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木幾冗談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半窗一幾,遠興聞思,天地何其寥闊也。清晨端起,亭午高眠,胸襟何其洗滌也。軒冕而敬,偽也;匿就而愛,私也。清淨內常近一團天理,鬧熱處便著千種塵囂。

窮而窮者,窮於貪;窮而不窮者,不窮於義;不窮而窮者,窮於蠢;不窮而不窮者,不窮於禮。是故君子貧而知義,富而知禮。行潔者,入市而闔戶;行濁者,闔戶而入市。

義則捉襟見肘,不妨為富;不義則高車駟馬,不失為貧。

醉者不貴公卿,乃知醉之勝不醉也;風者不避王侯,乃知風之勝不風也。非子卿之暴少卿,不得為知己;非蔡澤之說范睢,不得為知幾。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天地猶惡盈,而況於人乎?

諾而寡信寧無諾,予而喜奪寧無予。

所不可忍者,分羹一杯之言;所不可誨者,為官為私之間;所不可信者,分香賣履之為;所不可釋者,燭影斧聲之事;所不可解者,狄梁之德武曌;所不可及者,諸葛之事劉禪。

天者偶然也,休咎征應若形影聲響畫矣,休咎征應不若形影聲響謬矣。是故天之道,無有無無,無無有,無無無。貧富夭壽、窮通得喪,天也,偶然也。偶然言天至矣。

自多其名,其名不足;自多其富,其富不足;自多其能,其能不足。良賈深藏,若虛諒哉!窗裏投蠅,有得多少世界;隙中過騎,有得多少光陰。

魚嗜餌而餌亡,猩猩嗜酒而酒亡,士嗜祿而祿亡,士卒嗜戰而戰亡。是故晉敗於馬,蜀敗於山。

醉者墮車,神氣不傷,真全也。嬰兒入林,豺虎不食,無恐也。養吾之形,若醉若嬰兒,至人矣。

蘇子瞻,四十餘年奔走瘴厲之鄉,食芋飲水。其詩雲“海南萬里真吾鄉”,隻此亦寧常情易及?

事忙不及,寫“大”一字,人以為笑談。今文章家一句可盡,而蔓延篇什,猶歉然若未達旨趣,何異此?可笑也。

臭腐之物,蠅頭嘬之,窮境僻壤必到,氣味投也。權要之門,奔走若市,其蠅頭乎?其臭腐乎?

釋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雲:“常清常淨,便見天尊。”儒雲:“塗之人皆可為堯舜,悟也,悟之義大矣。”

唐文自八代以來,綺麗極矣,昌黎矯之,李翱諸人擅其聲。唐詩自六代以來,纖弱極矣,子昂矯之,李白諸人擅其聲。故樸者樸,雕者亦樸;雕者雕,樸者亦雕。

人之德我讎我,直至公待之,以德報怨,過矣。一飯必酬,睚眥必報,隘矣。唐睢曰:“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人有德於公子,願公子勿忘。”蓋勳與蘇正和有隙,梁鴻欲殺正和,勳白之,正和得免,欲詣勳謝。勳曰:“吾為梁使君謀,不為正和也。”絕之如初,蓋庶幾哉!

桓譚稱揚雄《太玄》可以準易,稱蔡邕曠世逸才,使雄終其身無擔石。邕為議郎,奏曹程諸人不法,論棄市,當其時而死,豈不大快?

多富貴則易驕淫,多貧賤則易局促,多患難則易恐懼,多酬應則易機械,多交遊則易浮泛,多言語則易差失,多讀書則易感概。

夫鵲之聲,人情喜之;夫鴉之聲,人情惡之;夫鴉為鵲聲,人情愈惡之。猗與王莽藏金藤自擬周公旦,何異鴉之效鵲聲也?

名利之場,雖千里外矣,爭之如市。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蹠死利於東陵之上。真萬古名言。

秦法連坐棄灰,子房博浪一擊,大索十日不獲,大奇矣。良遇黃石公於圯上,班馬並以黃石公為鬼神,非也。蘇子瞻曰:“黃石公古之隱君子也。”

凡作文須養得一塊雄厚之氣,下筆拈來自成一篇好議論。昔人謂李商隱為獺祭魚,楊大年為衲被,果然。

蔡中郎入吳,得王充《論衡》,秘玩以為談助,嚐置帳中隱處。後王朗為會稽守,得其書亦秘玩之。其文不逮南華遠甚,而《問孔刺孟》諸篇更是迂誕,二子固非識士。

公孫弘布被脫粟,不免為曲學。郭汾陽聲樂滿座,寇萊公溷廁燭淚成堆,不失為名賢。謗人者受謗者,並傾危之士;諛人者受諛者,俱側媚之夫。司馬光生平無不可對人言者,隻一語,了卻一生。

有穴居野處,而後有宮室棟宇;有茹毛飲血,而後有氵修□醴;有木葉樹皮,而後有文繡羅綺;有六畫結繩,而後有書契文字;有男女無別,而後有同牢合巹。凡物其有道乎?道其有大始乎?

造詣不盡者,天下之人品;讀不盡者,天下之書。

夫人有誌於功業者,有誌於山林者,巢許不能為管晏,管晏不能為巢許,性也。故曰:“鳧脛續之則悲,鶴脛斷之則憂。”

責操觚以矛戟,何異遊魚於木也?責荷鋤以俎豆,何異放獮於水也?

