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公谭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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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公谭纂
作者:都穆 

卷上[编辑]

元太祖尊礼邱长春,屡试其术。一日,长春入朝,语弟子可掘坎以俟。及入,太祖赐鸩酒一杯,长春饮之,无难色。亟归寝坎中,得生,顶发尽秃。明日,又谓弟子索丝绳以入,太祖赐玉冠,长春出丝绳系之而谢。太祖神其术,礼之愈隆。后欲妻以公主,坚不可辞,遂自腐以告绝。其日乃十月九日,今京师谓之阉九,为会甚盛。

张氏被围时,松江人有以其乡兵来援者,蔓延嘉定,知州张孟循方坐堂上,松江人荷戈而来。孟循斥之曰:“若等非病子,则狂童也。今姑苏亡在旦暮,尚谁援哉?”众怒舁之以往,孟循复以是叱其为首者。越二日,师至,遂平松江。孟循上谒其主帅曰:“嘉定非畔我者,弄兵自松江耳。愿以某馀生赎数万人命。”帅然之。孟循乃得还嘉定,缚为松江之徒者数辈,而为檄以告州人,州人得以无虞云。

陈惟允,伟貌有文才,为伪吴左丞饶介上客,尝乘白马过皋桥,王止仲拱立其旁,惟允不下,但举策揖曰:“王行可来吾家观画。”止仲敬诺如命。后其子嗣初从止仲游,止仲题其画,称惟允为先友。刘解元政,惟允婿也,以笔涂之,曰:“王行昔望吾舅马尘不及,何先友为?”今画尚存,上有磨擦处。

杨廉夫、倪元镇,一日会饮于友人家,时席有歌妓,廉夫兴发,脱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传饮,名曰鞋杯。元镇素有洁病,见之大怒,翻案而起,廉夫亦色变,饮席遂散,后二公竟不复面。

倪元镇性好洁,不能容物,尝寓其姻邹氏。邹氏塾师陈子章,有婿曰金宣伯,一日来访邹翁。元镇闻宣伯儒者,倒屣迎之,见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颊,宣伯不胜愧愤,不见主人而去。邹翁出,颇怪之。元镇曰:“宣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吾已斥之矣。”元镇素好饮茶,在惠山中,粉胡桃及杂果成膏,切置茶内,名清泉白石。有赵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镇清致,访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连啖果膏,元镇艴然曰:“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行恕归,自是绝交。

张士诚弟士信,闻元镇善画,使人持绢,兼侑以币,求其笔。元镇怒曰:“倪元镇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其绢而却其币。一日,士信与文士游太湖,闻渔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有异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镇也。士信见之,大怒,欲手刃之,诸文士力为劝解,然犹鞭元镇。元镇竟不吐一语,以是得释。后有人问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元镇曰:“一说便俗。”

滕某者,宋学士元发之后,家于无锡。元季杨铁崖维祯将访倪云林,天晚,泊舟其门,滕富而礼贤,知为铁崖,请至其家。铁崖曰:“有紫蟹醇醪则可。” 主人曰:“有。”铁崖入门,滕设盛馔,出二妓侑觞,且命妓索诗,铁崖援笔立成。诗云:“飒飒西风秋渐老,郭索肥时香晚稻。两螯盛贮白橘瑶,半壳微红含玛瑙。忆昔当年苏子瞻,咬脐咄咄论圆尖。吾今大嚼不知数,况有醇醪似蜜甜。”

倪瓒所居,有清阁、云林堂,其清阁尤胜。前植碧梧,四周列以奇石,蓄古法书名画其中,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外国人进贡,道经无锡,闻瓒名,欲见之,以沉香为贽,瓒令人绐云:“适往惠山饮茶。翼日再至。”又云:“出探梅花。”夷人以倾慕不得一见,徘徊其家,瓒密令人开云林堂,使登焉。堂东设古玉器,西设古鼎彝尊罍,夷人方惊顾间,谓其家人曰:“闻有清阁者,能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其人望阁再拜而去。

杨廉夫好大言,尝自题其所撰责赵普文云:此等文字不宜多作,恐鬼神见忌。一僧诗有佳句,便题云:宛然铁门家法。又跋宋克书云:予每有所作,必命仲温书之,大言多类是。

倪元镇既散其田,而税未及推。入国朝,催科者坌集,元镇逃去,潜于芦中,蓺龙涎香,被执,囚于郡狱。每馈食,狱子传以入,元镇必戒以举案过颡。狱子不省,以问知者,曰:“彼好洁,恐汝唾沫及饭耳。”狱卒怒,锁之溺器上,众为祈解而免。今人云:为太祖投之厕中,非也。

四明陈子桱在胜国时,尝作《通鉴续编》,书宋太祖废周主为郑王(《旧编书》:宋太祖奉周主为郑王,今易奉为废)。雷忽震其几,子桱厉声曰:老天便打折陈桱之臂,亦不换矣。后三日,子桱因昼寝,梦至一所,类王者居,有人入报,陈先生至矣。其中坐者,衣黄袍,起坐待之曰:“朕何负于卿?乃比朕于篡邪?”子桱心知其宋祖。对曰:“陛下欲臣死,即死耳。史贵直笔,不可易也。”遂惊悟,后为我太祖所戮。

元江浙行省有某平章者,将之任,道间忽染中风,四肢不举,延吾乡葛可久治之。可久登其舟,适金华朱彦修先在,二公素相闻而不相识,见之甚欢,乃共脉平章。彦修曰:“疾已殆不可药矣。”可久曰:“吾固知其殆,然尚有一针法。”彦修曰:“君之针第可运其二肢,无益也。” 左右强可久针,针入,如彦修之言,彦修问平章家道里远近,以指计之,谓左右曰:“即回尚可抵家,稍迟无及矣。”后平章还,果以及门而卒。

嘉兴吴仲圭,家甚富,与盛懋子昭居密迩。当时乡人多爱子昭之画,仲圭每见人持纸绢过门,必谓之曰:“吾画能卖钱,汝曷不求我?”往往与之作一纸半幅,俟其去,潜使人以重价购之,由是其画涌贵,求者塞门,子昭不能逮也。

诚意伯刘基,元末在燕京时,书肆有天文书一部,久无售者,基至,手其书不置。次日,往肆中,老翁扣基昨所观,则已能成诵矣。翁大惊,乃以书授之,且为语其奥。基归复往,则翁已闭肆,不知所之。

松江袁凯,字景文,洪武间为监察御史。时周王有罪,高皇帝欲诛之,懿文皇太子日夜号泣,上不能决。一日临朝,召问诸御史,凯对曰:“陛下欲诛之,法之正;太子欲宥之者,心之慈。”上怒,以为持两端,命系之狱,尝使人往视曾食否?曰:“不食已三日矣。”上因引对,谕之曰:“女言亦有理,但可在父子之间,使他事则不可也。”遂赦其罪。凯惧,因佯狂不朝。上问袁凯如何不见?众以凯疾对。上曰:“吾闻风颠者,不识痛痒。”因舁之来,以木钻钻之。凯殊无痛苦。上曰:“阘茸不才,放回原籍。”凯归而其狂如故。上闻,遣使谕曰:“上常思念先生,使先生为一郡教授,乡饮酒,位大宾,何如?”凯方负铁链,讴小词,瞠目不答,遂得免死。

袁景文善谑,洪武中雷击邑中崔氏亭柱,景文撰俚词,末云:电光明灭处,争不把众人嫌的先下手。或讦其指斥,祈之而免。后佯狂家居,故人朱庆馀乘长耳过其门,景文趋而揖之,曰:“朱庆馀驴。”朱应声曰:“此畜生非驴,乃獬廌截去角尔。”

国初,宋学士景濂,精于释,释宗泐季潭精于儒,太祖每称之曰:“泐秀才,宋和尚。”

国初,林膳部子羽作《义象行》曰:有象有象来天都,大江欲渡心谘且。诱之既渡献天子,拜跪不与众象俱。象奴劝之拜,怒鼻触象奴。赐酒不肯饮,哺之亦不哺。屹然十日受饥渴,俯首垂泪愤且吁。天子命杀之,众官束手莫敢屠。侍卫传宣呼壮士,被甲各执丈二殳。象战久不克,兵捷象乃殂。忆昔君王每巡幸,象当法驾行天衢。珊瑚错落明月珠,被服美锦红氍毹。紫泥函封载玉玺,万乐争拥群龙趋。玉玺归沙漠,龙亦归鼎湖。所以老象心南来,誓死骨为枯。嗟尔食禄人,空负七尺躯,高高白玉堂,赫赫黄金符。伊昔轩冕今泥涂。嗟尔食禄人,不若饭豆刍。象何洁?尔何污?天子垂衣万世治,俾全象德行天诛。呜呼象兮古所无,呜呼象兮古所无。

杨廉夫,洪武初,被召入见。太祖曰:“卿在前元时何官?”对曰:“左榜进士。”太祖曰:“卿张氏时亦曾仕乎?”对曰:“非其君不仕。”时廉大服新制巾,太祖问卿所服何巾?对曰:“四方平定巾。”太祖悦,召中书省臣依此制,使天下尽服之,今之平巾是也。太祖又令廉夫赋锺山诗,廉夫援笔立就。曰:“锺山千仞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护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楼。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愿效华封陈敬祝,万年圣寿与天齐。”太祖曰:“此诗值一千贯,今日庶事方殷,姑赐五百贯。”又曰:“宋濂在内阁,与诸儒共修《元史》,卿可往观之。”廉夫辞谢入阁,人有以宋公所为文示廉夫者。廉夫笑曰:“格气卑弱,辞语散漫,何得为文?”或以告宋公,宋公曰:“诚有如是者。”后廉夫辞归,不久以疾卒,宋公铭其墓,推其文,至比之日星河岳云。

蹇忠定公,初名容,洪武乙丑登第,擢中书舍人,掌外制。丁卯春三月,闻内艰陛辞,以其祖尝冒李姓,父籍有未易,因请于上。上恻然悯之,为复其姓,御笔丹书一“义”字赐之,以易容名,仍赐楮币五十缗,俾乘传而归,公之荣遇可为至矣。

松江人孙道明者,家业屠猪,为夏万户家佃户。道明每日坐肆中,手执一编以读。一日,万户坐舆经其门,怪而问之,知其为家佃户子也,遂挈之以归,所储书恣其披阅。道明一生写书精行楷字,至老不倦,所写积至数干本。洪武间,其人犹在。死后,书散落人间,每本后皆有道明题识。

张潞公仲举,没于至正末,无子,一女嫁民间。洪武中,其人充陕西军,携女自随。潞公妻吴夫人尚在,年已八十,瞽双目,无人供养,寄食北平军营中,病甚,军卒恶之,移置风檐之下,遂死。然无棺以敛,时僧道衍居北平,素与潞公友善,或告之,衍匍匐往视,检其敝箧中,有诗一纸,乃潞公笔。衍曰:“此真吴夫人也。”为买棺葬之(衍有和潞公诗二十首)。

王叔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有楼三间正对泰山。叔明画泰山之胜,张娟素于壁,每兴至,辄一举笔,凡三年而画成,傅色多了。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叔明皆妙于画,且相契厚。一日,胥会,值大雪,山景愈妙,叔明曰:“改此画为雪景可乎?”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曰:“吾姑试之。”乃以笔涂粉,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笔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叔明就题其上曰:岱宗密雪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后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辍以赠,陈氏宝此图百年,非赏鉴家不出。松江张学正廷采,好奇之士,亦善丹青,闻陈氏蓄是图,往观之,卧其下两日不去,以为斯世不复有是笔也。徐武功尤爱之,尝谓客曰:“余昔亲登泰山,是以知斯图之妙。诸君未尝登,其妙处不尽知也。”后以三十千归嘉兴姚御史公绶。未几,姚氏火作,此画亦付煨烬。惜哉!

