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凤凰山馆论学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记凤凰山馆论学
——纪念亡友太炎先生
作者:沈瓞民
1936年
本作品收录于《制言半月刊
原载1936年9月《制言半月刊》第25期《太炎先生纪念专号》

  清光绪乙未,先子回杭,葬祖考竹坪府君于邑之徐村。越半载,来上海,言杭有后进,余杭章炳麟枚叔(后改字太炎),归安崔适味琴,钱塘祝其昌风楼。此三人者,好学之士也。枚叔于学别有会心,味琴质钝殊少启发,凤楼颖悟惜多嗜欲。是为余知太炎之始。

  余以学受知于先师侯官林君迪臣。岁丁酉,先师创求是书院,乏教师,电招往。惟时以治学未精,惧蹈“好为人师”之诫,至杭谒而辞焉。先师谓“来则吾庆得人,否则汝志于学,宜从汝也”。又谓“此有一士,可兄事之”,乃作书延之,属从者肩舆以迎,未知其为谁也。时先师将出,曰“幕中高啸桐先生,素知汝,可谒之”。乃随至虚白堂,事以丈礼,询余平素治学。逾二时,先师偕一人来。啸丈谓“此余杭章枚叔也,为学渊博。杭人轻薄,以疯子呼之,是疯于【子?】学者也”。相为之介。以地偪,至凤凰山馆,围坐而论焉。先师乃曰:“二生如家人,彼此勿谦”。俾余有所闻。

  太炎先言治经,《易》则主费氏家法,而不喜三家之说,于《易纬》尤痛斥之。谓《说文》称孟氏,为费氏之讹。余谓《易》无今古文,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所谓同者,是未脱“无咎”、“悔”、“亡”而已。《说文》称孟氏,以孟校费,可证“无咎”、“悔”、“亡”脱夺外,诸字悉同,不若京房之窜隶入经,则称孟犹称费尔。至《易纬》,《五经异义》、孟、京亦有引之者,其言足以羽翼正经。如大小戴之《礼记》、《春秋》之《公》、《谷》,亦纬尔。后人以六经外,将小戴《礼》及《公、谷传》,列入十三经,始作俑者,为汉之博士。如《礼记》、《公》、《榖》可列入经部,则《干凿度》等何尝不可列入经部?此诸书者,实五燕六雀,无轻重之殊尔。太炎称善,然终以纬近今文为疑,未敢深信也。余又谓《易》之大用,言人事者,为开物成务,与制器尚象而已。开物成务者,尽人事之功;制器尚象,以梓匠轮舆为贱事,儒者不屑效之,致《易》学之用,终未能大明于世也。太炎然之。

  先师谓:“枚叔治古文《尚书》,汝赞同古文否?”余谓古文《尚书》,传自孔安国。司马迁从安国问字,故作《本纪》,多采《尚书》。迁所据者,真孔壁古文也。许氏《说文》,《书》称孔氏,从古文也。始许从贾逵受古文,所称亦为出自孔壁之古文,非梅氏所上之伪古文也。太炎似首肯。余又谓今之所谓“统计”者,肇自《禹贡》。地志皆沿其体,如至陋之搢绅录。一府载冲繁疲难诸字,四至、地丁、钱漕、杂税、风俗、土产,犹师其意。《禹贡》治之匪易,若立表以明之,记诵自便。太炎谓能通俗,切实用,非东家丘之治书也。于是先师属余作表焉。

  太炎治《春秋左氏传》,注崇贾、服。余谓杜注亦不可废。近年公羊之说盛行,以《左氏传》谓刘歆伪造,以塞人口。至杜注中凡传言卜筮者,出汲家〈冢〉师春之说。杜氏《后序》,谓师春所载,与《左传》同,则刘氏伪造之说,可不攻自破。太炎谓征南有此说乎?余又谓家大人前答长素书,言《公》、《榖》,条例也;《左传》,史也。君子曰,史赞也。列国之文,气息不同,左氏集诸国之史而采之,如郑至子产时,文最精密,得草创讨论修饰润色之功,岂所能伪造者耶?必欲扬公羊而抑丘明,此心之所谓伪也。学问宜从切实入手,非干禄之具,亦非趣时之物。又言《汉书·艺文志》有《左氏微》,如隐元年传,“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似左氏微语也。杜氏增入传中,犹范宁《穀梁集解》中所谓“传例”者也。太炎谓诸语可立一说也。