多躁者必無沉毅之識,多畏者必無踔越之見,多欲者必無慷慨之節,多言者必無質實之心,多勇者必無文學之雅。

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名言也。老子曰:“甚愛則大費,多藏則厚亡。”旨哉!

行住坐臥,不離這個,這個是何物?佛謂舍利子也,道謂玄同也,儒謂道也,一言蓋三教宗旨。燎原之火星星也,幹霄之木菁蔥也,故曰圖大於微,知著於細。

知白守黑,知雄守雌,老氏法門也。堅磨不磷,白涅不緇,孔氏法門也。老氏履其險,孔氏行其易。

夫學者必有專默精誠之功,然後事事可做。位天地,育萬物,亦自可做。夫藝亦然。百工而兼為,雖工倕無益。荀子曰:“行岐路者不至。”誠然。

天地之道盈者消,虛者息,然忘其為消息也。江河之道高者與,卑者取,然忘其為與取也。彼沽沾之惠,察察之智,角角之能,隘矣。土之積也則為丘,水之積也則為河,行之積也則為聖。

芝蘭之在穀,不聞而自香。腥膻之在市,不聞而自臭。

班輸作雲梯,可以乘虛仰攻。墨子作木鳶,飛三日不集。孔明作木牛流馬,能飛芻挽粟。皆古之異人。

楊太尉致大鳥之異,寇萊公感雷陽之竹,韓文公馴鱷魚之暴,司馬光隧碑毀磨,大風走石,皆正氣之應。

古之所為文者在創造,今之所為文者在摸擬,古之所為詩者在情致,今之所為詩者在聲響。

徙木非信也,姑息非仁也,喑啞叱詫非勇也,繁縟非禮也,糸辱股非孝也。故田橫非義也,仲子非廉也,豫讓非忠也。

嗜欲者,語之富貴利達則悅,語之貧賤憂戚則拂衣而去。好名者,語之誇大奢靡則悅,語之恬淡隱約則拂衣而去。故曰魚相忘乎江河,人相忘乎道術。

夫海,日以石激之弗怒,能容也。夫呂梁,其石嶙嶙,其水沸沸,不能容也。

不善謀者適其事,善謀者逆其機。善乎?孟軻之於齊宣王也,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善乎?惠盎之於宋康王也,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也。”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也。”曰:“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誌也。”曰:“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歡然,其欲愛利之也。”善乎?李斯之於秦王也,曰:“四君者皆客之功,客何負於秦也?”善乎?左師觸龍之於秦太後也,曰:“甚於婦人也。”

賈生吊屈原一賦,其意悲,其辭激矣。令任之公卿,未必舉炎漢,而三代之宜,帝之謙讓未遑也。譽人者則欲升諸天,譖人者則欲墜諸壑,是以天下無信史。

好譽者常謗人,市恩者常奪人,其傾危一也。

執盈玉者弗失,以縱步失之;馳峻阪者弗失,以康衢失之。敬與不敬固如此。

大禹盜天地開辟之利,後稷盜天地樹藝之利,周公盜天地製作之利,其盜善矣。後世若阡陌緡錢間,架榷酤商車,兩稅青苗,何異向氏之盜也?

廉頗善飯,馬援矍鑠,李靖雖老,猶堪一行,不幾於鍾鳴漏盡,而夜行不休乎?

韓非子與李斯,俱師事荀卿矣。韓非子曰:“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惡,則以為嚐已。”即荀卿致亂,而欲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李斯曰:“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即荀卿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不積細流,無以成江河也。學問故有原委。

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去秦而歸。羸滕履蹻,負書擔囊至家,妻不下衽,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至佩六國相印,昆弟妻嫂側目不敢仰視。嗟乎!侈富貴而輕貧賤,自家人父子然矣。

屈原之沉汨羅,賈誼之徙長沙,揚雄之投閣,潘嶽之取危,陸機之見殺。所謂蘭煎以膏,翠拔以文。涔蹄之水,必無掉尾之魚;苛猛之朝,必無弦歌之俗。

自視之則見,借人視之則不見。自視明也,視於無形,至明也。自聽之則聞,借人聽之則不聞。自聽聰也,聽於無聲,至聰也。

治治世而用重典,治亂世而用輕典。譬如拯溺而錘之以石,救焚而投之以薪。

衡無心,輕重自見;鏡無心,妍媸自見。吾心之品騭鑒藻,如衡鏡公矣。

太公少貧,賣漿值天涼,屠牛賣肉值天熱,而肉敗士之未遇如此。

王莽藉口於周公,終南藉口於善卷,延年藉口於伊尹,新法藉口於周官,皆小人而無忌憚者。

因喜用賞,賞不必當。因怒用罰,罰不必當。故王者無私喜,無私怒,然後賞罰平。

晏子治阿三年,治之以治,景公不說。複治阿三年,治之以不治,景公乃致賞。嗟乎!世所謂治者,以不治治之也。世所謂不治者,以治治之也。

賈生之見忌,以諸大臣不悅,而後絳侯之言入,晁錯之見殺。以諸侯王不悅,而後袁盎之譖行。語雲:“眾口銷骨,三人成虎。”不可弗辨也。學問之道,惟虛乃有益,惟實乃有功。

爵祿可以榮其身,而不可以榮其心;文章可以文其身,而不可以文其行。

大道之世,上下無貳心,直道行也。無道之世,上下有攜誌,直道不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