朱善,字备万,丰城人。洪武初,以郡邑荐至京,制作称旨。召官翰林,令以家属赴京就禄,值夫人病,数月不至。上怒,谪居辽阳。不久,放归乡里,买地一区为终老计。方往经营,闻老翁哭声甚哀。询之,乃知翁之子鬻此以偿公帑,翁以无依,故悲。公闻恻然悯之,以券还翁,而不索其值。后复起为文渊阁大学士。

陈安阝,福州人,知天文。洪武丁丑,登贤书进士第。传胪日,私语同列曰:“吾观乾象,今岁状元必不利。”及唱名,安阝为榜首,太祖以榜中多南人,诛考官刘三吾等,安阝亦连坐。五月二十日再试,亲擢韩克忠为首卷,通榜皆北人云。

国初,四明人王桓与二老者同赴召见,太祖于便殿上问二老者,卿事何业?一对曰:“臣业农。”上曰:“卿为农,亦知禾麦之节不同乎?”对曰:“知之。禾三节而麦四节,是不同也。”上曰:“禾麦类耳,节之不同何也?”对曰:“禾播种以春,至秋而获,凡历三时,故三节。麦则历四时始成,故四节。”上曰:“是能知稼穑之艰难者。”即擢某州知州。其一人对曰:“臣业医。”上曰:“卿为医,亦知蜜有苦而胆有甜者乎?”对曰:“蜂酿黄连花,则蜜苦。猴食果多,则胆甜。”上曰:“是能格物者。”擢为太医院使。次问及桓,桓对曰:“臣所业训蒙。”上曰:“卿亦有好恶乎?”对曰:“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上曰:“是能明理者。”擢为国子助教。

郑尚书濂,浦江义门人。太祖尝一日问尚书,汝家累世同居,何以致之?尚书叩首曰:“但不听妇人言耳。”上深然之。后此言闻于掖庭,尚书惧。永乐初,其家遂析。

无锡钱仲益允升,号锦树山人。元末,年十六,中江浙乡试,为杭州路录事。国朝以字行,高皇怒其不为己用,取入京,钉其右手于木,自是得疾,常以左手作字,平生天资甚高,书过目,即背诵如流。洪武末,起为本县训导,后以御史荐入为太常博士,与修高帝实录,升翰林修撰,卒于汉府长史。后汉府谋叛,事败,帝阅其启,大加叹赏,其家得免于难。

吾苏《易经》,永乐后始盛,实顾顺中巽倡之。顺中易学,盖来自嘉兴。有鲍恂仲孚者,精于《易》,国初征至京师,太祖欲官之,仲孚以元举子不肯仕,但曰:“臣老,不能效忠。有二子,愿皆充军以报陛下。”上然之。令人押仲孚徒跣回取二子,仍令仲孚徒跣送子上京。后仲孚卒老死牖下。顺中易学,仲孚之再传也。

铁冠道人张景华者,精天文地理之术。太祖与陈友谅战鄱阳湖,以道人从,友谅中流矢死,两军莫之知。道人望气,语上曰:“友谅死矣。”使上作文遥望祭之,陈军夺气,战遂败。上定鼎金陵,其相地多出道人。道人尝结庐锺山下,梁国公蓝玉一日乘间访之,道人野服出迎,玉戏之曰:“脚穿芒屦迎人,足下无履。”时玉以椰子瓢饮,道人答云:手执椰杯劝酒,尊前不锺。盖密寓讥讽之意。玉武臣,勿悟,相与一笑而散。不久玉果被祸,而道人之言始验。道人一日无故投大中桥水而死,后潼关守臣奏有铁冠道人者,以某日过关,计之,即投水之日也。盖异人云。

杭州冷谦,字启敬,善幻术,居尝锻泥作钉,卖以供食,人莫测也。洪武初,太祖有志雅乐,或有以谦精音律为言者,尝召至京,授太常协律郎。末几,即谢事归,其在京时,乡人有为吏者,知谦之多术也,告以贫故,谦以手画其壁,作房舍之状,谓之曰:“必坚以首触之,入其中,即可得物。然慎勿多取,多取,祸恐难免。”此人如其言,每一触,金帛财物随手可得。一日,呼其仆偕入,意在多取,仆偶遗路引其中。未几,内库失物,中检得纸,且姓名具在。捕其人鞫之,对曰:“昨吾主携入,失此引耳。”复逮至吏,则曰:“此冷谦教吾也。”上遣中使往捕谦,谦将至龙湾,恳中使曰:“京已近,欲沽一杯,与诸君酌别,何如?”众颇怜之,稍宽其缚,酒将尽,谦视酒瓮,因跃入瓮中。众惊惶无惜,不得已持瓮入见。上曰:谦汝第出,吾贳汝死矣。谦曰:“陛下欲杀臣,臣决不出。”上大怒;命力士碎瓮,每持其一,呼谦名即应。或云谦被逮时,剪纸鹤骑去,瓮中言者乃刘月林也。

洪武中,山西张姓者多异术,以其乡人不善金箔,常往杭州学以授之,乡人因呼为金箔张。一日,经河南济源,其神素称灵异,货帛财物有假贷者,随出水面。张见之曰:“是不难,殆伏机耳。”归即凿池,仿其制为之,已而果然。每客至,玩以为戏,尝有道人踵门,张引之观池,道人曰:“吾亦有小术,特请君试之。”翼日,天未明,张见空中二童子乘龙,复控一龙下其家,请张升龙,龙不服,二童鞭之,张乃得上。须臾至一山,有草屋三间,道人坐其中,张入作礼,道人曰:“此中甚寂,子欲避名,当移家同住耳。”张留月馀颇得道人底蕴。一日,偶出散步,回视惟空山而已。询之人,乃在大同城外,张由是其术愈神。高皇帝闻其名,召至京师,曰:“闻卿多术,愿一观焉。”张出神中小铜瓶,以汤沃之,瓶口出五色云。少焉,充满殿庭,上大悦,欲尽其术。张以莲心投金水河,顷刻花叶满池,张曰:“臣颇解吴歌。”乃剪纸作舟,吹堕水中,张与妻子咸操舟唱歌,其行如飞,倏忽不见,上叹异久之。

高皇帝征陈友谅,舟次九江,有周颠仙者,伏谒道左,上命登舟,其人若风颠之状,一语不发。上曰:“汝何为者?”对曰:“欲太平耳。”曰:“我伐陈友谅,何如?”曰:“中涂覆舟。”上怒,令推堕水中,不溺,行水上如履平地,遂与同载至中涂,舟果覆。上惊,得免。陈氏既平,上至南京,置颠仙于灵谷寺,颠仙日与住持僧聒恼,僧衔之。一日以闻,上命以缸覆颠仙焚之,一昼夜,启缸如故。复命焚三昼夜,缸内结如蚕玺之状,颠仙颡有微汗,僧复奏,上怪之。然颠仙自是不说,终日不食,僧亦不与,几阅月。上知之,命仍饿十日,而颜色自若,上始大惊,亲幸寺中见之。既而颠仙求归庐山,许之。临行,上问世间何事最乐?曰:“吃饭去,便最乐。”颠仙归,上一日忽大便不通,百方不效,颠仙已预知,密令庐山赤脚僧献药阙下,并侑以诗。适是日至,上见药乃一小石,问其僧,曰: “清凉石。”心颇疑之,见诗乃颠仙手迹,用水磨之,异香袭人,久之不散,服已,大便随通。上感其意,令人随僧入山求之,杳不可得。人还,乃亲撰碑文,命詹孟举书,立于庐山之上。

陈友谅据江西日,天兵临之,南昌太守势迫,以城降。南昌,江西要冲。友谅闻之,且惊且怒,自引兵欲杀太守而屠其城。天将晓,见一神人,道士冠服,长数丈,坐城上而濯足于水,一草履遗友谅船上,长五尺,友谅惧,兵不敢进,城遂以全。神人盖许真君云。

李凤鸣,字时可,家马驮沙上。高皇帝时,瓜步渡江,道出马驮沙,时可以米二千斛牛羊数百头犒师,上亲幸其家。及上旋师,手诏借米二万斛。时可奉命惟谨,无几何,时可遂挈其妻子并家资,浮海而去,或传其子孙在琉球云。然时可读书,工文词,以家资埒封,颇事侈靡。杨廉夫闻其名,尝往访之,时可出迎数里。廉夫饭之舟中,所用皆碧玉器,意欲夸示之。抵其家,觉无甚异。时可有园,樱桃树八株,下各置一案,案面皆玛瑙玉器称是,每客一美姬侍,共摘樱桃荐酒,名樱桃宴,廉夫大悦。时可家复有荷花宴,每花时,设几十二面,皆嵌以水晶,置金鲫鱼其下,上列器皆官窑,间出歌妓,为霓裳羽衣之舞,一时豪丽,罕有其比。

洪武中,京师有刘指挥者,以疾卒,妻击鼓,自陈无子,欲朝廷给养。太祖问之,曰:“汝夫死年若干?”对曰:“年五十。”又问曰:“汝夫以百战得一官,将以富贵遗后嗣耳,而不畜妾,岂非汝之悍耶?本欲斩汝,第念汝夫之劳,著光禄司给与漆碗木杖,日令乞丐功臣之家,以为妒妇者戒。”

陈君佐,扬州士人,善滑稽,太祖甚爱之。一日给米一升,上一日令君佐说一字笑话,对曰:“俟臣一日。”上诺之。君佐出寻瞽人善词话者十数辈,诈传上命,明日诸瞽毕集,背负琵琶,君佐引之至金水河。见上,大喝曰:“拜。”诸瞽仓皇下拜,多堕水者,上不觉大笑。上尝令人押君佐投江,意实戏之。君佐至江滨,濡其衣以归。上曰:“何以不溺。”君佐曰:“臣下见屈原,其言有理,是以不死。”上曰:“屈原何言?”君佐曰:“屈原云:我逢暗主投江死,汝遇明君莫下来。”上一笑释之。

甘肃都指挥马叶者,有妖术,能骑草龙上天。太祖知之,密令驸马都尉李坚与宦官一人往捕,设酒邀马叶擒之,与宦官连锁以行。是夜在途,闻有急呼曰:“爷爷来了。”众视之,乃一小蛇也。马曰:“此行不死,当绕我项,出于口中,否则吮吾中指。”马叶言毕,蛇果吮中指。马大恸曰:“吾必死矣。”抵京,上命剐于大中街,忽大风雨,尸肉俱不见。

襄阳人阎俊,少尝侍高皇帝,带刀上殿,上以俊久劳,擢苏州卫右所百户。永乐中,郡民倪宏三啸聚为盗,卫有曹百户者,巡捕追至枫桥,为贼所杀。由是贼势益猖獗。事闻于朝,命锦衣校尉随俊捕之。时贼杀人,夺其舟,由太湖渡扬子江,俊追抵宿迁,贼方赛神于庙,俊诈为丐者,视其祷,殊默默,心知其贼,遂擒之舟中,凡十九人,其首果宏三也,即械系京师,皆剐之,朝廷赐俊光禄酒馔、钞两锭、衣四袭而还。后俊以擒贼功,遂升千户。先是郡之西天王堂有土地像,为元刘总管所塑,俊一日见之,即号恸俯伏于地,曰:“此绝肖我高皇帝,第少气耳。”盖俊侍高皇日久,熟识龙颜故也。像至今存。

王止仲博学,尝馆于耆泽赵氏,赵富而礼贤,每食必呈食单,冬月以蛙名进,止仲朱点之,主人使仆请蛙何在?曰:掘老桑树根下当有。如言果然,主人服其识。

江阴相子先,棋国手也,洪武被召遣还,宋太史有文送之,子先以棋自负,尝榜于门云:天下棋师。一日有野僧来较胜负,僧实高,佯北以诱之。明旦,大会宾友,而子先连败,其榜由是遂撒。

太祖尝怒一内侍洒扫不如法,反接之市,内侍衣绿,别有一绿衣随之,临刑赦免,两绿衣翕成一人,盖其魂也。晋阮瞻云:今人见死者著生时衣服,衣亦当有鬼耶?此理殆不可晓。

洪武中,横塘人某以负薪为业,性至孝,母双目失明,每归即市一饼,置怀中以奉母。一日,有人要而夺之,某以情告,坚执不还。归家,母言适有人来云:尔寄一饼,吾食之甘,目遂见物,约三日再来,尔姑俟之。三日,某久俟之不至,遂出,已而其人果来,以小葫芦与母曰:“凡有病者倒其中,但得物,煎汤饮之,立愈。”某遂弃旧业,人求之者,其门如市。后某死,二子争欲得之,倒其中,则不能出物矣。

苏叔瑜,郡人,性至孝。洪武中,戍云南,未几,母卒戍所。叔瑜请于官,奉母骨,从云南抵蜀江,登舟,人不知其有母骨也,忽江涛怒激,舟欲覆,或指江蛟有所触,同舟者尽恐。叔瑜不得已,怀母骨登陆缘山岭,越三日,梦一叟语之曰:“江行不危,无恐也。”叔瑜惊觉,思其语,乃复就舟,江波帖然,竟得葬母于乡。

刘彦敬,洪武间谪戍云南大理卫,言其地铁佛寺有僧,多神异,好顶笠子,人呼大斗篷和尚,尝渡沧浪江,蹑笠而行,不用舟楫,指挥恐有他变,置诸狱中。一日出行,遥见此僧吹笛山上,归将笞狱卒,以为失僧。时僧已端坐六日,僧预告狱卒,唤吾必当击吾首,卒如其言,击首一下,僧醒曰:“吾正熟睡,何搅我也?”指挥知不可杀,遂释之。

洪武初,有江西人精地理之术,尝往建安,主于杨氏之第,与杨氏翁甚相得。杨氏居密迩土地祠,术士间语杨翁曰:“吾德翁,无以报,然吾观土地祠,善地也,翁能得此以居子孙,富贵当不可言。”杨翁勿之信,固强之不可,术士潜移祠中炉置杨第,杨翁质实,不知术士之为也,躬送还之。既而术士复移神像,乡人知之,咸诣其门,且惊且喜,谓杨翁曰:“得非神欲君家耶?愿易以祠。”翁颇忆术士之言,遂易居焉。未几,翁卒,术士谓其子曰:“葬翁就此地,勿他图也。” 将葬,乡人有善地者,愤杨不招,来诘术士曰:“此地何佳?而汝取之。”术士曰:“掘地丈许,必有石板,板下有井,其中藏两金鱼,杨氏葬之,子孙富贵,当不可言。”乡人必欲验之,掘地果得石板。术士曰:“石不可启也。”乡人不肯,半启之,见金光直上如流星状,地中有声如雷,术士急下,立石上,曰:“还留一个三公。”后杨氏孙即文敏公也,官至极品,果如术士之言。