  太炎论今古文异同数则,又与啸丈论新方言数则,今虽均见著述中,然言之弥详焉。又论史学不下数十事,要皆切中之言。余以治史诸志为要,太炎答诚然。今之治史者,职官、地理二志,犹能及之,其次则艺文而已。继先师出,相与谈索虏入主中国,太炎愤愤,溢于言表。啸丈微笑而已,不以为仵也。

  先师复入座,询浙中永嘉、金华、阳明、蕺山诸学派。太炎问余意若何。余以浙中诸学派,有功于世者,首推金华。明初刘、宋、王、章四先生守其绪,佐明祖,逐胡元。定国是,使八十馀年之膻秽,一扫而廓清之。虽曰天意,然微四先生之力不为功也。太炎谓刘则似可尔,馀子不足道也。

  先师又询金华学派之胜人处。余谓东莱之变化气质,能使粗卤者为精密,拘泥者为通达。太炎谓余此言颇合。余叩先师闽中延平学派,犹有流风馀韵否?曰:“久绝响矣。”又叩石斋一派若何?曰:“亦无矣。”先师询《三易洞玑》若何?曰:“此野狐禅之《易》也。”太炎莞尔而笑,谓闽人洪承畴、李光地辈,无耻之尤,何一无石斋之气节耶?盖受延平一派之毒而已.

  太炎言浙省文字之狱,如南浔庄氏、塘栖劳氏、汪查之狱、齐召华之狱,如数家珍。次询余家之狱,余曰:“与汪、查为姻娅而株连者,其事则不详。惟是案罪及全浙士子,雍正五年上谕浙人停止会试。”太炎谓此浙人一时之不幸,日后当以此为荣也。

  太炎问余:“应㧑谦住何处?”答曰:“大方伯。”大方伯即应之先人也。“沈昀住何号?”曰:“住临平。”“杭大宗住何处?”曰:“在运司河下。”“宋咸熙家在何处?”曰““不可考。宋官桐乡教谕,有人云其后人住桐乡。丁氏八千卷楼辑《杭人里宅考》,想必有考证。”太炎谓“丁氏书,殊不易借睹也”。

  先师询浙先正之能文者,有宗桐城者乎?太炎未对。余曰:“族曾祖椒园先生,讳廷芳,著《隐拙斋文集》,灵皋谓其文,体法具合,与畊南、冠南敌。畊南弟子姚惜抱,能传其学,遂以桐城鸣。椒园先生弟子如汪容甫辈,则文师汉魏,不就桐城轨辙。”啸丈谓:“读灵皋集,见椒园先生所作《灵皋传》,非大手笔不能为也。正欲考之,今知之矣。”乃呼侍者取书来,以示太炎。读竣,谓可为容甫之师矣,文气渊深,岂畊南辈所能抗衡哉!

  太炎言吏治,至三时许,滔滔不绝,真雄才大略也。又言省制,督抚跋扈,似唐节度使,当废省制,而用明之分守道。余以为节去胡元行省为省,名不正也,不若用唐制分一省为数州,州直隶于枢府。如今杭州府三字,不通甚矣。州,即地之区域;府,即沿唐府兵之名。州、府二字,实不相连属。改为州,义始通。设州既多,非枢府耳目所能及,则有不能综核之弊。每州视事繁简,设同知州事数人,凡本籍人居官有政声者,及曾任大官自愿乞郡者充之。不干预州吏政务,地方重要大事,均得顾问。州官有不善者,可奏劾之。将旧日之省,沿唐制名道。道设监察使,考察州吏之贤否,得报于枢府。唐行州制,吏治称最,且人民之风俗习惯相同,则布政优优矣。太炎以州制区域过小,惟同知州事,则以为然也。

  纵谈自日午至夜半,兴犹未尽。归次,则鸡既鸣矣。此后于上海,于日本,以至前年寓苏,虽时相过,人多宾遝,从未有抵掌雄谈,如当日者。每见太炎,回思先师、啸丈,爱士之切,必黯然伤心。今太炎又逝,问字无从。胡天不慭遗一老,既丧邦国典型,又失后进楷模,伤哉!

本作品的作者1969年逝世,在两岸四地、马来西亚以及新西兰属于公有领域。但1936年发表时,美国对较短期间规则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国仍然足以认为有版权到发表95年以后,年底截止,也就是2032年1月1日美国进入公有领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权在原作地尚未过期进入公有领域。依据维基媒体基金会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极容忍处理,不鼓励但也不反对增加与删改有关内容,除非基金会行动必须回应版权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