號。

從底麻恩式的委員政府通行後,委員式的城市政府散布得非常之快。在近十數年之間,城市採用這種制度的,差不多有五百個以上。但是城市採用這種制度多了之後,這制度漸漸發生了種種的變異。委員的任期大概是從一年到六年,不過最普通的是二年和四年的任期。委員是大概受薪俸的,從數百元到數千元。委員的職務大概是選舉後再定的。不過有許多的地方,各委員是由人民直接選舉出來管理指定的事務。這兩種法子各有各的好處,大概說起來,委員的事務還是不指定的好,因為各委員並不是行政的專門家,人民是萬萬不能選舉出專門家來的。各委員的職務不過是指導的和監督的罷了,至於實在辦理城市事務的人,須由委員會另請專門的並且有經驗的人。

這委員式的政府勝過於從前的組織,就在於職權集中於幾個有職任的人身上。從前的時候,城市政府的官吏有好幾十個,個個多可以推卻他的職務在別人身上,沒有一個肯盡心為城市做一點事情。改組的時候,就把無用的機關和職員取消,把全權集聚在幾個人身上,所有職任全歸委員擔任。不過這個法子也不是一個根本的解決法。如果職權在五個人手裡比在五十個人手裡好,那麼在一個人手裡自然比在五個人手裡好。既然要把職權集中,何不爽爽快快把職權集聚在一個人身上,使人民易於知道城市的事務究竟是那一個人乾的,做得好他們可以稱揚他,做得不好,也很容易責罰他,他是萬萬不能推在別人身上的。這是委員式政府的一個缺點。

還有一層,委員式政府的宗旨,是要得到有經驗的有專門技術的人來管理城市的各項事務。不過這種人才是不能夠叫人民選舉出來的。普通人民的智識有限,他們能舉出來的人,至多是很好的好人,能夠做他們的代表。至於有特別技術、能管理城市事務的人,是另外一種人,萬非普通人民能看得出來的。所以在委員式的政府,各委員本來不是辦理行政事務的人,這項人員是由委員選擇任命的但是城市的每一部分有一個主事的人,在行政方面的職權是不能集中的,因之遂發生許多弊端。這一層也是委員式政府的缺點。

因有這兩層的缺點,近來又發現一種最新式的組織,叫做經理式的城市政府。這經理式的政府是由委員式的組織改變成的.這種組織的內容,可以分做兩部:

(一)委員會。委員是人民選舉的,他們的職務是在監督和立法一方面,所以非常簡單,每天只須他們辦一兩點鍾的公事,他們是大概不領薪水的,便領薪水也是很

少的。

(二)經理。經理是由委員會雇來的,他的任期是沒有一定的,無論什麼時候可以被委員會免職的。他是一個有經驗和特別才能的人,委員會雇他,因為他有管理城市事務的特別技能。在行政一方面的職務,完全歸他負責。

在這最新式的城市政府之中,立法權和行政權重行分開,不過這種分權,和從前舊式政府中的分權的完全不同。從前的時候,人民因恐怕發生政治上的專制,所以才提倡三權分立的學說,把立法權和行政權完全分開,各部是獨立的。這種制度就是因為從前分權的市政發生種種腐敗情形而設的,所以才把三權分立的迷信打破,發生出委員式的組織。但是把立法權和行政權集聚在一個民選的機關,是很不容易得到行政一方面最大效果。城市的立法事務是很簡單的,至於行政事務卻是非常復雜,不是個個人能做的,必須有過經驗和特別的技術的人方能辦理各種事務。這委員式的政府,還沒有把城市組織的問題根本解決。到這經理式的政府才把委員式的政府的缺點修改,使這委員會的職務變成立法的和監督的,所有行政上的事務完全交給一個僱用的經理辦理,所以行政職權也完全集中於一個人。

這種經理式的城市政府曾在幾個很小的城市中試驗過,例如弗吉尼亞Virginia邦的司坦敦城Staunton在一千九百零九年已經試用這種制度,又北加羅尼亞North Carolina邦的遜特爾城Sumter在一千九百十二年也採用這種制度。但是這種制度近來所以出名,各城非常踴躍採用的緣故,完全因為奧哈耀Ohio邦的但敦城在一千九百十三年採用了這種制度。但敦城是一個大城,有人口十二萬以上。這個城採用經理式的組織後,全國才知道有這樣一種制度,才知道這制度是高出於所有的城市制度。

上文曾經說過,委員式的組織所以發生的緣故,是因為高費司敦城被大水沖沒,在這危急時期,舊有的政府無能為力,所以才想出這種簡單的組織。但敦城採用經理式的原因,也是因為大水的緣故。兩次的水災,竟能把美國城市政府完全更改,竟能發生兩種適宜於現今城市生活的組織。在最危急的時候,如水災、火災等,把舊有的腐敗政府完全打破,其救濟的法子,就是使幾個人來管理城市所有的事務,人數愈少,管理起來更加容易。高費司敦和但敦就是這樣做的。這個簡單的組織在危急時候用過後,表見出來種種方便的情形,就能使人民知道舊有的政治觀念和學說的不中用,漸漸發生出適宜於現今情形的政治觀念和新式的組織。委員式的、經理式的城市政府就是這樣發生的。

今將從這兩種新式制度得到的利益列舉於下,作為本篇的結論。

委員式的城市政府

(甲)從民治一方面說:

(一)脫離政黨政治。

(二)打倒城市政客。

(三)城市行政的事務可以脫離政治上的作用。

(四)用「短的選舉票」,把選舉事務弄得極簡單。

(五)取消分區的制度,使全城變成一個政治的有機體。

(六)人民有了創制權、復決權和罷官權,就覺得責任非常之重。

(七)發生出一種新而又好的市民精神。

(八)因為人民有了創制權,委員會不得不制定為人民所要的規則。

(九)因為有初選的制度,人民又可以選舉候選人員。

(十)統一公意。

(乙)從官吏的責任方面說:

(一)把職權集中在幾個人身上,所以沒有人可以推卻責任。

(二)各委員有一定的職務。

(三)把各部行政的責任放在一個很顯明的官吏身上。

(四)因人民有復決權,各委員不能亂用職權。

(五)薪水較從前大一點,所以各官吏也願意擔負責任。

(六)下級官吏須對於法定的上級官吏負責,所以責任是有階級的。

(七)各委員須注意於全城各部分的需要。

(丙)從行政方面說:

(一)經濟,便利。

(二)把城市的行政事務放在有職任的行政官吏手裡。

(三)棄絕所有的官樣文章,所做的事總以實用為標准。

(四)委員會須時常在白天里開會,並不像從前的市議會只在一周間或一個月間晚上開會一次。

(五)城市的事務辦理得非常之快,非常之易。

(六)人民如有不滿意的地方,他們的告訴當立即為城市官吏注意。

(七)選擇官吏,以才能為標准,並不像從前時候的,只要有勢力,就能得到好差使。

(八)所有特許權利,不能隨便給予人民。

(九)委員的會議須公開,種種的動作須公布。

(十)減輕人民擔負。

(十一)把警察完全脫離政治關系。

(十二)城市財政方面的種種改良。

經理式的城市政府

(一)經理式的政府有一個行政長官,非若委員式的政府有三個或五個行政長官,所以在經理式的政府,行政事務完全集中於一人手裡,可以整齊劃一。

(二)經理式的政府可以得到內行的人來做行政長官。

(三)城市經理的任期無一定的時候,比較起來,他的位置是永久一點。

(a)位置永久之後,外行的行政官是沒有立足的地方,只有內行的人才能立得住腳。

(b)位置永久之後,行政部的人員和行政方針均能固定,這是為行政改良所必需的。

(c)位置永久之後,長期的計划可以實行。

(d)位置永久之後,很能鼓勵行政人員細心研究城市事務。

(四)經理式的政府能使城市經理從這一個城調到那一個城,因為城市經理不限定

於本城居民才能做的,所以有經驗的人可以用較大的薪水從別城遷調過來。

(a)因為有這種遷調法子,漸漸就發生一種新的職業——「城市經理職業」。

(b)因為有這種遷調的法子,各城的經驗就可以互相交換。

(五)經理式的政府雖則把行政權力集聚在一個人手裡,但是這種組織不是一人制度,城市經理不是獨立的,他是處處在委員會權力之下的。

(a)城市組織完備後,城市的權力也可以擴張,不怕有人利用這權力,擅作威福。

(b)城市行政官吏也可以有任意自決之判斷權,因為他們是時時在委員權力之下,一有錯誤,立即可以更改的。

(六)經理式的政府無須人民選舉內行的人來管理城市事務。

(七)在經理式政府之中,職權界限是分得很清楚的,非若在委員式政府之中,各委員個人的職權和委員全體的職權往往分不清楚。

(A)經理和委員會是萬不能不同意的,如有意見不一的事情發生,委員會隨時可以免經理的職。所以在這種制度,行政一方面,一定是非常整齊,城市官吏,一定是很和諧。非若在委員式政府,各委員往往有發生意見的事情。

洛書是什麼?

高鑽

一個人最可怕的是沒有學識,不懂道理,不能應順時勢進步,自然受社會淘汰的,在中國卻不然。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以為自己有學識,他怕人家進得太快,更加趕不上,失了自己的地位。不懂道理,偏要說道理,一定要出來拖住人家,好像他自己很是,他的社會上位置是應該永遠不動的。武昌高等師范的姚明輝就是這類人的標本。錢玄同君嘲笑他一頓,我曉得,他一定更加要「世風不古」「今不如昔」「豈禮也歟」地高唱起來。雖則是冥頑可惡,然而世上最可憐的,也是這沒有學識、沒有理性的人。懂不得道理,人家罵了他,笑了他,他自己還不曉得被笑、被罵的所以然。我特別看待他,就同他把洛書來歪纏一下。他的題目雖是三從婦順,他的文章是同這四個字沒相乾的,我們現在要說三從婦順是不合理,要另外立根據和道理。它既然是沒相干,我也就不論。我不過教他自己好明白,學字是不易說,道理不是亂推可以得着的。聽說他很有名,——想來不是數學有名——他自己必以為很有學問,很懂道理。照我看來,他除了認識幾個字,做兩篇沒有內容、不成調的文章以外,是沒有半點學問可說的。為什麼?因為他這樣不明理路,無論他做什麼學問,我可以下個斷論,說他得不着結論,不過瞎說一頓。好像我們說要造房子,房子設計好壞不論,我們先要曉得斧頭、鋸子是怎樣用法,才可以處理木材,變成我們的房子。我們治學問,不問學問的深淺,我們必要曉得推理的方法,才可以把宇宙的現象,人事的現象,變我們有系統的學問。道理是怎樣求法,推論是怎樣進法,是我們一切學問的根本,也就是我們治事做人的徑路。他老先生連這點都不曉得,還配說什麼學問。他兩篇「三從說」「婦順義」,歸在數理,本來是不值一辯,是不屑加駁,只好冷笑、熱罵的,因為要駁他,先要拋了正本唱雜戲。人家沒有工夫去駁他,好像三歲小孩說不成道理。我們沒有法子,先不同他去論他的題目、他的結論,——論給他聽,他也是沒有這理解力的。——要講些離了正本的淺話,先教他的。本來我也不想駁他,我記得,我從前讀書的時候,什麼河圖、洛書認為祥瑞之一。就是現在像他一樣的人,以為洛書是萬理的根源,萬法的基礎,深妙不可測的人,很是不少。

這位姚主任更是自不知丑,玷污高等師范的名譽,利用主任的地位,刊入《數理雜志》,——我想堂堂高等數理科,絕沒有連這一點都不曉得的道理,一定在他主任之下,權勢不如他,只好讓他登載——到外國學校去交換,直頭是遺羞世界,損害中國名譽。外國人一看,「三從」「婦順」來在數理雜志上,連一點記數法、等差級數的道理都不懂得,可以登在《數理雜志》。外國人一想,高等師范是什麼程度?數理科是什麼數理科?更想中國教育是什麼教育?我說他去盡中國人的體面,並不是加重他的罪名。

我這篇話的順序,是先告訴他洛書的數理,——我不是專研數理的人,而且中國的舊時算書,也不在手邊,不可查考。我所說的或是前人已經說了,或是中國從前算學家比我還說得更為深到,也不一定。我只是教姚老先生一流人物,對手不同,國內大數理家請不加責,好等到曉得所謂陽數盡於九、同位、同序、同宗的話是無意義。——再歸結根本,教他推理的方法。至於那「三從」對不對,「婦順」當不當,我也不治人事方面的學問,我可以不說,說得很透闢的人很多了,他都不能理解,我何必去教,讓他教他的夫人「從」「順」好了。

洛書是什麼?從前的話說是大禹治河,理龜把文負在背上,列了出來,有數九個;禹遂把他編成九疇。什麼叫做「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而五居中。」如次圖所列。

oooooooo

其實都是後來那一般方士、術士亂造出來的話附會到大禹去的。外國也就早有這東西,英國名字叫做Magic Square,譯起來就是「魔方」。它的來源我沒有根究,但是我們想到我們上古的文明,有好些同西洋是像出一個根源。——我們的干支就好像巴比倫的六進法,凡數都用六,或是六的倍數。(圓周度時刻的分划,都是起源在巴比

倫,)夾了一個十干,變成兩種混合的樣式。——洛書同魔方,或則同一個根源,這是我猜想的,本不可准。洛書就是他們方士、術士的九宮。這些不可深究的神話,不值一究的東西我不去問他了。我現在歸到數理,洛書是一個極狹條件底下的東西,我先從一般的說起,漸漸收小,做成洛書,給他看看。

我們畫一個九格的圖,把數字裝進去,要他橫直斜的和都是相同,內中有四個自由數是可以做得此限個的,我們現在規定和數,這圖里三個還是自由數,我們更縮小,說是要整數,這個條件一加,我們的數生出一種一定關系來了,是什麼關系?用代數一求,就曉得的。就是圖中心的E要是X之1/3,就是和的數目一定要3的倍數。E是和的1/3,我們可以曉得。也是可以的。

A+E+I=X

C+E+G=X

B+E+H=X

D+E+F=X

4E+A+B+C+D+G+H+I+F=4X

4E=4X-[2X+(X-E)]=X+E

/.E=yX

這個范圍小了,然而仍是無限。我們再限小些,要全數是等差級數。——等差級數的性質自中項起,兩邊算去,同項的和是中項的二倍,所以可以成立的。——我們好像還有完全自由數,其實一個都沒了,這個關系可用方程式解的,設中項是M,初項自然是M-4d,末項是M+4d,今立一圖如下:

E 3

M

0 1

假設A二m+xd.

B=m4-yd.

可知C=m-(x+y)d.

D=m-(2x+y)d.

F=m+(2x+y)d.

G=m+(x+y)d.

H=m-xyd

I=m-xd

我們曉得的x+y至±4

我們現在假定x=±40這時借y±§4

而自2x+y須9±4可以曉得x、y的符號相反。

但是2x+y5±4同y±44不可同時並存。

我們可以曉得xK±40

就是第一項同第末項不在邊上。

我現在假定y=±4。這時候x夯土4。

同上理2x+y=±4。xy是符號相反。

這可以成立曉得第一項同第末項是在中項。

我們把它做基礎來解,假設共中一項是m+xd。

m+(4-x)d m-4d m+xd

m+(2x-4)d m m-(2x-4)d

m-xd m+4d m-(4-x)d

立起來先是圖的樣子,那符號相反的,自然是從中項起等項的數,我們只要求一半可了,我們不曉它的次序,我們用方程式來解,

第一,假說是M-xd第二項,

m-xd-(m-4d)=d

x=3

第二,假設m-(4-x)d是第二項,

m-(4—x)d—(m-4d)=d

X=1

第三,假設m-(2X-4)d是第二項

m-(2x-4)d-(m-4d)=d

7x=不合理

我們所以有兩筆數的緣故,因為第一項的兩邊有兩筆數,就是m+d、m+3d。它的左右是自由的,好像兩式,旋轉起來,就是一式。我們可以曉得它的一般公式,把項數來表它,就是下圖的樣子:

第六 第七 第二

第一項 中 第五項

第八 第三 第四

我們照這個公式做幾個在底下:1.等差是2和是27(初項是1);2.等差是2和

是30(初項是2);3.等差是1和是30(初項是6)。

(1)

15 1 11

5 9 13

7 17 3

(2)

16 2 12

6 10 14

8 18 4

(3)

13 6 11

8 10 12

9 14 7

等差級數的數是無限的,

所以我們可以無限做的。

洛書是什麼?

2 9 4

3 5 7

6 1 8

就是這無限個的中間一個等差——,自1起的級數立起來就是上圖:其實這一種的東西,我們以擴大到16、25、36……至無窮大的。

從前中國的算家也算到了一百,他老先生也可以曉得洛書是我們這種條件底下的一個。我現在來同他談了,先問他取洛書來講男女問題,是不是有一定的理由?如果他沒有一定理由,那麼請他老先生用我的第一圖說說看,恐怕他〈老〉先生只好說女子不是人類,因為沒有偶數,人類中不要女子了。請他用第二圖說說看,恐怕他只好說男子不是人類,因為圖里沒有奇數。再請他用第三圖說說看,恐怕要男子「三從」「男順」了。因為他的關系同洛書相反。他那些什麼同位、同宗、同序的話,都不可成立了。他如果說這個不能用,請他說個不能用的緣故,不得借口什麼「洛書是天意」「出於天也」「蓋天之所示人者」這一類的迷信話。說迷信的話,就是迷頑的人。神秘兩字,是不能成立的。我再進一層告他老先生,要曉得我們的數是我們任意定的。數的根本在記數法,我們用十進數,所以單位有0123456789十個數字。這不是天生成一定要十個字的,從前巴比倫就是六進法,他的單位數字只有012345六個。現在把他同十進法比較如下:

0

0

1

1

23

23

4

4

5

5

1011

67

1213

89

141520

101112

55100

3336

不但是六進法,隨便我們定一個,都可以用的,譬如說我們用十一進法,我們單位數有十一個。假說是0123456789A,立起來,

012

012

7

7

8

8

9

9

a1011

101112

12

13

aa

120

100

120

我再講淺些,我們數許多東西的時候,我們先數幾個做一堆,——說五個——我們重新再數,到了五個,我們又再數,譬如還有三個,告訴人家說兩堆三個,這是可以的。我們數到了四個,做一堆,告訴人說:三堆一個,也是可以的。這個堆子,就是我們數字的進位,堆子里頭的數,就是我們的單位數,他想可以明白了。他說是陽數盡於9,——也不是他說的,他盲從得來的——好像數是止於9的。這個只因為我們任意不要了,所以止於9的。因為我們數到了9+1,我們說是一堆的緣故。我們死(?)數法不同,做起洛書的樣子大不同。譬如六進數,我們限定用單位數,那一定要

到那些議論全部不可用了,他老先生更可以曉得自己不通。他又說數起於1,這也是全然不懂數學的淺話。他又亂說一頓陰陽,也是不懂得陰陽的意思,我再教他一教罷:

我們的知識范圍所曉得的,脫不了相對關系,絕對的東西,我們表現不出。就是在無限之中,立定一點,做中心,叫做Origin把這個做標准來比較論議。數也是如此,從他的中心(就是0)、從0起外向,數有理兩種方向。(代數的數,幾何的數更不是兩種方向,物理學止的Vecto是人人曉得的。)把這兩種正相反的方向歸為正負,然後我們有這一點中心,就可以放射到無窮。數起於零,是極淺的理,他老先生恐怕沒有這理解力,就請他把他家裡的尺一看,是數起於1麼,尺上起點,沒有刻零字,老先生不懂得是也不可知。陰陽兩字,就是這相對關系生的,好像積極消極、正負一樣的觀念。表示我們取個中心,他的方向相反,那一邊是陽,那一邊是陰,我們可以自由定的。我們多半說那積極的主動的是陽,消極的受動的是陰。天在我們的上,地在我們的下,我們說它一個陰陽。男子主動,女子受動,我們也安個陰陽。——可以曉得「三從」「婦順」行後,女子才是陰。不是女子是陰,所以「三從」「婦順」。——有這樣兩方向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安的。

不過後來他們那些方士、術士所安的陰陽,許多是沒有什麼深觀念,亂安的。他說「且夫天地之大,亦陰陽而已」。這倒是真的,不過他要曉得這兩個是我們叫它如此的,

不過是一種虛空的見解,離了論的那件東西,沒有意義的。好像是數字的+-,我們解代數的題目,有的時候,X是人數,有的時候是牛。我們不能說+-相同,人就是牛,牛吃草,也要人吃草。所以天地的陰陽,不是數的陰陽;數的陰陽,不是人的陰陽。他的議論,直頭比三歲小孩子的理解力都不如,我真可憐這一般中古毒的舊人!

他又說一頓水、火、金、木、土,我沒有研究過這些鬼話,不想同他歪纏。我聽一個朋友說:——他是學了科學,又研究過這些東西的人,——他們用這五個字,就同我們數學上用xyn是一樣,不過隨意命定,是沒有意義的。那些六壬術、命理的書,多打開來一看,全是無道理的定義一類的話,就是那五行的本原最多也不過像亞里士多德的四元,即非隨意亂定,也沒有什麼大道理的,卻生出些五行相剋的鬼話,好像我們用了xyz來代數目,拋了數目不論來說,是x在y前,x是大於y一樣的。總上的說話,他的全篇是不能成立,沒有一句合理,可以曉得了。

我更進教他一層,他要曉得非特道理不成,並且沒有一句合題目的。都是題目歸題目,瞎說歸瞎說,了不相干。他如果不是化石,還有三歲小孩子的理解力,他當不再說了。

我常想起習俗的迷昏,都是受這般沒有理解力人的害,遇着一點事要解決,他都是題目歸題目,講些不同題目相乾的話,枝枝葉葉亂拉一頓,就算解決,他就依此實行。我們有點科學訓練的人,看這種人是不屑去教。他若要來橫出多事,我們只好罵他一頓,這是近來有好些人取的方法,不過我想這也不對。我們有工夫的時候,不妨講給他們口一口人聽聽。所以我再列下面五條,告訴他:

第一,我們要用一個原理做根本的時候,我們先要曉得這個原理清楚,才能夠用它。我看見一般中古毒的人,他非特沒有研究,並不想研究,也並不知要研究。拉到兩句不倫不類的古話,就牽強附會來做根本。他說,數之大原出自河洛,好像是真有神秘力,不敢問洛書是什麼。又好像全般數理,都是等差級數,都要用這個圖式來解,真是不通。我所以曉得他不懂數學,渾渾沌沌拉來就用,這就是自己不曉得自己要用的原理是什麼東西。

第二,我們先要曉得「是什麼"What,才能說為什麼Why,然後我們才能用這個「為什麼」來解「是什麼」。因為「是什麼」是現象的前面,「為什麼」是現象的背面。我們不曉得「是什麼」,決然不曉得「為什麼」。男女的地位關系是怎樣成立的,他並不曉得最初是夫從妻,人倫的關系其初是女系制。男子的腕力強,生活力大,變做硬搶,更變成購買。我們現在中國社會,尚在這購買末期,沒有完全脫離,在將脫未脫的境界。那些什麼「好女不事二夫」「娶妻以事父母」,什麼「三從」「婦德」,都是因為買來的東西,我們可以自由使用。不用的時候,寧可自己打碎,或放在破箱子里,

不給他人,好叫物權安全。在今日說來,就是購買期的蛻殼。他不曉得西藏地方還是母系制。他也不曉得非洲土人還在那裡強搶購買。至於從人性上的研究,從生物學的觀察,經濟學的推求,他更是夢想不到了。連一點點人類的歷史都不曉得,——他曉得的是帝王家譜,——連他自己立身的社會的情況都不曉得。他就是不曉得「三從」「是什麼"?他哪處配說「為什麼」?他並不配來議論此題,說當不當。數理、數理不曉得,人事、人事不曉得,他把不曉得的東西,拉到一處,雜砌做一堆,我不好說他什麼,「只好叫他做胡說亂說罷了。」

第三,我們說的話,要句句有意思,句句管轄得住,不與題目相關的話是無用多說的。他那圖說以下,三百餘字是什麼意思?數是任意定的,金、木、水、火、土也是任意定的,說來說去,不過把這兩樣來做假定的關系。譬如說:我面向北,右是東,面向東,右是南,說來說去,不過是人的方向,同地球的方向的關系,都是當然的,好像是理。其實是我們有這假定的關系,我們才教它東、西、南、北就是了。我們用了十進數,定了水、火、金、木、土的方位;用了洛書,那些什麼循環,那些在水、在火,不消他說的,出了這三個任意規定之外,就是無意思。我們改了十一進法,那些地位所合的數字,與水、火、金、木、土的地位,就不合了。他就作為這些話是管轄男女問題,是解說「三從」,真不曉得他從哪裡管轄得來!沒有管轄的話,對題目就是無意義;無意義的話,就是胡說亂說。

第四,我們用演繹論法,這個根本原理是最要緊,不能由我們自由假定。他那單數是陽,雙數是陰,是什麼原理?他根據什麼?他無非引些天一、地二、天三、地四……這幾個字是什麼根本,不過假定。為什麼我們叫不得單數是陰?為什麼說不得女子叫陽?這兩個字是我們是任意亂定的,把任意定的一種符號,概括到數理裡面,豈不是胡說、亂說?

第五,我們論事要從自己下判斷,古時有名的話,只可以拿來陪襯自己。若是不曉得古人的意思在那處,內容是什麼,胡亂拿來做原理用,像這樣附會牽強,就是中古毒的人的通病。當「從」不當「從二當「順」不當「順二是要從社會、人性、生物種種方面來解決的。他老先生想入非非,牽強附會到洛書,拉到隔壁帳內的數理,真令人笑死!胡說亂說有什麼結果?我勸他以後不要再論議道理了!

我是習工業的,不專攻數理,不治人事的學問,我本不想說什麼洛書也不想辯什麼「三從」「婦順」,只因他在《數理雜志》上,登些不通的話,玷污了科學,玷污了高等師范,玷污了中國教育,不能不說他幾句。說到這里,我希望他拋棄「豈禮也歟」的現世生活,辭去高師的職,回家謹守禮教,我們中國也可以少受點害,似乎兩便。但是他老先生運氣正好,合該中國倒運,我也是白說罷了!