吴江人王姓者,为山东某卫军,正统末,以老疾归于家,尝为人言:其从军时,自海道运粮,将至辽阳,中途遇风,舟覆,官军尽死。惟王与二人得附舟一板,浮于海中,不知几昼夜,三人有人参者,共分食之。食尽,至啮其衣以充腹。后遇运船获救,其在海中,见一山撼动不止,洪涛大作,然与王相距尚远,熟视之,山有巨蛇蟠结数周,其首入海取食,遂为大鱼所吞,两力相持,故动。又尝随风飘荡,遥望如樯木然,意其舟也。近之,则大虾乃其须云。海岛中蜘蛛极大,有身兼数牛者,予闻数十年前,登州山中蜘蛛尝与龙战,蛛以丝罩龙,龙困,为蛛所杀,复有火龙焚其丝,蛛不能为,遂死。龙取其腹中珠去,身径一丈六尺,则王言似数牛者,诚非虚妄,覆载之间,何所不有?但人自不见耳。

前庚辰科廷试,礼部翰林院官读卷,翰林欲以杨文定公魁多士,礼部欲取胡文穆公,争不能决,闻之于上。上命取二策阅之,将擢胡公第一,以未见其人,命左右宣湖广秀才甚急。杨公湖广石首人也,疑似间,索衣将出,而胡公已至阙廷。上见之,意甚悦,遂决,且更其名为靖,永乐乃复旧名。

义乌龚泰,字叔安,以字行建文中,为户科都给事中。燕王渡江,叔安与其妻诀曰:“事变至此,我惟有死耳,汝第携幼稚以归,否则俱溺于井,辱可免也。”言未既,火起内廷,叔安驰往赴之,道为兵校所执,见燕王于金川门,以叔安非奸党籍,命释之,叔安遂投城而死。采闻其乡人云:叔安以散军食不支,被众捶死。或云投降后乃卒,更考之。

方正学先生,洪武中从师学士宋公居京师,宋公酷信佛,先生独不好。尝一日同游天界寺,主僧宗泐有诗名,与宋公相得,闻二公至,鸣锺鼓,执礼甚恭。宋公入门,见佛像便拜,先生但拱立,宋公云:“子何不礼佛?”先生曰:“某素不识佛。”时泐在旁色动,宋公笑谓之曰:“未到老夫田地耳。”

溥洽南洲,国初右善世为建文启药师灯忏以诅太宗,又为建文削发。太宗即位,微闻其事而未审,囚之十馀年,以姚广孝临没之言得释。时白发长数寸,拜广孝床下,云吾馀生,师所赐也。

僧道衍,俗姓姚氏,苏州相城人,少师事桐城道士席应珍,应珍通儒家书,兼多异术,衍尽得其传,以才气自负,欲返冠巾。尝入城,见僧官导从甚盛,叹曰:“僧中亦自富贵。”遂不果。洪武三年,秦、晋、燕、周等十王之国召选高僧,国一人从,衍与选从燕王,居北平庆寿寺,后燕王举兵,大抵多衍之谋。三十五年,燕王入南京,诏复衍姓,赐名广孝,拜太子少师。初邑王宾有高行,永乐二年,广孝以朝命赈饥苏松,暇日往谒宾,宾不肯见,后广孝再过,乃屏去骑从,以指扣门,宾问为谁?曰:“道衍。”宾曰:“吾析薪忙。”广孝立俟门外,久之,门启,遂相与再拜,坐定,宾语不他及,但连声曰:“和尚误矣,和尚误矣。”广孝惭而退。予识姚广孝义孙廷用,好著故衣,一日,以里役见太守杨贡,跪而绯袍见,诘之,答曰:“先祖遗衣。”问何官?曰:“少师姚广孝。”贡大怒,丑诋之。同知者遽曰:“公言信直,奈太宗皇帝何?”贡默然。

无锡王达善,洪武间为大同训导,尝过北平,以书私谒太宗,太宗优礼之。建文未,助教国子。太宗即帝位,达善为草诏,得入翰林为侍读学士。达善虽居禁近,上心终薄之。一日,尝问十难字,达善识其八,上曰:吾还有难字问汝哩。达善闻之惧,服银屑死,今无锡人多能言之。或云:草诏者,括苍景彰也。彰亦为翰林学士。

王文靖公弟汝嘉,洪武中以事充五开卫军。太宗一日问文靖公,闻汝有弟,今安在?其才何如?文靖叩首,言弟进见充军五开卫,其学与臣相似。上即命取回,试《天马歌》并经义二道,除大庾县学训导。大庾自开科无举人,汝嘉至,择其天资明敏者,昼夜督教,自是登进士者二。汝嘉还入翰林为五经博士,升侍讲卒。

仁宗在东宫时,王文靖公为赞善,极蒙眷待,仁宗尝一日问解学士缙曰:“王汝玉吾甚敬之,而父皇不喜其人,何也?”解公对曰:“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但汝玉无福耳。”仁宗赏其善对。

朝廷库藏内一铜人,不知其何年,然亦坏其半,人莫能修。永乐间有西域人至,自云善此。太宗命修之,毫发不差,泯然无痕迹。又南京浑天仪亦此人所修,浑天仪与璿玑玉衡并周髀三器皆承以四龙。景泰中,周髀一龙忽飞入后湖,今在司台,十一龙皆锁之,司天官所用唯浑天玑衡,周髀不用也。

太宗入京之日,止于宫门,尚书茹常至,呼之曰:“常,吾得罪天地祖宗,奈何?”常叩头曰:“陛下应天顺人。”太宗悦,进封忠诚伯。

永乐三年,户部尚书夏原吉治水苏松,尝延儒硕讲求水利,时松有叶宗行者与焉。宗行为人,性颇刚直,以原吉治水日久,未底成绩,潜具奏以闻。有旨令原吉覆奏,原吉初不知,及得旨,大惊,即日引咎,朝廷方倚重原吉,竟不加罪。后宗行上谒,原吉下阶迎,谓之曰:“原吉治水无功,诚有如先生之所云者,受益多矣。”待之益厚,未几即论荐于朝。于是宗行得钱塘知县。宗行居官,一介不取诸人,日惟饮钱塘之水,后卒于官,民为立祠祀之。

钱塘方公宾在学宫时,尝跨驴入隘巷,至一皮工家,驴系门外,适蔡都司节过,驴欲蹄,隶卒鞭之,驴愈惊跃。公出,大骂,蔡怒,命鞭公,公一时忍辱归,即刻志好学。不三年,登进士第,历官至大司马。后蔡至京以负前罪,次且数四,不得已见公,公厚待之,且曰:“君勿以前事介怀,吾非君曷克至此?”蔡大喜过望,人报公长者。

吕尚书震在礼部时,文皇帝数自将征沙漠,吏部蹇尚书义,户部夏尚书原吉皆切谏,上不听。一日问原吉曰:“今粮储足支几年?”原吉意上又将出师,因诡对曰:“才彀支半年耳。”上疑其诞,命中官及御史案之,则十年尚有馀也。上大怒,以原吉等朋党欺妄,居尝愤詈。时,兵部方尚书宾提调灵济宫,日有中使至宫赐香,数语宾以上怒,宾惶惧自缢死,朝房中有司以闻,上命锉其尸,且械系原吉锦衣卫狱,以震兼领户兵二部事。时变起仓卒,诸大臣相继罪死,上震怒不已,中外汹汹,咸不自保,上虑震自危,亲谕之曰:“兹事卿本无与,朕坦怀相期,卿得无疑,但当为朕尽忠辅政耳。”又令校尉十人随震起居以防之,密敕曰:“震万一自尽,尔十人者皆代之死。”震乃自安。震聪明绝人,每朝奏请,他尚书皆执副本,又与左右侍郎更进迭奏。震既兼三部,奏牍愈多,皆自专请对,侍郎不与也。情状委曲,千绪万端,一览之后,辄背诵如流,未尝有误。又尝扈从北狩,上驻跸时,有碑立沙碛中,率从臣读之,震亦与焉。后上一日语及碑事,因诏礼部差官往录之,震奏曰:“其文臣尚记忆,不须遣使也。”遂请笔札上前疏之。上不信,密使人至其地拓文以回,校之无一字脱误,其强记如此。

昆山龚翊,字大章,建文末年,以戍卒守金川门,城破,为之一恸。后宣德中,周文襄两荐为昆山太仓教官,谢曰:“某任亦无害,但恐负吾往日一恸耳。”竟隐居终身,门人私谥曰安节先生。

杜用嘉琼与朱存理、朱凯交,每访二子,必先过存理,下舆谓曰:“吾交凯在先,当先谒凯而后至君家。”及至凯所,留之饭,不可,曰:“君贫,当饭于存理氏。”

永乐初,朝廷征天下善鼓琴者三人,四明徐仲和、松江刘鸿、姑苏张用轸,同诣阙廷。刘弹楚歌,为言官所劾。张但和弦不能弹。徐弹文王一曲,上大喜,除锦衣千户。今两京及浙中琴皆其所授。惟姑苏则尚刘氏,杨凌父鸿弟子也。

长洲夏建中,洪武问行货下乡,泊舟,夜方半,乡人共来,欲肆劫掠。建中素勇悍,善为搏,以木击群盗,有坠水者,已而盗大聚。建中知不可免,弃手中木潜遁,行约三四里,见田家有烛光,逾垣而入,告以故,盗追之不能得。建中以过用力,且受惊,归家得疾,卧床席,不能展转。九年,群医药之莫效。时建中母尚在,闻浦江赵良仁以德神于医,久寓其乡,然莫可踪迹。适有老妪言,沙湖田舍有赵提举者,匿其中,日手一编不置,得非其人乎?母闻之,大喜。夏氏里人有顾亨之者,与赵公交,母买舟,恳顾生往。时冬月,赵方曝背檐下,见顾来,大惊,顾以建中病告,欲屈其一视,赵曰:“吾不出久矣。”顾恳之再,遂与偕来。时群医咸集,赵视建中颜色曰:“吾观子之聪明逾于众医,病可起无忧也。然必服一年药则可。”后果如其言。赵以建中可托,尽以其术授之。建中既精于医,尤潜心经术,永乐初以荐为训导,陈太保有戒、俞司寇仕朝、李侍郎蕡、仰大理瞻,皆其弟子。后建中以考绩至京,适外国人进贡得疾,官医不能疗。太宗命在京官员军民有善医者,许奏以闻。御医盛启东与建中同郡,素知其精医,遂举以应命。建中药之,亦无效而死。太宗怒,建中与群医皆下狱。逾年,大臣为之奏解,上曰:“吾亦忘之矣。死生有命,非诸医之罪也。”遂宥之。建中出狱,已有疾,不久,竟客死京师。

张尊师,俗称张皮雀,名景忠,后更名道修,别号云峰,长洲人也。父遵,江西参议,携尊师以随,时尊师年才十馀,翛然有尘外之志,尝潜出经宿不返。母夫人使人觅之,见一民家延道流诵经,尊师从旁窃听,若有得者,夫人异焉。年十六,还吴,时求道之志愈坚,遂不肯娶,入元妙观。礼胡元谷,俗称胡风子为师,胡盖得霅溪莫月鼎之传,然秘其术,不轻授人,尊师事之甚谨。一日,天将雨,胡呼谓曰:“汝亟其乘屋。”如其言,启瓦,见有书一帙,取视之,乃月鼎五雷诸法也。大喜而下,胡复谓曰:“捉得么,云已得之矣。”由是尊师之名藉藉,闻吴楚间。宣德八年夏,长洲不雨,苗将槁死,江阴大家周氏恳请尊师,尊师往而颇有怠意。尊师登坛,怒甚,命雷神击碎大树凡二,周氏之禀悉为雷火所焚,粟无粒存。已而黑云蔽天,有龙凡四,雨下如注,观者莫不股栗。十年乙卯,昆山不雨,县尹某延尊师致祷,尊师约三日雨,雨果如期而至,田畴沾足,尹酬以金帛,尊师麾之去,尹为塑其像以遗焉。尊师风神高朗,梳两髽髻,著青布袍,每天日晴美,行市井间,人招之不至,或不招自来,惟闻人之患则犹己之患。朱明寺桥有戴翁,以鬻鸡为业,子忽遘疾,谵语不省人事,延尊师治之,尊师入其门,求棒就床次连击十下,子病遂瘥。槐市里马氏妇一日自外来,为祟所凭,狂叫欲走,见尊师来,即俯伏于地,苏而如故。憩桥巷丁某女病伤寒,诸药莫疗,请尊师至,索酒痛饮,杯行无算。濒行告之曰:“勿药,至五更愈矣。”既而果然。盖尊师之术之神如此。尊师年六十一,以正统庚申四月无疾而没,没后一月,人有见于吴江之长桥者,或疑为尸解云。

