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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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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
作者:李大釗
1920年12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8

“唯物史觀”是社會學上的一種法則,是Karl Marx和Friedrich Engels 一八四八年在他們合著的《共產黨宣言》裏所發見的。後來有四種名稱,在學者間通用,都是指此法則的,即是:(1)“歷史之唯物的概念”(“The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of History”),(2)“歷史的唯物主義”(“Historical Materialism”),(3)“歷史之經濟的解釋”(“The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es”)及(4)“經濟的決定論”(“Economic Determinism”)。在(1)(2)兩辭,泛稱物質,殊與此說的真相不甚相符。因為此說只是歷史之經濟的解釋,若以“物質”或“唯物”稱之,則是凡基於物質的原因的變動,均應包括在內,例如歷史上生物的考察,乃至因風土、氣候、一時一地的動植物的影響所生的社會變動,均應論及了。第(4)一辭,在法蘭西頗流行,以有傾於定命論、宿命論之嫌,恐怕很有流弊。比較起來,還是“經濟史觀”一辭妥當些。Seligman曾有此主張,我亦認為合理,只以“唯物史觀”一語,年來在論壇上流用較熟,故仍之不易。

科學界過重分類的結果,幾乎忘卻他們只是一個全體的部分而輕視他們相互間的關系,這種弊象,是呈露已久了。近來思想界才發生一種新傾向:研究各種科學,與其重在區分,毋寧重在關系,說明形成各種科學基礎的社會制度,與其為解析的觀察,不如為綜合的觀察。這種方法,可以應用於現在的事實,亦可以同樣應用於過去的紀錄。唯物史觀,就是應這種新傾向而發生的。從前把歷史認作只是過去的政治,把政治的內容亦只解作憲法的和外交的關系。這種的歷史觀,只能看出一部分的真理而未能窺其全體。按著思想界的新傾向去觀察,人類的歷史,乃是人在社會上的歷史,亦就是人類的社會生活史。人類的社會生活,是種種互有關聯、互與影響的活動,故人類的歷史,應該是包含一切社會生活現象,廣大的活動。政治的歷史,不過是這個廣大的活動的一方面,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不是社會生活的全體。以政治概括社會生活,乃是以一部分概括全體,陷於很大的誤謬了。於此所發生的問題,就是在這互有關聯、互與影響的社會生活裏,那社會進展的根本原因究竟何在?人類思想上和人類生活上大變動的理由究竟為何?唯物史觀解答這個問題,則謂人的生存,全靠他維持自己的能力,所以經濟的生活,是一切生活的根本條件。因為人類的生活,是人在社會的生活,故個人的生存總在社會的構造組織以內進動而受他的限制,維持生存的條件之於個人,與生產和消費之於社會是同類的關系。在社會構造內限制社會階級和社會生活各種表現的變化,最後的原因,實是經濟的。此種學說,發源於德,次及於意、俄、英、法等國。

唯物史觀的名稱意義,已如上述,現在要論他在史學上的價值了。研究歷史的重要用處,就在訓練學者的判斷力,並令他得著憑以為判斷的事實。成績的良否,全靠所論的事實確實與否和那所用的解釋法適當與否。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前半期的歷史學者,研究歷史原因的問題的人很少。他們多以為歷史家的職分,不外敘述些政治上、外交上的史實,那以偉人說或時代天才說解釋這些史實的,還算是你深一層的研究。Lessing在他的《人類教育論》與Herder在他的《歷史哲學概論》裏所論述的,都受過神學觀念的支配,很與思想界的新運動以阻力。像Herder這樣的人,他在德國與Ferguson在蘇格蘭一樣,可以說是近代人類學研究的先驅,他的思想,猶且如此,其他更可知了。康德在他的《通史概論》裏,早已窺見關於社會進化的近代學說,是Huxley與許多德國學者所公認的,然亦不能由當時的神學思想完全解放出來,而直為嚴正的科學的批評。到了Hegel的《歷史哲學》,達於歷史的唯心的解釋的極點,但是Hegel限〔派〕的“歷史精神”觀,於一般領會上究嫌過於曖昧,過於空虛。

有些主張宗教是進化的關鍵的人,用思想、感情等名詞解釋歷史的發長,這可以說是歷史的宗教的解釋。固然猶太教、儒教、回教、佛教、耶教等五大宗教的教義,曾與於人類進步以很深的影響,亦是不可爭的事實,但是這種解釋,未曾註意到與其把宗教看作原因,不如把他看作結果的道理,並且未曾研究同一宗教的保存何以常與他的信徒的環境上、性質上急遽的變動相適合的道理。這歷史的宗教的解釋,就是Benjamin Kidd的修正學說,亦只有很少的信徒。

此外還有歷史的政治的解釋。其說可以溯源於Aristotle,有些公法學者右之。此派主張通全歷史可以看出由君主制到貴族制,由貴族制到民主制的一定的運動,在理想上,在制度上,都有個由專制到自由之不斷的進步。但是有許多哲學家,並Aristotle亦包在內,指出民主制有時亦弄到專制的地步,而且政治的變動,不是初級的現象,乃是次級的現象,拿那個本身是一結果的東西當作普遍的原因,仿佛是把車放在馬前一樣的倒置。

這些唯心的解釋的企圖,都一一的失敗了,於是不得不另辟一條新路。這就是歷史的唯物的解釋。這種歷史的解釋方法不求其原因於心的勢力,而求之於物的勢力,因為心的變動常是為物的環境所支配。