與支那未知的友人

武者小路實篤

我的《一個青年的夢》被譯成貴國語,實在是我的光榮,我們很是喜歡。我做這書的時候,還在貴國與美國不曾加入戰爭以前。現在戰爭幾乎完了,許多事情也與當時不同了。但我相信,在世上有戰爭的期限內,總當有人想起《一個青年的夢》。

在這本書里,放着我的真心。這個真心倘能同貴國青年的真心相接觸,那便是我的幸福了。使我做這本書的見了,也必然說好罷。

我老實地說:我想現今世界中最難解的國,要算是支那了。別的獨立國都覺醒了,正在做「人類的」事業,國民性的謎,也有一部分解決了。但是支那的這個謎,還一點沒有解決。日本也還沒有完全覺醒,比支那卻已幾分覺醒過來了,謎也將要解決了。支那的事情,或者因為我不知道,也說不定,但我覺得這謎總還沒有解決。在國土廣大這一點上,俄國也不下於支那,可是俄國已經多少覺醒了,對於人類應該做的事業,差不多可以說大部分已經做了。但支那是同日本一樣,還在自此以後,或比日本更在自此以後。我想這正是很有趣味的地方,也有點可怕,但也有點可喜。我想青年的人所最應該喜歡的時候,正是現在的時候。諸君的責任愈重,也便愈值得做事,這正是現在了。

在現今的獨立國的中間,支那要算是最古的國了。雖然受了外國的作踐,像埃及、希臘、印度那樣的事,不至於有罷。我覺得支那的少壯時期,正在漸漸地回復過來了。我想,如諸君蓬勃的精神發揚起來,這時候,便是支那的精神和文明「世界的」再生的時期了。人類對於這個時期,懷着極大的期待。想諸君決不會反背這期待罷。

「落後的往前,在前的落後了。」第一落後的俄國,現在將第一地在前了。更落後的支那,到了覺醒的時候,怕更要在前了罷。但我絕對的希望這往前的方法,要用那人類見了說好的方法才是。

倘是再生了,變成將喜代了恐怖,將愛代了憎惡,將真理代了私慾拿到世間方來的最進步的國,我們將怎樣地感謝呵。我們也為了這事想盡點力,想做點事。

我希望,因了我做的書譯成支那語的機會,就是少數的人也好,能夠將我的真心同他的真心相觸。我希望,我的恐怖便是他的恐怖,我的喜悅便是他的喜悅,我的希望便是他的希望,將來能為同一目的而盡力的朋友。

我的敲門的聲音,或者很是微弱,但在等着什麼人的來訪的寂寞的心裡,特別覺得響亮,也未可定。

我正訪求着正直的人,有真心的人,忍耐力很強、意志很強、同情很深、肯為人類做事的人。在支那必要有這樣的人存在。這人必然會覺醒過來。

這人就是人類等着的人,或是能為他做事的人罷。

恐怕這人不但是一個人,或者還是幾萬個人合成一個的人罷。不將手去染血,卻流額上的汗;不借金錢的力,卻委身於真理的人!

我從心裡愛這樣的人,尊敬這樣的人。

在支那必然有這樣的人存在,正同有很好的人存在一樣。我敲門的微小的聲音呵,要幫助這人的覺醒,望你有點效用。

我希望這事。

一九一九,一二,九武者小路實篤

譯者附記

武者小路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的譯本,在《新青年》上面,從七卷二號起,分四次登載。我寫信給武者先生時,說及此事,並問他對於住在中國的一部分的人類,有什麼意見,可以說說。承他特地寫了這一篇寄來,實在很是感謝。本來我想請魯先生譯了,登在《一個青年的夢》的前面,但魯先生現在回河南去了,要明年才得來京,所以便由我翻譯了。《一個青年的夢》的書名,武者先生曾說想改作《A與戰爭》,他這篇文里也就用這個新名字;但因為我們譯的還是舊稱,所以我於譯文中也一律仍寫作《一個青年的夢》。

在《新村》雜志第二年七月號中,武者先生有一篇《寄一個支那的兄弟》的詩。其中有幾節可以與上文相發明,便抄譯了附在後面。

日本對貴國的態度,

的確很不好,

但日本人與你的國人

沒有不能做摯友的事。

可以做兄弟,--

的確可以的。

因了你而知道的。

我想你的國人同日本人,

感情不好,實在是不好的事,我想彼此一,為人間做事。你也是這樣想罷。

無論何處國家與國家的感情雖不好,人與人的同類間的感情是可以好的。我們彼此為了人間,互相幫助而做事罷。我能知道你的國里,有許多善良正直的人,我將怎樣的喜悅呵。

我們還沒有物質的力,

但是都有人間的心呵。

人間的威嚴還沒有失盡;

到處還有人間哩。

有兄弟姊妹哩。

我們盡力地喚醒他們罷。

隱藏着的兄弟們,

的確等着我們的聲音,

在你的國里也是一樣。

這也不是我們的聲音,

是人類的聲音,

是人間的聲音,

是萬人望着的聲音。(一九、六、一五)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周作人記

我讀了周先生所譯的武者先生的信與詩。很有幾種感想,隨筆寫在下面,送給《新青年》記者:

(一)現在中國人與日本人的感情,是壞極了,這因為日本對中國的態度的確很不好,武者先生也承認的。但我們並不是說:凡有住在日本的一部分的人類,都是想借

了中日親善的口頭禪,來侵略中國的。武者先生與他的新村同志,都抱了人道主義,決沒有日本人與中國人的界限,是我們相信的。就是別種新思潮的團體,如黎明會、新人會等等,我們也信他決不贊成侵略主義的。不但這一類的人,就是現在盲從了他們政府,贊成侵略主義的人,也一定有覺悟的一日,真心與中國人攜手,同兄弟一樣。

(-)日本人雖然沒有十分覺醒,比中國卻已幾分覺醒過來了,這個話我也承認。不但武者先生這種人,我們很覺難得。就是我們各報上宣布的學說,還是大半由日本間接譯過來的。這就是中國覺醒的人不及日本多,覺醒的人的力量也還不及日本人的強,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我們決不用悲觀,一小杯的水,放了一點糖,不多時,滿杯都有甜味。杯子大了,水多了,糖要加多了,融化的時間加長了,這是一定的理。我們只要肯盡量地加糖,不怕沒有一日,不是滿杯甜味的。俄國人的盡力,是我們的模范,武者先生已經說過了。

(三)武者先生固然沒有國界的觀念,但他朝夕接見的,多是日本人,他自然喚醒日本人的方面用力多,喚醒中國人的方面用力少了。然而他遇着機會,還要來敲我們的門。難道我們同在門里的,還不肯覺醒我們同住的人麼?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四)武者先生偶然住在我們的門外,他有真心愛我們門內的兄弟,來敲我們的門。我們望着他們的門,也覺得他們門里還有許多不曾覺醒的兄弟,我們懶得敲門麼?我們有機會,一定也要學武者先生,去敲他們的門。這不但是以德報德的意思,也是人類中間一個人應盡的義務。直到全世界沒有一個人不覺醒,才算滿意。這也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蔡元培附記

我前回做了一篇《答半農D——詩》(見本志前號),有一位很正直而恨日本的朋友,對我說:「你這話說得太早,第一恐怕日本人就沒有同我們一樣的覺悟。」現在看見了武者先生的來信和詩,可見他們也有很覺悟的人。不但他自己覺悟,他還希望我們覺悟來敲我們的門了。

武者先生教我們的話,和我真心相接觸的是:「肯為人類做事的人。」「不將手去染血,卻流額上的汗;不借金錢為力,卻委身於真理的人。」「無論何處國家與國家的感情雖不好,人與人的同類間的感情是可以好的。我們彼此為了人間,互相幫助而做事罷。」我希望日本、中國的青年,都拿出真心和武者先生的真心相接觸。

可憐的中國人還在睡夢中,大多數的人還不知道近來日本人有許多社會運動。武者先生說:「日本比支那卻已幾分覺醒過來了。」這句話我十分承認。但是中國人除了少數的歐美、日本留學生在那裡做「軍國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夢,最大多數的老

百姓,自來沒有中這種毒:武者先生不曾到過中國,或者還不曉得他們可愛的性質。日本的軍閥、外交官,他們本來應該糊塗,不算稀奇,但是一般的日本人大半迷信「國家主義」,好像是一種宗教,就是近來熱心「社會運動」「勞動運動」的學者,也有許多還是立腳在國家主義上面,像武者先生和山川均氏夫婦那樣見解徹底的人,恐怕仍然很少,這是我們很憂慮的事。

我記得十幾年前,托爾斯泰也有給中國朋友們的一封信,勸中國人不要拋棄農業,不要羨慕西洋富強,不要迷信立憲政治,不要取武力抵抗主義,當時中國人不曾理會他的金石良言。我希望現在的青年,對於武者先生的教訓不再像從前那樣冷淡。

今天是一九一九年底最後一日,我希望全人類的姊妹弟兄們都把以前的舊夢打破,以前的污濁、罪惡、羞辱,都隨着舊歲同時消滅,從明年明日起,大家總要真心接觸.隨着新年面目一新,「不再將手去染血,都流額上的汗;不再借金錢為力,都委身於真理」,把從前用在互相猜忌的力量,用在互相幫助做人類有益的事!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陳獨秀附記

一個青年的夢

日本武者小路實篤著魯迅譯

第二幕

(一條街的郊外)

青年乏了。肚子餓了。

不識者買點什麼吃不好麼。

青年我沒有錢。

不識者那便只好熬着。即使兩三日不吃什麼,也不見得便會餓死。

青年這是哪裡?怎麼才能回家呢?

不識者你沒有將所看的事看完,回家不得。其實是只要你叫喊起來,便能回家的。青年母親在家裡愁罷?

不識者沒有的事,母親只以為你夢中呻吟着罷了。

青年夢罷?

不識者是比真更真的夢哩。

青年可是肚子餓了。歷來沒有這餓過。而且也乏了。一步也不願走了。

不識者沒志氣的。這樣子,以為能做大事麼?

青年做大事的時候,決心是兩樣的。可是現在連想做事的意思還沒有呢。不識者既然如此,就在這里歇一會罷。

青年肚子有點痛了。(坐下)

(紳士夫婦帶着孩子走過。紳士落下錢包。)

青年錢包掉了呵。

紳士多謝你。

(紳士拾起錢包。乞丐上。)

乞丐布施一個錢罷。

(紳士給與銀錢)

乞丐多謝多謝。

(賣麵包人上)

乞丐買麵包。

賣麵包人要哪一樣?

乞丐要這個。

賣麵包人是。

孩子媽媽,我要買麵包。

母可以買給他麼?

紳士好,好,買給他。

母買麵包。

賣麵包人是,是。

母要哪一樣呢?

孩子這個和這個。

母那就要這個和這個。

賣麵包人是,是。

(乞丐站在路上,吃着麵包。)

(孩子拿了麵包剛要走,一條狗跑出,便給了狗。紳士等退場,狗跟下。勞動工人等上場,都買了麵包,很親熱地吃着笑着走過。青年忽然將兩手縮入袖里和懷中,看着。)

不識者你做什麼?

青年我正想該有金錢在什麼地方滿散着呢。

(賣麵包人之外,皆退場。)

賣麵包人先生不要麵包麼?

青年要是要的,可是沒有錢。

賣麵包人沒有錢麼?一文也沒?

青年忘記帶來了。改天還你,可以賒一點麼?

賣麵包人這真是對你不起的事。

(賣麵包人退場)

青年這樣下去,怕要餓死了,如果再不想法弄一點錢。

不識者不願意討飯,便只好做工。這是一定的事。

青年既這樣,便去尋點事做罷。

不識者事也不能便尋到:無論什麼事,都很不容易尋到的。

青年可不是麼。然而也不能不尋去;因為這樣下去,怕要倒路死了。況且在這地方,也沒有一個熟人。無論什麼事,我都做呢,只要為飯計、為生存計。因為不活着,便沒法了。我為生存計,做什麼事都不羞的。

不識者這麼說,劊子手也做麼?僱到屠牛場也去行麼?

青年這可有點為難。不做這些事,也未必便會活不成的。

不識者假使不做,竟活不成呢?

青年這樣生存,是詛詈哩。

不識者現在尋些什麼別的事呢?

青年就是能賺錢的事,這種事也不是一定願意做。倘使一向學着這種事,現在也不見得便不願,但是同我這樣,是向來沒有學做什麼事的,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覺得有點不很舒服了。

不識者你是想不做事而活着的人們這一類罷。

青年事是想做的。但不願意做替不愛的人賺錢的事,卻要做一個人不得不盡的義務的事罷了。可是現在尋不到這等事。願意的事,一時也想不出。可是肚子這樣餓了,再不吃便實在難過。因為一文也沒,是毫沒有法想的。

不識者這樣說,究竟尋怎樣的事呢?

青年尋起來看罷。可是尋的時候,肚子餓了。我從來沒有這樣餓過。有人來才好呢。我要借一點錢,照現在這樣,是挨不下去的。

(女上)

不識者向伊借罷。

青年對女人說,總有些不好意思。要是以後看見了男人,再向他借罷。

(女退場。男上。)

不識者喂,向他借罷。

青年隨便對了毫不認識的人說話,實在有些為難。

不識者現在已不是講究這些事的時候罷。

青年打定主意說一回看吧。(走近男子)先生,我拜託你一件事。

男什麼?

青年這也實在很冒昧,肯借我幾個錢麼?因為肚子餓極了,又忘記帶了錢來。

男這樣事情,還是托你熟識的人去罷。

青年這里沒有我熟識的人。

男看你倒是一個很像樣的身體。但你的手是怎的。不還是一雙沒有做過工的手麼?我對於有滿足的身體,卻毫不勞動而沒有飯吃的人,是沒有同情的。這是自作自

受的事。勞動去罷,勞動去罷。

青年有什麼好的事情,我就做去。

男自己尋去,——自己。在這樣地方逛尋不到事做的。(打量着青年的形狀)如果是乞丐,便該像乞丐模樣,蹲在地上,說一聲布施我一文錢。對着毫不相識的人,說要借錢,實在是怪事。勞動呢,乞食呢,做賊呢,都不願,便倒路死罷。你便是死了,誰也不會吃驚的哩。

青年不借就是了。我並沒說一定要借。

男因為肚子餓了,借我一點錢,這是乞丐的話呵。就是肚子餓,也裝着沒有餓的樣子才是。

青年這些事我知道的。

男既然知道,何以做出剛才那樣不要臉的事呢。簡直用了一禮拜沒有吃的聲音,卻還能說要臉麼?我最嫌少年人要別人幫忙。自己尋事去,做一個額上流了汗換飯吃的人罷。

青年……

男我的話懂了沒有?(少停)有什麼不服麼?不服不要默着,侃侃地說罷。

青年也沒有什麼不服。我已經不必和你說話了。

男這也不然。須明白我的話才好。像你這樣盛年的,身體好好的,無論那裡,你總不是廢人。這樣的人,卻滿口肚子餓、肚子餓,懶懶地活着,從國家上面看來,也就無聊。還是做事罷,什麼都好的。想依靠別人的慈善心這種事,是應該羞的。

(男退場。上回的乞丐上,走近青年。)

乞丐你太老實了,所以不行。不是卑躬屈節地講話,是做不了乞丐的。像你這樣被別人說了幾句,便受不住的人,是做不了乞丐的。這里有一個錢,送與你罷。

青年多謝。我可是不要。你自己留着罷。

乞丐一個錢算什麼,立刻可以要到的。送與你,拿罷。

不識者拿了就是。

青年多謝。那便拜領罷。

乞丐哈哈哈。說拜領可是惶恐了。然而我卻不是尋常的乞丐呢。實在是做了乞丐和世間玩笑的。本來是托缽和尚,後來真做了乞丐的。你也做乞丐試試罷。非常舒服哩。乞丐固然也有許多事,有地段等等各樣麻煩的事。我可是和這些伙計們毫沒關系的過去了。倘不乖巧一點,什麼事都不行。像你這樣傻老

實,單說一聲給我錢,給你的只有教訓罷了。教訓是飽不了肚子的呵。

青年你在那裡要着飯做什麼?

乞丐要了飯就吃。

青年吃了做什麼?

乞丐吃了就睡覺。

青年單是吃了就睡覺麼?別的時候,你想些什麼?你不是一個不是尋常的乞丐麼?乞丐閑空是多着呢。想些想了也無聊的事罷了。

青年怎樣的事?

乞丐女人的事。

青年還有呢?

乞丐吃的事,睡的事,哪裡睡的事。

青年還有呢?

乞丐人為什麼活着的事。

青年這事你怎麼想?

乞丐我想人是錯生下來的東西。是不生本也可以,卻生了來的東西。活的時候,姑且活着,也不必硬要尋死。待死到來,那就死了。

青年你不想做富翁麼?

乞丐倒也不想了。從前也曾想過,我可本是富翁的兒子呢。因為好玩,同女人逃出了老家,在各處浮盪着,用完了錢,被這女人舍了,回家看時,父親已經死去,錢財也都處分好了。我沒有送父親的終,卻像回家特為要錢似的,便生了氣,一文也不要,仍舊飛出了老家,進了托缽和尚的隊伙,但說到經(?),又覺得傻氣了。以為學做廢人,還比出賣佛、菩薩的好。因為順順當當地便做了,毫不覺得為難的。一時也想學學好,但便是學學,也有什麼意思呢?

青年舍掉你的女人怎樣了。

乞丐做了太太了罷,---定是的。我可是並不恨。我是不怕什麼的。因為活着

也不覺什麼有趣,死掉的事,也就不覺什麼可怕了。什麼也不願做,所以什麼都不做,只是睡着的。碰到了吃的時候便吃,碰不到的時候便只是碰不到罷了。就是生了病,也沒有人服侍,可是死了也就沒人哭了。什麼時候總會倒路死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可怕呢。因為來的事已經錯了,現在再也沒法歸原哩。

青年你對於戰爭怎想呢?

乞丐戰爭這事,在不願死的、肚子飽的這些人們,也許是一個問題,在我可是全不算什麼一回事呢。單覺得好事的、任性的這班東西要打,便隨便打去就是了。然而喜歡戰爭的這些東西,無論怎樣看法,只是傻子些了。你肚子餓了罷。因為挨餓的工夫,你還沒有修煉呢。一看見你,就使我記起少年時候的事了。還有麵包,你請用罷。

青年多謝。

乞丐似乎有點臟罷。倘使這麵包不經過我的手,卻從美人的手裡交到你的手裡,總該覺美過十倍罷。這時候,大約便是所謂「樂」了。不要客氣地吃吧。碗在這里。給你舀一碗水罷。一看見你,很使人覺得願意替你做點事呢。

(乞丐退場)

青年那個乞丐是什麼人?

不識者就是如你所見這樣的人。

青年不是尋常的乞丐罷。

(乞丐登場)青年怕臟似地吃着麵包,合了眼喝水。

乞丐便是一樣的水,從乞丐的碗里喝了,味道也該兩樣罷。比在美人的手裡喝水,意思是不同的。明白之後,雖然一樣是溪水,沒有明白時候倒反好呢。就是我,也從美人的手裡喝過水,喝過酒,拿了觸過美人的嘴唇的杯子,戰戰兢兢地心跳着,送到過自己的嘴邊的。人們才是可笑的東西哩。因為他是生成的肉麻當有趣的。無論怎麼,人們總是生成照樣,不會再高明的,便是我講的話,也同這碗水一樣,比方是聖人說的罷,你就要感激萬分,跪聽這一樣的話了。這樣倒反好罷。

青年你想照這樣下去,世界會怎樣呢?

乞丐在想那世界要怎樣之先,略想想心裡的事看。剛才的麵包和水,你如果不從乞丐,卻從美人要來,便怎樣呢?你大約要很高興,要感激涕零罷。一樣的麵包和水,也是如此。這樣骯臟的乞丐和你要好,你不舒服罷?

青年沒有的事。

乞丐哪裡,看你的臉色就知道的。比方我並非美人,卻是你尊敬着的人,或是世間尊敬着的人,便怎樣呢?我的手不比美人的手更高貴,我的碗不比黃金的杯更高貴麼?

青年這卻是的。

乞丐如果你的心裡有愛,坦然地受了我的好意,那便剛才的麵包和水,比實際的味道,你該覺得美過幾倍罷。

青年這是很確的。

乞丐你以前不說過「為不愛的個人勞動有些傻氣」這類意思的話麼?

青年說過的。

乞丐你的意思,不是以為同一勞動,為嫌憎的人做,便是苦,是無意味;為愛的人做,便是樂,是有意味麼?

青年是的。

乞丐所以愛這世間的、愛這人類的人,比那追尋快樂的,更能高高興興地做自己的事。如果這世間的勞動,與愛這世間、愛這人類的人的意志有違的地方,那便對於這等人,不是一個打擊麼?

青年是的。

乞丐現在有許多人,還沒有真覺到這件事。釋迦和耶穌都不揀勞動生活,卻揀了乞食生活,似乎原因便在此。倘若做了這世間的謬誤的機關的手足,也就是承認這機關了。但一到理想的世界到來,便是做了一定的勞動之外,另做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也就是比一定的勞動更於世間有利的事,這是我們該做的了。你不是這樣想麼?

青年是這樣想的。

乞丐所以現在的世上,勞動者得不到尊敬的。受尊敬的不是勤苦人,卻是悠悠然活着的人。人們並非為人做事,是為錢做事。所以富人便得着尊敬,窮人只

• 能得到輕蔑了。這不是尊敬人,只是尊敬錢罷了。人們如果為了金錢不得不

勞動,人們便不想人類的事,只想金錢的事了。並且忘卻了用錢也買不到的寶貴東西,卻只知道用錢能買的什麼快樂、什麼尊敬、什麼利益、什麼便利、什麼安逸之類,以為是現世能得到的頂上的東西了。現在的時代是國家主義時代,也是金錢的萬能時代。只要有錢,便無論到哪一國里,都可以擺起架子,拿這國里的窮人,像奴隸似的使喚。有錢的外國人,比窮的本國人尤其尊敬,尤其歡迎。金錢的價值,全世界都通行;金錢的要緊,人們都徹骨感着,過度地感着。這也不但俗人,便是宗教家也不免的。窮人的一文錢和富翁的一文錢,只能一樣使用。也不但世俗,便是宗教家也不免的。而且有錢的宗教家所說的話,也格外通行。窮的宗教家,受了俗人的輕蔑之外,也還要受宗教家的輕蔑的。所謂托缽和尚,並不是一個尊稱。其實托缽和尚裡面,也很混着許多無聊的人的。他們並不想什麼高尚生活,只是度不成尋常生活,所以做了托缽和尚,在那裡仰慕着富翁罷了。

青年你也是因為傳道起見,所以做乞丐的罷。

乞丐並不是。我沒有這麼尊!我可是熱望着尊的東西,熱望着不滅的東西。站在虛偽的東西上面,卻悠悠然地得意着,是不肯的。我們先該打勝了那死亡。就是決不度違反自然的意志和人類的意志的生活。我曾經想做過不背自然的結婚,想和我真心所愛並且愛我的女人結婚的,而且以為已經有了這樣的女人了。然而這結婚,父親不肯,金錢不肯,女人自己也不肯。實行理想的自覺和這自覺的價值,我自己是相信的。但這自覺,從用尋常的眼睛觀看東西的父親和女人看來,只是一個笑話。這樣的人,既不能教他認知自己的行為,也不能強勉他取同一的行動。略略能夠實行自己的意見的,只有自己。如果以為可以教妻子也照自己的意見做去,那隻是一廂情願的空想來罷了。我於是想,就是我一個人不再度自己不願意的生活罷。我沒有能賺錢的事,我便做了乞丐。做了乞丐以後,雖然也想做點別的事,可是腦和心都疲乏了。就是做乞丐,想起來也不算正當。即使乞丐,倘若活在這世上,便總被支配這世間的不可見而且不很高尚的勢力支配着的。你看,警察來了。我不逃就要被捉、要被踢的;因為這村裡是不準乞丐跨進一步的。

青年在哪裡?

乞丐從那邊來的。啊啊,彷彿已經覺察了。再會。你看見這可憐的樣子,不要見笑。有空再出來罷。

(乞丐躲下。警察慌忙登場。)

警察(喘着氣)沒有乞丐在這里麼?在這里罷?

青年在這里。有什麼事哪?

警察這里是不準乞丐進來的。而且那個乞丐,是有過立即捕拿的命令的。哪裡去了?

青年哪裡去了呢?忽然不見了。

警察那乞丐跑得真快,容易拿他不住。同你說過些什麼話罷。和那樣乞丐講話,沒有什麼好處的。跑到這邊去了罷?

青年唔唔,這邊去是哪裡?

警察是一條街。

青年這街叫什麼名字?

警察管他什麼名字。只是因為上頭若知道我見了乞丐,卻不追趕的事,便要算作怠慢職務的。

(慌忙退場。乞丐從草地里露出頭。)

乞丐哪裡去了?

青年那邊去了。

乞丐可憐也誠然可憐,可是聽他拿去,也麻煩地難過。

青年他說你跑得真快呢。

乞丐就有這樣的謠言罷了。幸虧如此,我所以不必跑到遠方,只是就近做一個躲避的地方便夠了。

青年又來了呵。

乞丐又來了麼?(將頭藏下)

(警察登場)

警察終於跑了。從這條路去,是可以走到X街的。那個乞丐對你說些什麼?

青年也沒有說什麼。

警察沒有說些對於這社會有點不平似的話麼?

青年倒也沒有說這宗話。

警察那個乞丐沒有什麼好話。那個乞丐已經有些學生了。就因此很着忙呢。

青年有了怎樣的學生了?

警察無非只是些不成器的東西。別的壞事也沒有做,只是說些什麼這世間是立在謬誤的基礎上,教這基礎堅固的事,還是不做的好之類,似乎一種不三不四的社會主義的話罷了。倘若以後再遇着他,還是不和他講話好。

青年多謝。

警察再見罷。

青年再見再見。

(警察退場。乞丐又將頭伸出。)

乞丐走了麼?

青年走了。

乞丐你也真會扯謊哩。

青年因為一講真話,你便要被捉了。

乞丐是一文錢的好處麼?(走出)

青年那警察倒也是一個好警察呢。

乞丐是的。所以這樣盡職,真冤人哩。

青年你是社會主義者麼?