城南梁兴甫者,身干短而膂力绝人,永乐间,尝往南京,偶止某门,见守门军昼掠人物,心甚不平,因以好言谕之。军怒,扑兴甫,兴甫连踣数军,军以达于指挥,逮兴甫至,置高手者十人,堂上堂下列勇士百人。兴甫见指挥,长揖不拜,言辞慷慨,指挥心颇异之。曰:“闻汝之技,愿一观之。”兴甫即结束下堂,拳所至,众皆敛避,莫敢措手,以是径出其门。郡城有众恶少日聚赌,必胜人乃已。兴甫闻之,携一笆斗(式亚栲栳中容三斗),置钱数千以往。恶少方博楼上,兴甫至,与博,佯败,后乃大胜。曰:“吾欲归不博矣。”恶少将诟侮之,兴甫以楼中不可用手,尽取钱实斗中几满,以其肘挟斗唇下楼,若空斗然。恶少大骇,不敢肆侮,询之人,知其为兴甫也。他日至北京,有一勇士与陈蛮子者,素号多力,两人方扑,兴甫旁观,窃笑之。扑已,勇士取兴甫于手中,曰:“汝欲东邪?西邪?” 兴甫曰:“第随所之。”言已,兴甫立于地,而勇士跌矣。陈蛮子怒,径前扼其胸于墙,墙为之动。兴甫跃起陈肩,陈不觉仆地,良久而起。与勇士皆再拜,愿为师弟子。兴甫挟其能,游四方,竟无敌手。广西僧有号勒菩萨者,以拳手高天下,游食至吴,时兴甫已老,约与北寺相见,兴甫往,僧已先在,北寺殿前有施食台,其高几丈,阔倍之,二人登台相扑,观者如堵。兴甫一拳中僧右目,睛突出于面,僧以手去之,分必死,奋力相角,击兴甫,堕台,被兴甫以足跟伤其胸。兴甫归,内伤二日死,僧亦三日死。

戴俊者,苏州将家子,少师事梁兴甫,尝与一陕西人同往四川,经一山庵中,有老僧善扑,揭字于门,二人入,僧有雨童子守门,亦善扑,遂与对手,童子不能胜,乃惊入报,老僧者坐禅床上,曰:“汝二人能胜吾童子,亦高手也。”因命其一人前,老僧坐恒不动,惟略举手,而其人已掷于地。及后至,僧仍掷之,俊立不仆,僧异之,曰:“汝可教也。”因留止,尽以其术授之。盖僧居山中,见老猿二,日相角为戏,其技甚神,非世人可及,后一猿中箭死。僧闲暇时,与孤猿戏扑,因得其妙。俊既得僧传,思天下惟僧为愈己,乘其不意杀之。出山,由是俊之技益神矣。南京人有尤十六者,力举千斤,素无赖,出行,常要人索饮,有不识者,即以手起廊柱,置人衣裾其下,人许酒,乃脱。俊间入南京,知之。一日同集教坊观杂剧,俊故践尤一足,尤大怒,将拳之,俊佯怯,出尤胯下,而尤仆地,被俊数十跟子,乃呼谓曰:“尤十六,汝不识戴二官人耶?”尤拜谢,乃免。观者千人称快,尤后肆不逞。时仁庙监国,命官军捕之,弗克。俊复擒以献,决脊四十,呕血死。太宗在北平,闻之甚惜。

苏廷润,城西人,小字阿康,身长七尺,有勇力,然家甚贫,尝卖饼肆中以养母。景泰间,宁阳侯以朝命征邓茂七军,经吴门,人皆畏避,廷润独无所惧,卖饼自若,饼悉为过军所夺。廷润怒曰:“若辈讨贼,而乃夺吾饼耶?”一时扑倒数十军,即以白于宁阳。宁阳乃下令,军士有夺人财物者斩,三军皆吐舌。城西有大盗十八人横行,官不能捕,廷润夜度其过江村桥,执流锤伏桥下,使其弟廷泽持虎尾铁鞭候之,夜半,盗将劫人,果经是桥,廷泽于上作咳嗽声,廷润出与弟共前擒贼,献于官,盖廷泽亦多力云。

毛某者,衢州人,精于医。一日,骑驴行深山中,童子负药笼以随,至绝壁下,林木阴翳,有猴千馀,以藤绕毛身,并取其药笼以上,童子得脱,驱驴归,皆以毛为必死矣。毛升石壁,高可千尺,上有平地数亩,架薪为屋,中卧一老猿,若有病者,引毛手按臂上,毛脉之,投以小柴胡汤,猴病愈,毛留四日,恳辞求归,老猴于床下出一小盘,非木非石,四周皆窍,置毛笼中,意似酬毛,复缒之下。毛还家,言其故,人皆惊叹,然莫辨盘为何物。未几,太监郑和以朝命将采宝西洋,毛以医士当从行,因献郑此器,欲祈其免,郑惊喜曰:“此定珠盘也,汝曷从得之?”赏钞三百锭,仍免其行。郑往西洋,尝夜以此盘浮海上,光明如月,海中之物皆吐珠盘中,郑急收盘得珠,不可胜数,其中有径寸者。郑后回,召毛见,复赠珠三升,其家因以致富,乡人呼胡孙毛云。

宁波去海二千里,有分界山,与日本国相迩,其山周二三百里,上多桃李竹橘之类,旧有居民。国初尽迁之中国,宁波人尝往来其山,采野菜,多见野人及毛女。其毛女与妇人无异,貌最美,唯两耳类犬,不能言,以藤穿树叶蔽其体。同行人尝有病者,舟中恐其传染,架屋赍粮,置此山中。后月馀,复经此山,而人已无恙,乃附舟归。言初卧山中时,见毛女持两山鹊来,坐其傍,唯饮鹊血,其人取肉烹食之,由是毛女日日取果来食之,数日,遂与之合,如夫妇,人病遂瘥。后此人登舟,毛女浮水追及,舟人以篙沉之。

嘉兴金晟,永乐中为刑部主事,时湖广有强盗若干人械部,金鞫之,其渠魁年百二十五岁,面如童子,金不信,移文验之,果然。因问其所以致寿之故。盖少时居荆山,有人以草炙其脐,云令而多寿,遂活至此耳。朝廷以其老,命杖杀之,馀皆伏诛。

元曹云西,有仆夏汲清,能画,同时有黄大痴仆韩老善画鹰,设色有法,太仓陆参政文量为余言。洪武初,其乡人周元素妙于画,有苍头阿留,愚呆无比,然能为元素傅色,元素取其长,用之终身。近沈石田家童朱太平亦善山水。

王光庵先生之仆有袁端者,事先生日久,亦精于外科。先生没,无子,端德之不忘,刻木为像以事焉,亦义仆也。

温州瑞安县有元进士高明则诚墓,上有穹碑。宣德间,黄少保淮锯其半,作其家墓碑,高有裔孙,出语黄曰:“公锯去碑何太薄耶?”黄曰:“足矣。”乃曰:“吾恐后人复来锯公碑耳。”黄惭无以对。

“酒色财气”,人鲜能除去此四字者。郭定襄登自言平生不惑酒色与财,惟气则不能忍。钱尚书溥平生极耐气,然酒色与财皆著力,此正相反。余曰:“郭公为不忍气,故酒色财皆无所好。钱以犯此三字,故不得不耐气耳。”

乡先生俞贞木尝作《厚薄铭》,言近而意切,深中今时之病。铭曰:“厚于淫祀,薄于祖宗;厚于妻子,薄于父母;厚于巫卜,薄于医药;厚于嫁女,薄于教子;厚于异端,薄于贤士;厚于夸诞,薄于信实;厚于屋室,薄于殡葬;厚于惧内,薄于畏法;厚于货财,薄于仁义;厚于责人,薄于责己;厚于祈福,薄于修德。”公为石磵先生之孙,初名祯,字叔元,复更名贞木,字有立,洪武间,尝知乐昌、都昌二县事。

应天府乡试,每科取中式举人百三十五名,其三十五名取自太学,乃洪武旧制。四明陈祭酒敬宗在南京时,每值大比揭晓时,随门开入院,亲视填榜,必取三十五名而后返,若今日则不能然矣。

工部侍郎罗汝敬,吉水人也,宣德中,以使事过苏州,适大理卿熊槩巡抚江南,盛作威福,大家巨族稍被诬者,随至籍没,冤号之声不可闻。汝敬与槩有乡里之好,胥会间,因以阴槩之说谕之,槩不能从,为之益甚。汝敬至京,谒见陈奉使事毕,以槩事具奏,宣宗览之恻然,即日召槩回,以工部侍郎周忱代之,自是东南之民稍稍得安矣。

南昌况公锺,字伯律,宣德庚戌,以礼部郎中奉玺书出守吴郡。国朝自洪武以来,郡守之赐玺书盖自公始。公为人刚介有为,既下车,即以兴利除害为己任,修政条,明禁令,一以玺书从事,首雪民之冤,为军而复其后者千七百家。民有聚党诬害善类,公法治尤者数人,馀皆敛迹。先是工部侍郎罗公汝敬奉使江南,看详吴郡粮赋,计二百八十馀万石,天下田粮之重无出吴者,遂奏请于朝,得减粮七十二万一千馀石。户部寻沮之,欲征前数,公即上章,其辞有失信于民之语。宣庙嘉而纳之,公又奏蠲没湖田之粮十四万九千五百石。壬子秋,积雨伤稼,朝廷赐免长洲等县粮二十九万五千馀石,亦以公之奏也。是年冬,公入觐,宣庙遣中官召郡守七人,宴光禄寺,并赐以诗,公实为之首。癸丑三月,公至郡时,麦不收,公奏免夏税十四万石。秋,蝗生嘉定,公祷于天,风雨大作,蝗遂死焉。初公考绩吏部,吏部将大用之,会郡民二万诣阙留公。时英庙在位,嘉公成绩,锡之诰命,进阶中议大夫,食二品禄,俾复其任。公易攵历中外,侃侃自持,事苟有益于国家、利于民者,知无不为,为无不力。其治郡时,有群鹤来翔,老妪梦诉之异。其去郡也,民为歌曰:“况青天,朝命宣,宜早还。”又歌曰:“况太守,民父母。愿复来,养田叟。”公在郡十一年,封章几三百馀上,年五十九,卒于郡治,士民绘其像,祀于范文正公之祠。

钱塘瞿宗吉著《剪灯新话》,多载鬼怪淫亵之事,同时庐陵李昌期复著《剪灯馀话》续之,二书今盛市井。予尝闻嘉兴周先生鼎云:《新话》非宗吉著。元末有富某者,宋相郑公之后,家杭州吴山上,杨廉夫在杭,尝至其家,富生以他事出,值大雪,廉夫留旬日,戏为作此,将以遗主人也。宗吉少时,为富氏养婿,尝侍廉夫,得其稿,后遂掩为己作,唯《秋香亭记》一篇,乃其自笔。今观新话之文,不类廉夫,周先生之言岂别有本耶?昌期名桢,登永乐甲申进士,官至河南左布政,致仕卒。其为人清谨,所著诗有《运甓漫稿》。景泰间,韩都宪雍巡抚江西,以庐陵乡贤祀学宫,昌期独以作《馀话》不得入,著述可不慎欤?

杨文贞公好奖拔士类。洪熙初年,仁庙尝幸文渊阁,问公曰:“当今山林亦有人乎?”公以吾乡陈先生继对,仁庙即使使召之。继至吏部,拟授国子博士,继入谢,仁庙谓当在禁近,乃改翰林五经博士,公盖未尝识继也。又刘祭酒宗器在翰林时,公尝问云:“东南文士陈嗣初外为谁?”刘曰:“有张肯继孟者颇善文。”公曰:“其文如何?”对曰:“粗枝大叶。”公惊叹曰:“粗枝大叶,此文章之所难。”然张已老,公不及荐也。

马都督俊,其先回回人,不食猪肉,宣宗一日宴武英,宣俊甚急,俊至,以所食猪肉赐之,俊即奉之,几入口,上笑曰:“汝回回人,亦食此耶?”俊叩首曰:“陛下欲臣死即死,况食肉耶?”上即命左右取肉,且曰:“吾戏之耳,不可破汝戒也。”俊复叩首谢。

蒋用文,淮南人,儒而精于医,初以戴元礼荐入太医院为御医。永乐中,升院判,极蒙宠异,仁宗在青宫,尤眷待之。后公以老卒于京师,仁宗特加院使,赐谥恭毅,命中使护丧以归。国朝太医院官无赐谥者,有谥惟公一人而已。

人之贵贱寿夭,固云有命,其间亦有不尽然者,姑以馀所知言之。沈先生启南与卢知县锺生年月日无不同者,卢乃官至七品,先生虽清高,竟不沾寸禄。朱孝子颢与唐惟勤广亦同年月日时生,唐为吉安县医官,年六十一而卒,而孝子年至七十,且四人皆产吴中,此则不可晓也。

吾乡沈孟囦,永乐中以人材被征,出吏浙江,布政谢公以其读书善吟,礼之颇厚。一日胥会,大暑,布政扇偶坠地,命吏拾之,其人但拱立,答云:不敢。复命之,则云有皂隶。布政笑曰:“是吾差丁。”遂令隶卒拾之,略无怒色,观此,犹可想见前辈风致。

