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建設/第四章
前三章所引以為「知難行易」之證者,其一為飲食,則人類全部行之者;其二為用錢,則人類之文明部分行之者;其三為作文,則文明部分中之士人行之者。此三事也,人類之行之不為不久矣,不為不習矣,然考其實,則只能行之,而不能知之。而間有好學深思之士,專從事於研求其理者,每畢生窮年累月,亦有所不能知。是則行之非艱,而知之實艱,以此三事證之,已成為鐵案不移矣。或曰:「此三事則然矣,而其他之事未必皆然也。」今更舉建屋、造船、築城、開河、電學、化學、進化等事為證,以觀其然否。
夫人類能造屋宇以安居,不知幾何年代,而後始有建築之學。中國則至今猶未有其學。故中國之屋宇多不本於建築學以造成,是行而不知者也。而外國今日之屋宇,則無不本於建築學,先繪圖設計,而後從事於建築,是知而後行者也。上海租界之洋房,其繪圖設計者為外國之工師,而結垣架棟者為中國之苦力。是知之者為外國工師,而行之者為中國苦力,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至表面觀之,設計者指搖筆畫,而施工者胼手胝足,似乎工師易而苦力難矣,然而細考其詳,則大有天壤之別。設有人慾以萬金而建一家宅,以其所好及其所需種種內容,就工師以請設計。而工師從而進行,則必先以萬金為範圍,算其能購置何種與若干之材料,此實踐之經濟學所必需知也。次則計其面積之廣狹,立體之高低,地基之壓力如何,梁架之支持幾重,務要求得精確,此實驗之物理學所必需知也。再而家宅之形式如何結構,使之勾心鬥角,以適觀瞻,此應用之美術學所必需知也。又再而宅內之光線如何引接,空氣如何流通,寒暑如何防禦,穢濁如何去除,此居住之衛生學所必需知也。終而客廳如何陳設,飯堂如何佈置,書房如何間格,寢室如何安排,方適時流之好尚,此社會心理學所必需知也。工師者,必根據於以上各科學而設計,方得稱為建築學之名家也。今上海新建之崇樓高閣,與及洋房家宅,其設計多出於有此種知識之工師也,而實行建築者皆華工也。由此觀之,知之易乎?行之易乎?此建築事業可為「知難行易」之鐵證者四也。
民國七年十月,上海有華廠造成一艘三千噸大之汽船下水,西報大為之稱揚,謂從來華人所造之船,其大以此為首屈一指。然華廠之造此船也,乃傚法泰西,借近代科學知識,用外國機器而成之也。接近日在上海、香港及南洋各地之外人船廠,其工匠幾盡數華人,只一二工師及督理為西人耳。所造之船,其大至萬數千噸者,不可勝數也。要之在東方西人各船廠所造之船,皆謂之華人所造者,亦無不可,蓋其施工建造悉屬華人也。作者往嘗遊觀數廠,每向華匠叩以造船之道。皆答以施工建造,並不為難,所難者繪圖設計耳;倘計劃既定,按圖施工,則成效可指日而待矣。去年美國與德宣戰,其第一之需要者為船隻之補充,於是不得不為破天荒之計劃以擴張造船廠,期一年造成四百萬噸之船。此說一出,舉世為之驚倒。若在平時有為此說者,莫不目之為狂妄。乃自計劃既定之後,則美廠有數十日而造成一艘一萬噸以上之船者。全國船廠百數十,其大者同時落造數十船,小者同時落造十餘船。如是各廠一致施工,萬弩齊發,及時所成,則結果已過於期望之上。近日日本川崎船廠,竟有以二十三日造成一艘九千噸之船者,其迅速為世界第一也。此皆為科學大明之後,本所知以定進行,其成效既如此矣。今就科學未發達以前,舉一同等之事業與之比較,一觀知行之難易也。當明初之世,成祖以搜索建文,命太監鄭和七下西洋。其第一次自永樂三年六月始受命巡洋,至永樂五年九月而返中國。此二十八個月之間,已航巡南洋各地,至三佛齊而止。計其往返水程以及沿途留駐之時日,當非十餘個月不辦;今始為之折半,則鄭和自奉命以至啟程之日,不過十四個月耳。