綜觀以上所舉歷史的解釋方法,新舊之間截然不同。因歷史事實的解釋方法不同,從而歷史的實質亦不同,從而及於讀者的影響亦大不同。從前的歷史,專記述王公世爵紀功耀武的事。史家的職分,就在買此輩權勢階級的歡心,好一點的,亦只在誇耀自國的尊榮。凡他所紀的事實,都是適合此等目的的,否則屏而不載,而解釋此類事實,則全用神學的方法。此輩史家把所有表現於歷史中特權階級的全名表,都置於超自然的權力保護之下。所記載於歷史的事變,無論是焚殺,是淫掠,是奸謀,是篡竊,都要歸之於天命,誇之以神武,使讀者認定無論他所遭逢的境遇如何艱難,都是命運的關系。只有祈禱天帝,希望將來,是慰藉目前痛苦的惟一方法。

這種歷史及於人類精神的影響,就是把個人的道德的勢力,全弄到麻木不仁的狀態。既已認定〔支〕配〔自己〕境遇的難苦,都是天命所確定的,都是超越自己所能轄治的範圍以外的勢力所左右的,那麽以自己的努力企圖自救,便是至極愚妄的事,只有出於忍受的一途。對於現存的秩序,不發生疑問,設若發生疑問,不但喪失了他現在的平安,並且喪失了他將來的快樂。他不但要服從,還要祈禱,還〔要〕在殺他的人的手上接吻。這個樣子,那些永據高位握有權勢的人,才能平平安安的常享特殊的權利,並且有增加這些權利的機會,而一般人民,將永沈在物質、道德的卑屈地位。這種史書,簡直是權勢階級愚民的器具,用此可使一般人民老老實實的聽他們掠奪。

唯物史觀所取的方法,則全不同。他的目的,是為得到全部的真實,其及於人類精神的影響,亦全與用神學的方法所得的結果相反。這不是一種供權勢階級愚民的器具,乃是一種社會進化的研究。而社會一語,包含著全體人民,並他們獲得生活的利便,與他們的制度和理想。這與特別事變、特別人物沒有什麽關系。一個個人,除去他與全體人民的關系以外,全不重要;就是此時,亦是全體人民是要緊的,他不過是附隨的。生長與活動,只能在人民本身的性質中去尋,決不在他們以外的什麽勢力。最要緊的,是要尋出那個民族的人依以為生的方法,因為所有別的進步,都靠著那個民族生產衣食方法的進步與變動。 斯時人才看出他所生存的境遇,是基於能也〔時〕時變動而且時時變動的原因;斯時人才看出那些變動,都是新知識施於實用的結果,就是由像他自己一樣的普通人所創造的新發明新發見的結果,這種觀念給了很多的希望與勇氣在他的身上;斯時人才看出一切進步只能由聯合以圖進步的人民造成,他於是才自覺他自己的權威,他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而取一種新態度。從前他不過是一個被動的、否定的生物,他的生活雖是一個忍耐的試驗品,於什麽人亦沒有用處。現在他變成一個活潑而積極的分子了,他願意知道關於生活的事實,什麽是生活事實的意義,這些生活事實給進步以什麽機會,他願意把他的肩頭放在生活輪前,推之提之使之直前進動。這個觀念,可以把他造成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人,他才起首在生活中得了滿足而能於社會有用。但是一個人生在思想感情都錮桎於古代神學的習慣的時代,要想思得個生活的新了解,那是萬萬不可能,青年男女,在這種教訓之下,全麻痹了他們的意誌,萬不能發育實成。 這樣看來,舊歷史的方法與新歷史的方法絕對相反:一則尋社會情狀的原因於社會本身以外,把人當作一只無帆、無楫、無羅盤針的棄舟,漂流於茫茫無涯的荒海中,一則於人類本身的性質內求達到較善的社會情狀的推進力與指導力;一則給人以怯懦無能的人生觀,一則給人以奮發有為的人生觀。這全因為一則看社會上的一切活動變遷全為天意所存,一則看社會上的一切活動和變遷全為人力所造,這種人類本身具有的動力可以在人類的需要中和那賴以滿足需要的方法中認識出來。

有人說社會的進步,是基於人類的感情。此說乍看,似與社會的進步是基於生產程序的變動的說相沖突,其實不然。因為除了需要的意識和滿足需要的愉快,再沒有感情,而生產程序之所以立,那是為滿足構成人類感情的需要。感情的意識與滿足感情需要的方法施用,只是在同聯環中的不同步數罷了。

有些人誤解了唯物史觀,以為社會的進步只靠物質上自然的變動,勿須人類的活動,而坐待新境遇的到來。因而一般批評唯物史觀的人,亦有以此為口實,便說這種定命人生觀,是唯物史觀給下的惡影響。這都是大錯特錯,唯物史觀及於人生的影響乃適居其反。

舊歷史的纂著和他的教訓的虛偽既是那樣荒陋,並且那樣明顯,而於文化上又那樣無力,除了少數在神學校的,幾乎沒有幾多教授再作這種陳腐而且陋劣的事業了。晚近以來,高等教育機關裏的史學教授,幾無人不被唯物史觀的影響,而熱心創造一種社會的新生。只有出之〔公立〕學校的初級史學教員,尚未覺察到這樣程度的變動,因為在那裏的教訓,全為成見與習慣所拘束,那些教員又沒有那樣卓越的天才,足以激勵他們文化進步上的自高心,而現今的公立學校又過受政治和教科書事務局的限制。

唯物史觀在史學上的價值,既這樣的重大,而於人生上所被的影響,又這樣的緊要,我們不可不明白他的真意義,用以得一種新人生的了解。我們要曉得一切過去的歷史,都是靠我們本身具有的人力創造出來的,不是那個偉人、聖人給我們造的,亦不是上帝賜予我們。將來的歷史,亦還是如此。現在已是我們世界的平民的時代了,我們應該自覺我們的勢力,趕快聯合起來,應我們生活上的需要,創造一種世界的平民的新歷史。

(《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