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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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舊史
作者:梁啟超
1902年2月8日

於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今日歐洲民族主義所以發達,列國所以日進文明,史學之功居其半焉。然則,但患其國之無茲學耳,苟其有之,則國民安有不團結,群治安有不進化者。雖然,我國茲學之盛如彼,而其現象如此,則又何也?

今請舉中國史學之派別,表示之而略論之:

史學 第一 正史 (甲)官書 所謂二十四史是也。如華嶠《後漢書》、習鑿齒《蜀漢春秋》、
(乙)別史 《十六國春秋》、《華陽國志》、《元秘史》等,其實皆正史體也。
第二 編年 資治通鑒》等是也。
第三 紀事本末 (甲)通體 如《通鑒紀事本末》、《繹史》等是也。
(乙)別體 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第四 政書 (甲)通體 如《通典》、《文獻通考》等是也。
(乙)別體 如《唐開元禮》、《大清會典》、《大清通禮》等是也。
(丙)小紀 如《漢官儀》等是也。
第五 雜史 (甲)綜記 如《國語》、《戰國策》等是也。
(乙)瑣記 如《世說新語》、《唐代叢書》、《明季稗史》等是也。
(丙)詔訟奏議 《四庫》另列一門,其實雜史耳。
第六 傳記 (甲)通體 如《滿漢名臣傳》、《國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乙)別體 如某帝實錄、某人年譜等是也。
第七 地誌 (甲)理論 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等是也。
(乙)別體 如紀行等書是也。
第八 學史 如《明儒學案》、《國朝漢學師承記》等是也。
第九 史學 (甲)理論 如《史通》、《文史通義》等是也。
(乙)事論 如歷代史論、《讀通鑒論》等是也。
(丙)雜論 如《廿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第十 附庸 (甲)外史 如《西域圖考》、《職方外紀》等是也。
(乙)考據 如《禹貢圖考》等是也。
(丙)註釋 如裴權之《三國誌注》等是也。


都為十種、二十二類。

試一翻四庫之書,其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者,非史學書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堅,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數百,茲學之發達,二千年於茲矣。然而陳陳相因,一邱之貉,未聞有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茲學之功德普及於國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其言似稍過當,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實際固不誣也。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則非所聞也。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也。雖以司馬溫公之賢,其作《通鑒》,亦不過以備君王之流覽。(其「論」語,無一非忠告群主者。)蓋從來作史者,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其大蔽在不知朝廷與國家之別,以為舍朝廷外無國家。於是乎有所謂正統、閏統之爭論,有所謂鼎革前後之筆法。如歐陽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鑒綱目》等,今日盜賊,明日聖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至今不能興起者,數千年之史家,豈能辭其咎耶!

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歷史者,英雄之舞臺也;舍英雄幾無歷史。雖泰西良史,亦豈能不置重於人物哉!雖然,善為史者,以人物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而言之,則合無數之墓誌銘而成者耳。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生息、同體進化之狀,使後之讀者愛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於鯽魚,而未聞有一人之眼光,能見及此者。此我國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發生,而群體終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凡著書貴宗旨。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碑耶?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則記載愈詳。中國不然,非鼎革之後,則一朝之史不能出現。又不惟正史而已,鄧各體莫不皆然。故溫公《通鑒》,亦起戰國而終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則史不其中絕乎?使如日本之數千年一系,豈不並史之為物而無之乎?太史公作《史記》,直至《今上本紀》,且其記述,不少隱諱焉,史家之天職然也。後世專制政體日以進步,民氣學風日以腐敗,其末流遂極於今日。推病根所從起,實由認歷史為朝廷所專有物,舍朝廷外無可記載故也。不然,則雖有忌諱於朝廷,而民間之事,其可紀者不亦多多乎,何並此而無也?今日我輩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來之事實,競無一書可憑藉,非官牘鋪張循例之言,則口碑影響疑似之說耳。時或借外國人之著述,窺其片鱗殘甲。然甲國人論乙國之事,例固百不得一,況吾國之向閉關不與人通者耶?於是乎吾輩乃窮。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沈。"夫陸沈我國民之罪,史家實屍之矣!