乞丐不,我是不很知道社會主義的事的。但我想,這不是未免有點不將感謝播布在他人的心中,卻去播布了憎惡,教人感到自己的罪惡之前,卻先計算他人罪惡的傾向麼。然而這或者也只是末流的話罷了,我是不希望人心中發生憎

惡的。以自己力量太少和自己正當生活着的力量不夠為羞的心,我是尊敬的。這種心能夠將愛叫醒,將感謝叫醒,能夠起正經做事的心,起隨喜別人的幸福,悲憫別人的不幸的心。這時候,這人便決不要再用憎惡和不平和嫉妒,來苦惱自己的心。自己很正經,卻從社會得到迫害,自己沒有罪,卻受着苦。然而不做一毫好事的東西,卻在那裡享福。這樣想固然也難怪。但這樣想便是叫這人更加苦惱的事,應該羞恥的。這樣的心是抬高富翁的,是發起金錢萬能的思想的。這樣的人們,一旦有了錢,比現在的富翁,未必更為高尚,也一定要瞧不起窮人的。這種低級的心,不能改良現代的制度,卻鞏固現代制度的基礎,叫人愈加覺得金錢的要緊,金錢的萬能的。我們如果憎惡現在的富人,便該有即使有了錢也不學現在的富人的決心。然而許多窮人,卻想學現在的富翁,想得富翁的所得,都羨慕着。這樣的不平家,我們不能靠他。而且利用這種根性,也應該羞恥的。我想現在的社會主義者,似乎有點煽動這低級的嫉妒。這雖然也難怪,但增長了這種心,這世界是決計弄不好的。到那時候,從這根性上,恐怕也不能生出比現在更美的調和。我輩不願在憎惡上做事,總想竭力地立在人類的愛的上面,做點事情。

青年這樣說,你以為怎麼辦才好呢?

乞丐我等候着立在愛的上面思索物事而且想實行它的人,就是多一個也好。我想竭點力增加這樣的人,就是多一個也好。而且想從人的心底里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觀。充滿着愛與感謝的心,這樣的心,我想在這世間,教他加多,就是多一個也好。你是做什麼事的呢?

青年我想弄文學。

乞丐文學!做些給懶惰人賞識的文學,是不行的。親近了能賺錢的快樂,是不行的。利用了這世上的不合理,想有所得,是不行的。女人上也該小心。你對於女人,很有些入迷的地方哩。

青年哪裡,不要緊的。我是生成的不會被女人喜歡的。

乞丐然而倘被喜歡,便渾身酥軟相性質,應該小心。為了真理,破壞現世的法則,固然可以,然而為了快樂是不行的。前者有能打勝現世的法則的力,後者是沒有這力的:你應該深知道這件事。為你的將來起見,說給你聽了。總會有記起的時候罷。

青年多謝。

乞丐許多人從那邊來了。那些人全是有趣的人們,但單是有趣的人們罷了。在那些人們,只有日曜日的。可是我輩也偶然愛那日曜日呢。

青年那還有許多要請教你的事。

乞丐我也還有許多要告訴你的事。以後總有告訴的機會罷。

(少年男女數人登場。看見乞丐。女一,很熟識似地走近乞丐,略帶玩笑模樣。)

女一先生!遇見得真巧。

乞丐(在女人的手上接吻)列位,這里紹介一位新朋友罷。

(各各很熟識似地招呼)

乞丐這位的肚子餓了。誰有吃的東西,拿出來送給他罷。

女一我送這個。

女二我送這三個點心。

女三我送這三個魚飯。

男一我就送這一個水果。

男二我沒有帶着什麼,去舀一杯水罷。

女一我來削水果罷。

(青年略覺躊躇,但仍然連說「多謝多謝」,受了食物,放開量吞吃。)

乞丐列位,仍舊只是玩罷。

女一(用了演說的調子)誠然。然而我們是並非用了金錢,買賣快樂的。我們是玩,不是獻媚,玩的時候當玩,學的時候當學,遇見的時候當遇見,要睡覺的時候當睡覺,時間與勞動萬不可賣的。都應該隨自己的意,這里就生出新的必要,這里就生出新的秩序。該高高興興地聽從這秩序,該將時間與勞動獻與頂高的秩序。這秩序不可站在金錢的上面,不可站在憎惡的上面,該站在愛的上面,大家的幸福的上面。不可站在不公平的上面,然而應該站在身份相當的上面。我們的老師這乞丐,這樣說也。(行禮)(都笑)

乞丐諸位似乎也玩得太過了。

女二沒有的事。我們這六日間,是在家裡做事呢。我們已經決定了在這六日間決不白花一文錢呢。正想那取得時間與勞動的自由的計划呢。我們的財產是無量數,已經有了一百十二元五角六分五厘了。

女一裡面的一元五角六分,是我的針蕭錢。

乞丐佩服得很。

女一先生也捐一點罷。

乞丐就捐一分好麼。

女一一分!好的。(受了錢)賬房先生,我們的財產有了一百十二元五角七分了,記在賬上罷。

乞丐內中的六分,是我捐的罷。

女一唔唔,是的。可是我們有一元六角二分捐給先生的。

乞丐這種事都還記着麼。這位因為沒有錢,正在為難呢。

女一這樣麼?

青年不不,我不要。

女一不不,你是我們的朋友。沒有錢,很不自由罷。現在奉上一元,倘不夠,再可以奉送的。

青年不不,我不要這許多。只要發一個電報到家裡,便會寄來的。(從女一取了錢)多謝。

女一你還靠家裡養活麼?

青年是的。

女一你靠家裡養着,想做什麼呢。

青年想弄文學的。

女一文學也有種種哩。

青年總想竭力做點正經的事業。

女一不必為金錢勞動的人,如果不做點正經事,真是說不過去的。

青年我也正這樣想。可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也很為難。

女一這是當然的。倘使什麼都知道,也許不能像我們這樣活着了。人的活着,都是單看見自己的力量的東西的。不能看見更在以上的東西,正是自然的意思呢。(略看乞丐)先生。(忽然向著青年)但是你坦然?

(女一,突然取出手槍,對准青年的胸口。青年大驚。)

青年並不坦然,並不坦然,不要取笑了。

(女一,將手槍對着青年胸口,畫一小圈。)

女一你以為我真要放?

青年不不,知道你不會放的。

女一如果我當真放了呢?

青年那我就死了。算了罷,這樣玩笑。

女一我不是玩笑呢。我要聽聽你的本心。勝於死的東西是什麼?

青年我現在,還沒有把住勝於死的東西。現在一死,就都完了。

女一什麼是都完了?就是說都完了,死了也一樣的。

青年但是現在還不能死哩。你安心不開槍,所以能夠坦然的取笑,我可多少難過呢。歇了罷。

女一我要聽一聽你的對於死的意見呢,要聽聽弄文學的人的,不愁吃的人的。

青年該做的事,我都還沒有做。現在不能死的。

女一但只要一放,你可就死了。真就死了呢。

青年這是知道的,這是知道的。所以請你歇了罷。

女一不要緊,我不放呢。(愈將手槍瞄準,裝作要放模樣。)

青年(流着油汗)不放是知道的。歇了罷。

女一你知道死以上的東西麼?

青年死以上的東西,也並非沒有知道。可是死以上的東西,在現在剎那間,不能教他在這里活過來。現在一死就是白死,同被強盜殺了一樣。

女一我,不是強盜呢。

青年然而現在被殺,總是不滿意的。

女一然而倘是事實,便沒有法。死這東西,不是專殺滿意於死的人的。對於死的滿意與否,全在這人的力量,死是不知道的。

青年諸位,不要只是看着,勸他歇了罷。

女一我要歇的時候就會歇,要放的時候就會放呢。

青年你竟在那裡拿我做玩具麼?

女一你因此不服麼?

青年你不覺得取笑得太凶麼?

女一既這樣說,便問你什麼時候才可以死?

青年過了九十歲,老衰的時候,要做的事,都做了之後。

女一還有。

青年別的死法都是無理的。然而到了活着卻是恥辱的時候,也許情願死;愛來要求死的時候,也許情願死;不是否定了真理便不能活的時候,也許情願死。但這樣的真理,還沒有切切實實地把住呢。總而言之,現在的死是不願的。現在一死,是難堪的。

女一為什麼難堪的?

青年就因為什麼事都還沒有做。

女一無論做了沒有,死了就一樣了。

青年可是活的時候,這樣是不行,生成是不行的。從不知道什麼,受過「在這世間做了該做的事來」的命令的。所以若不能得到已經做了該做的事的感〈覺〉,

人就要煩悶的。男人大抵是這樣。

女 一 女人呢?

青 年 女人的事,我不知道。總之歇了罷。

男 一 夠了。歇了罷。

女 —■ (歇手,才笑着說。)請你不要見怪。這不是真手槍,是玩具的手槍呢。做的不真像麼?

青 年 (用袖子拭汗、苦笑着。)真真吃嚇了。拿着這樣東西做什麼的。

女 一 我們想串一點外行人戲劇,所以拿來的。

青 年 要演劇麼。在哪裡?

女 一 就在這里。並且想請先生看的。

年 我也可以看麼?

女 一 好好,也請你看。是一點很短的戲。

青 年 這手槍是你用的麼?

女 一 是的,同剛才這樣用的。你怕?

青 年 已經知道是玩具,不妨事了。

女 一 其實非玩具呢。那邊有一個雀子,打給你看罷。(裝彈)

男 一 算了罷。

女 一 若非神之意志,則一雀亦不死。(放槍,雀子落下。)

青 年 你剛才說的話,我最犯厭。

女 一 何以?

青 年 因為照這話說去,那殺人、戰爭、虐殺這些事,便都只是神的意志了。我幼

小的時候,曾以為不是神意,便是螞蟻也未必死;死的螞蟻,都是應該死的。便用石頭去砸螞蟻,砸了一看,螞蟻死了;許多螞蟻,一個也不留地死了。自己卻以為行了神意,彷彿小惡魔的居心呢。但以後卻也不很舒服了。總之虐殺之後,卻以為因為神的意志,那個東西是本有被虐殺的資格的:這般想,是不了的。

女一你是人罷。

青年你不是這個是什麼?你對於我的話有些不服麼?

女一沒有什麼不服。因為第三者不喜歡看見虐殺的脾氣,是神造的。

青年(看着手槍)你是說謊的。剛才不說是玩具麼。

女一因為說是玩具,你就放心了。人是受了騙,卻會放心,會高興着的。對着沒有聽真事情的資格的人,說些真事情試試吧,他便用謊包裹了,做成了容易

中意的東西了。就是佛教耶穌教吧,遇着末世的教徒,也就同遇着了貴顯紳士的嘴一般,都包了謊。能做得巧,這謊還要同珠子一般貴的。我們遇到了不很便當的真理,也便含糊一點,教它容易活着呢。這樣的反通行,那就是現世還站在虛偽上面,弄到免不了革命的。

青年實在是的。演劇在什麼時候開手呢?

女一就開手罷。

男一開手罷。

男二開手罷。

青年著作的是誰?

男一是我。很無聊的。

女一(畫一條線)這里算舞台罷。我來開場。諸君,到腳色出台為止,都先進去罷。(女三和別人都退場。女一立在中央。)諸君,我們在這里演一折戲請諸君看。有趣麼,沒有趣麼,我們不很知道。在諸君的心裡,有響應麼,沒有影響麼,也不知道的。只是我們想做這樣的東西,所以做了。覺得無謂的,請不必看,要看的就看。也沒有定出什麼題目。時間和地方,也沒有一定的。演劇便開始了。我算是一個美人,美到使一個男子失戀之後,至於自殺的。現在是這樣的美人,一個人跑出了家,正在樹林里行走呢。

(巡行)

青年(對女三)你呢?

女三我是扮看客的。

(男一登場)

男一你在這里麼?

女一唔,在這里呢。什麼事。

男一事是沒有。可是他們都着急呢。

女一所以你來搜尋的麼?

男一是的。

女一你也着急?

男一我也着急了。心裡想,莫非竟發了瘋了。

女一我發瘋倒沒有。

男一你整天地拿着手槍罷。

女一不,我沒有拿着這樣的東西。

男一可是都因此着急呢。

女一怕我有殺麼?

男一他戰殺之後。

女一我,沒有想着他的事呢。誰來想死人的事。

男一但死人這東西,是有魔力的。

女一活人的眼睛裡,就沒有魔力麼?我是活着的。然而竟有中了我的魔力的男人呢,很可笑的男人。

男一你說這男人就是我麼?你的事,我早沒有想了。

女一這是真的?那人戰死的時候,我以為心裡歡喜他戰死的,這世上竟有一個人呢。

男一我像這樣的人麼?

女一如果你是正經人呵。

男一請原諒罷。

女一我也不說這事是應該見怪,然而教惡魔喜歡,是不行的。他為什麼死了?為戰爭罷。何以不能不出去戰爭呢?因為是兵,因為有了長官的命令,因為體格好,因為不是近視眼——像你一樣罷。你沒有死,他卻死了。你的戀愛的敵人,你的事業的敵人,而且總是對於你的勝利者,你的好友,是死了。雖說好友,冷淡得凶呢。他死了的時候,你也哭了,我並不說是假淚。但那人為什麼死了?世上沒有願意他死的人麼?你告訴我吧。

男一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女一呸,那邊去。不要距着我。你該有別的事罷。你以為那雖失掉的東西,都能自己得到麼?那邊去。不去就是這個。(出手槍對着)

男一仍舊,你拿着手槍。你想自殺。

女一你怕這手槍打死我之前,還有尤其可怕的東西,你知道?

男一不知道。

女一你才是發了瘋呢。這手槍現在是要誰的命?(顯出開槍模樣)

男一你不打我。

女一以為不打麼?

男一給我手槍。

女一不怕麼?

男一(跪下)給我手槍。你死了是不行的。

女一你卻可以死麼?

男一我曾經願意好友死掉的。

女一為誰?

男一為你。

女一再這樣說,須不教你活着呵。說這樣話,自己羞罷。

男一教我怎樣才好呢。

女一忘記了我。

男一不能。

女一不能?再說一句看。

男一不能。

女一你是不要臉的賣朋友的人。

男一任憑怎麼說罷。

(女一趕快藏了手槍)

女一站起來。妹子來了。我什麼都不願意教妹子知道。

(女二登場)

女二姊姊在這里?父親和母親,都着急呢。快回去罷。

女一我就回去,你先走。只要說已經尋到我,請放心罷。

女二姊姊,你拿着手槍罷?就先將手槍給了我。

女一即使給了手槍,只要想死,隨便哪種都可以死呢。我可是不死的。不是被殺、不是生病,我是不死的。放心去罷。我拿着手槍只是護身,因為這里會有虎狼呢。

女二這樣地方沒有虎狼的。

女一虎狼是無論哪裡都有。到了年紀,虎狼會變了男人進來的。到這時候,倘不知道人和狼的分別,那就險極了。

女二姊姊,當真回去罷。

女一你知道為什麼有戰爭麼?我呢,就因防着戰爭時候,所以拿手槍走的。我是打槍的好手,打下那邊的雀子給你看罷。

女二算了吧。可憐相的。

女二在這世間,用可憐這句話,是我行的。用暢快這一句話罷。人被殺了,暢快呵。兒子死了,暢快呵。丈夫故了,暢快呵。自戕了,暢快呵。遭了雷死了,暢快呵。倘沒在這樣的脾氣,在這世間是活不下去的。

女二可是。

女一還說可憐麼?謊呵,謊呵。覺得可憐,只是扯謊罷了。一日里要死掉幾萬人,我們真覺到可憐麼?怕未必比自己養着的小鳥兒死了,看得更重罷。可憐的

話,只是口頭罷了。因為還有聽到自己的好友死了,倒反高興的人呢。

女二這樣的人,也未必有罷。

女一如果竟有,這人是人呢,還是禽獸?

女二這人,不是人了。

女一可是這樣的卻是人呢。人的裡面,伏着這樣的根性呢。活人是可怕的,是靠不住的。攬着聖人面孔的人,教他對了女人住一兩日看罷。對你說這些話還太早。不幹凈的也不只是男人呢。那邊去罷。這里不是人們停留的地方。

女二姊姊回去,我就也回去。

女一不回去麼?你,無論如何不回去麼?

女二嚇人呵。顯出這樣面孔來。

女一怕就回去。

女二一個人不去的。

女一不去麼,一個人?便是這樣,也還要在這里麼?(將手槍對着女二)

女二姊姊,饒了,饒了罷。

女一那就回去。那人死了之後,我容易生氣了。

男子還是回去好罷。阿姊的事,有我在這里,放心回去罷。

女二是了,這就回去。(退場)

女一你也回去。要不,就是這個。

男一我相信你的,你不會殺掉我。

女一說不殺的麼?

男一唔唔。

女一你不怕死?

男一■也難說0

女一我以為你應該怕死才是,因為你的心願已經滿了一層了。你也曾有想死的時候罷。但在那時候,你還是咬住了所做的事沒有放。到現在卻想死,真有點太不爭氣呢。

男一我對於他,其實並沒有如你意料這般冷淡。我是愛他的。和她談到出神的時候,時常落淚的。說我免不了有點「倘若他能死了」的意思,固然不能否定。但其實還是願他活着的意思居多呢。你以前說他做事總勝過我,我也不想爭辯。但就做事一面說,卻願意他活着。老實說,在做事這一面,我卻並不如你所料,覺得他可怕呢。

女一不要對着故去的人,說這樣話罷。對着那樣的心的廣大清凈的人,說出這些

話,該自己羞的。(大哭)

男一不要見怪,不要見怪。我並不想侮朋友,也並不說那人是一個比不上我的人。(女一默着,將紙片遞與男人,又哭。男一讀了紙片也哭。)

女一喂,羞罷。他是人,你是畜生了。

男一(全被折服)聽憑怎樣說罷。我算是罪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究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好人。

女一他說死了才可以看。他說未死之前看了,是不行的。這是秘密的。他出去戰爭,並沒有預備戰死,很希望用不着這封遺書。但你想,我在什麼時候開了這遺書呢?他出門不到三日,我就小心着用了不出暗地開過的方法,悄悄開看了。彷彿因為和別的女人有了關系,在裡面謝罪的書信似的。我竟是怎麼一個卑鄙的人呢?我沒有料到他尊敬你到這地步。他固然常常稱贊你的,但不料有這樣尊敬你,也想不到這樣的愛的。我曾對丈夫說,願他不去戰爭,卻是你去才好。那時候,他毫不為意地說:「我去戰爭,他留着,也是天的意志罷。可是比我不堪的東西,還多着呢!」我當時雖覺得這話奇怪,卻也就忘記了。自從看了這封遺書之後,我才詛咒着,再看你的信,也看他的。女人是何等淺見,何等可怕的東西呵。還只是我一個人可怕呢?我想還是不看的好了。老實說,我在他活着的時候,已經以為你比他似乎偉大,覺得你的愛也彷彿比他的深。自己疑心我對於他的愛,或者因為他的相貌,他的門第,他的名譽了。然而他一死,我才知道他的可貴。他是一個萬不可不願他活着的人,知道他是我的最要緊的人了。我才真明白他的愛了。我真想要跪在他的面前,我並且自己覺得是罪人了。賤呵,賤呵。我於是覺得不得不跪在他的面前了。我從此常常夢見那人,我並且從心底里哭了。我揪住他說,死了是不行的,是不行的,怎的便死了呢。他並不願意死,他自己這樣說的,說是並不願意死的。但在這世界,說這樣話是不行的罷,誰也總是要死的呢。不知道何以活着,實在寒心。就是用這一粒小彈子,人也容容易易地死掉呢。為什麼活着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單願意那人活着,而且看着我笑,說是不要哭了,我活着呢。我忘不了他。你能忘卻,我是忘不了的。何以活的人一定要死,你知道麼?人間真是無聊,同蟲子一樣。神的意思是以為人和蟲子是同格的罷,一定是的。我也有點煩厭這活着的事了。

男一人應該活的。

女一何以,何以,何以?

男一你死是不行的。

女男女 一何以,何以,何以?他卻可以死?一他死也不行的,但是。一但是沒有法,算了麼?算了。人死了就算了。這樣的人死了都算了,——從心底里愛着我,愛着眾人,想為人類做些好事情的人?算了是不能的。

男女 一還是到他們那邊去罷,他們都正在着急。不覺得對不起人麼?一他受了重傷,說是苦了兩晝夜呢。臨死的時候,並且叫了我的名字的。我可什麼都沒有知道,還和妹子閑談呢。我(哭),什麼也不知道了。(男二登場)

男男男男男男男男女男 二哥哥。一什麼?二你的朋友來了。一嘎。叫他等一會。二說有要緊事,就要回去的。一嚷。二你就來罷。一既這樣,我就失陪一刻罷。一不來也可以了。一我就來。離這里很近的。(男一男二退場。女一走近看客方面。略在以前,女三向乞丐說些話,乞丐微笑。女一略看男一的後影,仍然啜泣。)

女 一唉唉,厭了,厭了。(乞丐,走近女一。)

乞女乞女乞 丐你為什麼哭着的?丐你的戀人,死在戰爭里了罷。做了死掉幾萬人中的一個了罷。-你怎麼知道的。唉唉,你偷聽了罷。丐大略是的。我是睡在這樹陰下的,聽到了你們講話的聲音。像做夢一樣,忽然醒來,卻見你拿着手槍,正做壯士演劇模樣的事,因此着急,再也睡不着了,並不故意要聽的聽了的。倒光養了精神了。

女乞女 一為什麼到此里來?對我有什麼事?丐就因為你哭着。我想我走來談談閑天,或者可以消遣一點。-讓我一個人在這里罷。

乞丐不不,你一個人想不出什麼好事。

女一同你講話,就能想着好事麼?

乞丐許能想着的。

女一(注視乞丐的臉)戰爭為着什麼,你知道?

乞丐因為貪欲和壞脾氣和嫉妒和剛愎的諸公,都挨靠了住着,所以不了的。

女一為戰爭死去的人,是為什麼死的?

乞丐為什麼?沒有這等事。

女一少壯的,苦苦地死了有什麼用?

乞丐別的也沒有什麼。說是為死的苦,為活的苦就是罷。但一死也就完了。

女一他能夠超生麼?

乞丐死了都一樣。

女一不願意死的罷,他是。

乞丐不願死的時候,是不願死的罷。苦的時候,是苦的罷。可是消失了苦,就換了死了。

女一一秒的苦痛尚且受不住,卻說是苦了兩晝夜呢,多少難受呵。那時候,我還悠然地毫不知道呢。

乞丐肉體的苦痛,不傳給別人的肉體,是大可感謝的事哩。

女一但也因此有了殺人的事。還有什麼比肉體的苦痛更討厭的呢。

乞丐……

女一就是他,對於十字架的苦痛,也還是忍耐不了的。我是受一點輕傷都要哭的,痛呀、痛呀地叫着。所以我不願死,連想也不願想的。然而他……

乞丐人們遇到事實,沒有法子,願不願都沒有法子。

女一人這個東西,多少不行呵。自己也覺得不要死是不爭氣呢。人看死掉這件事,不能坦然,是不行的。

乞丐這也不然。人應該總願意活着,一有漏洞,便踏破了死,一直進去的。

女一可是人們總須死掉呢。我,不願意看見骸骨,然而我,要變骸骨的。可是人是可笑的東西呵。竟有拚命地愛着這個我的人,將我當作「不滅的人」的人呢。自然是惡作劇的東西罷。什麼父母愛子,男人愛女人;什麼要活着,不願意死掉,要吃美味的東西,要穿好看的東西,要長得美,都是可笑的本能,自然的惡作劇罷了。這樣小蟲,做夢似的亂爬着為什麼。這樣小蟲也要活罷,也怕死罷。有一時候,這蟲便遇到異性罷。多可笑呢,這樣的蟲。這樣地殺了,這蟲也便結果了罷。人們也一樣,只是會想些無謂的事,有點不同罷了。

蟲子也許會想,但自己的生活是錯着呢,是沒有錯着呢,卻沒有想罷。自己一生的無意味,許沒有想罷。便是夥伴被殺了,自己的子女被殺了,自己的男人失掉了,也都坦然罷。而且便即刻尋一個別的男的罷,這種是蟲笏是(?)o

乞丐剛才在這里的人,你不愛麼?

女一問這事做什麼?

乞丐愛着吧?

女一你多少失禮呵。

乞丐失禮就請原諒。

女一得了我的愛便都要死的。說是怨鬼纏着我,這全是胡說罷。可是也說有戀着我,竟至死了的人呢。說要殺掉了為我所愛的人呢。我聽到這事的時候,說請你殺罷,心裡說。哪有這樣的事呢?沒有的罷,可是也許會有呢。我,自己怕哩。

乞丐沒有的事。

女一沒有罷。但你知道?真知道麼?也許是偶然的事,可是他竟死了。我還能行若無事麼?

乞丐偶然罷了,暗合罷了。

女一卻是一個犯忌的暗合哩。我,願意死,但也還想活呢。

乞丐那便活着就是了。

女一可是也怕活着。我殺了兩個男人了,雖然說並非我的罪。就是為我自殺的人,我也並沒有翻弄了這人的心。這人只是自己戀着我,寄了幾次書信罷了。雖說我並不回答,便和那人訂了婚,也不能算是我的罪罷。雖說和那人高高興興地走着的時候,給這人看見了,也不能算是我的罪罷。這人恨了我,給我最後的書信,死了的時候,我是發怒的,是嘲笑的。到後來,每在夢里遇着這人,我便不願意活着。我怕這人到這地步了,還對這人謝罪呢。但到醒來,卻又嘲笑這人,說你要殺掉我最愛的人麼,請你殺殺看呢。還相信有怨鬼,我很以為恥的。然而說是不纏我,卻要纏着做我丈夫的人,那人究竟死了呢。這事和那件事,我自然也以為全不相乾的。可是一件犯忌的暗合哩。況且還有「有兩次便有三次」的話。我雖然說沒有罪,卻也可以說是我殺了兩個男人。倘便第三個也死了,即便單是暗合,和我全無關系,也很難堪的。那時我便成了被詛咒的人,連辯解都不能成立了。

乞丐你的意思我很明白。

女一我怎麼辦才好呢,我全不知道了。我也覺得我的迷信是傻氣,覺得歸在運命交給我的男人的手中,或者就是我的運命。但這樣一想,便覺得害怕。然而要放下這事,卻又有點留戀了。到現在,甚而至於以為要避掉運命所給與的東西,是不行的事。可是這也許就是向著可怕的運命,走進一步呢。不能放下一邊,也不能走進一邊。也想活着,對了詛咒,嘲笑他一番;也想死了,對着興旺的人的運命,祝福他一番呢。你以為哪一邊是對的?但你如果說出哪一邊對,我是要反對的。(少停)你不知道罷,誰也不知道的。要在從前,有做比丘尼這一條路。可是我,做比丘尼是不肯的。我也想放下了那人的事。也想那人嫌憎我,但是,這也是謊罷了。我大約用情太過罷。

乞丐(突然說)你的令妹是一個美麗的人哩。

女一還是孩子罷。是禧蕾呢。

乞丐不不,是快開的花了。你的令妹也愛那人罷。

女一沒有這回事。

乞丐令妹和那人是有做夫婦的運命的。

女一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乞丐如果竟有,你喜歡麼?

女一喜歡的,為兩人計,如果竟是有。但是不會有的。

乞丐兩人的幸福能救了你。

女一說兩人的幸福能救我麼?