吴都宪讷为御史时,出巡贵州还,例当言三司官得失,有潜以黄金追送于道者,吴公略不启封,但题诗其上云:“萧萧行李向东还,要过前途最险滩。若有私赃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间。”于少保尝为兵部侍郎,巡抚河南,其还京日,一物不持,人传其诗云:“手帕蘑姑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雨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读二诗,可见前辈之为吏,而贪污亦少愧矣。

胡忠安公在母腹时,母尝夜梦有老僧来谒,手持三花,以其一遗之,惊寤而公遂产,其发尚白,逾月,乃反黑。数日,有老僧至门,曰:“闻汝家生男,亦有异乎?”其家不对,僧遂索观之。公出见僧,微有笑容,家人怪问,僧曰:“此吾师天池长老后身也。吾师示寂后,梦吾而告曰:‘今托生常州某家,尔当来视我,以一笑为记。’今真是矣。”闻者咸叹其异,后李翰林宾之,郡人邵文敬挽公诗,皆有前身是禅之语,盖纪实也。天池山在吴郡西四十里。

胡忠安公,天顺元年年八十二,辞免师傅,以礼部尚书致仕。时公三弟年皆七十馀,皆康强无恙,苍颜皓发。燕乐一堂之上,公遂名其堂曰寿堂,自为之记。公归七年,年八十九而薨。盖公自建文甲辰登第,立朝几六十年,为尚书者三十一年,十知贡举,天下学士多其门生,及乎名成身退,而又有天伦之乐。福寿如公,斯世一人而已。

国朝六卿之寿考者,以余所知,若萧山魏公骥九十七,毗陵胡公翥八十九,吾乡杨公翥八十五,盐山黄公翱八十四。四人惟魏公之齿最高,自校官历仕至南京吏部尚书致仕,诏进阶一品,人传其九十岁时,发不落,灯下犹书蝇头细字,日应酬诗文,无有倦色。后朝廷闻之,遣行人赍敕存问,并赐羊酒,甫及门而公亦薨矣。

监察御史庐陵孙公鼎,正统间提督南畿学校,公为人外和内刚,教学者必以力行为先,终日端坐,未尝欹侧,人多化之。性至孝,尝为松江府学教授,其父将往视之,公闻之,喜跃,西向再拜。既而父至,公趋见,即拜俯伏岸侧,俟父登岸而起。后公致政家居,一日忽沐浴,具衣冠拜谢,别父母,告以某日某时当死,父母怪之,勿信。及期,复拜别如初,遂端坐而逝。盖公平日之学,一本以诚,故能前知如此。

卷下[编辑]

正统间,北京忠勇前卫百户杨安以病死,其妻岳氏美色,有一校尉欲犯之,不从。因诬岳氏与婿邱永通,欲谋杀夫,与邻妇郝氏召术士沈荣,书符焚汤中,饮之,以致夫死。上其事于官,岳氏、郝氏并邱永、沈荣皆被逮系狱。刑部都察院复审,皆如初拟,转送大理寺。时,左少卿薛瑄掌寺事,以岳氏前后狱辞不同,屡驳之。都御史王文以尝官大理,意颇弗怿;评事张援宣德年间事例,狱有疑不决者,取旨定夺,瑄等具奏以闻。有旨:著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员,体访得实来说。御史潘洪据岳氏四邻及医人供词,系百户杨安泻痢经半年死,其召术士沈荣,因家不宁,身日操练,令妻岳氏偕邻妇郝氏请至,并无谋害等情。覆奏,得旨:既是冤枉,都饶了罢。原问官好生不用心,罚俸三月。刑部奏系都察院四川道问,御史罚俸亦如刑部,遂奏连锦衣卫,上悉皆宥之。锦衣卫指挥马顺自惭,召旗校等鞭之,校尉衔潘御史,遂讦御史潘洪奏事诈不以实,洪发充大同威远卫军。岳氏狱事,著多官午门外问,岳氏等四人不胜拷讯,即皆诬服。次日,薛瑄、张与右少卿顾惟敬、贺祖嗣、寺副费敬、周观等皆被拷问,王文命鞭,瑄乃奏术士沈荣原系苏州府常熟县人,而顾惟敬、寺丞仰瞻、周观、张等皆苏州人,显有情弊。上命锦衣卫隔别打问,时仰瞻捕蝗淮上,周寺副被马顺窘辱,不得已辞遂连瞻。瞻提解回,亦自诬服。刑部定罪,岳氏、邱永凌迟处死,郝氏、沈荣绞罪,薛瑄秋后处决,仰瞻军与潘洪同卫,顾惟敬以下咸降官三级。未几,薛瑄似谳狱官奏称其冤,发原籍为民。景泰初,复起为南京大理丞,转北京少卿。英宗复位,进官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王文之诛,瑄传旨也。瑄入阁四月,即恳致仕。

景泰间,广宁伯刘安守大同,郭登为参将,时英宗在北廷。一日敌骑拥之至大同城下,安与登计,登曰:“敌人之来,情未可测,不若拒之。”安不从,乃缒城而下,谒见英宗,言也先别无志,但欲多得财货耳。安返检库藏及民间,得金帛巨万,明日下城,悉以劳也。先复密奏英宗,欲开辕门诱敌骑入,因而夺驾。英宗曰:“敌人狡狯不可当,此计一泄,祸必及我矣。”计遂寝。也先得金帛,复拥驾去。安即日具奏,朝廷似有怒意,取安回南京,而以登代之。后英宗复辟,登祸几至不测。时徐有贞当国,与登有文字之好,为力争上前,获免,然登亦自是解兵权矣。安遂召还北京。上一日罢朝,御文华殿,宣安至,首言大同事,慰劳再三,凡昔所费悉倍赐之,而安之宠遇日隆矣。未几,兵部尚书陈汝言以赃败事连登,遂充肃州军。上崩,登乃复旧爵。

天顺初,英宗以徐有贞有复辟功,进爵武功伯,独任机密,极蒙眷爱。有贞为人颇隘,为石亨等所忌。会监察御史杨瑄巡抚河南,回奏宦官曹吉祥与亨强占民田等事,上欲穷治揎,有贞固争之。已而御史张鹏复奏亨,亨疑有贞之为,乃阴结吉祥,密言于上。御史奏事不实,皆有贞使之。上命锦衣卫鞫问谁所使令,瑄等对引都御史耿九畴。鞫问官承上旨,两御史不胜拷讯,辞遂连有贞,有贞与九畴皆降官,而有贞为广西参政,瑄等皆发充军。然亨必欲害有贞,乃潜使人进匿名本,上览之,大怒。命追有贞,至京,下锦衣狱,几有不测之命。适承天门灾,遂安置金齿为民。及曹、石事败,上感悟,一日问吕原等徐有贞安在?原言现为民金齿,不胜困悴,望陛下哀怜之,令本州为民。上由是特召有贞,使还田里。后上欲复用之,两为李贤所沮,最后阁下缺人,出自上裁,令中书科写敕取徐有贞来,用敕未下,而上崩矣。有贞家居四年,纯皇帝即位,诏复其章服,闲居八年,以疾终,年六十有六。

汤胤绩为锦衣指挥,时徐武功、李文达当国,权宠赫然,胤绩图大用,乃绘二公像县之书室,晨夕执礼甚恭。或以言于徐公,公怪之,且曰:“胤绩乃狂生,大用必偾事。”未几,李公荐为参将守边。一日,敌骑有牧马城下者,胤绩轻勒兵赴之,已而敌骑大至,胤绩兵寡,仍无援者,脑中流矢而死。以是服徐公之知人也。

正统丁卯,刘草窗先生买舟上京,途次晚泊,其子宗序登岸散步,见人家畜一牛而五足,其一足生于颔,蹄反向上,宗序言于先生,先生勿信,往视之,果然。先生曰:“牛土属,而蹄则尤贱者,今反居上,得非有小人之变乎?”后二年,王振致北狩之祸。

俞司寇父仲良,素宽厚长者,尝一日自外归,见有偷儿方窃其家堂前锡灯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已与锡工新之也。”后竟复买,终不令家人知之。又尝一日宴客,客有贫者,饮毕,袖其银杯,其妻屏后见之,呼仲良入,告以故,令检之,仲良笑曰:“酒器夜来吾已废其一,汝何视之误耶?”

俞公士悦,由进士历官至太子太保兼刑部尚书,贵显无比。一日有相士至门,公适微服,相士见之,不以公为贵人。既退,人谓之曰:“子善相,犹不识俞尚书耶?”其人弗信,翼日往,熟视公,见其颔,大声曰:“贵在是矣。”人皆笑其妄,公独以为然。盖公初生一月颔患疳,脱去颔骨,母夫人甚忧之,一夕,梦神人谓曰:“儿后大贵,吾为易其颔骨耳。”此与周益公易须,杨诚斋易脑骨事甚类也。

陆参政孟昭,为人豁达大度,尝有同门友某人者,家贫无依,行乞于市。公致仕归,一日送客出门,适其人立门侧求乞,守门者叱之,公曰:“勿叱也。”引入中庭,命与之食。公熟视良久,入语夫人曰:“吾视丐者,绝似吾少时友某人,岂即其人耶?”遂令人问之,丐者具道姓名,乃真其人也。公即出,持其手曰:“子何一贫至此乎?相见晚矣。”即延之坐,与共夜饭,饭毕,具浴,亟命家人取衣一袭,与之易服,留止十馀日。其人感谢辞去,公亲送之,至一小室,请其人入,曰:“吾已为子置此,但安居可也。”室中器用,靡一不备,又遗米十石,白银十两,曰:“聊为生植之资,毋浪费也。”其人感刻入骨。

参政吴公惠,正统间为行人,与舒给事使占城,海中遥见青山一抹。时风浪大作,顷之忽至其下,盖琅琊山也。其山棱利如剑峰,下白骨无数,鬼神出没烟雾中,舒给事分必死,恸哭,公颜色自若,作文祭神投洋中,风息得过。公有诗云:“巨浪摧山掀别岛,黑波涵月撼危樯。”则其险可知矣。

陈都宪有戒、俞司寇仕朝,同为郡学生,而居亦,相迩。尝偕往学中,时天尚未明,学前有小民早起,闻隶卒前嗬之声,以为贵人节至。启门视之,寂无所见,惟见二公谈笑而来。其人心颇异之,后二公皆仕至极品。岂权福之人,虽鬼神亦预知畏而为之避耶?

城西陈生以煎银为业,尝有商人就生家煎银,生以假银易之,商年少,勿之悟也。既而持归,其父知之,怒,其商人无以自明,既经死。未几,其母以子故,悲愤而死。父曰:“妻子既亡,吾何独生?”于是亦就经焉。后陈生在家,忽白日震雷一声,出陈于户,首与四体皆已斫去,其家悉被雷火所焚,延及百馀家。

郡人李茂,少失怙恃,叔伯顺抚之成人,茂笃于孝敬。一日伯顺病将死,药不能疗,茂操刀入室,剖心肉如小指大,用香灰封其疮,乃以心肉和猪首煮之,进于伯顺,伯顺食之甘美,疾遂愈,茂亦无恙。

滁州刘侍郎清,少为州学生,书过目成诵,嗜酒赋诗,尤好滑稽。尝丁祭毕,诸生争取祭物,刘公略不之顾,戏作弹文,揭明伦堂壁,曰:“天将晚,祭礼了。只听得,雨廊下,闹炒炒。争胙肉的你精吾肥,争馒头的你大我小。颜回德行人,见了微微笑。子路好勇者,见了心焦燥。夫子喟然叹曰:我也曾在陈绝粮,不曾见这饿莩。”既而醉卧忘之,明旦,御史下学,见壁上字,召诸生责之,独奇刘公,不责也。后刘公官京师三品,与大臣上疏言事,左迁四川参政,乃作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台阁诸公尽左迁。独有风流老参政,满船箫鼓下西川。”其风致可想也。

景泰甲戌会试,商阁老为考试官,取中门人九人,有潜榜字于礼部门者云:“天下解元俱下第,翰林高弟尽登科。”时毗陵胡忠安公为大宗伯,知之,遂付一笑。又轩公为刑部尚书,俭甚,每部中午食,止豆腐干一块,尝有为诗一律,置于公之座上。其一联云:“终日公堂飧豆腐,长宵私室倒金尊。”公见之曰:“此必诸司官所为,然无如之何也?”(采按轩公实行,非外饰也。)

三山游击宇文固尝仕宁王府教授,王雅重之,然性刚介少容,竟坐事落职。流寓荆州,日惟卖文为生,求之者甚众,每有所作,辄援笔立就,未尝起草,自巡抚大臣以下皆礼貌之。武昌府检校尹君文与之交,为予言,固年百十馀,岁头不童,齿不豁,步履轻健如飞,壮者或不逮云。

四明儒士胡宏任之,精卜筮之术,尤善测字,尝一日途行,有二举子将赴乡试,以识胡,拉而问之。胡曰:“二君一有阻,一中选。”皆以为不然,后一人果以父丧不得入试,一人果以是年领荐。或问之,丧父者问时,适有人汲水而过,水与立,泣字也,吾是以知有哭泣之戚。次人问时,偶人立其旁,立旁有人,位字也,吾是以知其必中。