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種原質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而成者也。然使採集四十余種原質,作為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無一不備,若是者,可謂之人乎?必不可。何則?無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維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時代之中有小時代,而群與群之相際,時代與時代之相續,其間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鑒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風潮,然後其書乃有益於世界。今中國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於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蠟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氣,讀之徒費腦力。是中國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實數千年史家學識之程度也。緣此四蔽,複生二病。

其一,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以云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於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之事蹟,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萬物,則思過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也。秦西舊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國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冊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詔書也。滿紙填塞,皆此等「鄰貓生子」之事實,往往有讀盡一卷而無一語有入腦之價值者。就中如《通鑒》一書,屬稿十九年,別擇最稱精善,然今日以讀西史之眼讀之,覺其有用者,亦不過十之二三耳。(《通鑒》載奏議最多,蓋此書專為格君而作也,吾輩今日讀之實嫌其冗。)其他更何論焉!至如《新五代史》之類,以別裁自命,實則將大事皆刪云,而惟存"鄰貓生子"等語,其可厭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國史學,真有無從下手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鑒》、《續通鑒》也,《大清會典》、《大清通禮》也,十朝實錄、十朝聖訓也,此等書皆萬不可不讀。不讀其一,則掛漏正多,然盡此數書而讀之,日讀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為功矣!況僅讀此數書,而決不能足用,勢不可不於前所列十種二十二類者一一涉獵之。(雜史、傳志、劄記等所載,常有有用過於正史者何則?彼等常載民間風俗,不似正史專為帝王作家譜也。)人壽幾何,何以堪此!故吾中國史學知識之不能普及,皆由無一善別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中國萬事,皆取"述而不作"主義,而史學其一端也。細數二千年來史家,其稍有創作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其書亦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遊俠、刺客、貨殖而為之列傳,皆有深意存焉。其為立傳者,大率皆於時代極有關係之人也。而後世之效顰者,則胡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紀事而紀制度。制度於國民全體之關係,有重於事焉者也。前此所無而杜創之,雖其完備不及《通考》,然創作之功,馬何敢望杜耶!三曰鄭漁仲。夾昑之史識,卓絕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稱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論斷為主,以記述為輔,實為中國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為太史公範圍所困,以紀傳十之七、八,填塞全書,支床疊屋,為大體玷。四曰司馬溫公。《通鑒》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結構之宏偉,其取材之豐贍,使後世有欲著通史者,勢不能不據為藍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溫公亦偉人哉!五曰袁樞。今日西史,大率皆紀事本末之體也,而此體在中國,實惟袁樞創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鑒紀事本末》也,非有見於事與事之相聯屬,而欲求其原因結果也,不過為讀《通鑒》之方便法門,著此以代抄錄云爾。雖為創作,實則無意識之創作,故其書不過為《通鑒》之一附庸,不能使學者讀之有特別之益也。六曰黃梨洲。黃梨洲著《明儒學案》,史家未曾有之盛業也。中國數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梨洲乃創為學史之格,使後人能師其意,則中國文學史可作也,中國種族史可作也,中國財富史可作也,中國宗教史可作也。諸類此者,其數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學案》,複為《宋元學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漢唐學案、周秦學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誠我國思想界之雄也!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樞實不能在此列。)則皆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記》以後,而二十一部皆刻畫《史記》;《通典》以後,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隸性至於此甚耶!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以故每一讀輒惟恐臥,而思想所以不進也。

合此六弊,其所貽讀者之惡果,厥有三端:一曰難讀。浩如煙海,窮年莫殫,前既言之矣。二曰難別擇。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讀應讀之書,而苟非有極敏之眼光、極高之學識,不能別擇其某條有用、某條無用,徒枉費時日腦力。三曰無感觸。雖盡讀全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厲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於萬國者。然則吾中國史學,外貌雖極發達,而不能如歐美各國民之實受其益也,職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於此優勝劣敗之世界乎?則本國史學一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饑食,一刻不容緩者也。然遍覽乙庫中數十萬卷之著錄,其資格可以養吾所欲、給吾所求者,殆無一焉。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新史學》之著,吾豈好異哉?吾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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