乞丐你嫉妒兩人的幸福麼?像那自殺的男人一樣。

女一現在,不要提那男人的事了。為什麼有戀愛的?如果單為了生孩子,戀愛是太闊氣了,也太不經濟了,只要情慾就滿夠了。無論什麼男人都會生孩子的,定要執着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不是笑話麼?但已經生成了,也是沒有法的。然而又要放下這戀愛,不是笑話麼?倘使一邊不願意,那自然是沒法。然而我是被咒的人呢,不能說闊氣的事的。都很闊氣的生了來,這世上的種種事情,卻總不能如意的罷。倘使如意,便不是這世上罷。這世界也太狹罷,倘為那要活着的種種東西設法。

乞丐是的。所以孔子要貴禮。

女一我,什麼禮是煩厭的。當爾在這世上,誰也該顧慮些就是了,從前那人是顧慮的。至於現在,倘使你的話當真,那就是妹子或是我。妹子是慣會顧慮的,便是戀愛正燒着,也還是顧慮,和我正相反的。顧慮呢,戰斗呢?戰鬥起來,我一定得勝,妹子會很容易地罷休的,即使你的話都對。但也很願意教伊喜

歡呢。(少停)如果我沒有被詛咒。(少停)什麼嫉妒,不是更其可笑的事麼。

乞丐令妹來了。

(女二登場,乞丐又做了看客。)

女一你又來了麼?

女二本來母親要來的,忽然來了客了。便叫我再來看看。愁的很呢。你不要生氣呵。

女一給我看你的臉。你竟成了大人了。

女二我,已經十八歲哩。

女一你長得這麼好看,倒是沒有料到的。

女二我,沒有什麼好看呵。

女一你還沒有覺到自己的好看呢。正以為你是孩子,卻已到了年紀了,真是可笑的東西呵。什麼時候,誰也沒有留心,你已經成了大人了。

女二這樣看法,怕人呢。

女一我的眼睛可怕麼?我的臉可怕麼?我的心可怕麼?自然已經允你許牽引男人的心了。竭力地捉住高貴的男人的心罷。你一定喜歡着自己的美麗起來罷,在心底里。而且有種種空想罷,快樂的。

女二我,寂寞呢。快樂的空想,沒有允許我的。姊姊,不要舍掉我罷。我似乎感到這世界上,成了單身了。

女一感到點「不為愛人所愛」罷。你在那裡羨慕我罷。心裡想,如果有我這樣的性質,我這樣的美,像我這樣的人。

女二是的,這樣想的。

女一而且也想,如果像我一樣,為戀着的人所愛罷?你眼睛濕了呢。你小心緊閉着的心的門,隱隱地有歡喜的使者來訪了。給他開門罷,開一點,謹慎着。

女二姊姊也哭着呢。

女一歡喜正等候着你呢。

女二姊姊,不要舍掉我罷。

女一你卻要舍掉我哩。

女二哪有這事呢?姊妹不要哭。

女一我沒有哭。笑着呢。只是你不在那裡哭麼?

女二我,姊姊是頂要緊的,你不要死。

女一我如果死了,你該歡喜罷。

女二說是什麼?

女一倘使我是你。

女二姊姊的話,我不懂呢。

女一歡喜的使者,要來訪我的心的。看見開着的我的心,躊躇了,去訪你的心了。你的心雖然很謹慎地關着,在裡面卻預備得很美備,歡喜的使者便停在你的面前了,靜靜地叩你門。

女二姊姊的話,吾不懂呢。

女一你的門不要關得太緊罷,不要關出了歡喜的使者罷。顧慮是無用的,對我顧慮,尤其無用的。進了我的裡面,這歡喜要變悲哀的。只有在你的裡面,這歡喜是合式的。你有福氣。不要忘了這姊姊的事罷。

女二姊姊的話,我不懂呢。

女一可是很舒服地在心裡響應罷。你一面顧慮一面等候着的幸福,或者撞到自己這里來的希望,已經醒了罷。你真美呢。我很願意看到你身體的少壯上,受着歡喜的光相時候呢。不知多少光彩哩。送給你這簪子罷,這簪子是歡喜的使者所喜歡的。這鏡子也送你,這櫛子也送你罷。歡喜的使者,都喜歡的。

女二姊姊的話,我一些都不懂呢。

女一你的心底里可是高興着罷。哪,送你這個。

女二不曉得怎麼,有點嚇人哩。

女一這樣不值錢的簪子,拋掉罷。這櫛子也拋掉。(棄去)還是這個合式呢。

女二不曉得怎麼,我有點怕哩。

女一怕就給你這個,這該好罷。

(遞與手槍)

女二多謝,姊姊多謝。

(要受手槍)

女一且住,還裝着彈子呢。(開槍)好,這就放心了。

女二多謝,姊姊多謝。

女一回去吧。拿了這個回去。

女二是是,我回去。

女一我也就回去的。

女二還是早早地回來罷。

女一好好。

(女二將退場,遇見男一,兩人默着行禮。女二退場,走到看客這一邊。)

男一剛才聽到手槍聲音,真吃嚇了。沒有什麼麼?

女一什麼也沒有。有點事叫你罷了。

男一可是吃了驚呢。什麼事?

女一有想要叫你看的東西哩。

男一是什麼?快給我看,因為叫人着急呢。

女一你已經見過了。

男一見過什麼?

女一妹子長得美麗了罷。

男一是的,長得美麗了。

女一料不到會長到這麼美了罷。

男一和你很像的。

女一是罷。雖然比起我來,是一種太有顧慮的美,可是只要看着,也就可以當作阿姊了。

男一說要給我看的是什麼?

女一我的處女模樣。

男一你的處女模樣?

女一看見了妹子,沒有這樣想,沒有留心簪子麼?

男一沒有留心。

女一不行的,你這人,只看着女人的臉的。我初次會見你的時候的簪子,妹子戴着呢。

男一這是你剛才戴着的。

女一將這個給了妹子了,什麼都給了。

男一這同我有什麼相干呢。

女一手槍也給了。

男一你預備活着了罷。

女一活着的。

男一多謝,多謝。

女一可是推測得太快,是不行的。我單是活着罷了,像死屍一樣。

男一隻要活着,便又……

女一便又什麼呢?我只是作為妹子的姊姊活着,作為故去的丈夫的妻子活着罷了。

我都明明白白知道的。

男一知道什麼?

女一三個人的運命。

男一怎的三個人。(少停)你誤解了。你的令妹,我毫沒有想到呢。

女一你才誤解哩。

男一誤解什麼?

女一你自己。

男一你想錯了些什麼事罷。

女一你死了也可以?

男一我已經不願意死了。

女一也想做事麼?

男一我現在只想着一件事。

女一你是畜生。

男一怎的是畜生?

女一你如果是人,該怕運命的。人不怕運命,是不行的。

男一我怕運命。

女一要避被詛咒的運命麼?

男一要避的,但是。

女一(搶着說)想求被祝福的運命麼?

男一求是想求的。...

女一口罷。

男一死了的人,原諒我的。

女一還有一個死了的人,沒有原諒呢。

男一那樣漢子的詛咒,能算什麼呢。

女一在我的裡面,可是生了根的。

男一掘出了這根,拋掉就是了。

女一想拋掉,根卻更深了。

男一忘了罷。

女一想忘卻,愈加記得了,倘若那人沒有死。

男一這兩個之間,沒有關系。

女一沒有!以為沒有,卻是有了。以為有的,雖然並沒。以為沒許,卻是有了呢。

男一這樣想,是可怕的事。

女一這可怕的事,已經纏住了我的運命了。你不要取了被咒的運命,卻取那被祝的運命罷。這是人從自然借來的義務呢。對着運命,不要做冒險的事,這應該怕的。

男一這麼說,你又怎麼呢?

女一我麼,謹慎着,並且等候着像耶蘇這樣的人出來。

男一如果不加來呢?

女一永遠等候着。不能很謹慎地等着,便自暴自棄地等着,等候那能夠修正「運命的發狂」的人。

男一自暴自棄地等着,不就可以麼?

女一但來做所愛的人的運命的障害,無論怎麼說,是不肯的。我正在這里得到救濟,所以等着的,人類都耐心等着。便是我也等着的。你看罷,那邊過來的人。

(稍在以前的時候,乞丐與女二都隱去,此時一同走來。)

女一是我的妹子,那是受了運命的祝福的。很謹慎地等候着要到來的東西的:那人的臉,只在清白人的心裡,發生光彩罷。我為着快樂,從運命鑽了出去。那個孩子,是正經的謹慎的孩子,正等候着受了祝福的運命到來呢。那孩子是一定能生好孩子的。我等候着這事哩。

男一你真是空想家呵。

女一我是仰慕着的,永遠的平和。

男一永遠的平和,不叫人類的命運發狂的平和,倘使這樣的時代到了。

女一我便喜歡地跳了。

男一你真是空想家呵。

女一你有力量和現實扭結着。那人是做了犧牲了,我是被了詛咒了。妹子是有拿着感謝收取現實所給與的東西的資格的,願你得勝罷,經過了被運命祝福的路。

男一我只有很小的力,但只要運命肯祝福我。

(女二與乞丐登場)

女二姊姊,叫我什麼事?

女一我沒有叫。

女二原來,可是。這一位來通知的,說是姊姊叫了。

女一原來,這麼的。(與乞丐照眼)不錯,我叫了。想叫你和這位做做朋友。因為你到了年紀了,不知道各樣的事情是不行的。兩人握手罷。

女二姊姊。

乞丐運命發了狂,還要復原。對於想要回復運命的發狂的人,祝福呵。對於運命的發狂的犧牲者,願有神的愛呵,願有人的愛呵。

(這時,以前的警察忽然出現,捉住乞丐。)

警察這回逃不了啦。

乞丐(回頭與警察照面)哈哈,終於給捉住了。也不再逃哩。

警察便是這麼說,也決不疏忽的。

(將乞丐捆訖)

男一這人有什麼罪呢?

警察這村子里,乞丐,要飯的是禁止的。而且這乞丐,是有緝捕的命令的。

男一命令的是誰呢?

警察不知道是誰,從上頭來的。

男一你知這人是怎麼樣人麼?這人也想着你們的事呢。

警察這些事都不知道,也沒有知道的必要。只要照命令做,就好了。

男一那命令的內容,可曾想過麼?

警察沒有想他的必要。

男一你的職務是什麼呢?

警察保這世間的秩序,使良民得以安眠。

男一給人們安眠的事,我們是尊敬的。然而這世間秩序,是不正的。

警察這些事和我們全不相干。

男一你是保護着拿你做奴隸的東西哩。你為吃飯計,揀了這職業,我們固然同情你。

警察我不要你們同情。

男一小心些,不要太做了站在錯誤的位置上的人類的拄杖罷。

警察你也帶着危險思想哩。你叫什麼名字?

男一不不,這卻不必勞你着急的。可以放了這一位麼?

警察那可不行。

乞丐你們不必管我罷。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喜喜歡歡地走去,在那裡正有生長我的心的空地呢。我無論遇着怎樣生活,都不為苦的。我的法律上的罪,不見得能久累我的自由。即使久累了,我也能忍耐:頭裡面有自由的。我不怕死,也看不出有怕死的必要。比我更沒有準備的幾百萬人,正嘗着最苦的死呢。我能在無論怎樣的境遇上,自以為並非不幸的人、並非敗北的人這一點修養,是已經有了。我不能遇見你們和自由,是寂寞的。也許要被驅逐,離開這地方。但我不論走到那裡,總該能尋出人的心罷。我感謝你們的愛,望你們成了被運命祝福的人。也願你們時時想到這乞丐,從這里尋出一點什麼

美的東西。這如果能夠給你們多少安慰,便是我的感謝了。都保重身子罷。

眾人(帶哭的聲音)請先生也珍重,先生也珍重。決不忘了先生的事。想到先生,定會湧出力量來的。請保重罷。

乞丐多謝,多謝。(對警察說)勞你久候了。

(不識者和青年之外,都要退場,青年想跟去。)

不識者你到這里來。

(青年略躊躇,但難於跟去,便站住。)

青年諸君,再見,再見。

男人和女人再見,再見。珍重,珍重。(退場)

不識者你到這里來。

青年是是。(看着遺跡出了神,卻要向反對方面退去。)(幕)

---六,五,十二,二十。---

誘惑

波蘭Stefan Zeromski著周作人譯

伯爵夫人(Anna Krzywosad NasLawska)的最小的兒子,旨經決定就「聖職」了。他從幼小的時候,就很喜歡祈禱,向來很是沉靜從順,面上顯出一種誠實虔敬的表情。他在一個疏遠的中表兄弟•一是個主教——監督之下,在羅馬受教育。剛才二十歲的時候,就在大學里優等卒了業。因為還沒有到可以受聖職的年紀,所以他在離家許多年之後,初次回到故鄉來,住在他母親的家裡。

他住在莊院中角上的一間屋裡,又冷又潮濕,正同僧房一樣。他睡在地板上,不斷地齋戒,讀拉丁文的書,在夜裡或者還鞭打自己。在破舊的法衣底下,穿着一件毛衫。他是說不盡的和善,饒恕人的各種的損害,而且是過度地謙遜。

他坐下的時候,只坐在椅子的角上,彷彿是怕急忙起立時,法衣將要妨礙他,使他像神甫一樣地動作。他踮着足趾走路,好像是有神密的腳跟保護着他,使他不沾地上的灰塵。他逃避社會,看見一個村裡的少女,更喃喃地祈禱。

每日清早,他便離家往田間去。他覺得在那裡更能密切地同他的創造主接觸,更能明了地遇見法悅的幻景。他循了踏成的泥路,通過無數的大麥田,到得高地。在松林的影里,藏着一座半頹敗的小寺。

一日早晨,他同平常一樣地出去。山林物色還埋在夜霧的中間,但一縷紫色的曙光,已經展開在地平線上。多須的大麥,在他膝前掃過,撒下大點的露水,但小路還沒有潤濕,因為被垂下的飽滿的穗子遮住了。那些稻在晨光中微微地照着,宛如一片波浪,沿着山坡上去。在這地方,彌漫的稻田的分界線,映着樹林,顯然可見。土的氣息和成熟的稻的氣息,充滿微風的中間,令人引起健康、力氣與少年的感覺。大樹的頂,幾乎撐破了藍色的天空,從這陰暗的枝葉叢中,發出濃郁的潮濕的樹林的氣息。大學生緩緩地懶懶地走着,將手掠着大麥的頂。叫天子和冠雀在他的腳邊飛起,又像石子一樣地落在密生的大麥叢里。

現在曙光已經將薔薇色的光,染了地平線了。它的出來像是電光的暴發,把懶懶

的躺在樹林上的雲的裂縫與曲折,都照得通明了。生在山上的幾百株紅松,不意地從夜色中鑽了出來,又高又大。它們真枝幹靠着藍色的透明的背景,儼然地立着,好像伸出它們的臂膊,向著那近前來的太陽。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個寒噤。一剎那中,一陣風——破曉的先驅——吹動松樹的枝,對着樹和草和稻,通告太陽真到來。

彷彿地正顫動着,正如伊的心跳將起來了。那時風又展開它的翅膀,飛翔到有香氣的樹幹上、柳條和遠地的稻上。接連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的,長久而且愉快的一剎那。其次便是清晨的神秘的那一剎那,——在這時候,一切生活的植物,在它的各部分,各各發大光明,如在火焰的中間。

學生走着,面向著東方。祈禱的文句,從心中涌到唇邊,正如春天到來,樹汁上升到松樹的外皮去一般。

他走到小寺,開了滿攢着鐵釘的灰色的板門,伏在鄉里人我畫的粗笨的基督的像前,面貼着地,兩手向前伸着。

他覺得他的靈魂似乎已從地上飛去,直到神的座前去了。這一刻中,他眼上的翳障脫落了,他正注視着永久的面了。

忽然聽見很粗重的聲音,唱着一枝鄉里的俗歌:

「那個時候,我最喜歡你,Hanka

那時你曬在田裡,想曬白了自己,

在那田裡,像是一隻小鵝兒。」

一個女人的聲音作答,遠遠地走來:

「我並不是曬自己,我是曬一件布衫;

但是你,Kaska,道我是搽了粉。」

學生從地上立起,站在小寺的門口。他見一個壯健的農家的少年,穿了小衫,赤着腳,頭戴草帽,背着許多檜樹的柴,同馱馬一樣。他正在撿拾樹根,將灌木帶着土塊一並掘起,在樹枝里潤濕他的兩手。一個女人沿了這條路走來,背上扛着一捆雜草。伊的裙裾都折上,挾在帶里。伊的寬闊的肩,被重擔壓着,向前俯屈,只舉了裹着紅巾的頭,向著那少年正在工作的山上望着。伊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他叫住了伊,曳下腰帶里的裙裾,替伊將擔子放在地上。伊笑着,用兩手將他推開了。

學生用手遮了他的眼,但立刻便又放下,這時候又聽見他們兩人在路上所唱的清新的歌聲了。這是很奇異的音樂。這樹林像是調和的弦索,合著兩人的歌聲,都顫動起來了。

「花園里有一株櫻桃樹,

果園里是有兩株;

我愛你,Hanus,從你小的時候,

除了你再沒有別人。」

他們從稻田中間,走下到低地來。那稻正同他們的頭一樣的高,相對地垂着。兩個人的頭,映着黑的大麥,明顯地現出。那太陽的巨大的銅盾,已經從山脊上漸漸上升了。他們這樣地走了多時,沒有被兩旁的稻完全地遮住。

從他的合著的眼瞼底下,流出眼淚,他顫抖抖地緊握了兩手。他所不曾知道的言語,所謂愛的希望與欲求的言語,不自覺地涌到他的口邊來了。

他在幻景中,見潤濕的眼和女子的長的編發,在一個海邊的洞窟里忽隱忽現。一種未知的力,說不出的甜美,不能驅逐又不能降伏的力,在他的心中覺醒,帶他遠遠地到空間去了。他的靈魂捨去了他的鐐銬,自由地沖決出去,正如小馬開始了狂奔一itrn./UX o

黃昏

波蘭Stefan Zeromski著周作人譯

太陽溜到光輝的銅色的薄霧中去了,這霧便染成了奇異的斑紋,彷彿透明的塵土一般,籠罩遠方的地面。太陽落下,往開拓地邊界被留下的幾株濃密的赤松與放在山邊腐爛着黑色樹株的後面去了。它的光線仍舊照着草舍的屋角,將它鍍金,又染作紅色了。這光線又穿過灰色雲的層疊,閃閃地射在水上。

前日的一陣風雨,將池塘般的平野與新開墾的山地,都浸在水裡了。在已經收獲的稻田的泥溝與秋耕的新田裡,積水變成赤色。虹光的水面,看去彷彿是熔化的玻璃,迷魂眩目的紫色的影,落在灰色的坍倒的土塊上:沙山都轉為黃色,生在兩岸的野草與田睦邊的灌木,也都借到一種異常的、暫時的色彩。

在一個深谷里,被疏朗朗、少樹木的小山圍住,一條小溪,東、西、南三面地流着,又泛濫過去,造成許多的灣與沙灘、池塘與河。溪邊生着纏絡的水草,細長的蘆葦,香蒲,柳樹的叢林。靜止的赤色的水,在大的荷葉與粗的水草的底下,映出許多淺綠的不整齊的小塊。

一群野鴨,伸長着頸子,在上面飛過,它的肅肅的翼聲,打破了當時的沉寂。此外一切都是寂靜。便是那玻璃般綠的蜻蜓,從前不住地在蘆葦周圍,撐着薄紗的翅膀飛翔的,此刻也不見了。只有不倦的水蠅,還留在池塘的水面上,伸着高蹄一般的腳……那裡卻有兩個人,正在工作。

這沼地是屬於莊院里的。從前那個少年地主,帶了他的小狗,在這中間徘徊,獵野鴨與翠鳥,——這些鳥類在他不曾把樹木砍去之前,原是很多的。他將他的一半田地荒廢了。以後不久花盡了他的產業,不能存活了,只好走到首都華沙去,現今擺了一個攤,賣蘇打水度日。

精明的新地主來了。他出去檢查田地,手裡捏着一枝行杖,時常立在沼地中間,摩擦他的鼻子。他伸手在池塘里摸索,掘了孔,用尺量了,向空嗅氣,——到後來他發明了一件奇事:他命令管家雇了工人來掘爛泥,用獨輪車運到田裡,一直開掘下去,

等到這坑很大了,可以造一個池。他預定要築一座堰,又揀略低的地方,造第二個池,這樣下去一總要造十三個。於是掘濠溝,將水放了,築起許多水門,便在池裡養起魚來。

Walek Gibala是個短工,自己沒有一點田地,只在鄰村勞動,得點工錢度日,他便被雇了搬運泥土。他以前是舊地主的馬夫,但新主人來了,他也留不住了。第一層,新地主與新管家將工錢及食料減少了;第二層,他們又查到被竊的一切東西了。在舊地主的時代,每個馬夫只用半斗雀麥喂馬,餘下的都在晚間拿到柏林酒店去換煙草或一滴的燒酒。可是新管家到來的時候,這件生意就完了。他又很正當地將這罪統歸到Walek的身上,打了他幾個巴掌,將他趕出了。

自此以後,Walek和他的妻子只靠在村裡每日掙錢過活,因為他不能尋得地方,而且他也難望尋到,那個管家已經將他的信用完全取消了。在收獲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在各處從農家賺到幾文錢,但在冬天與春初,他們受餓的十分利害,不可言狀。男的是長身粗骨,鐵一般的筋肉,瘦得同板一樣。淡灰的臉色,圓曲的肩背,餓得完全衰弱了。女的正同平常女人一般,靠了伊的鄰人,能夠自己支持。伊賣香菌、蛇莓、草莓給莊院里,或賣給猶太人,——總之伊可以賺到一塊白麵包吃了。但是沒有飽飯吃,伊在打稻這工作上,終不是男人的對手。在管家發出命令叫人掘地的時候,他們兩人的眼都發光了。管家親自答應,掘兩立方碼(約合中國五十二立方尺)可以得三十個戈貝(約合銀一角五分)。

Walek使他的妻每日從早到晚地掘地。伊掘了,裝滿了獨輪車,他便推着過了沼上所架的跳板,運往田裡。他們有兩輛大而且深的獨輪車,在Walek還未將空的推回之先,第二車已經滿了。於是他將帶套在肩上,推了車上山坡去。鐵輪吱吱地很利害地叫。獨輪車在跳板上傾上側着行走的時候,那流質的黑而且臭的黏泥,夾雜着池塘里的水草,漫溢出來,流下到他的裸露的膝頭,這爛泥蓋滿了他的頸項與肩背,將他的小衫染出許多黑色的惡臭的花條。他的兩臂在肘關節上都作痛了,兩腳因為長久踏在爛泥里,也疼痛而且木強了,但——做了一天苦工,他們掘了四立方碼,他知道:他有了六十個戈貝,在他的腰包里了。

他們很有希望,因為挨到秋末,他們賺到三十盧布了。他們付過租錢,買一桶咸菜,五斗的馬鈴薯,一件衣服,幾雙靴,幾條圍巾與女人的土布衣服,做小衫的布。

這樣,他們可以支持到春天,到那時他們能夠往別人家裡去打稻、織布,再賺錢了。

忽然的管家想到,兩立方碼給三十戈貝,價太貴了。他知道,決沒有人願意從早到晚在泥塘里走,倘不是真因為快要受餓了。若是這樣的人,便無論怎樣也情願做,

不再遲疑了。他便說:「二十個戈貝已經夠了。倘是不肯,——那麼,去吧。」

在這時候,沒有什麼錢可賺,莊院里已經有了許多人手,盡夠打稻和管機器了。——要隨意挑選,在此刻是不行的了,這命令發表之後,Walek走到酒店去,喝了一個爛醉。第二天,他打了他的妻一頓,拖伊出去,替他做工。

自此以後,他們每日從清早起手,一直到夜,不住地工作,掘成了六立方碼。

現在可是夜真從遠方漸漸地近來了。遠的淺藍色的樹林,漸變成暗黑,融化到灰色的陰暗裡去了。水上的光也消失了。朝北立着的紅松的巨影,沿着新開拓地,落在山頂上,只有樹干與石塊,處處還現出紅色。小的、散逸的光線反射在上面,又落在半黑暗裡的荒涼景物的中間,這光屈折了,略略顫動,便接續地消滅了。樹同灌木,都失卻了它們的凸面與光澤,它們自然的色彩與灰色的空間相混,看去只像是平面的完全黑色的東西,帶着奇異的輪廊。

濃霧已在低地聚集,使做工的人全身冷透了,黑暗也如不可見的波浪一般,匍匐而來,沿着山腳,將割過的稻田、水流、山洞與岩石的一切荒涼的顏色,都收到它的裡面去了。

在霧的波浪會合的時候,別有一路的霧氣,——白而且透明,幾乎不能看見,——從泥塘里一縷縷地起來,環繞着灌木,滾成圓球,顫抖抖地在水面上旋轉。濕冷的風趕這霧往山谷的底里走去,一直等到完全攤平了,像畫布上的一個面貌。

「霧露來了",Walkowa(即Walek的女性詞)喃喃地說。這正是黃昏的時候,一切物象都顯然地漸漸化為塵土與虛無。灰色的空虛布滿了地面,注視着人,迫壓人心,引起無端的悲哀。Walkowa突然感到恐怖。伊的毛發直豎,全身打了一個寒噤。這霧像是一個活物,向著伊偷偷地走來。它從後面來,又退卻了,伏着等候,又更兇猛地追上前來。伊的兩手,因為濕冷,已經黏而且滑,冷氣滲透皮膚,已到骨里,伊的咽喉與胸口都做癢了。這時候伊忽然記起伊的孩子,——從中午以後,伊還不曾見過他呢。那時他正睡着,——鎖在一間十分冷靜房裡.——睡在菩提樹的搖籃里,用赤楊的細條掛在樑上。他現在怕是正在叫喊,——噎了,-一哭着呢?母親聽到那叫聲,悲痛可憐,好像荒野中的孤鳥的叫。這聲音長在伊耳邊響,特別戟刺伊的神經,撕碎了伊的心了。伊整天地沒有想到他,因為伊的苦工將伊的思想打散了,實在將伊的思想力都完全滅絕了。但是現在因了那黃昏時候所引起的想象,伊又將思想集中,把伊的全心連系在那人類的一個小小的分子的身上去了。