真六者,京师人瞽目,善说评话,而家甚贫。其邻某翁,尝往来河南,瞽告以贫故,欲与偕往,翁诺之。一夕与真出西化门外,以一驴共乘,戒之勿言,耳畔惟闻风声。久之,闻鸡号,翁呼真下驴,则河南某府也。真以河南去京师若干里,非一夕可达,心大骇,然以翁戒,终不敢言。居半月,为人说评话,获布五十疋,大喜过望,翁乃买驴自乘,命真乘驴尾之。复一夕而归,真以翁多术,心生艳慕,抵家,曳翁衣曰:“翁必教我,否则吾将闻之官。”翁曰:“此缩地法也,汝不可学。”不得已,以卜筮授之,真大精其术。后有瞽人马六者,亦京师人,师事真六,人问其术者日满户外,言无不验。天顺间,有强盗数人,校尉捕之不能得,乃问于马,马曰:“汝急往山东某地酒肆中,同饮者即群盗也。”校尉驰往,如其言获盗,尽缚之。盗惊问曰:“吾辈实盗,然已改行,将为商,何知之神若是?愿言之,死无悔也。”校尉曰:“吾实不知,卜者马六教我耳。”群盗大衔之,中一人命其家于夜半持刃行刺,马六床上闻叩门声,亟呼家人曰:“有人来杀吾。”言未毕,其人破门而入,刺杀之。

王驴儿,济宁人,少瞽双目,为人推磨,每午买烧酒二樽,留其一以为夜需。一夕,壶忽罄,心疑酒家欺己,质之不服。中夜扃闭伺焉,闻壶有声,起抚壶,无有矣。遂遍室摸得一狐,沉醉,以破帽笼其首,系之。五鼓,狐醒,呼王求释,王不可,乃曰:“汝与吾有缘,合以推命相授,亟释我,不汝欺也。”释之,遂成一人,与王谈命,数月,穷其妙,由是以其术名天下,人叩之者,日满户外。景泰中,吾乡徐武功有贞,以都御史治水张秋,时王尚书竑亦以都御史督淮上漕运,二公一日微服过王生,令其推命,王生闻二公声,知非常人,遂起延入内坐,各问生年月日,曰:“贵人也。”徐公给之曰:“吾两人为商,何贵之有?”曰:“公等皆显官,系金带,切弗隐也。”徐公大惊,复绐曰:“吾扬州太守。”王公曰:“吾湖广参议。”曰:“非也。其都宪乎?”皆不应,曰:“二公官至尚书,但徐公之爵较王公尤高。惜乎不久,王公能急流勇退耳。”后王公入兵部,不三年即乞致仕,徐公天顺初亦升尚书,至武功伯,未逾年罢,皆如王生之言。

王昌大者,义兴山中人也,身长七尺,膂力绝人。家故农,以服田为业,自负其力,不畜牛,每东作方兴,则解衣往田间,躬背犁以耕,耕或近田塍,塍为之动。遇休耕,力无所用,时时作战斗状,必连拔数树而后已。他日行之野,见有持枪逐虎者,昌呼谓曰:“枪干坚乎?”取屈之,应手而断。笑曰:“枪如是乎?虎乌能毙哉?”拔道旁竹,剡其末,未及竟而虎至,虎张颐,将向昌,昌即以竹贯其喉,更持虎两足投林薄中,则已僵矣。义兴山有巨蛇,长数丈,素为人害。昌一日出樵,见草间蝇营营然,心疑其蛇,披草视之,果巨蛇也,即提其尾,向空掷之,蛇堕地而死。又尝转运于京道,值水军,闻昌之多力也。然以其田夫,共肆诟侮,昌怒,举所载舟樯木拉之,仆水者几百人。众骇曰:“彼农固若是耶?”及抵京,同漕者咸以驴驼米输之囷,昌独囊米悬长木,负之以行。囊多至二十馀,步无窘侧,虽素称有力人者,亦皆以为莫及也。

无锡教谕金廷辉,四明人也。成化癸卯,大比,为江西考官,夜阅卷,倦甚,忽坐睡,梦有草角书生揖于前曰:“人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愿赐荐拔。” 金觉而心异之,偶阅一卷,文理颇优,疑似之间,明夜,复梦书生来谒,其言如初。金意决,遂取是卷,揭晓拆之,乃费状元子充。时子充年十岁,正在草角,语其梦,盖不知也。

松江上海县地名十字庙,有农家延僧诵经,飏幡于门。时暑天,人有负牛皮过之,渴甚,置牛皮幡下,入野店,沽白酒饮,忽阴云四合,一霹雳击碎幡竿,牛皮飞去,不知所向。农家草屋上但见竹钉万计,皆长二、三寸,滑润可爱,不可晓也。

北京安化门有古窑,成化间,一贫人偶宿其中,夜深月明如昼,有二人携手过言,明日当会顺承门外,吕先生亦来会,贫人窃听之,疑其仙也。明旦,亟往其处,见一人执扇,有出尘之态,即曳其裾,再拜曰:“子吕洞宾也,愿有以教我。”其人大惊,且行且却,迤逦至天池坛前,曰:“汝执吾扇,吾欲溺。”指秽中虫谓曰:“汝食之。”贫人方蹙额不肯,人与秽物忽皆不见,惟手中扇存焉。

侍郎孔公韶文言,向为广西按察司回,舣舟江滨,登岸,其邻舟有占城人,将进虎京师,延公过舟,虎置圈中,毛色炳然。有一人能驯虎,开圈门,以拳直入虎口,虎捧之,拳出,略无所伤。后复戏其足,作退缩状,夷人言虎甚惜蹄爪故也。又呼其名而问饥否?语言莫辨,虎为长吼,若求食然。公大惊而退。又言宰南康之都昌时,其地多虎,县有隶卒,身长七尺,素称多力,尝晚回,遇虎于道,其人仓惶上树,树不甚高大,虎怒啮之,几倒,人知不可免,遇虎饮泉,即跃下,与虎抱持,良久而绝无人来,乃言于虎曰:“吾与汝气力已尽,若不见害,可长叫三声,吾即释汝,否则俱死此树下耳。”言毕,虎果悲号者三,其人随手纵之,低首掉尾而去。

陆仪吉言乃父景福知宁波府日,天久不雨,闻郡之金井山有金线者,能致云雨,遂往祷焉。山去城约五六十里,金线在山之第四潭,景福焚香致敬,置一小瓮潭侧,见有物蜿蜒而入,即携之以归,置城隍中,果大雨沾足。景福喜甚,欲亲送其还,而惮于远,乃命仪吉与郡学袁先生者偕行,二人舟中觞酌。既醉,袁先生者善谐谑,金线屡为袁所侮,仪吉亦乘醉启瓮,取芦出金线视之,其身细如灯心而黄色,然已僵矣。仪吉笑曰:“龙果若是乎?”几欲以手断之,竟惧其龙而止。及抵山,闻瓮中有声,视之则已能动,不复僵矣。遂携之上山,将至潭,见黑云四起,潭中之鱼皆跳跃,似有迎意,金线出瓮,渐大如臂,已而雷雨交作,天昏黑,咫尺莫辨,皆相顾大惊,匍匐而下。登舟,雷雨益甚,舟几覆,二人罔知所措,皆再拜谢罪,舟始克济。

济宁人王士能,年百二十三岁,朝廷闻其老,尝召见之,赐宝镪以归。成化丙午,余友礼部杨君循吉以使事过其州,微服访之,见士能衣白袷衣坐木床上,年可四五十人。杨君问其所以致寿,士能曰:“无他术也。但平生不食肉,不畜妻妾,不识数,不争气耳。”又问其日食几何?曰:“食一饼及少菜而已。”

北京刘老者,曾往湖广岳州,其地往往有杀人者,谓之采生。遇每年闰月,人五六成群,以长竹竿挑小筐篮,竿上有钩,用以钩人。凡逢人,采只不采双,虽亲识遇之,亦不能免。僧或妇人尤善,彼地人谓妇人和尚利市十倍于男子也。有老人教刘,凡宿时以足践泥垢,履其家门限上,视之,须臾垢去者,其家必行此术。盖鬼为之扫除,急行勿宿,又其人采生时,或反被有力所缚,每人出银五十两,谓之买命钱。尝有一僧野行,被采生者六人,悉以竿钩其衣,僧知不免,佯谓众曰:“吾死固不可逃,但禅衣新受人赐,不欲灭其德,脱下就死何如?”众从之,僧素有力,甫脱衣,即疾挥禅杖,击倒六人,悉缚之。六人者求救,共出银三百两,僧遂释之,持其银去。

肇庆人言其乡善捕虎者,尝夜持药箭,隐深山草莽中,聚山木燃之,有虎与熊偕来,熊身兼三虎,时天寒,见燃薪,皆附之。其人潜以箭中熊喉,熊以掌拔箭,对虎似有怒意,虎伏地,旋痛甚,即以所燃木击虎,虎毙,熊亦继之,其人并得二物以归。

宿州民徐某者,尝过其州一山,见鹊跳踯草间,近之已不能飞,疑为蛇伤,取视之,有小蛇蟠草间,其臂不觉被啮。徐知有毒,即以所佩刀剜去臂肉如钱,急归,以药裹之,得无恙。无几时,复往山中。见剜去肉大如升,心颇怪之,刺以物,感毒气,回家即死。

金齿山中多猿,人家畜牛屡为猿所害,每牧时,必众守之。盖猿见牛即跨其背,以掌入牛谷道,尽取肠胃以出,牛痛甚奔,猿坐自若,竟不肯下,牛虽有力,无如何也。

蓟州一僧寺,每年七月十三日有僧坐化,观者如堵,布施财物,不可胜数。适御史刘清按其地,闻之,亦往观焉。僧死,坐龛中,御史有疑,命左右撼之不动,细视之,其身钉于榻上,由是僧皆服罪。盖寺中每养丐者肥美,遇是日,用计死之,以规利耳。

南濠张晓初以授徒为业,老而无子,尝有举子挈家将赴南雍,舟泊晓初河下。晓初延之登岸,胥会间,其人询知晓初无子,乃以己女绐为女奴,卖于晓初为妾,以供路费。晓初怜其贫,以白金五两内焉。入夜,问其女,则云实举子所生。晓初惊曰:“吾士人而取衣冠女为妾,以供路费,吾不忍也。”明早急遣还举子,而不索其银,举子愧谢而去。逾年,晓初生子,广东佥宪习是也,人以为阴德所致。

相城有丐者王姓,尝操小舟往来乞食,每得酒,肉,遇佳者,别贮一竹筒中,归以奉母,母饮食,必起为歌舞,欲其心之悦而后已。时陈先生继主沈氏馆,目击其事,叹曰:“王某,真孝子也。”

吾乡沈征士希,明正统初遇僧宏慈济者,陕西人,年九十馀,言在元居李思齐幕下,思齐死,乃削发为僧,书无不读。尝为征士,讲《周礼》与《易》,能前知未来事,尢精于星命,是沙涤先生再传,尽以其书授征士,且曰:“今之推命者,动称子平,盖祖宋末徐颜升,非徐子平也。”子平名居易,五代人,与麻衣陈搏同隐华山,盖异人也。沙涤之法较子平为胜,征士亦精其术,然秘其书,不肯轻与人推。

兵部侍郎李公蕡,居吴城之东,公自为郡学生至归老于家,每出,必于城外上马,逮回,望城门即步,未尝一日易也。大理寺丞仰公瞻,少亦为郡学生。时夏建中先生为训导,后公每经其门,必为下马,人识之,旦暮皆然。观此二事,亦可见前辈谦德。

四月十五日,相传为吕纯阳诞日,吴中福济观,每年遇是日设大会,游人往来,箫鼓不绝。观主老道士为余言,是日必晴,虽阴霾亦必开霁。余十数年来验之果然。陆放翁笔记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余客蜀数年,屡赴此席,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放翁是说,正与此类相似,皆非偶然者,不可晓也。

望信桥织工赵某产子,三足二阴,一足在左腹下,其一阴生于左股左胁上,复有块如杯,裸一昼夜不死,人来观者众,遂压杀之。

李都御史实四川合江人,其乡有土地祠,李微时,经祠前,见塑像起立,心窃怪之。归以语母,欲碎其像,母止之。神忽托梦祠旁人云:“李秀才过,吾敬之,起立,彼不知,乃欲碎我。微其母,吾不免矣。”李后复过其祠,戏书像背云:“此人无礼,合送丰都。”人复梦神泣告曰:“李秀才今将送我丰都,烦急求救于其母。”乡人往告,母怒,李遂涤之,后果至大显。

郡人沈氏兄弟二人,其兄尝一日倚屋柱,有所思,忽雷碎其柱,半身为雷火所焚,视之甚黑,但闻空中若有人云:“误矣,视其家则已如故,身亦绝无痛楚。”其弟读书楼上,一日震雷碎其柱,其藏书木匣以铁缘四角,尽熔为汁,铜锁与匣中数钱亦熔,而匣与书俱无恙,不可晓也。

石湖农民有管某者,其妻通于人,谋所以杀之,未果。一日与其母绐他事,载管于河,醉之酒,推堕水中。时水浅,管救于渔人,获免,抵家,勿悟妻之谋也。妻见夫归,大惊,天晚,遂诱其浴,复携沸汤,欲因而灌之,汤未前,忽闻雷霆一声,其妻已击死矣。