在此十四個月中,為彼籌備二萬八千餘人之糧食、武器及各種需要,而又同時造成六十四艘之大海舶。據《明史》所載,其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吃水深淺未明,然以意推之,當在一丈以上,如是則其積量總在四五千噸,其長度則等於今日外國頭等之郵船矣。當時無科學知識以助計劃也,無外國機器以代人工也,而鄭和又非專門之造船學家也,當時世界亦無如此巨大之海舶也。乃鄭和竟能於十四個月之中,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載運二萬八千人巡遊南洋,示威海外,為中國超前軼後之奇舉;至今南洋土人猶有懷想當年三保之雄風遺烈者,可謂壯矣。然今之中國人借科學之知識、外國之機器,而造成一艘三千噸之船,則以為難能,其視鄭和之成績為何如?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造船事業可為鐵證者五也。
中國最有名之陸地工程者,萬里長城也。秦始皇令蒙恬北築長城,以禦匈奴。東起遼瀋,西迄臨洮,陵山越谷五千餘里,工程之大,古無其匹,為世界獨一之奇觀。當秦之時代,科學未發明也,機器未創造也,人工無今日之多也,物力無今日之宏也,工程之學不及今日之深造也,然竟能成此偉大之建築者,其道安在?曰:為需要所迫不得不行而已。西諺有云:「需要者,創造之母也。」秦始皇雖以一世之雄,併吞六國,統一中原;然彼自度掃大漠而滅匈奴,有所未能也,而設邊戍以防飄忽無定之遊騎,又有不勝其煩也,為一勞永逸之計,莫善於設長城以御之。始皇雖無道,而長城之有功於後世,實與大禹之治水等。由今觀之,倘無長城之捍衛,則中國之亡於北狄,不待宋明而在楚漢之時代矣。如是則中國民族必無漢唐之發展昌大而同化南方之種族也。及我民族同化力強固之後,雖一亡於蒙古,而蒙古為我所同化;再亡於滿洲,而滿洲亦為我所同化。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不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長城之功為不少也。而當時之築長城者,只為保其一姓之私、子孫帝皇萬世之業耳,而未嘗知其收效之廣且遠也。彼迫於需要,只有毅然力行以成之耳,初固不計其工程之大、費力之多也,殆亦行之而不知其道也。而今日科學雖明,機器雖備,人工物力亦超越往昔,工程之學皆遠駕當時矣,然試就一積學經驗之工師,叩以萬里長城之計劃:材料幾何?人工幾何?所需經費若干?時間若干可以造成?吾思彼之所答,必曰:「此非易知之事也。」即使有不憚煩之工師費數年之力,為一詳細測量而定有精確計劃,而呈之今之人,今之人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今欲效秦始皇而再築一萬里長城,為必不可能之事也。吾今欲請學者一觀近日歐洲之戰場。當德軍第一次攻巴黎之失敗也,立即反攻為守,為需要所迫,數月之間築就長壕,由北海之濱至於瑞士山麓,長一千五百餘里。有第一、第二、第三線各重之防禦,每重之工程,有陰溝,有地窖,有甬道,有棧房。工程之鞏固繁複,每線每里比較,當過於萬里長城之工程也。三線合計,長約不下五千餘里。而英法聯軍方面所築長壕亦如之。二者合計,長約萬餘里。比之中國之長城,其長倍之。此萬餘里之工程,其初並未預定計劃,皆要臨時隨地施工,而其工程之大,成立之速,真所謂鬼斧神工、不可思議者也。而歐洲東方之戰線,由波羅的海橫亙歐洲大陸,而至於黑海,長約三倍於西方戰場,彼此各築長壕以抵禦亦若西方,其工程時間皆相等。此等浩大迅速之工程,倘無事實當前,則言之殊難見信。然歐洲東西兩戰場合計約有四萬里之戰壕,今已成為歷史之陳跡矣。而專門之工程家,恐亦尚難測其涯略也。由此觀之,「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始皇之長城、歐洲之戰壕可為鐵證者六也。