Walek將獨輪車推到的時候,伊便小心地問道:"Walek,我可以回草舍里去,把那馬鈴薯刨完了麼?」

Walek不答應,彷彿是沒有聽見的樣子。他拿起獨輪車,逕自去了。他回來的時

候,婦人又求告說:「Walek,我可以去麼?」

他輕忽地答道:「什麼?」

伊知道他的發怒是怎麼樣的,知道他能夠抓人的脅下,撮起整把的皮膚,又將她搖了兩三次,便同石塊一般地摔在蘆葦的中間。伊知道他能將伊頭上的手巾扯去,把頭發纏在手上,惡狠狠地拖了伊在路上往來,或者一時發怔,他將趕快地從泥塘里拔起鐵鏟,當頭劈來,也不管劈中了沒有。

但是忍不住的憂慮,興奮起來幾乎到了苦痛的程度,也就超過了對於刑罰的恐懼。伊有好幾次想到逃走,這只要逃下山谷,跳過小河,以後一直穿過稻田樹林走去便好了。伊屈着身子,裝滿土車的時候,伊的心早已在逃了,像貂鼠一樣地奔跳,赤着腳在滿生着荊棘與木莓的田裡走,也幾乎不覺得痛。那尖利的土塊,不但刺了伊的腳、又刺到伊的心了。伊將跑到草舍前面,用木的鑰匙開了栓,屋裡的熱氣與密閉的空氣,撲着伊的臉,伊就去抱住那搖籃。……Walek回到草舍的時候,他將要殺伊,把伊打死,——但這又算什麼呢?後來總是……

但是Walek從霧里出現的時候,伊又重新地怕起他的拳頭來了。伊又很謙卑地求他,雖然知道他是決不肯放伊去的。伊說:「或者孩子已經死在那裡了。」

他並不回答,只從肩上把獨輪車的帶子摔下,走近他的妻的面前,將頭略略地一動,指點那木樁給伊看:他們今天應該掘到什麼地方。他於是拿起鐵鏟,趕快將爛泥裝進車去。他毫無思慮地很快地作工,盡他呼吸的限量,盡力地快掘。他裝滿了一車,便推了飛跑。臨走時對伊說道:「你也推你的,你這懶畜生,……」

伊受了他這對於孩子的讓步,這惡狠狠的好意,這冷酷的言動,彷彿是一種愛撫。因為倘是他們兩人同去搬運,這工作或者可以早點完了。伊急忙模仿他的舉動,好像是一個猴子,鏟起爛泥有從前的四倍的快。伊此刻作工,已經不是靠着伊的筋肉的力,只靠着神經的力了。伊的胸口格格地響了,眼前現出種種眩目的彩色,伊覺得將要昏暈了,大的熱淚,——沒人理會的苦痛的淚,從伊眼裡流出,落在冰冷惡臭的穢土上。伊每回將鏟掘下地去,就仰起頭來,看那木樁還有多遠。車已裝滿,伊立刻套上索子,跟了男人全力地跑去。

霧氣升得很高了,它漫過蘆葦,罩在赤楊樹的頂上,造成一座不動的牆璧。樹木在霧里朦朧地現出,看去只是許多無定的色彩的塊與非常巨大卻不整齊的形,排列在深谷里,宛如奇異可怕的怪物。

他們的頭向前俯着,他們的手一樣地動作,他們的身子彎着,幾乎到地。……

獨輪車的輪,軋軋的叫喊。霧的波浪像是倒在水裡牛乳一樣,在漸漸暗黑的山中

動盪不止。

長庚星低低地出在天上,顫抖抖地將它的微光射到黑暗的上面。

Stefan Zeromski是波蘭現代的小說家,他的事情,我不很知道。J.Hole Winski著的《波蘭文學史略》第五章,將他歸在印象的主觀主義派下。"Zeromski是個偉大的才人,他能吸收傳奇的英雄主義與實驗派的信仰,並在一處。他的著作里,寄託着他的一代的一切苦痛的聲音。在他的銳敏的感情上看來,惡是世界的實體,魔是勝利者;義務的本能是英雄主義。」看《黃昏里》的Walek夫婦的英雄的行為,約略可以看見作者的思想的一斑了。

《誘惑》這一篇的意思,同法國Maupassant的《月夜》(見《域外小說集》卷二)大略相似。但Maupassant是唯物論者,他所承認的愛的力,自然也只是物質的一面。《誘惑》的作者是理想主義的文學家,所以他的愛的贊美,是真誠的,也是健全的,這是根本上的不同了。

這兩篇小說是從英國Else Benecke的《波蘭小說集》卷一譯出的。《黃昏》第十三節的末句,原作「掘成了四立方碼」,但我看上下的語氣,似乎有點不妥,所以逕把它改寫作「六立方碼」了。

一九'一九,一二,二O,譯者記

近代心理學

張嵩年

譯自倫敦《自然》Nature周刊五十年紀念號(一九一九,十一月初六齣,即二千六百十號,屬一百零四卷)。原題「The Modern Science qf Psychology」。未著作者姓名。今譯間有更改增補之所。

自從一八六九(按《自然》在那年十一月初四創刊)以來,心理學所作的進步真可正當地說為從來無比。在那年這個科目還無實驗室,還看做一種哲學的研究。今日心理實驗室既差不多各個重要大學都有一個,心理學也認成自然科學團里的最年少的新團員,便是成了心的歷程(Processes或譯「程序」,日本通譯「過程」)之自然科學。

近代的心理學,雖也承認哲學家們研究的老的、純粹內省的心理學(此派在英以娃德Ward與斯陶諦Stout之著作為代表)之大價值,但很少見到它的危險,它的不足,因求把它脫離了一切元學的含蓄,而於既知的變的情形之下研究心的歷程。因此遂成立了實驗心理學。由這個實驗心理學又起了許多小分科:(一)生理心理學,研究心的對於神經的歷程的關系;(二)動物心理學,研究動物的對於人的心態和行動之關系;(三)個人的和種族的心理學,考定不同的個人間和人種間心的差異。

此外又發展了「應用」心理學種種支派。例如,(四)教育心理學,此科研究結果今為為教師者在學習之時所必肄習;(五)社會心理學,此包有宗教和其他種種社會制度及特性之心理學;(六)變態心理學,研究反常或病的心理,現在劍橋、愛丁堡、曼切斯特等地大學便以此為心理的醫術科畢業試驗一科目;(七)工業心理學,此科所涉在發見得工人最高的心的效率之最好的情形,就是在什麼情形工人心的效率最大,近來大工商行時有聘請老練的心理學家的,就是為的此事;(A)美學之心理學,在此科里已有很多對於美術很重要的實驗室的研究公刊。現在在西方各所謂文明國,特如美與德,對於教育心理學、變態心理學、個人心理學、動物心理學、宗教心理學、工業心理學、證據心理學、心理生物學等科都各出有專門雜志。總科如實驗心理學、應

用心理學也都是各有專門雜志的。

費希納(Fechner)工作於哥敦堅(Gottingen),翁德在來比錫(Leipzig)大學首創心理實驗室(時一八七九)。此二人實可算實驗心理學之祖。費希納是第一個排列出心理物理學的種種方法的。這種方法是欲免除心理實驗之許多陷阱,非貫口□根基他們不可的。翁德左右,或其學生中,特如居爾卑(Kulpe),常是為歐美各地學生求習實驗心理的所集,來自美的為尤多。但在意、奧、俄,對於此學注意者尚少。在瑞士學此學多從法人黎菩(Ribot)、耶訥(Janet)和畢訥(Binet)之導。黎菩與耶訥立近代記憶病、人格病說之基。畢訥屬於最先系統地研究個人心的差異並策劃心能力試驗方法的。

在美以受郝爾(Stanley)與狄臣訥(Titechener)之影響,德派的傳說起初非常盛行。在瑞典、挪威、丹麥也然。大多數的美國心理〈學〉者,與大多數的德國心理學者同,起初都是學哲學的,所刊的著作,普通也是照德國的樣子,常是為得哲學博士學位而作的「處女」論文。但英國的實驗心理學發展的路術卻與此很不相同。此英國派特以受來威斯(Rivers)影響為多。來威斯於去今二十餘年前始受聘到劍橋講五官生理學。此派實驗心理學是沒甚受哲學資助的,研究它的多是於生理與醫業已很有研究的人。故他們研究它也多是從生理學與醫學而入。如來威斯與馬克獨孤(Mac Dougall),他今已由牛津大學應美哈佛大學之聘,為心理學教授補閔斯特堡(Minister-burg死後留下的缺)之,研究始於視覺。麥爾斯(Myers)之研究始於聽覺,以後有斯璧曼(Spearman),曾受業於翁德,則專門於種種心的能力之相關。在美科學的心理學嘗受遇於通俗之危險,在英也無此病。英派所重嘗在比較的心理學之一二方面,至像德國實驗室之純粹實驗心理學實非其的重。因為他見到在不同的實驗情形之下的得的心的差異比在同一樣情形下觀察不同的個人所得的,程度上、意義上都較着小。在英、在德,誠都對於酒精和他種葯料在一指定的個人心的歷程上的影響有過研究,但就在此,以至如愛賓豪(Ebbinghans)和彌勒(G.E.Muller)在記憶上著名的研究,特別的興趣總注在研究不同的個人的行動上。英國比較心理學的研究又很為晚近生長很速的教育心理學、工業心理學、醫術心理學幾種應用科學所激動。海敦(Haddon)率領到都列斯海峽(在澳大利亞與新幾內亞之間)的劍橋人類學探險隊,中有心理學者三人,也是於此研究極有影響的。

就是在德與美,也不能常守着起初的,雖基本而少成效的研究題目而無破。石泰倫(Stern)的個人心理學的著作是隨著英國喝爾頓(Francis Galton)的精闢的研究的。美國甄寧斯(Jennings)、桑代克(Thorndike)、顏克斯(Yerkes)關於動物行動的工夫又是根於英國羅曼斯(Romonces)與勞得摩根(Lloyd Morgan)的立的基礎的。這都是

破例的。

自爾以來,老的內省心理學的不充足乃益顯然,不論在實驗室里研究,或在其外研究,通是一例的,新近娃岑(Watson)等曾求立一種只以行動(Behavior)作解說的心理學。(按馬克獨孤於其在一九。五年刊的《生理心理學》小書已界說心理學為「生物之的行為之實證科學」。並言此界說最好、最周博。)洛布(Eeb)與鮑勞(Pawlow)則求立一種以純粹機械的或生理的歷程解說的。海德(Head)和其同事曾證明除非研究周邊神經的與神經中樞的傷損之影響,不能解析和循跡感覺的及高等的歷程之進化。他新近發表其十八年來研究感覺與腦皮的關系之結果,對於舊說頗多推翻,影響甚巨,傾動一時。佛洛德(Freud,成立"心解"術Psychoanalysis的)與其高足弟子和批評者曾指出種種內省不可得的情緒的、本能的、副意識的(Sub-conscious潛在意識)歷程之研究非常重要。佛洛德的見解,不論我們全體承認他們不全體承認,他的著作確實已與心理學以大激刺:一方因為注重由相敵不相容的心的(特情緒的)歷程而起的沖突,一方因為指明自然和醫生可以用以反抗這種沖突的種種不同的原理歐戰以來,佛洛德的學說愈益見重。他學說真實重要的部分是在有意識的心的活動對於諸種本能一般的關系,並不在此活動與一特殊本能的關系,即不在專說凡神經病、凡夢、凡心的活動都與男女性慾本能(Sexual instincts)有直接關系。佛洛德說的痛苦的思想與慾望壓抑成無意識,且以矯揉了的形狀重現於夢中,重現於舛錯的記憶中,或於神經病的確定徵候中:一種學說,現在差不多已經公認。不過說所有這種壓抑、遏制都有一個源泉在性慾本能,懂得的人還少。(近風傳佛洛德的意見新近已有修改,但尚未證實。)佛洛德的無意識與意識的關系的學說一個重要結果,就是在神經病治療上的應用。這種治療法是:假使這種病是痛苦的觀念在無意識中之矯揉牽強的表示,治法只應把這種痛苦觀念回到病人意識的心中來,並助病人去癒合它,且助之見到它是能夠順順當當癒合的。這種方法(即所謂心解法)已非常見效驗,是有很強的理論基礎的。尋常以為對於不快的經驗,最好是把它忘掉,心解法的指趣卻與此正相反、但平常也有以為待遇瘋顛莫若使他事事隨心,意思則與此法有些相近。

歐戰以來,美軍中馬恪德(Mac Curdy)等公刊的經驗,和布勞恩(Brown)、哈諦(Hart)、馬克獨孤、麥爾斯、皮爾(Pear)、來威斯、樓斯(Rows)以及別的心理學者,戰時在英軍中從事於機能的神經病及心病的治療的公刊的經驗,也都曾指示出早點應用適當的心理治療法治這種病功效能怎樣偉大這次戰爭又見出用心理的驗試選對於一種工作最相宜的人的功效。心理實驗的重要不但在職業指導上,就在論到工業的疲乏上,工作休息時間的長短與分配之影響上等等,也都公認了。

以前曾有通俗的見解以為心理學的研究考索是限於反應時間的實驗的,又或把它

與研究心靈現象的「心靈研究」(Psychical research)混同。在德對於反應時的實驗所費的力固然在究竟上於研究情緒的復雜結構和職業的選擇也可希望得有用的結果。又若心靈研究結果執行它的人是於實驗方法有系統的習練,並是超脫個人的偏執與成見的,自非心量褊狹的人,也沒有把他摒諸心理科學之外的。但是無論如何,心理學最有希望的將來發展,卻非在這兩層上面,是要從別的路上去找的。如前文所指,特有希望的是在神經傷損與精神病、神經病之影響的研究,和個人心的差異之考察、核認裡面。

敬告新的青年

朱希祖

世界是時時進化的,時時變換的。把舊的、不適用的變換做新的、適用的,就叫作革命。所以新的都是由革命而來,新的青年是最富於革命精神的。

我所以要告訴新的青年,有兩句最要緊的話:(一)革命須從萬惡叢集的地方革起;(二)革命須從自己革起。

萬惡叢集在什麼地方呢?就是傳子孫的遺產。傳子孫的遺產,為世界一切罪惡的源泉。家的思想,國的思想,甚至戰爭的思想,都是由此而起。簡單說,都是所謂為子孫計而已。據進化的學理講來,子孫的學問、見識、才力,總比祖、父要進步。要是把遺產給子孫,使子孫坐享幸福,不求自立進取的學問,是輕視子孫必不如我,是強使人類退化。這就是彌天的大罪惡。現在的文武官僚、豪富商賈,一人估據財產至百萬、千萬、萬萬的為什麼呢?若為自己,一生享用不盡,要這許多做什麼呢?他們的意,必以為「傳之子孫,世世永保」,所以愈多愈好。

巧取豪奪,比盜賊還可怕,比虎狼還兇猛。只知自己得財產,不管他人性命。所以國也可以賣的,贓也可以貪的,地皮也可以刮的,軍餉也可以扣的,鴉片、嗎啡也可以偷販的,娼妓、婢妾也可以貿易的。一切最有財產的人,就是最多罪惡的人。他們何苦要這許多呢?他死了又不能帶去,原來不過是為遺產。

這家的遺產為禍已這樣可怕,國的遺產為禍更加可怕。古來的天子,少有不為「家天下」之計的,諸侯世襲,卿大夫世祿。後來秦始皇出來,把諸侯、卿大夫的世襲制度,盡根鏟除,然而他自己卻又為子孫帝王萬世之計。

幸而我們中華民族奴隸根性不深,所以秦打破封建制度統一全國以後,只有二世,已革了命了。自漢以後,雖然仍為君主世襲,公侯亦有世祿,不到數百年,必然有幾次革命。到了現在,總算把君主世襲的制度打破了,就是把國的遺產打破了。這也算我們中華民族的光榮。西洋各國,也沒有子孫萬世為帝王的,也常常要革命。只有奴隸根性最深的民族,或有萬世一姓的君主。我們以子孫帝王萬世為可恨的事,人家卻

以君主萬世一姓為可喜的事。就把這件事來說,我們到底不愧為文明先進的民族了。以國為遺產的民族,最喜奪他國的土地,劫他國的財產,虐殺他國的人民。始終要擴張他的遺產,鞏固他的遺產。戰爭這件事,所以視為神聖的。殺人流血,動輒數百萬。所以說國的遺產,比家的遺產更加可怕

戰爭是最危險的,最殘酷的,他們為什麼視為神聖呢?就是為子孫。我們中國春秋時代季氏將伐顓臾,孔子問何以要伐他呢?冉求說:「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古今中外戰爭的心理,大都不過如此。

為了遺產這件事,家與家爭,國與國爭,鬧得來沒有安寧的時候,沒有太平的地方。富貴的人為保全家產而設攻守,貧賤的人為迫於飢寒而疲奔走。人生一世,憂患的時多,歡樂的時少,種種困苦,種種不平,無非為這遺產釀出來的。

若使人對於子女,只盡教育成才的義務,不負留傳遺產的義務,則子女既受完全的教育,成了有用的人才,自能發揮能力,突過先輩。為人父母的,既無須遺產留遺子孫,則負擔既輕,贍足亦易,亦可出其餘力,為人間立偉大的功業,成高深的學術,或則優游於山水、藝術之間,以消除劫奪殺戮的戾氣。所積的余財,養老送死之外,都捐與人類公共教育及有益的事業。(我們中國有句俗諺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牛馬。」很有意思。)世界的人都如此,則家界、國界自然消滅,戰爭亦無自而生。人人都有發揮能力的機會,互相扶助,以進於和平康樂的境界。如此,則個人不失自由,社會亦漸漸平等了。

遺產傳子孫,就是萬惡叢集的地方,不可不革命,既已說過。現在卻要說到革命須從自己革起。

遺產不傳子孫(遺產傳子孫這句話,是我國的舊習慣語。為什麼呢?因為遺產只傳子,不傳女,男女不平等極了。既只傳子,所以必傳於孫),為父母的,或則也有願意。可是他的子女,大都不願意把這現成家產送給別人,所以這種阻力,全在青年的子女。為父母的明白了以上所說的道理,何以也有願意把遺產捐與公共有益的事業呢?例如我們中國的人,家有二千萬財產的,亦不下三四十人。二千萬的財產,年得五厘利息,也有一百萬。我們北京大學常年經費,不過六十萬。他就可以獨力設一大學。北京農業、工業各高等學校常年經費,不過十三四萬。他就可以獨力設高等學校七所。

若中等學校常年經費,不過二萬。他就可以獨力設中等學校五十所。國民學校常年經費,不過二千。每校學生約百六十人。他就獨力可以設國民學校五百所,教學生八萬人。假使有了三四萬財產的人家,把這種遺產捐為國民學校的基本金,就可開一

國民學校,年年造就百數十學生。再降下去,假如有數百、數千遺產的,積聚起來,亦可合開一國民學校。如此,乃真可以教育普及。

不過為子女的看見父母把百千萬財產贈為學校基本金,他們雖然受了完全教育,成了有用人才,恐也不能割捨的。

所以我說革命須從自己革起。靠父母的遺產度日,是最無志氣、最可羞恥的;靠自己的本領度日,方是有志氣、可尊敬的。父母的財產,父母願意捐為公共事業,子女周當樂從;就是父母不願意,為子女的等到父母百年之後,也應代為捐做公共事業。(我們中國又有一句俗諺,說道:「好男不吃分家飯也很有意思。)

享受父母遺產的紈綺子女,不但不肯盡心學術,毫無能力,而且追歡逐樂,俾晝作夜,促壽短命,不一二代而絕的很不少!或則家產盪盡,善的為乞丐,為奴婢;惡的為盜賊,為娼優。試觀古今來富貴的人家,能有幾代綿延下來!所以父母傳遺產於子女,可稱為絕尾巴的葯;子女受父母遺產,也可稱為絕命根的湯。

現在我國男女不平等,講婦女問題的,要主張男女平分祖父遺產。這話雖然是公平,然我以為不如主張男女平等受完全教育,使男女都成有用的人才,都能自立,將來結婚以後,都能自食其力,出其餘資以教養子女。(我們浙江的婦人有句俗諺,說道:「穿老官,吃老官,灶里無柴燒老官。」言穿衣、吃飯、燒柴,都靠老官。老官,就是夫,這就可以代表婦女依賴男子的劣根性。所以非教育女子與男子成平等的學業不可以救此弊。)如此積累下去,男女真可以平等,女子不必靠父母及丈夫的財產了。合全世界的男女都成了生產的人,然後可以達到真正和平康樂的境界。

遺產的弊病,使子女成為廢物而不生產,既如上邊:假使青年子女,預先有一種毫無恆產的心理,覺得父母、丈夫都不能靠,非靠自己的學業,不能生活成立,不知不覺就對於學業要努力精進,把心思、才力盡量開展,向著進化這條路走。則一兩世後,世界必全然改觀了。

我們東洋的人有一種普通缺點,所有生計,總是要戰勝人,不是要戰勝天然物。做出來的事業,無非欺騙他人財產,或劫奪他人財產。人對於人,家對於家,國對於國,都是如此。我們新的青年,以後須改變方針!生計須從天然物這邊開展,不要對於人轉移。對於未曾有的地方擴張,不要對於已經有的地方劫奪。官吏、軍閥、資本家、奴隸、盜賊、娼妓,只能劫奪、移轉人的財產,不能開展、擴張天然的財產。我願新的有志青年,把這六種事業,看得一樣重輕。生存固不免要戰爭的,我願新的有志青年,只要對於天然物戰勝,不願對於人類戰勝

我這篇文章是極粗淺的,沒有學術上的見解,不過我本良心上、真覺上說一說

而已。世界上要革命的事很多,我以為新的青年,志趣總要放得大,腳跟總要踏得實。與其零零碎革命,不如從根本上革命;與其革他人的命,不如對於自己先革命。對於自己不能革命,要想對於社會上做革命的事業,總是空談,不能發生實力的。

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組織農民銀行驅逐「重利盤剝者」(Usurer)

李四傑來稿

我們打算要建一個新中國,最好是用改建房子來做比喻:現在的中國,是一所舊房子。我們主張改造的人,算是工程師。假如房主將這所舊房子交給我們,另行改造,我們就得計量,這房子拆毀以後,哪一處的基礎和柱料是堅固的,磚瓦和玻璃是整的,可以移作新屋之用;哪一處的基礎和柱料是腐朽的,磚瓦和玻璃是破碎的,應行棄去。可用的舊材料,硬派它為不中用,未免不經濟;不可用的舊材料,強行孱入新屋中間,姑息一時,那新房子的根基又壞了!什麼是中國社會里堅固基礎和柱料、整的磚瓦和玻璃?什麼是腐朽的基礎和柱料、破碎的磚瓦和玻璃?鄙人將隨時——地發表它,並願與主張改造的眾工程師從長計議。

張東蔚君曾在《解放與改造》雜志第一號裡面,發表一篇「第三種文明」,他主張預備改造中國的人,再不應從第二種文明上打算盤。簡直要從第三種文明做起,因為第二種文明的根本思想壞了,所以表現於社會的各種狀態皆壞了。但鄙人以為第二種文明雖壞,究竟其中有可移作新屋材料的堅固柱料和基礎、整的玻璃和磚瓦,不能將他們全行棄去。

閑言打住。請談我所主張的「組織農民銀行驅逐重利盤剝者,

「重利盤剝者」,是中國社會里最可惡、最狠毒的犯人。預備改造中國,必先將這種兇徒驅逐凈盡,不留餘孽帶到新建的中國里去。看我宣布他的罪狀!他的罪狀,比那殃民劫財的武人、蠅營狗苟的政客、因循貪墨的官吏和買空賣空的奸商還大。因為此等人的罪惡的影響,及於我神聖、勤聽和忠實的農民,是間接的,尚無切膚之痛。武人搶的,大半是富室的錢財;政客騙的,大半是政府的權位;官吏貪的,大半是間接的租稅;奸商擾亂的,大半是都市的金融。最可痛恨、直接吸取農民膏血的,就是「重利盤剝者」。

重利盤剝的方法很多,最重的是:

(一)「放典租」。何謂「放典租」呢?就是放債者使借債者將田地的契約作抵押

品,貸以金錢,把田地每年應收的租谷,作每年借款的利息。「死當」的期限,或二年或三年不等。有田地的農民,既將每年租谷,做了負債的利息,哪裡還有剩餘積蓄呢?所以一到「死當」,那作抵押品的田地,就白白地被放債者盤剝去了!

(二)"放滾賬二何謂「放滾賬」呢?就是放債者使借債者將田地的契約作抵押品,貸以金錢,每年應納百分之三十的利息。譬如以價值二百元的田契作抵押品,借債一百元,三年「死當」,則第一年應納凈利三十元。如第一年不能還並無力納利,就將利錢滾作次年的本錢,第二年本錢變成了一百三十元,應納利三十九元。又無力償還,再將利滾為本,第三年本錢為一百六十九元,利息五十元七角,合計應還本利二百十九元七角。作抵押品的田地,價值只二百元,即令借債者將其賣去以償放債者尚有不足。況急切不能尋着買主,只好眼睜睜地把田地給放債者盤剝去了!

(三)「放月利,何謂「放月利」呢?就是放債者對於沒有田地的農民,貸以金錢,譬如借款一百元,當時扣去百分之十,實得九十元,每月仍按一百元的百分之三行息,息金到月交付,如不交付,那兇狠的放債者,就到借債者家裡去坐索。坐索不得,就將他的牲畜和農器任意拿走,作為賠償。到了還本的期限不能償還,苦處就更多了。放債者或是用武力強迫,或是用官勢恐嚇,逼着償還。安分的農民是怕見官的,是怕武力的,如是賣兒鬻女、令妻下堂種種不人道的事,全被債主逼出來了!

由此看來,「重利盤剝者」如此凶惡,如此可怕,他所演出來的結果畢竟如何呢?

(甲)關於借債者生賣兒鬻女、令妻下堂的結果:此種不入人道的事,直接出於「放月利」,間接出於「放典租」和「放滾賬」,因為借月利債的農民,都沒有田產,沒有積蓄,專靠人力為生,租人家的田自己耕種,一旦荒歉,就得借債。借上一年不還,就被債主逼着賣兒鬻女,因為他「家無長物」,只好把兒女、妻室當着財產來處分罷了,所以說是直接的。至於借典租和借滾利的農民,從前原有田地,及至田地被盤剝了「無以為生」,人只好把妻子出賣,以圖個人暫時的生活,所以說是間接的。

(乙)關於放債者生不勞而獲、享有財產的結果:凶惡的放債者,只要有了少數的資本,一個收藏文契的匣子,一本賬,一支筆和一個算盤,就能安坐運籌,將人家的田地金錢,騙歸己有。年積月累,愈盤剝愈富.勢力愈大,甚至俾其子女席豐履厚,驕奢淫逸,無惡不作。

(丙)關於社會生阻遏生產、供給婢妾的結果:有生產能力的農民,其生產之具的田地既被盤剝,無所致力,漸窮困,無以為生,社會共同的生產力,遂無形地減縮。有許多學者,每每詬病武人、政客、官吏和姦商.說他們不應納妾、蓄婢,不知道供給婢妾的策源地,就是被重利盤剝的農戶。釀成賣兒鬻女、逼妻下堂的人物,就是「重利盤剝者」。我們要想救濟這種不人道、不自然的狀態,須從驅逐「重利盤剝者」

入手!