阊门人陆某,尝夜梦皂衣者四人至其家,再拜乞命。明旦,忽有人持四鳖来馈,陆笑曰:“昨宵之梦,其殆汝耶?然吾必欲食汝,不能释也。”竟烹食之。不二日,疽发于背,诸药莫疗而死。

成化末,内官阿丑年少机敏,善作教坊杂剧,宪宗每令献技以为戏。时汪直势方赫赫,丑欲倾之,装一醉人,仆卧于地,或嗬之曰:某官至。醉人不起。又曰:皇帝驾至。卧亦如故。后云:汪直至矣。醉人仓惶惊起。或问之曰:汝不畏驾至而畏汪直,何也?曰:当今之世,吾知有汪直而已,他不知也。上悟,待直顿衰。保国公朱永治居第,私役军士颇众,丑一日装两人于上前,一人诵诗曰:“六千兵散楚歌声。”一人击之曰:“何为误八千为六千。”一人答曰:“二千在保国公家造房。”上疑之勿信,密令人视之,果然。保国惧,即日撤工。

三原王公为都御史时,巡抚南畿,尝一日至吴,有市井无赖乘其醉而骂公于道。公见之,略无怒色,但从容言曰:“此人醉矣。”命吏卒遣之。若王可谓有辅相之量者矣。

沈石田先生尝与陈起东会饮于吴太史家,时贺解元恩、陈进士策在座,先生不善饮,酒至辄辞。起东云:“吾有一对,君能对之,吾当代君饮。”先生曰: “然。”起东云:“恩作解元,礼合贺其荣也。”(其荣,贺字)先生应声曰:“策为进士,职当陈嘉谟焉。”(嘉谟,陈字)合座无不击节。

右都御史王越尝出入太监汪直门下,又尝从汪出征北边,官骤升至威宁伯。一日忽作诗曰:“归去来兮归去来,千金难买钓鱼台。也知世事只如此,试问古人安在哉?白发有情怜我老,黄花无主为谁开?平生报国心如火,一夜西风化作灰。”未几汪败,越以附汪故竟削爵为安陆州民,亦诗谶欤?僧起宗为予言,绍兴某寺有老僧,年七十馀,云五十年前曾手录此诗,起宗近见其稿,始知非王所作,盖好事者嫁之耳。

慈溪张御史昺,字仲明,都御史楷之子。成化间,知江西铅山县,县有寡妇,止一子,为虎所食,讼于张,张与之期五日来。乃斋戒作文,祭城隍神,大概言神不能御灾捍患,而纵虎食人,五日内必驱虎伏辜,否则毁其庙而更置之。后五日,天未明,梦有人告曰:“虎至矣,虎至矣。”张惊起佩箭升堂,急令启门,忽二虎至,俯伏庭下,若有神人守之者。张曰:“吾良民之子,而汝食之,法当抵死。”二虎有不伤人退,一虎起,绕伏虎一匝,低尾而出,其一不动,张素善射,拔所佩箭,三发三中其首,虎犹不死,命隶卒乱鞭杀之,召妇人归其虎。甫到官,凡淫祠悉为破毁,独乡落一祠,民秘之获存。后张以公事经其地,夜忽梦神告曰:愿公恕我,无毁我祠。翼日,询于乡民,急毁之,神忽降于邻县之民某曰:“吾被张知县毁祠,张公阳官,且正人,吾不敢近,愿借片地,暂栖吾身。张公去,祠可复也。汝不从吾,五日内必祸及民。”初不信,不三日,果烦懑吐逆,神仍降,皆罗拜许之,遂为立祠,张不知也。又有道士善隐形术,寓某观中,淫人妇女,不可胜数,张一日擒至,重鞭之,殊无所苦。顷之,并其形不见,张绐以他出,竟驰观中,缚之而归,裸其身,用印于背,然后鞭之,随声称冤,竟死杖下。

西番长耳僧法奴居中国三十年,善汉人语,丁酉岁游吴,止礼拜寺,为予言,其生弥西里国在天方国西,五年可达,中国去其国一年之程。有藏国把国者,地广千里,人长五丈,其声闻一二里,日饭尽米一石,然胆怯,闻金鼓或炮声必疾走,其小儿亦丈馀也。长耳僧宗回回教,游行海上,凡数十国。其在中国,足迹遍天下,约其年,几百岁,每日惟食饭一盂,鸡鹅羊肉亦皆食之,或数日不食,亦不饥也。后渡钱塘江观窑器,溺死。

松江有老医张公寿者,神其术,然不肯轻售。其乡尝有一妇,怀孕将育,一日误跌,遂闷绝,延公寿治之。公寿取头上针,使开妇胸,当心针之,随产一子。公寿命视手,果有针穴。盖此妇被跌,为子手捧其心,故闷绝耳,后此子竟曲一指。

嘉定县八都有农家产一女,左股有肉块甚薄,三日块破,出一女,大如鼍,眉发手足悉具,出时尚活,未几,与此女同死。

湖广刘长史梁,少年在学,景泰壬申,其兄一夕梦神人告之曰:明年秋,汝弟中举,名在百十二,候费宏中状元,汝弟才得进士。旦语长史,皆以为湖广解额九十人,梦必无应。明年开科,长史果中一百十二名,时年才十七。后屡试下第,颇忆梦中之言,不就教职。成化丁未,始第进:亡,榜首果费宏也,亦异哉!

河南都司有王指挥者,妾生一子,后继室生子,病不离体。一日召女巫治之,巫云:所居屋有厌镇。发之,果得木人,王疑庶子所为。时庶子居城外庄屋,王命两家人缚之回,祸至不测,家人劝子弗行,子以父命不可违,迁延至晚,至则城门已闭。是日适有刘宪副者,亦因病召此巫,巫亦诡言如王氏,发屋复得木人,巫云此必门子所为。刘曰:门子无怨无德,胡为厌我?命搜女巫,于其怀得小木人甚多,即杖杀之。王氏闻之亦悟,父子欢然如初。

扬州宝应县有周秀才者,年少时,其父与聘同县张御史女。张卒,女患颠疾,周氏欲罢婚,女家亦许之,周生独不肯,曰:“女之疾,吾之命也。且张公已没,人将不议吾家耶?”卒娶之,逾一年,生一子,女疾亦瘥。

无锡有金生者,尝有役事至湖广茶陵州,时暑天,经溪涧,浴之,忽阴中痛。及归,痛时作,每作觉其中有物,用力出之,其物类枣核,坚硬如铁,后每痛必出,不久竟死。又有周某者,蓄一黑犬,甚爱之,食必亲饲。后犬病瘛,周恐伤人,锁之屋柱。一日饲之,被啮其臂,周且痛且怒,乃烹食之,食已疾作,口出犬声,有物如蚯蚓状,从阴中出,痛不可忍,诸药莫疗而死。

沈万三之富,炉火所致。其子既戍边,犹用以自给,蓄牛马千计。无锡某御史尝按辽阳,友人知其事,劝取其方。御史至,即坐沈以强盗系之狱。沈求免,御史曰:能予我丹方者,贷尔罪。沈谢言无方,但先世所遗成药耳。因献数合得免。御史归,分友少许,友亦致富。

天顺成化间,吴有龚驮子者,与妻僦居,每三五日一出市薪米而归,归即闭门,不治生产,人不之疑也。龚后老死,邻人于其家得鼎盎之属,始知其有炉火术云。

有道者语先君云:不生不杀。先君遂不畜鸡豕。客至,市以供之。又云:人求道,须于功名上闹一闹,方心死。朱晦翁有《乞汞帖》云:欲观造化之理,今藏湖之道场山。

朱晦翁居白鹿洞,与白玉蟾善,一日登山值雨,有田父举手指空,雨为之不濡。门人问曰:“何术也?”翁曰:“偶然耳。”他日,翁患膝创颇剧,玉蟾取水为洗之,随手而脱。翁惊再拜曰:“师何神哉?”玉蟾曰:“偶然耳。”翁大惭,然终不穷其术。翁为江西提刑,闻唐开府紫虚真人尚在某山中,使人持书乞为弟子,且曰:“能以道相授者,当来,不尔不敢见。”紫虚复云:“道不可传,朱某必不至。”门人请曰:“仙师尝云传道必择世间忠孝之士,元晦真儒,奈何拒之?”紫虚曰:“吾道贵诚,朱某不诚耳。”弟子请其故,曰:“朱某阴悦吾道而阳非之,是谓不诚,不可传也。”

张三丰有遗墨仆,少好道,走四方无所得。至正末某岁,遇陆龙先生于嵩山,授以真诀,遂而超悟,陆先生图南之高弟子也。

三丰去金陵,太祖欲见,不可得,命真人张宇初求之,宇初惧,诣武当山,拜表云:望都差将吏访于洞府名山。今其表见本山志。

今世祈子奉张仙,其状纱帽挟弹者,乃蜀主孟昶像也。初花蕊夫人得幸于昶,国亡入宋,艺祖亦宠之。夫人德故主,日悬其像室中。一日艺祖入见而问之,夫人仓卒对曰:“此张仙也,奉之宜子。”由是传播民间(采按张仙五代人,名远霄,于青城山遇四目仙翁得道。广西碑刻其像,并苏老泉赞,则又若真有其人者,不可晓也)。

孝宗皇帝山陵毕,有五色云起于陵上,结成彩凤飞去。圣主返仙,不偶然也。

予在礼曹,当郊天之前一日,与同官露坐,忽五色云见于日下,氤氲鲜翠。予急索酒跪饮之,亦平生奇观也。

义门郑氏藏书最多,永乐初,进其什之四五,今内阁多有其本。徐天全所藏,盖多出此。予教徐之孙,尝见有义门印记。后其子售逸狼藉,予贫不能买也,至今惜之。

浙江人钱知县旸继室许氏,临平人,名矞姬,善于词翰,尝有绝句诗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人间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又有新月诗云:“三星明灿烂,一仰一钩金。似吾深闺里,春来夜夜心。”

江西袁御史道为太平知县,时县有老民,家深山中,以骡驼钱物,乘之出山,中途骡拗,不肯行,老人无以为计。适一人乘驴而至,谓老人曰:“汝何之?”曰:“县前耳。”其人绐以偕往,且曰:“汝老人,骡拗若是,我驴驯,暂以代之,何如?”老人谢焉。其人乘骡,鞭之疾行,老人追不能及,失其所在,悔恨欲绝,不得已,讼于袁。袁命以驴置厅事,后四日来。袁饿驴四日,老人至,问曰:“汝认骡去路乎?”曰:“知之。”遂命隶卒牵驴,与老人抵失骡所,纵驴任其所之,驴以饿甚,且熟识故道,疾奔至家,则骡正系于门,吏卒缚其人见袁,竟服罪焉。

文宗儒宰永嘉县日,有商人籴米,情人担之,其人出商不意,从别道去,商踪迹不能得,讼于文。文受其讼,佯为不理,命姑退。未几,召仓官云:欲下仓视粮,命各乡里正集脚夫于仓。是日,文入命商人立于门仓,脚夫一一过目,果获其人,遂服辜。

木渎市民张玉,性甚孝,父虽老,好为人解纷。一日,为乡里圆融讼事,与玉议,欲得白金数两,赂公使,则事易平。玉初不欲翁往,恐拂其意,乃计所贸易有铤,即取其一,割白布尺许,裹以与翁,翁与众至邑前,丛饮酒家,欢呼大醉,失所携物,谓同行者曰: “我与儿议,彼不欲吾来,而吾强来,今物已失去,事亦无成,我何面目归见彼耶?”乃留宿邑西精舍。同行者归语玉,玉曰:“钱帛傥来之物,失之则已,何为不归?”复取所留锭,裹以尺布,与众入城,绐曰:“翁昨日之物,乃众相戏剧,藏挟而归,今复携来,勿惊恼也。”以铤视翁,翁以为然,遂与同归。若玉可谓善孝其亲者矣。

陆某,长洲农民也,尝染风疾,须眉尽脱,累药无效,自以为必死,遂辞其家,操小舟,携一孙自随,往来江湖间,丐食为活。尝晚泊酒家求酒,适有白衣老人,恻然悯之曰:“吾善治此疾。”即以针刺其两股,血流如注,命以河水沃之,须臾血止,复探囊中,以红药一九如小指大,与之,曰:“服此,至夜半,当出大汗,可急入水浴之。”问其姓,曰姓锺。问其所居何地,曰黄村。某服其药,至夜半果然。时暑天,如其言入水浴之,浴毕,呼其孙曰:“吾疾去矣,吾疾去矣。”惊喜不胜。明日操舟还,人亦大惊讶,某具言其故,往其地谢之,则绝无所谓锺先生者,始知为锺离仙云。或言某尝救一投水妇人,亦阴德所致。

弘治六年夏,吴中大疫,常熟尤甚,小民多阖门死,无棺以敛,往往推堕水中。双凤李氏,一门死者凡十二人,所存惟妇女小儿,然亦皆病卧。同乡一匠与李氏翁善,一日忽李翁至门,言其家人疫死,欲棺十二口,每口之直酬米二石,兼浼倩壮夫数人,举尸入棺。翁去,匠家惟六棺,载之以往,入门寂无一人,再入中堂,见尸十二卧于地,而翁在焉。匠大惊,欲返棺,则心有疑,且念旧交,乃寻坏珓于翁前,祝曰:兹来不知翁死,若许取米,仍载棺如数。言毕掷之,果如祝。匠者急回,造六棺,情人一一敛之,遂载其米以归,后亦无他异。

双凤乡居民盛氏,家颇富,一日所藏钱尽飞入邻家,盛亲见之,然无以为计。

乡人朱某,居阊门之西,夏月,尝夜半启门就凉,见正北云际露一龙头,其大如屋,睛光灿然,旁立一披发人,朱大惊欲仆。须臾,云拥不见,朱疑披发者为真武神,以问于予。予曰:此司龙之神,非真武也。

弘治壬子六月,浙江定海县巨室某氏,一日忽血流沟中不止,渐至散漫,顷焉遍所居皆是。定海卫官与知县闻之,皆宋聚观,不知何怪也?