中國更有一浩大工程,可與長城相伯仲者,運河是也。運河南起杭州,貫江蘇、山東、直隸三省,經長江、大河、白河而至通州,長三千餘里,為世界第一長之運河,成南北交通之要道,其利於國計民生,有不可勝量也。自中西通市之後,汽船出現,海運大通,則漕河日就淤塞,漸成水患。近有議修浚江淮一節以興水利者,聘請洋匠測量計劃,已覺工程之大,為我財力所不能辦,而必謀借洋債,方敢從事。夫修浚必較創鑿為易也,一節必較全河為易也,而今人於籌謀設計之始,已覺不勝其難,多有聞而生畏,乃古人則竟有舉三千里之長河疏鑿而貫通之,若行所無事者,何也?曰:其難不在進行之後,而在籌劃之初也。古人無今人之學問知識,凡興大工、舉大事,多不事籌劃,只圖進行。為需要所迫,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其成功多出於不覺。是中國運河開鑿之初,原無預定之計劃也。近代世界新成之運河,不一而足,其最著而為吾國人耳熟能詳者,為蘇伊士與巴拿馬是也。蘇伊士地頸處於紅海、地中海之間,隔絕東西洋海道之交通,自古以來,已嘗有人議開運河於此矣。當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拿破倫佔領埃及,已立意開蘇伊士運河,命工師實行測量其地,而結果之報告,為地中海與紅海高低之差約二十九英尺,因而停止。至五十餘年再有法人從事測量,知前所謂高低差異為不確,其後地拉涉氏乃提倡創立公司以開之。當時世人多以為難,而英人則舉國非之,以為萬不可能之事。而地拉涉氏苦心孤詣,費多年之唇舌,乃得法國資本家及埃及總督之贊助,遂於一千八百五十八年成立公司,翌年開鑿,至一千八百六十九年告厥成功。英人乃大為震驚。於是英相地士刺厘1用千方百計[今譯迪斯雷利(B.Disraeli).],而收買埃及總督之股票歸於英政府,後且將埃及並為英國領土,蓋所以保運河以握東西洋之咽喉,而連絡印度之交通也。地拉涉開鑿蘇伊士既告成功之後,聲名大著,為世所重,乃更進而提倡開鑿巴拿馬運河,以聯絡大西洋與太平洋之交通,而招股集資,咄嗟立辦。遂於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動工,至八十九年則一敗塗地,而地拉涉氏竟至破產被刑,末路窮途,情殊可憫。其所以致此之原因,半由預算過差,半由疾疫流行,死亡過眾,難以施工。夫預算過差,尚可挽也;疾疫流行,不可救也。蓋當時科學無今日之進步,多以為地氣惡厲,非人事所能為力,而不留意衛生。乃近年科學進步,始知一切疾疫皆由微生物所致,而巴拿馬之黃熱疫則由蚊子所傳染。其後美國政府決議繼續開鑿巴拿馬運河也,由千九百零四年起,先從事於除滅蚊子,改良衛生。此事既竣,由千九百零七年起始行施工,至千九百十五年則完全告成,而大西洋、太平洋之聯絡通矣。由此觀之,地拉涉氏失敗之大原因者,在不知蚊子之為害而忽略之也;美國政府之成功者,在知蚊子之為害而先除滅之也。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中外運河之工程可為鐵證者七也。