神聖的農民呀!勤苦的農民呀!忠實的農民呀!你們哪裡知道你們所受的切膚之痛,是出於你們所哀求的「重利盤剝者」呢?你們哪裡知道你們自己可以設法免此痛苦呢?我上半篇既把「重利盤剝者」的罪狀盡情宣布了,你們應該知道他的兇狠,再有拮據的時候,不要去央求他,回頭來自己央求自己,自己救濟自己,我替你們寫出一個方法來。

這個方法是什麼呢?就是組織「農民銀行」!

按組織農民銀行向來有三種辦法:

第一是由政府代為組織;第二是由私銀行分設支行;第三是由農民自己組合。

第一種辦法因為現在我們中國的政府,要辦許多大的事業,小農的利害還未勞顧及,我們暫時不去就指望他。

第二種辦法仍是變形「重利盤剝者」,也在驅逐之列

第三種辦法切實可靠。其組織的方法如下:

(一)銀行資本純由農民自己分擔。假定一村有農戶二百,想設一個資本二千元的公共銀行,則每戶應出資本十元,不許一戶多出,也不許一戶不出,有多出資本的事,就有壟斷權利、左右選舉的危險;有不出資本的事,就與共同互助的真精神相反。(我草文至此,想有人疑惑,說我這種辦法近於理想:現在的農民貧富不均,安能一村子里人人出十元錢來作銀行資本?其實這種辦法不是理想,只是農民未曾覺悟「重利盤剝者」的利害,和未曾具有儲蓄的良習慣罷了,如果農民已經覺悟,並且具有儲蓄的習慣,回頭一想,既是不能投十元的資本到銀行里,何以就敢輕率向「重利盤剝者」數十百元地濫借呢?就拿最苦的農民,如「長工」一流人物來說,每年所掙的工錢也不止十元,如果能放在銀行里作為資本,一有緩急,再向銀行挪借,不須抵押品,不負重利,豈不比被「重利盤剝者」逼得賣兒鬻女強得多麼?)

(二)出資時期

(三)放款時期或是要買肥料的時候。

(四)放債利率

(五)辦理人員

(六)借款手續

定為每年秋收之後,家家有了收獲,才不至出資為難。

除特別事情以外,定為每年二三月間,「青黃不接」的時候,

至多不得超過了年息百分之十。

由各戶公舉,以信用素孚、熟悉賬目和有常識的人為妙。

「借款者」只限於有股本的人,按照借款多寡的數目,請出

有同一資格的社員數名作連環擔保,不要抵押品,如本人無力償還須由保人連帶負責.

至於資本的大小和放款的數目,原不能一定,應該依各村各戶貧富緩急的情形而定,不是作者可以代擬的。上面所舉的六項,也不過是大略辦法,詳細的辦法,須由

各村農民自己斟酌。

但是就以上面簡略的辦法看來,各地農民,如能實行,一面可以借債不用抵押品,不負重利,田地沒有被人盤剝的危險,妻子沒有人逼散的痛苦,「重利盤剝者」無所用其狡珍,施其凶毒,就會改頭換面,另謀正當的生活,不至有孽種傳到我們想改造的新中國里去。

神聖的農民呀!勤苦的農民呀!忠實的農民呀!何不起來辦辦看?

減省漢字筆畫的提議

錢玄同

前幾天,獨秀先生對我說:「表中國國語的文字,非廢去漢字、改用拼音不可這個意思,我現在是極端贊成的。但是我以為拼音文字,不是旦暮之間就能夠製造成功的,更不是粗心浮氣、亂七八糟把音一拼,就可以算完事的。造成拼音文字,第一步是規定語法,第二步是編成字典。有了這兩樣東西,才能有拼音文字出現。做這兩樣東西,必須專心一志,仔細研究,經過許多次數的修改,才能完美無缺,可以施行。所以這幾年之內,只是拼音文字的製造時代,不是拼音文字的施行時代。加以中國社會的喜歡守舊,反對改良,那麼,拼音文字製成以後,恐怕還要經過許多波折,費上無數口舌,才能通行。我以為我們就使講「一相情願」的話,這拼音新文字的施行,總還在十年之後。如此,則最近十年之內,還是用漢字的時代。漢字的聲音難識,形體難寫,這是大家知道的。今後社會上一切事業發展,識字的人一天多一天,文字地用處自然也是一天多一天,這也是大家知道的。既然暫時還不得不沿用漢字,則對於漢字難識、難寫的補救,是刻不容緩的了。我們斷不可存一種心:以為這漢字既然不過十年的命運,就可以任其自然,不加改良。

要知道若不改良,則漢字阻礙這十年之內的文化發展,其力量甚大。現在試舉一例。今後學校里的學生抄講義,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現在學生用毛筆在文章格紙上抄楷書字的講義的辦法,是萬萬不可再行的了,必須照日本學生的辦法,用鋼筆在note book上抄講義,教員一句話講完,學生也跟着寫完,這才不至誤事。但是用這樣抄講義的法子,這字體必須大大減省,才能縮短寫字的時間。這就是字體非減省不可的一個重要證據。

現在對於漢字聲音難識的補救,已經有了注音字母了。這注音字母,到了拼音文字已經通行以後,再回頭看這種東西,自然是極笨重,極可笑的。可是在現在還不得不沿用漢字的時候,實在是補救漢字缺點的一種重要東西

至於對於漢字形體難寫地改良,即就上面所說抄講義這件事看來,已可證明這種

改良,在現在是需要甚急,非趕緊着手去做不可的了。我是很高興做這件事的。現在打定主意,從一九二。年一月起,來做一部書,選取普通常用的字約三千左右,凡筆畫繁復的,都定他一個較簡單的寫法,——那本來筆畫很簡的,如「一」「二」「上」「下」「天」「人」「尺」「寸」等字,自然無須改作,就是在十畫以內的字,如其沒有更簡的寫法,也可以不必改。照此辦法,預計這三千字的筆畫,平均總可減少一半。如「錢」字寫作「4',減十六畫為二畫;「恭」字寫作「恭」,減十畫有九畫;「孰」字寫作「執二減十一畫為六畫。減得多的和減得少的扯勻了計算,所以說可以減少一半筆畫。筆畫減少一半,則寫字的時間,自然可以縮短一半。況且字體簡單,就容易寫會,大可減少一一或廢除——學校里的「習字」科的時間。我那部書,大約有三四個月的工夫,就可以做成。抄用的簡體字,大都是固有的,新造的很少。因為新造有兩層困難:一則逐字重造,不但麻煩,並且有些字還造不好;二則一個人造的字,很難得多數人的同意,用那固有的,則可免爭執,推行較易,——況且既有現成的擬體字,拿來應用,豈不省事!不過到了那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好仿照那固有的簡體字的形式,造上幾個新的。現已預計,采舊的有五類,造新的有三類,列之如下:

a.採取古字:如「圍」作「口」,「胸」作「匈」,「集」作「人」。

b.採取俗字:如「簟』作"聲","震』作"體」,"剔』作「劉

c.採取草書:如「窠』作「東",「即『作「為」,「行」作此種須有限制。那彼此筆畫聯系糾結的草書字,實在不容易寫,要是不能拆斷的,就不採用。

d.採取古書上的同音假借字:如「譬」作「辟」,「導」作「道」,「拱」作「共,此種有時亦須限制,有些借字,在古時候因為和本字同音,所以可以通借,現在兩個字的音不同了,那就不能通借了。(這是指這個借字在現在常用的說。要是這個借字現在已經不用的,那也就不妨把他的音改讀為本字的音而借為本字用。)又如「譬」「導」「拱」和「辟」「道」「共」等字,現在國語里都不單用,已經合成為「譬如」「引導,,「拱手」和「道路」「共同」等字音詞。(「辟」字在國語里竟不甚用得着:「大辟」「刑辟」都是古語;「復辟」這句野蠻話,也不是常要用着的。)所以「辟如」和「復辟」,「引導」和「道路」,「拱手」和「共同」,雖然同用一字,但是各有各的義,彼此可以絕不相干,也決不至於誤會。要是遇到那些本字和借字在國語里都是有單用的,那就不可借用了。

e.採取流俗的同音假借字:如*作「姜」,「需作「京」,「腐」作「付,「姜」字只有人姓用着它,「京」字只有地名用着它,人姓和地名,都是「託名標志」,沒有意義的;所以把「姜」「京」借為「JT「鷲」,在意義上是決不會混淆的。「付」字在國文里雖然單用,但是「腐」字在國語里卻不單用,如「豆腐」「腐敗」「腐爛」

「陳腐」都是復音語。那麼,「付」和「豆付」「付敗」「付爛」「陳付」,也是各有各的義,彼此可以絕不相干,也決不至於誤會。所以借「付」為「腐二也是可以借得的。

f.新擬的同音假借字:如"翻』作「范」,「餘」作「余」,「預」作「予這是准照e類的辦法新擬的。

g.新擬的借義字:如「旗」作"L,「鬼」作「由」,「腦」作「因」。「L本音ian,「由」本音fu,「因"本音sin,和「旗」「鬼」「腦」三字的音不同;但是字義相同。現在「r」「由」「囪」三字已經廢棄不用,成為死字了,我們何妨拿來「廢物利用」呢?我嘗以為象形字本來沒有一定的讀音。譬如「。」字,中國古音可以讀為nit今音可以讀為jik,英人可以讀為sun,日本人可以讀為Hi。因為這字只是畫了一個太陽,本沒有規定的讀音記在裡面,所以可以隨便讀它。我主張讀「看」「由」「囪」為「旗」「鬼」「腦」,就是這個意思。

h.新擬的減省筆畫字:如「雷』作"厲","就'作「蠱」"矍』作"襲因為**M"字作「萬」,"理』字借"蟲」,"tr字借「龍」,所以「屬」「盤」「螂』三字援例省改。但是這一類字,總以少造為宜。如「屬」「觸」「n」三字,因為筆畫過繁,從前又沒有簡單的別體,所以援例省改。至於那從前有簡體的,或曾經借用他字的,那就不用新造了。

總而言之,抱定唯一的主張曰「減省筆畫,所以無論古字、俗字、本字、借字、楷書、草書,只要合於這個主張的,都可以採取。

這種簡體字,應該從學校里用起,因為學生寫字的時候很多,他們需要簡體字很急的緣故。國民學校的學生,從進學校起,就認這種新字,無須再認舊字。那大一點的學生,已經認過好多舊字的,可以就他原來「習字」科的時間,改為認新字和練習寫新字,以每星期兩小時計,至多至多不過兩年,一定可以完全認得、完全會寫,——以後便可以把「習字科」廢除。費上一百四十小時的學習,可以得到以後寫字的大便利,這實在是很經濟的!

假如有人以為簡體的俗字可以採用,那沒有俗字的,只可新造,不可採用古字。那麼,我要聲明:我主張採用古字,只是因為古字中有好多筆畫簡單的,我們叫它復活,拿它來用,覺得比較新造要省事,——就是新造一個,也不過把筆畫改簡,其實和用簡筆的古體一樣,——絕對不含有復古的思想在內。

假如有自命為懂得「國故」的人來攻擊,我們本可不理,因為我們本不是主張保守「國故」的,我們認定文字是要合用的,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如要對付他們,卻很容易,只消把「古已有之」四個字抬出來,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我現在姑且出幾

條「策問」來問問他們:

(1)《說文•序》說:李斯「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這所說的「省改」,不就是減省筆畫嗎?(不但此也,商朝的甲骨刻辭,商、周兩朝的鍾鼎款識里,已經有許多簡體字了。)

(2)《說文》中所謂「從某省」「某省聲」不是減省筆畫嗎?

(3)周朝的蹤(即「璧」字)文,漢朝的磚文,魏、齊的造像,以及古錢上所刻的,不是簡體字很多嗎?

(4)近人翻刻的宋朝的《京本通俗小說》和元朝的《古今雜劇三十種》,這兩部書里,俗體小寫的字不是很多很多嗎?

他們如其真懂「國故」的,看了我這幾條「策問」,一定不再開口了。假如他們蠻不講理,以為唯古人可以減省,今人則無此權利,這樣顏預的人,那就絕對不用去理他了。

假為他們看了上面的「策問」,莫名其妙,只能抬出《字學舉隅》來嚇人,那便是八股陋儒,狀元、翰林而已,配不上談「國故」!我們應該可憐他智識淺短,不可和他計較。

這種簡體字如其通行,則我以為印刷用的鉛字應該完全改鑄。鉛字筆畫的多少,在印刷方面,固然不生時間快慢的問題。但是如其書寫用新字印刷用舊字,則學習的人非認兩種字不可,那便鬧到求簡反繁了。

刻簡體字的字模,我以為應該用楮書的筆勢,不可用所謂「宋體字」的筆勢。因為簡體字既采及草書,難保不有幾個筆勢圓轉的字,要是刻成「宋體字」的形式,卻太不好看了。

我以為簡體字既須一一新鑄,最好把常用的復音字鑄成一個字模,以便今後印刷改良,可以逐詞分開,如印西洋書之式。(我是主張漢文應該改為橫行的,所以以為這種復音字的字模,應該鑄成橫列的式樣。)

我以為簡體字的字模,最好連着注音字母鑄上去,以補漢字聲音的缺陷。漢字無論「象形」「諧聲」,到了漢魏以後,「形」和「聲」的功用都已失去,只能當它一個無意識的記號看待。(簡體字它更不必說。所以無論什麼字,都要拿注音字母去補上它的音。)好在鉛字多些筆畫,是不要緊的。簡體字加上注音字母,那筆畫的多少,不過和現在通行的字相等。但是若沿用現在通行的字印刷,則認字者須認兩種字,太不經濟;若用簡體字加註音字母印刷,則印刷體和書寫體一律,在認字方面固然經濟,並且因此又可以記得字音。筆畫的多少雖然相等,而效用則大不相同了。至於書寫,當然無須加註音字母,以圖省便。用了這種簡體字,字典的分部才能改良。楷書字的分

部,本來是極困難的事。《玉篇》和《類篇》,照着《說文》分部,於字義雖合,可是無從檢查,當然不適用。《字匯》和《康熙字典》,別定部居,定者雖自以為便於檢查,其實還是很難。所以現在有林玉堂君的《漢字索引制》,想要改用新法來分部。但是現在通行的字,筆畫彼此「參伍錯綜」,林君用最簡的點、畫、直、鉤……來分部,我覺得還是不甚適用。若把筆畫改簡了,再去掉許多小畫、短直和橫斜的筆勢,利林君的方法,大可應用了。

杜威博士講演錄

高一'涵記

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

前幾回講演的是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的性質、范圍和用處,後來提出幾個評判制度的標准,這都是普通的空泛的講法。今天以後要提出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應該討論的具設問題。

現在為方便起見,把我們所講的問題分為三組:

(一)關於政治的問題這組的問題是說明政治的性質和法律、政府的范圍。比如說政府是什麼?作用是什麼樣?哪種政體是最適宜的?獨裁政治、貴族政治哪個好些?哪個壞些?政府的范圍應該有多大?哪件是應該做的,哪件是不應該做的?哪種是做得到的,哪種是做不到的?

再舉幾個例說:獨裁政治專於注重功效,究竟有什麼限度?為什麼要有法律?法律的性質是什麼樣?為什麼要用刑法?刑法的目的在什麼地方?無政府主義究竟有哪幾種主張有存在的理由?——這都是屬於政治一組的問題。

(二)關於知識界、思想界生活的問題比方講到社會哲學一方面,政治的重要還在第二位;真正的重要的問題卻是文化,如宗教、美術、思想、學術之類。現在且把宗教、美術、思想、學術等比較更重要的列為第二組。

且舉幾個例說:比方究竟在個人信仰上的威權、遺傳、自由占什麼地位?思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究竟在社會上占什麼地位?諸君是讀過歷史的,可以回想古來爭自由的歷史在人類生活上佔了多重要的地位。

(三)關於經濟生活的問題比方資本勞動在社會上究竟占什麼地位?究竟財產應該私有、應該公有?經濟的生活究竟應該競爭的,應該互助的?——這都很重要的問題,所以提出來作為第三組。

現在且把這三組問題——政治問題、知識問題、經濟問題——分開一組、一組地講演,先講最後這一組。為什麼先講這一組呢?因為社會生活的基礎建築在經濟生活之上。如同個人一樣,個人要滋養才能生活,沒有滋養料便死。社會也有這種慾望,如果不能滿足它的需要,便不能保持它的生活。所以簡直可說經濟生活便是社會生活的基礎。

經濟生活范圍很廣,包括:

(一)滿足人生慾望的努力。比如渴了想喝,餓了想吃,為滿足各種慾望才出力勞動達到這個目的。

(二)達到目的的工具。用種種方法達到滿足慾望的地步。

(三)為達到目的而出產的貨物商品。

這三部分都包括在經濟生活之內。

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最危險的莫過於看不起經濟的生活。有許多哲學家以為這是日用平常的事,不值得哲學家研究的。不知社會生活文明程度完全和經濟生活程度作正比例,文明和野蠻的分別就在這一點。野蠻人慾望少,需要少,所以滿足慾望需要的方法也少;文明人慾望多,需要多,所以要想出種種方法來滿足他們的慾望需要。因為這樣,所以宗教、美術、文學……各方面都發展,這就是不能藐視經濟生活的原因。

從前哲學家下「人」的定義:有的說「人是能說話的動物」,有的說「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有的說「人是會笑的動物」。最近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Bergson)說:「人是能製造工具的動物。」這個定義和從前不同,很有特別的見解。他說的「製造工具」便含着把天然界的材料,變為應付需要的器具而說的,下等動物便不能拿天然界的材料來應付他們的需要。所以能製造工具便是人的特別性質。

以上講的是經濟生活的重要,以下再講經濟生活和人類生活的關系和在社會上的影響。經濟生活可使人類社會發生兩種影響:(一)分工;(二)互助。

假如我們社會各靠自己去製造器具來應付自己的需要,那麼這種社會立刻便可以回到野蠻時代去了。各人做各人的事不但是辦不到,便是辦得到,但是社會上沒有互助的生活,除了家庭還有血統的關系外,其餘的人便沒有彼此幫助生活的需要,所以便要回到野蠻時代去了。

分工做事的最大的利益便是能使人專心向一件事上去做,可以養成專門的技術。譬如農夫,專門讓他去務農,別的需要讓別人來供給他,使他可以專心致志地研究農事,自然可以發達他特殊的技能。至於工業更能看出分工的益處。譬如鐵匠、銀匠、畫師、工程師……個個都有專門的本事,如果不分工,便有天生的才能也埋沒了,斷

不能使他發展到特殊的地位。

分工的利益固然可使專門的技術發展,同時也可以使社會生活互相贊助。因為越分工則社會生活越復雜,越向不同的方向去發展。社會生活既然復雜,便不能不靠彼此互相幫助。且舉幾個具體的例:譬如農出產,工製造,商運輸販賣,你靠我做這樣,我靠你供給那樣,結果便把各部分的界限打通了,成一個互助的社會。如果社會事業不分工,必是個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惟有分工才可使社會變成有機體的性質,一部分不出力他部分必定受損了。

以上所說的分工互助的道理都是平常的知識,用不着再三地申說。所以要提出來說,就是因為有人把經濟生活看作物質的、下等的生活,先抱定了藐視的成見,說它和人類精神的生活無關。便在歐洲也還有人說物質文明太發展,容易使精神的文明墮落。我所以提出來講的意思,是要大家知道物質的生活是很可以影響於精神生活的,如剛才所說的互助的關系,這並不單是物質的生活,實在是精神的生活基礎。

這種藐視經濟生活的成見我們是已經不承認的了,但是還有一種相反的學說,我們也得要拿來批評批評。當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初年,英、法學者都承認分工互助的好處,但是看得太重了,便趨到極端,以為政治問題、思想問題都不重要,都可以歸到經濟問題中去解決。例如斯賓塞爾的政治哲學便完全在這種觀念上建設的。他以為工業發展可生出種種利益,一方面可使個人的天才自然會發展,一方面又可使貨物交通發達,自然會養成互助的觀念,那種不好的、仇視的行為自然會沒有了。進化是從無工業的世界進到工業世界,這是經濟生活自然發展的。

這派叫做自由貿易派。他們希望從自由交易上把戰爭根本打消。以為經濟發展人家都明白戰爭是不經濟的,只要自由交通、自由貿易,凡是由國際外交和政治所養成的仇敵的勢力都可打消,所以他們主張借經濟的交通來解決國際的敵視。

不但他們拿自由競爭來打消國際的仇敵,就是國內的互助也主張借經濟的交易來養成的。他們以為如果讓他們自由競爭,買賣兩方面都有利益,不要定法律去干涉它,自然會生出互助的結果。這派學說都以為人人皆有利己心,利己心本是一切罪惡的原因,但是有意識地利己思想不但無害而且有利。大家都覺得損人利己結果必定不利己,便會養成有意識的利己心;既然養成有意識的利己心,自然會養成互助的習慣。這種學說在世界上還沒有完全實行過,因為全世界的貿易沒有哪一國是完全自由毫無干涉的,所以我們不能過於指摘他,不過照這派學說本身說來,還有幾種大缺點。

這派學說的根本錯誤便是他們假定的根據在事實上不能實現。照他們的假設必定個人國家都有平等競爭的能力,但是事實上絕沒有平等的競爭能力,無論是國家是團體,競爭的能力斷乎不能平等的。如果各國個人競爭的能力如才能、工具、財產、資

本……都相等,那麼這種學說是很有道理的。不要道德指導,他們自然會發生有意識的利己心,社會中絕沒有這種事實。個人同個人競爭,有才能、工具、財產、資本的人一定要大佔便宜的。國家也是這樣。既有這種情形,可見得利己心越發達、越利己,結果必定生出很不平等、很不公道的現象。

這派學說在十九世紀中葉最占勢力,從一八八。年到一九一四年,他們的錯處越發發現出來了。從前的武力帝國主義便是大國、強國利用經濟的勢力來侵奪小國、弱國的利益,這就是這派學說的錯處最顯明的時代。

不但大國同小國、強國同弱國有沖突,便是大國、強國自己也起了沖突。各國自由競爭,各想佔便宜。歐洲北部各國生產不能應付需要,不能不找出小國、弱國來做他們的犧牲,結果大國、強國之間便起了沖突。不但十八、十九世紀學者所希望的大同世界、和平世界不能實現,並且釀成一九一四年以來的大戰爭。

不但國際間不能實現這種學說,便是國內行了這種學說也發生許多毛病。現在當然承認工商業的國家社會分子有彼此互助的事實,但是因為各分子的才能資力不平等,所以往往一部分佔便宜,一部分吃大虧,結果便生出不平等、不公道的狀況。

現在生產的方法和從前不同,資本家只要有權力、工具、財力便可以制勞動者的死命。世界上金錢勢力很大,比方製造貨物自成功到賣出的時候,必定要經過很多的日子,多錢的可以居奇,無錢的便不得不賤賣,所以錢多的人與錢少的人競爭力便不能平等。結果還是有錢的人佔便宜,可以利用金錢勢力來迫壓無錢無勢的人,侵佔他們的利益了。

簡單說來,勞動問題從學理上觀察,勞動、資本是互助的,從事實上觀察卻一個占勝,一個吃虧,結果總是一方面享福,一方面吃苦。現在所設勞動問題就是在彌補、救濟從前不平等、不公道的壞處。

現在所設勞動問題,在勞動者方面以為非人道,要求改良,主張根本解決;在資本家方面以為這是自然的趨勢,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這些問題原不能批評他們,說哪個對,哪個不對,姑且表明我們兩個意見:

(-)經濟的互助關系也可以好也可以壞。在從前孤立生活時代,彼此毫無往來,自然不會沖突;現在有了交互的關系,一方面固然有好處,但是他方面也是有壞處。

現在的問題,不但要有交互的關系便算了事,還要想怎樣支配這種關系,使他有利不要有害!

(二)要知道自由平等並不是平行的。十八世紀法國革命,宣告自由、平等、博愛三大主義,以為有最大多數的自由,自然會使多數平等。前一百年來可算是自由的時代,結果格外現出不平等的狀況,這都是自由太多的結果現在的問題,是應該怎樣

補救自由太過的毛病?怎樣使可能自由,可能平等,好讓各個人都有平均的發展的機會?

