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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副墨/養生主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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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物論第二 南華真經副墨
養生主第三
人間世第四 

內篇 養生主第三[編輯]

養生主,養其所以主吾生者也 。其意則自前齊物論中『真君』透下。

蓋真君者,吾之真主人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日夜與物相刃相糜於利害之場,行盡入馳而莫之止,可得謂之善養乎?

此篇教人循乎天理之自然,安時處順,將使利害不驚於心,而生死無變於己,然後謂之善養主人也 。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涯,際也,盡也 。人生百年為期,會有涯盡,而心之思慮,則無涯盡。此個思慮,禪家謂之『識神』,播弄主人,無有休歇。永嘉禪師有云:『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他心意識。』痴人喚作本來元神,認賊作子,害事多矣。

今天下之人皆以有盡之身隨無盡之智,虛幻之身不過百年,作為千年萬年之計,將個主人相刃相糜於是非利害之場,豈不殆哉?言濱於危亡而不自覺也。

蓋能猛省速改,猶可及止。既已殆己,而猶自以為知,馳騁不休,終迷不悟,亦終於殆而已矣。

老子清靜經有云:『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着萬物;既着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性。』所謂『殆而已矣』,意蓋指此。

且吾生自未始有物以來,太虛之體本自清靜,其有善惡念頭,猶如太虛閃電,非所宜有,況復見之於行,至有形跡乎?學道者只宜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常使一念不起,萬緣皆空,如是安養主人,許有進步。

所以六祖惠能指人『不思善不思惡時是汝本來面目』。善惡尚不許思,況復為之而至於近名、犯之而至於近刑,不亦遠之又遠乎?且善必近名,惡必近刑,皆事之有因果者,有情下種則因地果生。曰不近刑名,則無因可知,故此二句當如此看。即此不思善惡,便是喜怒哀樂未發之中。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性也。學人當守此中極以為常經,故曰:緣督以為經。督者,人之中脈,下貫尾閭,循至齗交,故以督為中訓。玄教家通此督脈,引氣而上行至泥丸,謂之『子欲不死修崑崙』,然後可以引年。

此雲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卻不是如此說。緣督只是借喻。莊子書論性宗處居多,養生主只是說性。言人能常守此中,則性在是而命亦在是,故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又不至於虧體辱親,故曰可以養親『全而生之,全而歸之,故曰可以全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夫物各有理,順其理而處之,則雖應萬變而神不勞,故以庖丁寓言。事譬則牛也,神譬則刃也。所以不至於勞而傷者,則何故哉?各得其理而已矣。

昔者庖丁為梁惠王解牛,觀其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動止周旋,皆之成度;又奏刀之聲,砉然響然騞然,皆中音律。桑林、經首,古樂名。

庖丁解牛,其技如此,可謂精矣,故惠王譆而善之。譆,歡辭也。庖丁言:臣之所好 ,道也,非技也 。技進而精,至於自然而然,不知其然,則不得以技名之,而名之曰道。喻如初學道時,人間世務看不破,覷不透,只見萬事叢脞,擺脫不開;功夫純熟之後,則見事各有理,理有固然,因其固然,順而應之,大大小小,全不費力。

又言:臣當時解牛,尚以目見,審視虛實,而後下刀;今則但以神通而不以目見,官知止而神欲行。官謂乎手足耳目之官。知止者,遇有齟齬,便知止而不行。

依乎天理,牛之天然腠理也。大郤,骨肉交會之處也。大窾,空處也。批,開也。郤,讀隙。導,引刀而入之也。肯綮,骨肉聯絡之處,筋節所在也。大軱,大骨也。言我之技精妙恰好,未嘗經一肯綮,況大骨乎?

良庖歲一易刀,有割切,尚用力也,故刀久而會傷。族庖月一易刀,眾庖技劣,不識郤窾,一遇大軱,便有毀折;而臣之刀,以十年為率,用之九年,所解不下數千牛,可謂勤且久矣,而刃若新發於硎,芒刃如故。硎,砥石也。

彼節者有間而刃者無厚,以無厚之刃入有間之節,常見恢恢乎寬哉。遊刃有餘地矣,又焉得損乎?

雖然,每至於族,則吾見其難為。族,聚也。言我每至筋骨聚會盤結之所,心手雖熟,亦必怵然警惕,寧視止觀,遲其批導,微其運動,唯恐一犯其綮。

及其磔然已解,則如土之崩委於地,於是提刀四顧,細看刀刃,拂拭盪磨,善而藏之。正意若謂:事到盤錯,亦必動心忍性,不敢率意而行。

蓋境順則易,境逆則難,防檢少疏,恐有虞失,驚神多矣。

通篇模寫庖人情狀,宛然畫筆,末結一語,有萬鈞之力。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右師,官名。介,獨足也。右師乃刖足之人,既以身犯虎口,夠全性命,乃復貪心不止,撚指黿鼎,游於彀中,故公文軒見而驚之,曰:是何人也,而胡為乎介也?其天成之與?人為之與?

蓋右師雖非天成,然常人不刖而獨刖之,若天刑之者,故曰:天之生是使獨也。何也?人之生也,皆天與之形,道與之貌,故人之貌有與也。

然人人皆同,而彼獨有異,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知非人則不當尤人,知天則當安命。安命之人,不着外物以驚其神。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飲食如此之難,然而不求畜生籠中,蓋以神雖王而日有驚擾,不喜也。

今右師處於樊籠之中,不及澤雉多矣,可謂善養生乎?善養生者,利害不涉於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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