自古製器尚象,開物成務,中國實在各國之先。而創作之物,大有助於世界文明之進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藥也,瓷器也,絲茶也,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更有一物,實開今日世界交通之盛運,成今日環球一家之局者,厥為羅經。古籍所載指南車,有謂創於黃帝者,有謂創於周公者,莫衷一是。然中國發明磁石性質而製為指南針,由來甚古,可無疑義。後西人仿而用之,航海事業於以發達。倘無羅經以定方向,則汪洋巨浸,水天一色,四顧無涯,誰敢冒險遠離海岸,深蹈迷途,而赴不可知之地哉?若無羅經為航海之指導,則航業無由發達,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於今日之地位。羅經之為用,誠大矣哉!然則羅經者,何物也?曰:是一簡單之電機也。人類之用電氣者,以指南針為始也。自指南針用後,人類乃從而注意於研究磁針之指南、磁石之引鐵,經千百年之時間,竭無窮之心思學力,而後發明電氣之理。乃知電者,無質之物也,其性與光熱通,可互相變易者也。其為物瀰漫六合,無所不入,無所不包;而其運行於地面也,有一定之方向,自南而北,磁鐵受電之感,遂成為南北向之性。如定風針之為風所感,而從風向之所之者,同一理也。往昔電學不明之時,人類視雷電為神明而敬拜之者,今則視之若牛馬而役使之矣。今日人類之文明,已進於電氣時代矣,從此人之於電,將有不可須臾離者矣。現於通都大邑之地,其用電之事以日加增,點燈也用電,行路也用電,講話也用電,傳信也用電,作工也用電,治病也用電,炊爨也用電,禦寒也用電。以後電學更明,則用電之事更多矣。以今日而論,世界用電之人已不為少,然能知電者,有幾人乎?每遇新創製一電機,則舉世從而用之,如最近之大發明為無線電報,不數年則已風行全世。然當研究之時代,費百十年之工夫,竭無數學者之才智,各貢一知,而後得成全此無線電之知識。及其知識真確,學理充滿,而乃本之以製器,則無所難矣。器成而以之施用,則更無難矣。是今日用無線電以通信者,人人能之也。而司無線電之機生,以應人之通信者,亦不費苦學而能也。至於製無線電機之工匠,亦不過按圖配置,無所難也。其最難能可貴者,則為研求無線電知識之人。學識之難關一過,則其他之進行,有如反掌矣。以用電一事觀之,人類毫無電學知識之時,已能用磁針而製羅經,為航海指南之用;而及其電學知識一發達,則本此知識而製出奇奇怪怪層出不窮之電機,以為世界百業之用。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電學可為鐵證者八也。
近世科學之發達,非一學之造詣,必同時眾學皆有進步,互相資助,彼此乃得以發明。與電學最有密切之關係者為化學,倘化學不進步,則電學必難以發達;亦惟有電學之發明,而化學乃能進步也。然為化學之元祖者,即道家之燒煉術也。古人慾得不死之藥,於是方士創燒煉之術以求之。雖不死之藥不能驟得,而種種之化學工業則由之以興,如製造硃砂、火藥、瓷器、豆腐等事業其最著者;其他之工業,與化學有關係,由燒煉之術而致者,不可勝數也。中國之有化學製造事業,已數千年於茲,然行之而不知其道,並不知其名,比比皆是也。吾國學者今多震驚於泰西之科學矣。而科學之最神奇奧妙者,莫化學若;而化學之最難研究者,又莫有機體之物質若;有機體之物質之最重要者,莫糧食若。近日泰西生理學家,考出六畜之肉中涵有傷生之物甚多,故食肉之人,多有因之而傷生促壽者。然人身所需之滋養料以肉食為最多,若捨肉食而他求滋養之料,則苦無其道。此食料之衛生問題,為泰西學士所欲解決者非一日矣。近年生物科學進步甚速,法國化學家多偉大之發明,如裴在輅氏創有機化學,以化合之法製有機之質,且有以化學製養料之理想;巴斯德氏發明微生物學,以成生物化學;高第業氏以生物化學研究食品,明肉食之毒質,定素食之優長。吾友李石曾留學法國,並游於巴氏、高氏之門,以研究農學而注意大豆,以與開「萬國乳會」而主張豆乳,由豆乳代牛乳之推廣而主張以豆食代肉食,遠引化學諸家之理,近應素食衛生之需,此巴黎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夫中國人之食豆腐尚矣,中國人之造豆腐多矣,甚至窮鄉僻壤三家村中亦必有一豆腐店,吾人無不以末技微業視之,豈知此即為最奇妙之有機體化學製造耶?