白莲桥有渔人,网得一物,鳖头眼赤如火,鲶鱼尾,四足如鸭,状类小犬,鳞甲悉具,渔人以为怪,鞭数百不死,复放水中而去。

滁州魏生,尝夜乘马过近州山间,时已昏黑,见一物如金盘,相去甚迩。魏疑其为鬼,且进且却,既而渐近魏焉,不得已,以鞭击之,堕地,视之乃一萤也。

予尝遇一方士,自云尝游青城山,见供佛水碗,乃大桃核,可一升许,异而扣诸小僧,僧云:吾师采之山后。力士俟其归,求往,老僧怒其徒轻言,不得已易衣而往。初度岭三四里,抵危磴,扪壁而步,僧行如飞。至一桥,穷桥得广平石敞数亩,其下隐隐若闻鸡犬之音,崖侧偃卧一桃树,长数十丈,枝叶四布,花方盛开,香芬异人世,崖上有“桃都”二字,大如席,遒劲可爱。后数年再游,则其僧已亡,故道迷塞矣。

嘉兴焦通判,陕西人,其叔焦三素狠戾,生子病疹,祷于城隍,不效,击败神鼻。其妹为王妃,忽鼻痛不可忍,夜梦城隍诉焦三破鼻事。妃曰:吾兄无状,何不病之,而乃病我?神蹙额曰:此人凶恶,吾不敢犯。妃告于王,以十金改塑,乃差。谚所谓“鬼怕恶人”也。可发一笑。

鬼仙降笔,时有之,近在邹氏所见颇奇。主人请撰春联,时命改易不厌。既退,余语客曰:此灵鬼尔,然亦可谓罢软无为。明旦,仙至,遂书云:今日一字不易。予笑曰:当因吾言耶?月馀在江阴某氏,忽降笔云:为我谢都少卿,如何考吾罢软无为?予为拊掌,尽醉中一言,鬼亦闻之。其为题清旷楼绝句云:四围山色绕阑干,六月清风入座寒。对此令人发佳句,襟期一片海天宽。亦可喜也。

正德中,予在礼曹,安南会试训导朴实坚,舟漂入广,遂入达阙下。予遣使事检其稿,得古抄《周易》,从而借观,中与华异者数十处,如“盛德大业至矣”,下无“哉”字。“是兴人物,以前民用”,“是”下有“以”字,可备异闻也。具见《周易考异》。

吴优有为南戏于京师者,锦衣门达奏其以男装女,惑乱风俗。英宗亲逮问之,优具陈劝化风俗状,上命解缚,面令演之。一优前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云云。上大悦曰:此格言也,奈何罪之?遂籍群优于教坊,群优耻之。驾崩,遁归于吴。

陕西秦府有龟钮金印,重九斤六两,文曰秦王之宝,盖太祖特赐秦府,他王所无也。秦府又有径寸珠,一重七钱七分,一重八钱七分,名太岁弹成化末,取入内廷。

南昌铁柱宫,晋许真君镇蛟之所,铁柱在池水中,径尺馀,水退可见。昔有人携灯其上,水腾沸,急灭灯乃已。盖真君与蛟立誓,铁柱开花释之,蛟见火,将谓柱开花也,池上至今不敢燃灯。宫有真君塑像,成化初,韩都宪雍总督两广军务,道经南昌,入宫,塑像忽堕地,韩公惊愕,许杀贼胜,为真君铸铜像。至广东获贼,像遂易焉。

南城罗侍郎玘,有异质,九岁,始能言,言即知书。十五岁始寐,十五以前未尝一瞑目。恒见一老妇纺纬其床侧,言既通,不复见,盖鬼媪也。又罗公为士子时,游乡校尊经阁,见梯边一狐皮,初亦不怪,行数步,返而取之,则已撤去,盖妖狐所脱也。

正德中,教坊庄贤素多赀,共父卒,求志墓于浙江一主事,不能撰,托一友为之,其间有云:君配某氏,有贤德,三女皆适名族。时人传以为笑。

张公元祯居翰林久,其门生之子又有出门下者,其人不敢称门生,而通状曰门孙。冢宰马公文升齿德并尊,乡人以书通者,不敢称乡尊,而曰乡祖,此亦可作对也。

钱山钱秀才兄应役粮长,县令点名,兄偶不在,遂易服以代。令怒,欲鞭之,钱以实告。令曰:“汝既为秀才,吾有一对。‘秀才粮长,打粮长,不打秀才。’”钱即云:“父母大人,敬大人,如敬父母。”令笑而释之。

华亭之王巷有王姓者居焉。一日王出,有女方十馀岁,偶于嫂室见一僧,长约二尺馀,从床下出,牵其衣,女推之再四,得脱。惊告其嫂,嫂曰:“汝无惧,第先入,我潜门外,如僧出,当执之。”女如言而入,僧果出,搂女如故,女高叫曰:“和尚来了。”嫂进执之,真一小僧也,但不能语,似欲祈脱。有顷,则变一木块,辨之,乃纺车轮心耳。王归,怪而焚之,不灭。遂以刀碎之,视其中,隐隐有血,投之于水。后其家或不举火,则釜中悉皆灰泥,间亦有不洁污其中,如是月馀乃息。

郡人王生自蜀回,言尝见一驴而五蹄,其一生腹下,此四蹄稍长。人束起之,则其行如飞,虽善马勿逮;解其束,则一步不能行。

南京一贵人家庆寿,命厨人于羊群中取母羊,将宰为享客之用。厨人置刀盆上,及羊取至,而失刀所在,颇怪之。乃尽逐羊寻之,唯一羔跪,不肯起,视其腹下,乃刀也,盖此羔即母羊之子,厨人感悟,遂弃其业。

有一道士善书符篆,人求之者,往往有验。肤庵施先生文扣之曰:“汝符何以能灵?”道士曰:“信手挥将去,知他灵不灵?”先生曰:“此名言也。大凡人之学术到纯熟处,己亦不知,方见其妙。”

成化丁未八月廿九日,常熟之李墓,人有掘地得古砖一块,乃唐顾府君墓志铭,其文曰:太和二年十一月八日,葬府君于黄屯旧茔,礼也。曾祖思绪,祖迪,父冀,府君讳良辉,字德光,府君即胄子也。性好幽居,邱园顺德,抑强伸弱,非公不(缺一字)死,年五十有六,兹年九月十五,遘疾,终于私第。有子四人,长顾秀,次(缺一字),次康,次芳,并哀号泣血,气竭而息。恐里巷移改,勒砖为铭。词曰:赳赳丈夫,雄雄气色。倏忽迁化,幽魂莫测。身没名在,叹之何极?

常熟一乡民,因岁歉,携其妻将往溧阳,依大家以居。附舟至宜兴,舟人欲图其妻,乃绐夫曰:“汝何必往溧阳,吾熟此处大家,与汝登岸,投可相依者,来取妻,讵不省跋涉?”夫然其言,令妇候舟中。与舟人行时,天色已暝,舟子负木桅随行,至松林,以桅击其夫,仆地,意其死矣,回舟谓妇曰:“而夫已为虎食,而今奈何?”妇人号哭。舟子曰:“而弗哭,我亦有家,与尔完聚足矣。”妇叫号不已,欲寻其尸,舟子仍负桅引妇同行,欲并杀之。行至一林莽间,有虎跃出,直趋舟子,妇奔走宿野寺,明日回舟,与舟中伴同至溧阳某家,言其故,主人不纳,妇复号哭。蓦有里正经其旁,偶问故,妇具言其事,里正曰:“适在县前见一男子,诉在某处被舟人谋杀,幸而不死,岂汝夫耶?”导妇至邑门,夫妇大哭,复归常熟。

朝鲜入贡,必遣六曹参判为正使,其官即中国之侍郎,别一人曰书传者,盖纠察参判之官。一或失礼,必归奏于王以罪之,位卑而权重,参判不敢慢也。

朝鲜设官,名与天朝殊,故以官通。安南则同名,故总称陪臣大头目而已。正德中,予在礼曹,正使刘德光,其翰林学士由状元及第来见,予语之曰:“德光在道,必有纪行之作,肯出示乎?”德光谦谢,明旦与副使御史阮秉和共作古风一篇,律诗三篇以呈,诗意大抵归美于予,语亦有可取者,今藏于家。

洪武中,乡试主考有儒士或致仕官,今惟两京翰林官主试,其他止聘校官而已。乡试有录,谓之小,录前必有序文。余见三十年前小录前后序凡三四篇者,今则惟前后二篇,同考官不得作也。又尝见永乐四年登科录,第二甲在前列者,亦得刊策,今策惟第一甲得刊。永乐十年,会试《中庸》一题,刊义二篇,今则题止一篇,唯论或二篇耳。往时乡试作减场(如前场七篇止作五篇),亦得中式。宣德十年,应天府乡试,吾乡祝参政颢以减场得高魁,今则凡减场者皆帖出矣。

释氏磬口向上,上者阳也,求人于阳之义。铃口向下,下者阴也,求人于阴之义。

僧入定,有至数十百日,欲其醒,不可呼撼,当以小磬向耳旁击之。既苏,又当以人乳滴口中,待其肠胃复通,然后食以汤粥,乃得不死。

张士诚初据姑苏,居承天寺佛殿,宋慧感夫人祠在其旁,每夜出,惊恐士卒,士卒不安,迁居府治。

慈溪杨名父子器,为诗敏捷,下笔数百言,不属草。一日,余与杨君谦同会,名父濡毫立成数律,君谦曰:“君之才敏捷,堪奉使外国,足以惊倒番人。”名父曰:“吾诗不行于中国,仅可以惊番人乎?”相顾一笑。

周文襄公在吴,有部民负黄帕,直入厅事,公异而问之,曰某孙潼也。楷书《千字文》一本,进呈朝廷,乞公引拔。公取观,为给驿传以行。及入,乃得旨云:孙潼书法粗俗,令再习小楷。潼失意而归,自后每为人作字,必题云:钦命再习小楷孙潼。又郡人吴英好作大字,往来徐武功之门,武功得罪,以党被逮,有司无以入其罪,坐流民,配之广西。后赦回,自署纸尾,曰钦调广西民人吴英。

上饶娄谅以道学为乡人所尊礼,桑民怿为太和训导,往谒。时谅方构室,其柱且合抱,民怿因笑曰:“颜氏陋巷,亦有是乎?”谅色不怡,坐定,民怿求观所为文,谅出一编,民怿览数篇,即还之曰:“吾始闻先生名甚重,今观先生之文,散漫无法,殆不满馀望也。”谅怫然曰:“吾文何处无法?请明言之。”民怿抵掌笑曰:“先生过矣。诗文不佳,道问学之功已欠,吾犹意先生能尊德性也。今闻人毁己而怒,血气勃然,则所谓尊德性者又安在?”言讫趋出,谅为之气沮。

阳明王公为刑部主事,决囚南畿,有陈指挥者杀十八人,系狱,屡贿当道,十馀岁不决。王公至,首命诛之,巡按御史又为立请,而王公竟不从。陈临刑呼曰:“死而有知,必不相舍。”公笑曰:“吾不杀汝,十八人之魂必当不舍吾,汝死何能为乎?”竟斩于市。市人无不啮指称快。陈之父死于阵,而其子又以御贼失机伏诛,三世受刑,亦异事也。

都公讳穆,字元敬,吴县人,弘治己未进士,官礼部郎中,加太仆少卿而归。好读书,至老不倦。里有娶妇者,夜大风雨灭烛,群然曰:“南濠都少卿家有读书灯在。”扣之,果得火。一时传为佳话。生平著作最富,如《西使记》、《金薤琳琅录》、《玉壶冰》、《听雨纪谈》诸书,邑志称其旧所刊行者二十种。近则《铁网珊瑚》,公七世孙肇斌刻于吴门。《寓意编》,平湖陆烜氏刻入《奇晋丛书》,又皆次第梓行,脍炙人口。余向藏《谭纂》上下二卷,传抄日久,亥豕较多,因与蒋子春雨略为校订,以公同好。春雨云:“尚有南濠文跋,亦无刊本,容访诸藏书家,倘得补刻,岂非艺林一大快事耶?”卷首门人陆采,乃先生之婿,号天池山人,年十九,即撰《王仙客无双传奇》者,其编辑此书,亦残膏胜馥不忍弃置之意云尔。瓯山金忠淳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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