上回講過經濟生活可以發生兩個結果:(一)分工;(二)互助。又講到歐洲實業革命的結果,生出一種新政治哲學,大意是承認經濟生活的重要,希望以經濟生活的組織做基礎,把國內外的問題一齊解決。國內去了無意識的利己心,國外免掉無意識的戰爭,達到大同和平的世界。這種理想在歷史上不能實現,並且和事實卻都相反。因為自由競爭必以能力平等為條件,能力不平等,結果便生不平、不公的現象,所以國內造成資本家迫壓勞動家,國外養成這回的大戰。現在我們所當研究的,便是一方面怎樣公道?一方面怎樣自由?這便是跟實業革命而來的困難問題。

今天要講的是實業革命的結果。前回講過:實業革命之後,生產和製造都用機器,利用大規模、大生產的制度,用蒸汽、機器、煤、電來代替人力,因此便發生一種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注重個人自由選擇,愛做什麼便做什麼。這派哲學最注重契約(Contract)的觀念,打破從前分位(Status)的觀念。契約是根據於個人自由意志,得雙方同意締結的。英國有名的歷史家梅因Sir Henry Maine說:「人類社會進化的趨勢是由分位時代趨到契約時代。」分位是包括地位、名分說的,最明顯的例,便是埃及、印度的階級制度,各階級隔絕不相交通。歐洲封建時代也是這樣,都有天生的、分定的階級。現在的社會雖然打破分位觀念,但仍有分位的遺跡,如婦女的地位仍然不及男子,便是一個例。再回想幾十年前,不但君主、皇室的權力是分定的,便是地主對於佃戶也都有分定的地位。可見得分位的觀念范圍很廣,實行分位觀念的國家也很多。

分位的社會最重要的性質,便是把社會分作許多階級,每,階級之中,子子孫孫都做那一樣的事體。從歷史上看來,歐洲改革分位社會並不靠政,治革命把它打破,是全靠經濟生活變遷才把它打破的。比方上回所講的婦女分位解放,並不是政治上解放的,全是經濟上解放的,因為家庭生計逼迫她們,使她們要到社會上去做事,所以才因而把她們的分位改變了。

我們看英法兩國的革命可以看出特殊的區別:英國一六八八年的革命是政治革命,法國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是社會革命。因為法國的革命不但把朝代換了,並且把從封建制度傳下來的階級、職業、名分一齊打破。梅因說「由分位時代趨到契約時代」的意思,是說到了一定的時期,自然會把舊制度打破,用個人自由商定的契約來代替它,這便是社會進化的必然的趨勢。

這種社會變遷的結果,便發生一種新政治哲學——個人主義。個人主義的中心觀

念,便是根據個人自由意志商定契約,不要政府用法律的或政治的勢力去干涉他們,只聽他們自由去做。政權越小越好,個人同個人定了合同之後,如果有違背合同的,政府才可以出來干涉。這派想把經濟哲學變成政治哲學,把政治的改革都看作不大重要的。

這派的哲學把經濟問題、經濟組織,看得比政治生活更重,以為政治問題都可拿經濟生活來解決的。我們如果把兩千多年前柏拉圖(Plato)的哲學拿來比較,卻和這派相反。他說分位的社會是最高理想的社會。社會中最重要的便是分位,安寧、秩序全靠分位維持的。社會各方面能各得其所,全靠各階級各司其事,各階級做各階級本分以內的事體,便是理想的最高的社會。

但是柏拉圖並不是頑固守舊的人,他對於希臘的分位區別,並不滿意,覺得那時的分位不但不能維持安寧、秩序,並且擾亂安寧、秩序。他想找出理性做分位的標准,看社會上需要是什麼,看哪種階級是不可少的,乃設下來哪種階級。依柏拉圖的研究,社會上有三種階級是最需要的:(一)指揮的人。社會上事業不能讓個人去辦,必定有個指揮的人才可以做出有意識的事體。他把這種人看得最需要的,他主張只有哲學家可以做君主,做統治的人,他的理想的共和國便以這種人為第一需要的。(二)執行和保衛的人。既已有聖賢立法便要有人執行,不但執行法律,並且要防人攻擊。這種有勇的人便是市民,他們的責任是保護國家,所以占第二級地位。(三)生產的人社會有物質的需要,這階級的人是個無產的階級,專用勞力供給社會生活的。如果各階級各盡各的事,便是太平世界。

柏拉圖理想的計划和別人不同,他的特別貢獻是想出教育的方法。他以為生是偶然的,應該有教育制度來啟發他。《共和國》中講教育事體很詳細,教育如果辦得好,使最聰明的人升到統治者的地位;次懂得法律的人、有勇氣的人,升到第二層階級;至於那些沒有知識只有情慾的人,只好讓他去做小百姓罷。這都是憑教育解決的,不是他們生成的。

柏拉圖這種理想完全是個烏脫邦,但是我們也很可以拿來做討論的基礎。因為他是哲學史中有完全計划的人,他的議論很可以代表分位派的觀念。他所主張的是國家社會主義,想用少數人的能力來定各部分的需要。他的根本觀念是看不起經濟的生活,看不起慾望需要,最不相信經濟的需要,要想把它壓將下去,說它不配在社會上佔一個重要的地位。

這派哲學卻和英法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上半期的經濟學說相反。這時候的經濟學說以為社會最重要的需要是經濟,能使經濟自由發展,個人自由競爭,那麼一切都平安了。他們相信個人用不着聖賢來指揮他們,他們有利己心自然會懂得他們所要的是

什麼,別人都不配去指導他們,指導的並不如他們自由發展、自由契約的好。他們以為個人只有自己最知道自己的需要,如果人都照他自己的利益去做,總計起來便是社會的利益。因為經濟並不是個人的,不能孤立的,必定有彼此交互的關系。比方定個契約必定要彼此協商,彼此交有利益,結果不但是個人的幸福,並且是全社會的幸福。加果達到這個目的,全社會都可以安寧和睦。

個人自由契約雖然有不平等的,但是他們以為不平等不打緊,優勝劣敗是天然的結果。人類正可以利用天然淘汰來鼓勵社會,使他們努力。歸總一句話:便是拿契約的關系、個人自由做根據,主張國家放任,工商各業均不要干涉。萬一社會上發生沖突,他的發展侵犯我的自由,或是契約有弊,一方履行,一方不履行,國家才可以出來干涉。這派學說平常叫做放任主義,又叫做警察式的政治哲學,把國家看作警察廳,只要它管一部分警察的職務罷了。

這派學說不但以為自由放任於經濟上有好處,便是道德上也有好處。讓個人自由發展,可以鼓勵個人冒險、競爭、奮斗的精神,可以減少懶惰、不進取的脾氣。照他們說經濟的發展很可以幫助社會精神的進步的。

如果把這派學說應用到中國來,拿他們所攻擊的國家干涉,來攻擊家庭的干涉,把家長的權力一切停止了,讓家人各去自由獨立做事,那麼就很可以看出這派學說的好處。

再這派學說不但有幫助天才、道德發展的好處,並且可以養成社會上彼此互相信用的態度。因為自由協商必定要兩方面都彼此相信才可以成立,所以這派學說在共同事業、共同生活的社會中最占重要的分量。從歷史上看來,自從商業發展自由契約而後,的確養成許多很好的信用態度,歐人的信用未始不是這派學說養成的。

以上是說這派學說的好處,現在再說一說它的缺點:

這派學說第一個缺點便是忘記了平等是契約最重要的條件。如果兩方面勢力平等,那麼還可以說得上自由;如果兩方面勢力不平等,那麼所謂自由協商便是笑話了。譬如大資本家什麼都有,只是缺少工人,但是工人很多,要多少便多少,要給多少工資便給多少工資,你不幹自然有別人去干。這種佣雇的契約表面上好像是自由協定的,其實工人一方面是無可如何的,只好忍氣吞聲去干罷了。這都是因為沒有平等的勢力,所以雖有契約,好像沒有契約一樣。

這種勢力不平等的契約便生出兩種結果:(一)勞動時間。每天做工十六七小時,工人哪有願意的呢?但是僱主說這是他們自由意志,是他們情做願做的,其實只是生計的逼迫罷了。(二)工人待遇。如運用危險的機器,使用有毒的材料,或斷手足,或壓死、炸死,或悶死、害死,工人如果要求賠償,僱主必說這是他願意做的,特為冒

險來的,我是不能賠償的。這種契約名為自由,實則都是勢力逼迫的,這便是兩方面勢力不平等的結果。

十九世紀之初,歐洲各商業國都把干涉自由的法律漸漸廢了,到十九世紀下半期又立許多工廠法,干涉做工的時間和工人待遇。如果做工過乎法定的點鍾以上,或是工廠設備不安全,和使危險的機器,婦人小孩所能做的工作——都要受法律限制。大概十九世紀的下半期不但不用放任政策,並且用和從前相反的干涉政策。

這派學說第二個缺點便是他們以為契約的利害只是當事的兩方面的關系。這一層是他們的大錯,因為沒有一種契約是個人的關系,不是社會的關系。比方如果有五十人、百人願意賣身做工,情願做那不衛生的苦工,這便不是這幾個人的關系,全社會都要受影響的。自己不衛生,不潔凈,生下來的孩子便弱了,便於種族有害了。所以簡直可說沒有個人的利害不和社會有關系的。

我且舉一個例,美國有一邦定一種新法律限制婦女的工作點鍾,後來反對的人說:婦女都願意多做幾點鍾,多得幾文錢,法律禁止她們,豈不是侵犯個人的自由權嗎?

立法的人辯道:便是願意國家也可以干涉的。因為過於勞動生子便弱,結果必使人口減少,種族衰敗,這都是公共的問題,並不是婦女個人的問題。照這個例看起來,可見得個人的利害總與社會的利害有關。歐洲大陸都承認勞動保險制度,不但保險,就是失業者、年老者都要保護。德國行這種制度最早,這回大戰所以團結力很耐久未始不是行保護制度的報酬。

以上所說的多是關於歐美經濟狀況。中國如果工廠發達,工業制度也不能不有的,剛才所說的放任政策、保護政策未始不可以供參考。勞動時間、工人待遇、婦女小孩做工……等等不衛生的狀況最好是預先防止,不要待到生出流弊再說,等到那時社會上已經受害了。

以上所說的都是學理上的問題,現在的爭論,大家都說是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爭勝,今天已把個人主義講完了,下次再講社會主義對於種種問題的態度來比較比較。

上一次講演會指出個人主義注重自由放任,在歷史上發生許多困難的問題和顯而見易的流弊。後來便生出反動,有一派學說和個人主義的經濟學說相反對。這派學說自己雖然還沒有一貫的主張,但他們有共同的趨向,就是都不贊成經濟的活動一概放任,要想設法限制,並由公共勢力管理,使經濟事業朝一個方向走去,使這種事業為社會公共的利益,不為個人自己的私利。

今天要講反對個人主義的社會哲學與政治哲學。這一派都是抗議的論調,都是攻

擊現行的經濟組織、社會組織、工業制度、資本制度和私有財產制度。他們所攻擊的大概都能一致,但是他們所主張的各有不同,現在要講究竟社會主義一派所主張的是什麼,那就很難說了。

我們所以主張不同的原因:一是道德的見解不同。他們之中,有的重視道德,有的不重視道德,這是他們一個區別。最初的社會主義在英國、法國的大概多注重道德觀念,攻擊那些不道德的工業、資本、財產等制度。後來馬克思出來,倡科學的社會主義,找出一種因果律,說某種制度的自然趨勢是怎樣,便丟開道德的觀念,只講自然的趨勢。二是對於國家的態度不同。有的主張公眾的組織動作,利用公共機關來干預經濟的活動;有的還帶點個人主義的遺風,不信仰國家政府,說它們靠不住,只注重社會全體個人願意的組織,便成了無政府共產主義一派。前派信仰國家,這派反對國家,這便是兩派不同的地方。

這些派別雖然主張不同,但都可稱為社會主義。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趨向:便是經濟活動應該以社會共同的利益為前提,不應該以個人私自發財做前提。他們所以攻擊從前種種經濟學說,因為他們說得太抽象,把社會的方面看輕了。現在經濟制度、工業組織所以發生許多缺點,都因為他們重個人輕社會的緣故。古代的經濟學說只注重抽象的概念,不注重具體的問題,把勞動資本當作抽象的名詞,不把它當作有血氣、有肉體的人的團體。現在都變到注重社會共同利益方面去了,這便是他們共同一致的趨向。

現在對於道德派、倫理派的社會主義不能詳細解說,但簡單解說幾句。這派最盛的時期便是十九世紀的上半期,到一八四八年歐洲各國都起了革命,便是這派學說的影響。十九世紀下半期,是馬克思的學說最盛行的時代,直到歐戰為止。現在好像人心對於馬克思的學說有點厭惡的樣子,又回復到十九世紀上半期道德的、倫理的社會主義去了似的。

馬克思攻擊道德派的社會主義,以為他們是感情用事。他說工業制度壞,並不是道德不道德的問題,他要證明那種經濟組織,歸到自殺的一路,自然會趨到滅亡的時代,自然會有新的制度來代替它。他的意思就是說個人主義的經濟制度,自然會趨到滅亡的地步,自然會有社會主義來代替它。

馬克思以為私產制度當初還有存在的理由,工業尚未發達,自耕自食,自製自賣,生產貨物都是他自做的,所以得到的財產應該歸他自己私有。後來行工廠制度,用不着自己去做、自己去賣,分工的結果一件東西經過許多手才製造成功,自己製造的東西不知道賣到什麼地方去了,所以他說工廠發達以後,所有製造和分配已成為社會化了。生產分配已變成社會化,經濟的組織制度還是非社會的,所以沒有存在的理由,

應該也變到以社會利益做標准才對。

機器發達之後便有大工廠制度,有大工廠制度便使實業擴大,後來彼此自由競爭,小工廠站不住,非要聯合不可,越聯越大,便成了很大的公司。美國的Trust便是一個例。馬氏那時已能預料到這種自然的趨勢,說競爭的結果必把競爭取消,經濟活動都歸大公司獨佔去了。

總而言之,馬克思的學說有這幾點很重要:(一)認私有財產是古代的制度,現在沒有存在的理由。(二)經濟競爭的制度是自殺的制度,結果便把實業都歸到少數人的手中去了。(三)資本越大,利益越多。資本家一方面賺錢,工人一方面吃虧,結果社會上只有極貧、極富的階級,便把中等社會消滅了。如到這個地步自然會越生階級競爭的。有許多人罵馬克思,說他提倡階級競爭,實在是冤枉他。其實他只說這是天然的趨勢,貧富兩階級自然免不掉競爭的。(匹I)他承認經濟的價值是由勞動而生的,勞動便是一切經濟價值的來源。至於資本家的利益只是剋扣勞動者的工錢。譬如資本家把工人應得的一塊錢之中扣去一角,以為他得了九角錢便可以養家活口,資本家既己發財,結果便拚命地生產,生產過多,便起了商業上的大恐慌。結果必定弄出大亂子,發生階級戰爭,使經濟組織完全失其作用。國家沒有法子,才把經濟拿過去歸國家掌管。

以上所說的是馬克思學說的大概。不過到歐戰以後,大家對於他的學說很有一點懷疑,很有一點厭倦的樣子。這卻有兩個原因:

(一)他所說的話多與事實不合。他說經濟資本集中,這句話固然是驗了,但是他說窮的越窮,富的越富,這一層卻與事實相反。自歐戰以來,勞動社會生活的程度高了,不但不受惡影響,且因工價益增,工人的生活反漸漸寬裕起來了。

(二)他的推算很有一點錯誤。他說社會主義的國家必定在經濟組織很完備的國家之中才可以實現,但是照歷史看來卻卻相反。他想到德國、美國應該最先實現社會主義,卻沒有想到俄國最先實現社會主義。俄國尚在家庭經濟時代,沒有到社會經濟時代,照他的推算斷不會有這回社會主義發生,誰知事實上竟然實現社會主義起來To——因為有這兩層原因,所以大家對於馬氏的學說不大信用,趨到從前的道德派、倫理派的社會主義一方面去了。

現在不能詳細說明反對馬氏這派社會主義的學說,且說個大概。美國的虎福爾(Hoover)是個很會辦事的人,這回戰爭被協約國公推他支配糧食,辦理事件很滿人意。他在歐洲很久,回到美國他有一次演說說歐洲的社會可算是社會主義破產,凡是實行社會主義的地方,出產的程度都減少,不能供給需要。因為社會主義把個人的競爭興趣減殺了,人人都沒有競爭的心,所以出產也減少,經濟的進行很困難。東歐一

帶尤其顯然。照這種看來,可算是社會主義的失敗。

他這些話也未免講得太過,以幾個月的經驗來批評人家的經濟,未免有些靠不住。且遇這回大亂,經濟衰落也許有別的原因,拿來歸過於社會主義似乎有點過當。但是他的議論也很有價值。從前信仰社會主義的人都攻擊馬克思的國家社會主義,反對經濟由國家管理。不但局外人反對,便是信徒自己也懷疑。這都有種種的理由:(一)把私人自由競爭的經濟完全收歸國家管理,把個人自由活動的興趣取消,結果便恢復從前的封建制度,打消許多自動的活動,阻止許多向前的興趣。(二)這種新組織中一切公有,有才乾的資本家以他多年的經驗,也必定在這種國家中獨佔大權。他們既已得到大權,還是為自己謀利發財,大多數沒有才乾的人仍然是沒有法子進取。——這都是不可防止的流弊。

講到這里又引我們研究另外一派社會主義的興趣。這一派有的是「公所的社會主義"(Guild Socialism),有的是「工團主義」(Syndicalism)。俄國新憲法的精彩,就借這兩個制度表現出來的。這派社會主義的根本觀念,都反對國家的組織和政府的能力。他們對於國家政府有點懷疑。比如美國的工會,歐洲的工團,都是倚靠自己有共同的趨向和利害關系,由自己出力去辦,不信賴國家政府的能力:這便是工團主義。近來新的公所社會主義是以行業為主體,每種團體當中分子有公同的利害關系,一切經濟,的活動由這有公同利害關系的人自己去辦。他們的社會,是每業有一個組織的聯合社會,使各業辦理各業的事件,不靠政府,單拿個人的行業做組織團體的標准。

從歐洲中古到機器發明的時代,各業都有公所,管理營業的生活組織很完備,對於徒弟、行規、定錢等管理也很利害。在工業未發展的時代,這種公所很居重要的地位,到了個人主義發達的時候,以為這種制度妨礙個人自由,到法國革命而後便一齊廢了。現在主張社會主義的人以為公所制度很好,與其叫國家替公眾做事,不如以各業為單位組織一個適合民治主義精神的團體來做事好。所以現在的公所制度可叫做「工業的民治主義」(【ntustial Oem caey)。

中國現在還有商業公所,當這個由家庭經濟生活到工廠經濟生活的過渡時代,這種制度似乎很可利用。現在應該研究哪一部分應該保存,怎樣提倡社交養成對於本行業自尊自重的觀念?因餘本業所需要的技能和有關系的利害,只有公所可以完全知道。中國學者應該研究這種公所,應該保存公所的好處。

初開講的時候,我們曾再三說明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的正當的職務:不再籠統地攻擊,不尚武斷的主張,只貴具體的研究,沒有包醫百病的葯方。我們主張是提出具體的問題,偶然說一點下手的方法。今天要按這個意思提出兩個問題:

(一)中國現在應該怎樣保留經濟的重要利源——路礦、森林、航路——使不致落

到私人手裡去,為私人營私發財的地步。因為這幾件東西都每和公共利害有關系的,中國現在是從簡單的經濟生活進到復雜的經濟生活的時代,所以這個問題是很重要的,是很要研究的。

(二)中國現在應該怎樣利用各業的公所、會館制度的好處,使他們發展,並使以職業為根據的團體得進為政治組織的中心!將來的選舉不但由個人選舉,並且由各業公選,或者成績比較好一些。現在有許多公所應該解決,如果解決了,不但是為中國私利,並且可以把這個解決法貢獻到世界上去。

總而言之,社會主義雖然主張不同,但是有個公同的觀念,便是一切經濟事業最大的目的是謀社會利益的,不是為個人發財賺錢的,我們研究中國經濟問題應該拿這種觀念做標准。

經濟界之危險預防法

馬寅初先生講演李澤彰筆記

我昨天已經講過「危險」的意義(專指經濟的方面)。我現在假設諸君已經了解這兩個字,今天專講經濟界之危險「預防法」。

關於「危險」這個問題從來有兩種學說:

(甲)主觀說 主張這種學說的人說「造化沒有危險,危險都是由我們腦筋里想

出來的。」譬如一座空山,造化知道沒有礦在裡面,不去開采,自然沒有危險的話說。

我們因為拿不定有礦沒有礦,所以冒險採掘,結果下來犧牲了許多金錢,開一座空山。這種危險不是本來沒有危險的一樁事情嗎?又如猜拳,你不知道我拳頭里到底有沒有東西,所以猜出來總帶幾分危險。但是在我自己早就知道是一個空拳,會有什麼危險呢?故這一派的學說又可以叫做「無危險說」。

(乙)客觀說客觀說說「危險總是有的。」例如我們擲骰子。骰子共有六方。我們擲下去,每一方來的機會都有六分之一,決不會有七分之一。故危險總是有的。

這種學說也可稱為「有危險說」。

總括起來,「主觀說」說危險本來沒有的,「客觀說」說危險總是有的。我們現在撇開學說上的爭論,專講預防危險的方法。預防法共有五種:

(-)擔保預防法

(-)設備預防法

(三)技術上的預防法(智識的作用)

(四)投機預防法

(五)保險預防法

我先講技術上的預防法。上文已經說過,本來是一座空山,因為我們不知道究竟有礦沒有礦,所以存萬一有望的心思,冒險去干,結果下來,犧牲了幾百萬開一座空山,受了絕大的損失。這種危險便是「不知」這二個字醞釀出來的。從前科學未發明的時候,這樣不知道,那樣不知道,所以常有如上文所說「犧牲了許多金錢開一座空

山」的事情。如今科學昌明了,從前不知道的事情,現在都漸漸知道了。因為知道的事情漸漸多了,那冒險的事情自然漸漸就減少了。我們現今所以有技術上的預防法就是科學昌明的結果。故科學日益昌明,技術上的預防法日益精密。我且舉三個例:

(1)採掘礦產前清的時候,有一員大吏名叫——聽說外國之所以富強,都是由於採掘礦產而來,於是派人四處開礦。當時所派的人哪會懂得開礦。他們全憑運氣所以失敗的多,成功的少。這就是不懂科學的緣故。在科學昌明的國度,他們可以用科學上的種種方法去試驗有礦沒有礦。故從前把開礦當做冒險的事業,如今科學昌明,這種危險可以免掉的。

(2)耕種從前Nile河兩岸一片荒野。因為這條河自三月到九月水勢浩大,兩岸的田地多被水沒了。自九月到三月,水勢下落,一直干到河底。所以兩岸的居民,一年到頭,不是鬧水荒,就是鬧乾旱。從前埃及人的大患便是這條河。後來到了英國人的手裡,這條河不光是無害,並且有益。我把英人治河的方法略說一下。河水退清之後,他們把沿河兩岸低下之地當做很深的池。這些池直通於河,在河池的中間樹立了一根很堅固的橫閘。漲水的天氣,他們開閘,放水進池。因為水有銷路,自然就不會泛濫出來,兩岸的田地就保住了。還有什麼水災呢?未退水之先,他們早就把閘關住。有了滿池的水,即使河水干到河底,人民也不怕沒有水用。還有什麼乾旱的問題呢?這種治河的方法便是技術上的預防法。

(3)航海譬如說一條船由美國到中國中間經過太平洋。正月一日開船的時候,風平浪靜,到了第二天,颶風大作,船就打沉了。這樁事體從前是沒有方法可以脫險的。如今天文學、無線電報都發明了。天文台能夠算定哪天起風。於是未開的船可以風過再開,已經走到中間的船可以拍無線電報,叫他灣住。所以從前颶風的危險,如今有了天文學、無線電報就可以免掉的。

依這樣看來,從前開礦、耕種、航海種種主觀上的危險,如今科學昌明,都可免掉的。

以上講技術上的預防法。

這還不算緊要,最緊要的預防法乃是今天我所提出的(一)(二)(四)(五)。我現在順次分說如下:

(-)擔保預防法怎麼叫做擔保預防法呢?譬如說京漢鐵路的黃河鐵橋是最容易毀壞的。這座橋大約每十年要改造一次,否則中斷。所以交通部每年從該路營業盈餘項下提出若干萬元以備十年後建築新橋之用。這一筆費若到了危險的時候,方才打主意,固然是來不急,卻是這種危險,還能猜得出來,而先事籌備的。我們再看買五厘公債的人。今日今年的五厘公債券到了明年今日每百洋就值一百零五元。(這個道理我

昨天已經講過的。)故公債價格天天向上。因為到了明年今日,除一百元本錢之外,還有五元利子。所以今年今日值一百元的公債券,到了明年今日就值一百零五元了。但是五元利子領到之後,公債券的價就回到一百元,過此又漲到一百零五元,又跌回頭。所以公債的價格是一起一伏,有如下圖:

這是只就五厘公債而言。如買公司債券或每年拿不到五元,只有三元的利息,這時候,債券的價格大跌特跌,如下圖:

譬如說買債券的人是一個靠息吃飯的寡婦。她原來買了一萬塊錢的債券,每年應得五百塊錢的利息,如今只有三百塊錢的利息,豈不是很危險嗎?黃河鐵橋每十年要改造一次,我們還可以猜得出來,至於債券的漲跌就猜不出來了。預防這種危險只有「擔保」之一法。怎麼講呢?譬如我們現在的「八厘公債」,政府「擔保」付出八厘利息。這八厘利息有了政府擔保,就不會有跌到三元的事情。關於擔保預防法我已經說了一個大概,現在更就有價證券分說如下:

(A)股票與債券的區別(Stocks and Bonds) 例如鐵路公司發行股票與債券兩

種。執股票的人叫做股東。執債券的人叫做債主。股東對於公司負責,所以股票有沒有利息,全仗營業發達不發達。債券不是這樣,不問公司賺錢賠本,額定的利息一定要付的。這種債券公司以資本作擔保。如此說來,債券比股票穩當。那麼,上文所說的靠息吃飯的寡婦應該買債券不應該買股票。在公司一方面說來,創辦的時候,很難賺錢,最好不要發行這種債券。因為公司萬一賠本,付不出利息,那不就很危險嗎?

(B)優先股與普通股的區別(Preferred Stoek and common Stock)譬如說優先股應得四萬元的利息。如果公司只賺四萬元,那就完全是優先股的,普通股無分。如果公司賺了五萬元,那優先股分完剩下的一萬元就拿得普通股。這就是說如果公司賺了錢要先盡優先股領息,有剩的才分到普通股。這就是優先股與普通股的區別。

(C)優先股與累積優先股的區別(Preferred Stock and cumulative Preferred Stock)

這兩種股票領息的次序先盡積累優先股而後才及於優先股。如果公司沒有盈餘這兩種股票同是不發利息。但是優先股的利息,一年管一年,概不補發從前的利息。累積優先股不是如此,今年沒有利息可領,明年仍舊補發,譬如說優先股與累積優先股每年各應領五十萬。今年公司沒有賺錢,這兩種股票都不發息。到了明年公司賺了一百萬,累積優先股不光是應領本年的五十萬,公司還要補發去年欠下的利息五十萬。優先股沒有這種權利,所以公司明年就賺一百萬仍舊無分。

(D)營業狀況與普通股票價格的關系照上文所說,最難領息的就算普通股票。為什麼還有人買它呢?因為優先股、累積優先股無論公司怎樣賺錢只有五厘利息(大概如此)。普通股固然領息落各股之後,卻是在營業十分發達的時候,普通股最占勝利。怎麼講呢?因為普通股的利息以營業狀況為轉移,沒有限定的。如上文所說:公司賺了十萬,優先股與累積優先股各得五萬。進一步說,公司賺了二十萬,也只各得五萬。剩下的十萬完全是普通股的。照五厘算,普通股只應得五萬。如今公司賺了二十萬,普通股名下加倍領息。換一句說,五厘的普通股,現在變成一分的普通股了。這不是普通股占勝利的地方嗎?可是營業不發達的時候,普通股票的價格一落千丈,危險得很。

(E)我國官息之害我國公司擔保股息的方法有一種叫做官息制度。無論賺錢賠本,公司一定發官息。這種制度最壞而且最危險。公司創辦的時代,賺錢很難,只得從資本付出官息。於是資本減少,營業縮小范圍,至於倒閉。近來公司營業不能發達或至於破產,官息制度實為主要的原因。這種擔保還算是擔保嗎?