豈知此即為最合衛生、最適經濟之食料耶?又豈知此等末技微業,即為泰西今日最著名科學家之所苦心孤詣研求而不可得者耶?又夫陶器之製造,由來甚古。巴比倫、埃及則有以瓦為書,以瓦為郭;而墨西哥、比魯等地,於西人未發見美洲以前,亦已有陶器。而近代文明之國,其先祖皆各能自造陶器。是知燒土成器,凡人類文明一進至火食時代則能為之。惟瓷器一物,則獨為中國之創製,而至今亦猶以中國為最精。當一千五百四十年之時,有法人白裡思者,見法貴族中有中國瓷器,視為異寶,而決志仿製之,務使民間家家皆能享此異寶。於是苦心孤詣,從事於研究,費十六年之心思,始製出一種似瓷之陶器。此為歐洲仿製中國瓷器之始。至近代泰西化學大明,各種工業從而發達,而其製瓷事業亦本化學之知識而施工,始能與中國之瓷質相伯仲。惟如明朝之景泰、永樂,清朝之康熙、乾隆等時代所製之各種美術瓷器,其彩色質地,則至今仍不能倣傚也。夫近時化學之進步,可謂登峰造極矣,其神妙固非吾古代燒煉之術可比,則二十年前之化學家亦夢想所不到也。前者之化學,有有機體與無機體之分,今則已無界限之可別,因化學之技術已能使無機體變為有機體矣。又前之所謂元素、所謂元子者,今亦推翻矣。因至鐳質發明之後,則知前之所謂元素者,更有元素以成之;元子者,更有元子以成之。從此化學界當另闢一新天地也。西人之仿造中國瓷器,專賴化學以分析,而瓷之體質、瓷之色料一以化學驗之,無微不釋。然其燒煉之技術,則屬夫人工與物理之關係,此等技術今已失傳,遂成為絕藝,故倣傚無由。此歐美各國所以貴中國明清兩代之瓷,有出數十萬金而求一器者。今藏於法、英、美等國之博物院中者,則直視為希世之異寶也。然當時吾國工匠之製是物者,並不知物理、化學為何物者也。此「行之非艱,知之惟艱」,化學可為鐵證者九也。
進化論乃十九世紀後半期,達文1氏之《物種來由》2出現而後始大發明者也[令譯達爾文,下同。][今譯《物種起源》。],由是乃知世界萬物皆由進化而成。然而古今來聰明睿知之士,欲窮天地萬物何由而成者眾矣,而卒莫能知其道也。二千年前,希臘之哲奄比多加利氏及地摩忌裡特氏3[今譯畢達哥拉斯、德漠克利特。],已有見及天地萬物當由進化而成者。無如繼述無人,至梳格底、巴列多4二氏之學興後[今譯蘇格拉底、柏拉圖。],則進化之說反因之而晦。至歐洲維新以後,思想漸復自由,而德之哲學家史賓那沙氏及禮尼詩氏5二人[今譯斯賓諾莎、萊布尼茨,下同。],窮理格物,再開進化論之階梯;達文之祖則宗述禮尼詩者也。嗣後科學日昌,學者多有發明,其最著者,於天文學則有拉巴刺氏,於地質學則有利裡氏,於動物學則有拉麥氏,此皆各從其學而推得進化之理者,洵可稱為進化論之先河也。至達文氏則從事於動物之實察,費二十年勤求探討之功,而始成其《物種來由》一書,以發明物競天擇之理。自達文之書出後,則進化之學,一旦豁然開朗,大放光明,而世界思想為之一變,從此各種學術皆依歸於進化矣。夫進化者,自然之道也。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此物種進化之原則也。此種原則,人類自石器時代以來,已能用之以改良物種,如化野草為五穀,化野獸為家畜,以利用厚生者是也。然用之萬千年,而莫由知其道,必待至科學昌明之世,達文氏二十年苦心孤詣之功而始知之。其難也如此。夫進化者,時間之作用也,故自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理,而學者多稱之為時間之大發明,與牛頓氏之攝力為空間之大發明相媲美。而作者則以為進化之時期有三:其一為物質進化之時期,其二為物種進化之時期,其三則為人類進化之時期。元始之時,太極(此用以譯西名「伊太」1也)動而生電子[今譯「以太」。],電子凝而成元素,元素合而成物質,物質聚而成地球,此世界進化之第一時期也。今太空諸天體多尚在此期進化之中。而物質之進化,以成地球為目的。吾人之地球,其進化幾何年代而始成,不可得而知也。地球成後以至於今,按科學家據地層之變動而推算,已有二千萬年矣。由生元之始生而至於成人,則為第二期之進化。物種由微而顯,由簡而繁,本物競天擇之原則,經幾許優勝劣敗,生存淘汰,新陳代謝,千百萬年,而人類乃成。人類初出之時,亦與禽獸無異;再經幾許萬年之進化,而始長成人性。而人類之進化,於是乎起源。此期之進化原則,則與物種之進化原則不同: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社會國家者,互助之體也;道德仁義者,互助之用也。人類順此原則則昌,不順此原則則亡。此原則行之於人類當已數十萬年矣。然而人類今日猶未能盡守此原則者,則以人類本從物種而來,其入於第三期之進化為時尚淺,而一切物種遺傳之性尚未能悉行化除也。然而人類自入文明之後,則天性所趨,已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向於互助之原則,以求達人類進化之目的矣。人類進化之目的為何?即孔子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耶穌所謂「爾旨得成,在地若天」,此人類所希望,化現在之痛苦世界而為極樂之天堂者是也。近代文明進步,以日加速,最後之百年已勝於以前之千年,而最後之十年又勝已往之百年,如此遞推,太平之世當在不遠。乃至達文氏發明物種進化之物競天擇原則後,而學者多以為仁義道德皆屬虛無,而爭競生存乃為實際,幾欲以物種之原則而施之於人類之進化,而不知此為人類已過之階級,而人類今日之進化已超出物種原則之上矣。此「行之非艱,而知之惟艱」,進化論可為鐵證者十也。
倘仍有不信吾「行易知難」之說者,請細味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可」字當作「能」解。可知古之聖人亦嘗見及,惜其語焉不詳,故後人忽之,遂致漸入迷途,一往不返,深信「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之說,其流毒之烈,有致亡國滅種者,可不懼哉!中國、印度、安南、高麗等國之人,即信此說最篤者也。日本人亦信之,惟尚未深,故猶能維新改制而致富強也。歐美之人,則吾向未聞有信此說者。當此書第一版付梓之夕,適杜威博士至滬,予特以此質證之。博士曰:「吾歐美之人,只知『知之為難』耳,未聞『行之為難』也。」又有某工學博士為予言曰,彼初進工學校,有教師引一事實以教「知難行易」,謂有某家水管偶生窒礙,家主即僱工匠為之修理。工匠一至,不過舉手之勞,而水管即復回原狀。而家主叩以工值幾何,工匠曰:「五十元零四角。」家主曰:「此舉手之勞,我亦能為之,何索值之奢而零星也?何以不五十元,不五十一元,而獨五十元零四角何為者?」工匠曰:「五十元者,我知識之值也;四角者,我勞力之值也。如君今欲自為之,我可取消我勞力之值,而只索知識之值耳。」家主啞然失笑,而照索給之。此足見「行易知難」,歐美已成為常識矣。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25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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