照這樣看來,我們要想擔保,只能照上述(A)(B)(C)(D)四個方法去做。上文所說的債券、累積優先股、優先股、普通股四種,就公司一方面着想,先應只發股票,營業發達後,再發行債券。因為股票可以不發利息。為什麼營業發達後,又要發行債券呢?因為債券利息很低,而且是限定的,用債券擴充資本,股票可以多派利息。在投資的人一方面說,最穩當的是債券,其次累積優先股,其次優先股,其次普通股。但就利息最大的希望來說首推普通股,再累積優先股,再優先股,再債券。有錢的人不在乎目前利息,故帶幾分危險性質的,所以希望最大的普通股票,就讓他們去買。上文所說的專靠息錢生活的寡婦就只應該買最穩當的債券。故擔保預防法又可叫做「替代法」。因為有錢的人代寡婦冒極大的危險。

(-)設備預防法我已經說過擔保預防法乃是替代法,現在所講的是准備法。這兩種預防法是不相同的。我且舉幾個例。

(甲)救火機——警鍾——火車上的緩沖機與軟靠枕——保管公司的地坑——軍營中之伙食房——工廠中之存貨——投機者在倉庫中或堆棧中所存之物品。

(乙)銀行之准備金——個人袋中之零用錢。

在這些例中我提出「軍營中之伙食房」和「銀行之准備金」二個例分說如下:

(1)軍營中之伙食房行軍最緊要的物事便是糧食。打仗的時候,能在戰地籌糧固然很好,但是走到一遍荒野或是一座空城什麼也沒有的地方,豈不就會餓死嗎?因為預防這種危險所以有軍營中的伙食房之設備

(2)銀行的准備金銀行發行兌換券必定要有準備金。在兌換券流通市面的時候,准備金好像是一件沒有用的東西。可是如果沒有準備金,銀行信用就會墜落,大家都向銀行兌現,銀行的地位豈不很危險嗎?免掉這種危險只有準備之一法。英格蘭銀行尚有二百年來未用之大條金存於庫中,以防萬一之危險,即此可見准備金的重要了。

(四)投機預防法這個方法與擔保預防法相同,即是把危險事業由無智識、無經驗者轉移於有智識、有經驗者。我前面已經說過,「科學昌明之後,主觀上的危險,可以免掉的。」至於客觀上的危險,例如股票的漲跌,我已經提出擔保預防法,現在我更提出投機預防法。股票的漲跌與物價的升降都非常危險,代我們負這種危險事業的責任的人便是「經紀」。故經紀的投機是有益的舉動。我且提出幾條理由如下:

(1)反對投機事業的人說投機與賭博相近。這句話初聽了很可信。其實經紀的投機與賭博是兩件事。怎麼講呢?因為我們盡可不賭,並無賭博的必要。「生意」就不同了,無論主觀上、客觀上都免不掉危險。這種危險如果沒有「經紀」代負,就要我們擔負的,並且賭博愈弄愈窮,經紀的投機愈弄愈富。(歐美投機事業很盛,故國度很富,:)如此說來賭博是有害於社會的事情,經紀的投機是有益於社會的事情。況且現今歐美各國銀行信賴「經紀」,常用大宗款項收買有價證券。如果沒有「經紀」,銀行因為不懂證券的內容,就不敢收買了。又如德國收買美國的有價證券,美國收買德國的有價證券,如果沒有懂事的「經紀」,這種生意豈能做嗎?那麼,「經紀」不但是有益於社會的分子,並且在金融界上、在國際貿易上占重要的地位。所以現今文明各國對於「經紀」都有保護的明文。德、美從前曾禁止經紀的投機,不久自知立法乖謬,就取消了。

(2)賭博即是你的錢輸給我,或我的錢輸給你的意思二贏的錢跟輸的錢數目雖說相等,卻是前後的限界大不相同。賭博之為害就在限界價值前後不相同這一點。何以故呢?譬如說甲、乙二人各有一萬元。未賭之前,二人財產相同,故限界價值亦相同。交賭之後,甲贏五千元,乙輸五千元。於是甲有一萬五千元,乙只剩五千元。這時候,同是五千元,甲以為贏得來的,用掉了也不算什麼,故甲對這五千元的限界價值非常的低。乙原來有一萬元,因為輸了五千元,只剩五千元,所以對於這五千元的限界價值非常的高。結果下來,甲流於浪費,乙感受痛苦,兩敗俱傷,遲早都陷於不堪設想

的狀態。故賭博應該禁止的。

(3)有了「經紀」的投機,可以使物價趨於平準,免掉物價暴漲、暴落的危險。怎麼講呢?譬如說今年出米太多,每石只值一元。明年歲歉,出米太少,每石漲到十元。照這樣看來,今年一塊錢有飯吃的人到明年豈不都要餓死嗎?這是何等危險!如果有了「經紀」就可以免掉這種危險。因為當豐年的時候,米價大跌,「經紀」拚命收買,他以為明年定會漲價,所以收藏起來,等到第二年出賣。但是有了「經紀」收買,米價就漲起來了。從前每石一元,現在每石要四元了。到了明年,果然歲歉,米價本來要漲到每石十元,因為「經紀」把去年收藏的米供給市面,所以米就多起來了,米價就由十元跌到五元。所以沒有「經紀」,米價必定從一元漲到十元,有了「經紀」,只從四元漲到五元,物價變動不很大。這個道理就是經濟學上的供求原則。在豐年、荒年接連的時候,「經紀」投機的結果,還可使米價相差不遠,在平常的日子,他那種平價的力量更不消說了。我現在就上面所舉的例,把在沒有「經紀」的時候,米額供給的情形、米價漲跌的情形和有了「經紀」,米額供給的情形、米價漲跌的情形,用圖表示如下:

沒有'經紀」的時候,今明兩年米額

供給的情形

今年 明年

六萬石 二萬石

有經紀':米額供給的情形今年 明年

四萬二千石 三萬八千石

沒有「經紀':今明兩年米價的情形頊#

「每石一元(今年) 空元

有了『'經紀今明兩年米價的情形

又如北大夥食每月四元五,法政伙食每月五元四,如果沒有「經紀」的投機,明年米價暴漲十元,北大的廚房就不包每月四元五的伙食,法政的廚房就不包五元四的伙食了。那學生豈不大受影響嗎?即此可見「經紀」是社會上不可少的人物了。

(4)賭博應該禁止。投機就是禁止,也不發生效力。前清端方在南京時,曾下命禁止上海金業的投機,卒至沒有效果。這便是一個絕好的證據。

(5)無智識、無經驗的人,自己沒有主張,往往跟着素所崇拜的領袖以為進退。本來投機是一樁有益的事體,因為這種盲從的結果反受大害。例如去年梁士貽進京時,京鈔的飛漲。這就是因為大家迷信梁財神,你也買,我也買,他也買,一時京鈔暴漲起來。到後來京鈔大跌特跌,不知多少人傾家破產。又如往年「橡皮業」的恐慌,大家以為某某做橡皮生意陡發大財,於是大家都趨向橡皮這一途,弄得生產過剩,供過於求,橡皮價值大跌特跌,一時豪商富賈接連倒閉。又如去年某銀行兌現的擁擠,那時候風傳某銀行天津鈔票停止兌現,這種謠言散布之後,大家也不問個清楚明白,都向某銀行兌現,一時擠得不得開交。即此三個例,可見投機之害,不在投機的事業,而在投機人的盲從。

(6)今日大量生產的時代沒有一樁事不靠投機來免掉意外的損失。例如建築公司包了六所房子,每所包銀一萬元。但是訂合同的時候跟需用材料的時候,至少距離六個月,如果六個月後材料漲了一倍,建築公司豈不是要賠本嗎?建築公司不肯冒這種危險,所以把一切材料預先包給「經紀」,以後就是漲到多高,建築公司仍是安然無恙。即此可見今日大量生產沒有一樁不靠投機來免掉意外的損失。

(7)什麼叫做Hedging?譬如說由甲地到乙地中間距離六千里,甲地米商打算運米賣給乙地,又恐怕萬一賠本。原來甲地米價成本每石六元,運到乙地每石運費一元,米商為穩妥起見,每石賣價必定在七元以上,則不賠本。若乙地米價跌至六元五角,豈不是很危險嗎?於是包給運輸公司每石只要七元五,運到之後,無論米價漲跌,都由運輸公司負責。如果漲到八元,運輸公司每石賺錢五角,如果跌至七元,便每石虧本五角,這叫做Hedgingo

以上講投機預防法。

(五)保險預防法 有幾種事情「經紀」可以擔任,他種事情非「經紀」的力

量所能辦得到的。故投機預防法之外,更有保險預防法。我且舉火險為例,分說如下:

(1)火險之目的譬如說火險公司保了一萬家房子的火險。每家每年租了五百元,假定市面利息是五厘,每家就應值一萬元(500/0.5=10000)o因為每年五百元的收入,要有一萬元的財產才能夠的。這叫做資本化(Capitaliz-ation)。如果每年火災每二百家有一家火燒,那麼,一萬家裡就有五十家火燒,那麼,每年共有五十萬元的損失。這五十萬元的損失攤派一萬家,每家應負五十元。這五十元就是每家應該拿給火險公司的。原來每家可得五百元的收入,現在拿出了五十元的保險費,只剩四百五十元,於是每家就只值九千元(450/0.5=9000)。如果沒有火險公司,那被燒的五十家,每家就要損失一萬元,豈不很危險嗎?如今有了火險公司,每家每年只要拿五十元,就能免掉一萬元的危險。故火險公司的目的,就這個例而言,乃是把五十家的損失分

攤一萬裡面。以五十家來分攤,五十萬覺得太多,在一萬家來分攤,就不算什麼。以上所說指保了火險的房子而言,沒有保險的房子就值不到九千元,因為人家恐怕萬一火燒,所以出不到九千元。

(2)近是說與不定說的區別(Probability and uncertainty)這兩說是大不相同的。例如上文所舉一萬所房子都會燒的,近是說全無,不定說也是全無,因為全不會燒,就沒有近是的話說,就沒有不定的話說。如果都會燒的,這時候,近是說頂高,不定說仍舊全無:因為都會燒的,用不着疑惑,用不着不定。如果說一半燒的,一半不燒的,我們不知哪些會燒,哪些不會燒,這時候,不定說最大,近是說只到一半高度罷了。過此,不定說下降,近是說漸高,因為超過一半,就少些不定的程度,多些近是的程度。關於不定說我再舉一個例。如果我們都會死,我知道一定會死,還有什麼不定?如果我們都不會死,我知道一定不死,也沒有什麼不定。如果一半死一半不死,我不知道到底死呢,不死呢,故此時不定說最高。

我們從近是說呢,還是從不定說呢?大概火險公司從近是說,生意從不定說。因是房子燒得越多,損失越大,所以保險公司從近是說。為什麼生意從不定說呢?

譬如東家要請某甲做經理。如果生意沒有希望,某甲一定不做;如果有希望,某甲一定去做。在有無希望之間,他不容易決定做還是不做。這時候,他要求的條件最大。故生意從不定說。這兩說只要用得恰當,都是對的。

(3)平均數之不可靠平均數本來(In nature)是沒有的。譬如說有四座山:第一、第二座都是十三萬尺高,第三座十四萬尺高,第四座十萬尺高。這四座山高度的總和是五十萬尺高,再用四除,得十二萬五千尺:這就叫做平均數。我們試問這座十二萬五千尺高的山在什麼地方?可見平均數在實際上是沒有的東西,是靠不住的。又如火險公司保了四千房子的火險。第一千里,燒了十所;第二千里,燒了八十所;第三千里,燒了六十所;第四千里,燒了五十所。共計燒了二百所,再用四除,得五十所的平均數。如果火險公司採用平均數,遇到一千里只燒十家的火險,固然賺錢,卻是一千里燒了八十家,也是常有的事,這時候,保險公司就要破產了。這樣的平均數還能靠得住嗎?若是火險公司不只保一千家,有一萬六千火險。比方說第一個四千,每千燒了五十家,第二個四千,每千燒了五十五家,第三個四千,每千燒了四十六家,第四個四千,每千燒了四十九家,共燒了二百家,再用四除得五十家的每千平均數。這個平均數比較靠得住。故火險公司的平均數可靠的程度,以保險的家數為標准。因為保險的家數越多,每千家燒了的家數與平均數相差越近。

(4)「不定」的范圍(Area of Uncertainly)照以上所舉的例:第一次保險公司只保四千家的火險,第一千里只燒了十家,至第二千里只燒了八十家,兩數相比,相

差七十家。這七十一數目就是不定之范圍,因為保險公司不知道究竟應燒了多少家數。還是只燒十家呢?或要燒八十家呢?公司毫無把握。但其不定之數,必在七十之內。第二次保險公司多保四倍(一萬六千家),第二個四千,每千燒了五十五家。第三個四千,每千燒了四十六家。兩數相差,不過九家。其不定之范圍,就從七十減至九。他所冒的危險,也減少不少。所以不定的范圍越小,公司的危險也越小。故不定說,在保險公司也有用處。

通信

教育問題

記者足下:

今年夏天我從商業學校畢業出來,在銀行里謀了位置,有一位年老的同事問我:「商業學校教些什麼東西?」我一時說了幾句大話,後來想想汗流滿面。雖則我在學堂的時候,成績亦不算惡,終覺得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商人,現在把原因說些出來:

(一)學校里好尚虛名。辦學的請了幾位留學生同不得意的政客,教學生讀了幾本似通非通的講義,就說得天花亂墜,不是誇造就人才,就是說改良商業。其實造成的人才極少,並且何曾把商業改良。

(二)講義來歷不明。外國留學生,把外國書譯了幾本,或者把編成的書,東拉西扯成了一本講義,只要名目的同,不管能否適用。

(三)教員不適宜。請一位師范學校畢業生教經濟學,請一位工科大學的工學士教銀行學,只要能照講義讀一篇,亦不管學生明白不明白。

名詞不統一:譬如「Current Account」有的譯為「往來存款」,有的譯作「活期存款」,還有用東文「當座預金」的,弄到學者摸不着頭腦。

我記得以前有位蔣夢麟先生,他在《時報》上投了一篇稿(《與某銀行經理談話》),說得實在不錯。因為商業學校的畢業生,真是沒有用處。雖然學生自己亦有不好的,但一半是受學校的害。還請幾位教育家和實業家,快些想個法子,救我們可憐的青年!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一日虞杏村自大連中國銀行寄

中國的學校,簡直是害人坑,是黑暗牢獄。請看有名的清華學校和北洋大學還是這樣,別的不用說了。我也曾經害過人,現在想起來真是汗流泱背呵!這件事不但不必責備政府,並不必指望什麼教育家,誰配當教育家?只有學生自己起來解決。

獨秀

林紓與育德中學

獨秀先生:

我和先生是從來沒見過面的,這回無故的相擾,真是覺得對不起!

先生也許知道:直隸的學校除了京、津略開通些,保定的是極死不過的!在這許多極死不過的學校里邊,還是只有個育德中學氣壓略低些。你想,在這個學校里的學生們還不快些走向光明去,偏要自尋不快,有些人立起個「國故促進社」來。學生的知識雖則幼稚,卻也知道已死的東西是不能促進的。——研究也可,整理也可,怎的會促進?不料他們講了些聖賢書——囪冏吞棗地講了些《史記》《畏廬文集》——還不算,又給那承道統的林琴南寫了去一封信:拿他比韓愈、孟軻,拿那所謂倡新學說的比楊、墨、佛、老,求他給他們講的那課程做個序。林老頭子,居然就來信應允了他們。序還沒做成,我先把這封信抄上給先生看看,看了真是肉麻啊!先生要不嫌扎眼,以後我可以再把那序子寄給先生。來信如下:

育德諸君子同鑒蒙

賜書以孟、韓見待,讀之汗浜於背。仆伏處京邑,年垂七十以賣文、賣書自活,不敢問及世事。以叛倫逆常者,鬧如蛙蠅,復有大力者,擁最上之皋。比率之為禽獸行,名曰「新道德」,實則示之以忤逆淫盪。凡能力反道德者,均謂之新,視楊、墨、佛、老之禍,酷至萬倍。楊、墨、佛、老,均不足禍人,而孟、韓尚力攻之。今之倡率人類反於禽獸,孟、韓雖作,又將如何?而況世無孟、韓,又焉能制!

諸君子崇尚儒先,保守經學,此滄海橫流中一砥柱也。鄙人斡力雖薄,

敢不起從。

諸君子之後,請將所選之書凡例,一紙見示,以便恭撰序言以如尊囑。

鉛槊困人,不暇多述,諸希鑒宥,不備。

林紓頓首

獨秀先生!

我想我們這些很活潑的青年生在現在,真算走了背運了!不但沒人領我們走向光明去,還有許多的大人先生們要蒙蔽我們,壓制我們,摧殘我們。你看殘苦不殘苦!可憐不可憐!我在這個生涯里瞎混,一方面可憐自己,一方面可憐我那最親愛的同學。我是不能不奮斗,不敢不奮斗的!一•雖則那些事可以任着他們,可是我怕把我那很

好的同學領錯了路!所以我寫信給先生商量。總之,先生如果不忍於看着他們瞎子領瞎子,我還是請先生努力地領我們向光明去!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廿四,學生臧玉海

林老先生自命為古文家,其實從前吳摯甫先生就說他只能譯小說不能做古文,現在桐城派古文正宗馬先生也看不起他這種野狐禪的古文家,至於選派文家更不用說了。我們現在不必拿寶貴的時光陰和他說廢話。況且現在青年思想的大害,不是這班頑固的老輩,乃是有點新思想而不徹底的少壯學者呵!

獨秀

婦女選舉權

記者足下:

現在世界文明國大半婦女都有選舉權。為什麼我國婦女獨沒有呢?有人說:「中國女子的程度還沒有到。"我不曉得他們說幾時就算可以到了。若是他們說中國女子沒有做出什麼可觀的事在社會上,但是這不可以怪我們,只因為政府不給事我們做。雖然我們有能力、有才幹,不能顯出來,真是可恨!也是因為我們自己不奮斗的緣故。比方我們現在還不快快起來,我不曉得幾時能夠有選舉權送到我們的懶手上來。我想我們起頭做的時候,一定要受許多可怕的阻滯,但是我們不必怕它。倘是前幾年沒有革命的舉動,那就我們現在仍舊要受專制的壓制。我們的民國,名譽上已經有八歲了,但是實事上一點也沒有實行。因為民國的意思,就是國民應該用選舉權來直接表明本人的意思。雖然男子已經有選舉權表明他們個人的意思,可惜我們女子同在專制國手下並沒兩樣,就是因為我們女子沒有選舉權來表明我們個人的意思。我不信男子能夠用他們的選舉權來表明我們女子的意思。有人想選舉是男子特有的權柄,可惜這是錯了。前幾年的時候,權柄都在一個專制皇帝的手裡,平民哪有什麼選舉權呢?倘是那時候的男子要選舉權,平常的人要譏笑他們,像現在的人要譏笑女子要選舉權一樣。幸而他們男子不怕別人愚笨的譏笑,所以能夠造成一個民國,他們才能享受選舉的權柄。我們當然是很佩服他們的,為什麼我們不自己去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呢?我望我女同胞同心合意一齊起來廢去這不平等的制度,和得到我們希望的選舉權。我們若是一天不達到我們的目的,我們就一天不可以算是民國真國民了。既是這樣,那就民國也不能算是一個有名有實的民國了。

明慧上十二月五日

我們若還要國會政治,男女都應當有普通選舉權。他們如若不肯,必有一班學者幫他們說出種學理來,我們若是再進一步,他們必然又強制我們要選舉權。到那時必有一班無恥的學者,又來說出選舉權的一篇大道理。

獨秀

附錄

新刊一覽(以本志收到的為限)

報名 發行地點 已出號數 價目

北京大學學生周刊 北京大學學生會 第二號 每份銅圓三枚郵寄三分

新潮(月刊) 北京大學出版部 二卷二號 每冊三角每卷五冊一元二角

國民(月刊) 北京北池子五十三號本社 二卷一號 每冊三角全年十二冊三元

新生活(周刊) 北京後門內東高房一七號本社 第二十二號 每冊銅子四枚郵寄三分半

法政學報(月刊) 北京太僕寺街法政專門學校 二卷二號 每冊二角半年六冊一元

曙光(月刊) 北京西河沿二二。號本社 一卷二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通俗醫事月刊 北京後孫公園七號本社 第四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工讀(半月刊) 北京翊教寺高等法文專修館 第三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大洋二分

少年(半月刊) 北京師范附屬中學少年學會 第六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大洋二分

新社會(旬刊) 北京南弓匠營社會實進會 第七號 每份銅子三枚郵寄大洋三分

工學(月刊) 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工學會 一卷二號 每冊六分全年八冊四角

平民教育(周刊) 北京高等師范平民教育社 第十三號 每號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建設(月刊) 上海法界環龍路四六號本社 一卷六號 每冊三角半年一元六全年三元

新群(月刊) 上海五馬路亞東圖書館 一卷二號 每冊二角半年一元一角全年二元

解放與改造(半月刊) 上海新學會 二卷一號 每冊一角半年一元全年二元

少年中國(月刊) 上海五馬路亞東圖書館 一卷六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新婦女(半月刊) 上海西門方斜路一八八號 一卷一號 每冊銅子五枚全年小洋十角

少年世界(月刊) 上海五馬路亞東圖書館 一卷一期 每冊一角全年十二冊一元

星期評論(周刊) 上海愛多亞路新民里本社 第三十二號 每份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太平洋(月刊) 上海商務印書館 二卷二號 每冊二角全年十冊一元八角

報名 發行地點 已出號數 價目

科學(月刊) 上海大同學院內中國科學社 四卷十二號 每冊二角五分全年二元五角

新教育(月刊) 上海西門新教育共進社 二卷二期 每冊二角全年十冊一元八角

興華(周刊) 上海吳淞路十號本社 第十七年第三冊 全年五十冊一元

青年進步(月刊) 上海娛山花園四號本社 第二九冊 每冊二角全年一元五角

民風(周刊) 廣州東堤榮利新街二二號 第十九號 每冊五分每月二角

教育潮(月刊) 杭州浙江省教育會 一卷五號 每冊一角全年一元二角

錢江評論(周刊) 杭州上集營巷三十二號 第二號 每號銅子二枚郵寄二分

體育周報 長沙儲英園二三號本社 第四九號 每份銅子三枚全年八角

新生命(半月刊) 天津真學會 第四號 每冊銅子三枚

閩星(半周報) 福建漳州新閩學書局 二卷一號 每月二冊每冊三角

新空氣(周刊) 成都商業場內支街大豐隆號 第十八號 每份銅子二枚

向上(半周刊) 武昌中華大學部上社 第二期 每份銅子一枚郵寄一分半

社會新聲(半月刊) 武昌中華大學書報經理部 第二期 每冊銅子四枚郵寄四分

北京工讀互助團消息

收入捐款

陳仲甫先生現洋三十元 程演生先生現洋十元

胡適之先生現洋二十元 孫少侯先生現洋一百元

張瀾先生現洋三十元 葉劍星先生現洋二十元

周公駢先生現洋五元 黃伯賓先生現洋十元

李守常先生現洋十元 周啟明先生現洋十元

梁伯強先生現洋十元 藍志先先生現洋十元

王卓三先生現洋二元 文述輝先生現洋二元

黃溯初先生現洋十元 吳璧華先生現洋十元

畢輔廷先生現洋十元 王搏沙先生現洋十元

胡海門先生現洋十元 藉亮儕先生現洋十元

周印昆先生現洋十元 張仲仁先生現洋十元

孟羨亭先生現洋五元 張感年先生現洋十元

王書薪先生現洋一元 關雲龍先生現洋一百元

周定文先生 現洋二元 趙伯瑞先生 現洋二元

蒯壽樞先生 現洋一百元 張靜江先生 現洋十元

張澹如先生 現洋十元 計如為先生 現洋十元

蔣介石先生 現洋十元 星期評論社 現洋十元

呂一峰先生 現洋二元 林子如先生 現洋二元

康見六先生 現洋一元 王性孚先生 現洋二元

孟壽春先生 現洋五元 王作霖先生 現洋二元

文郁周先生 現洋一元 牟陶庵先生 現洋四元

董征叔先生 現洋一元 王撫五先生 現洋二十元

吳厚卿先生 現洋十元 杜鑄言先生 票洋十元

高湛園先生 票洋四元 吳鏡潭先生 票洋一百元

陳端甫先生 現洋二十元 羅敏卿先生 票洋一元

王治隆先生 現洋一元 鄧仲純先生 現洋十元

陳博生先生 代募現洋一百四十五元 李小蓬先生 票洋四元

文繼光先生 票洋一元 周文回先生 現洋二元

曾凌霄先生 票洋四元

共收入現洋八百六十五元又票洋一百二十四元

各組地點及人數

第一組在騎河樓門雞坑七號團員現共十五人

張鐵民張樹榮吳名世孟雄煥業施存統秀松黨家斌俞鴻周方彬然百棣張伯根仰煦周昌熾

第二組在西城翠花街北狗尾巴衚衕五號團員現共十一人

王恕郭曾楷張衡沛張純劉晦劉豪羅漢李實匡僧歐遜普久

第三組現尚未舉辦

開辦經費

第一組

預付房金六十元

傢具一百二十三元

食堂開辦費一百六十元

洗衣服開辦費四十元

其餘雜費三十元

電影股開辦費預算共約四百元

共五百。三元

第二組開辦費預算共約四百元

工作情形

第一組工作現有食堂、電影、洗衣三股,英算專修館及石印股尚在預備中。

食堂股共八人,分兩班,每班四人,兩班輪流工作,早班自上午七時至下午二〈時〉,晚班自下午二時至九時,外雇廚司一人,以資指導,食堂開設在北京大學第二宿舍對門,房租每月六元,營業收入因開辦未久尚無確定數目。

電影一股共四人。每星期一下午七時至九時,在女子高等師范開演。星期二、星期三下午七時半至十時,在北京大學第二院大講堂開演。星期六、星期日在男子高等師范風雨操場開演。星期四、星期五尚未一定。每月影片租錢三百元(以後可略改),司機二人,月薪三十元(因現在團員尚未能自己司機,將來熟悉即可省去),雜費六十元。

洗衣服共三人於今日開始。

共余英算專修館及石印將來開始時再行報告。

第二組工作分消費、公社洗衣、包飯三股已着手預備開始。

職務分配

第一組總會計張樹榮

食堂會計吳名世

書記張伯根仰煦

交際仰煦以外各職團員自由輪流

第二組會計劉豪曾久

交際王恕羅漢

書記郭曾楷

通信員

第一組北京東城騎河縷門雞坑七號仰煦

第二組北京西城翠花街北狗尾巴衚衕五號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