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演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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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演義》序
作者:胡適
1922年5月16日
收入羅貫中著,汪原放標點:《三國演義》,1922年亞東圖書館初版。

三國的故事向來是很能引起許多人的想像力與興趣的。這也是很自然的。中國歷史上只有七個分裂的時代:(1)春秋到戰國,(2)楚漢之爭,(3)三國,(4)南北朝,(5)隋、唐之際,(6)五代十國,(7)宋、金分立的時期。這七個時代之中,南北朝與南宋都是不同的民族分立的時期,心理上總有一點「華夷」的觀念,大家對於「北朝」的史事都不大注意,故南北朝不成演義的小說,而南宋時也只配做那偏於「攘夷」的小說(如《說岳》)。其餘五個分立的時期都是演義小說的好題目。分立的時期,人才容易見長,勇將與軍師更容易見長,可以不用添枝添葉,而自然有熱鬧的故事。所以《東周列國志》,《七國志》,《楚漢春秋》,《三國志》,《隋唐演義》,《五代史平話》,《殘唐五代》等書的風行,遠勝於《兩漢演義》,《兩晉演義》等書。但這五個分立時期之中,春秋、戰國的時代太古了,材料太少;況且頭緒太紛煩,不容易做的滿意。楚漢與隋、唐又太短了,若不靠想像力來添材料,也不能做成熱鬧的故事。五代十國頭緒也太繁,況且人才並不高明,故關於這個時代的小說都不能做好。只有三國時代,魏、蜀、吳的人才都可算是勢均力敵的,陳壽、裴松之保存的材料也很不少;況且裴松之注《三國志》時,引了許多雜書的材料,很有小說的趣味。因此,這個時代遂成了演義家的絕好題目了。

《三國志演義》不是一個人做的,乃是五百年的演義家的共同作品。唐朝已有說三國故事的了。段成式《酉陽雜俎》說: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觀劇,有市人小說,呼扁鵲作褊鵲字,上聲。」又李商隱《驕兒》詩云:「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這都可證晚唐已有說三國的。宋朝「說話」的風氣更發達了。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說北宋晚年的「說話」,共有許多科,內中「說三分」是一種獨立科目,不屬於「講史」一科,竟成了一種專科了。蘇軾《志林》說:

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輒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

宋金分立的時代,南方的平話,北方的院本,都有這一類的歷史故事。現在可考見的,只有金院本中的《襄陽會》。到了元朝,我們的材料便多了。《錄鬼簿》與《涵虛子》記的雜劇名目中,至少有下列各種是演三國故事的:

王 曄 《臥龍岡》。

朱 凱 《黃鶴樓》。

王實甫 《陸績懷橘》,《曹子建七步成章》。

關漢卿 《管甯割席》,《單刀會》。

尚仲賢 《諸葛論功》。(《錄鬼簿》作《武成廟諸葛論功》,不知是否三國故事。)

高文秀 《周瑜謁魯肅》,《劉先主襄陽會》。

鄭德輝 《王粲登樓》,《三戰呂布》(二本)。

武漢臣 《三戰呂布》(二本)。(按《錄鬼簿》,武作的是一部分,余為鄭作。)

王仲文 《諸葛祭風》,《五丈原》。

于伯淵 《斬呂布》。

石君寶 《哭周瑜》。

趙文寶 《燒樊城糜竺收資》。

無名氏 《連環計》,《博望燒屯》,《隔江鬥智》。

這十九種之中,現在只有《單刀會》,《博望燒屯》(日本京都文科大學影刻的《元人雜劇三十種》之二),《連環計》,《隔江鬥智》,《王粲登樓》(臧刻《元曲選》百種之一),五種存在。明朝宗室周憲王的《雜劇十段錦》之中,有《關雲長義勇辭金》一種,現在也有傳本(董康刻的)。

我們研究這幾種現存的雜劇,可以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國故事大概與現行的《三國演義》裡的故事相差不遠。內中只有《王粲登樓》一本是捏造出來的情節;如說蔡邕做丞相,曹子建和他同朝為學士,王粲上萬言策,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都是極淺薄的捏造。其餘的幾本,雖有小節的不同,但大體上都與《三國演義》相差不多。我們從這些雜劇的名目和現存本上,可以推知元朝的三國故事至少有下列各部分:

(1)呂布故事:《虎牢關三戰呂布》,《連環計》,《斬呂布》。

(2)諸葛亮故事:《臥龍岡》,《博望燒屯》,《燒樊城》,《襄陽會》,《祭風》,《隔江鬥智》,《哭周瑜》,《五丈原》。

(3)周瑜故事:《謁魯肅》,《隔江鬥智》,《哭周瑜》。

(4)劉、關、張故事:《三戰呂布》,《斬呂布》,及以上諸劇。

(5)關羽故事:《義勇辭金》,《單刀會》。

(6)曹植、管寧等小故事。

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個被人痛恨的人物(見上引蘇軾的話),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個足計多謀的軍師,而關羽已成了一個神人。(《義勇辭金》裡稱他為「關大王」;《單刀會》是元初的戲,題目已稱《關大王單刀會》了。)

散文的《三國演義》自然是從宋以來「說三分」的「話本」變化演進出來的。宋時已有很好的短篇小說,如新發現的《京本通俗小說》(在《煙畫東堂小品》中),便是很明白的例。但宋時有無這樣長篇的歷史話本,還不可知。舊說都以為《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一個杭州人羅貫中做的。羅貫中,或說是名貫,字本中(《七修類稿》);或說是名本,字貫中(《續文獻通考》)。《水滸傳》,《三國志》,《隋唐演義》,《平妖傳》等書,相傳都是他做的。大概他是當時的一個演義家,曾做了一些演義體的小說。明初的《三國演義》也許真是他做的。但那個本子和現行的《三國演義》不同。當明萬曆年間,《水滸傳》的改本已風行了,但《三國演義》還是很淺劣的。胡應麟在《莊岳委談》裡說《三國演義》「絕淺陋可嗤」,又說此書與《水滸》「二書淺深工拙,若天壤之懸」。可見此書在明朝並不曾受文人的看重。

明朝末年有一個「李卓吾評本」的《三國演義》出現。此本現在也不易得了;日本京都帝國大學鈴木豹軒教授藏的一部《英雄譜》,上欄是百十回本的《忠義水滸傳》,下欄是這個本子的《三國演義》。我們不知道這個本子和那明初傳下來的本子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但我們可以斷定這個本子仍舊是很幼稚的。後來清朝初年,有一個毛宗崗(序始),把這個本子大加刪改,加上批評,就成了現在通行的《三國志演義》。毛宗崗假託一種「古本」,但我們稱他做「毛本」。毛宗崗把明末的本子叫做「俗本」,但我們要稱他做「明本」。

毛本有「凡例」十條,說明他刪改明本之處。最重要的有幾點:

(1)文字上的修正:「俗本(即明本,下同)之乎者也等字,大半齟齬不通;又詞語冗長,每多復遝處。今悉依古本改正。」

(2)增入的故事:「如關公秉燭達旦,管甯割席分坐,曹操分香賣履,于禁陵闕見畫,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兒之慧,鄧艾鳳兮之對,鐘會不汗之答,杜預《左傳》之癖:今悉依古本存之。」

(3)增入的文章:「如孔融薦禰衡表,陳琳討曹操檄,……今悉依古本增入。」

(4)削去的故事:「如諸葛亮欲燒魏延于上方谷,諸葛瞻得鄧艾書而猶豫未決,之類……今皆削去。」

(5)削去的詩詞:「俗本每至『後人有詩歎曰』,便處處是周靜軒先生,而其詩又甚俚鄙可笑。今此編悉取唐、宋名人作以實之。」「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詩句,如鐘繇、王朗頌銅雀台,蔡瑁自題詩館驛屋壁,皆飾作七言律體。……今悉依古本削去。」

(6)辨正的故事:「俗本紀事多訛。如昭烈聞雷失箸,及馬騰入京遇害,關公封漢壽亭侯,之類,皆與古本不合。又曹後罵曹丕,而俗本反書其黨惡;孫夫人投江而死,而俗本但紀其歸吳。今悉依古本辨定。」

我們看了這些改動之處,便可以推想明本《三國演義》的大概情形了。

我們再總說一句:《三國演義》不是一個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義家的共同作品。


這部書現行本(毛本)雖是最後的修正本,卻仍舊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勢力的通俗歷史講義,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學價值的書。為什麼《三國演義》不能有文學價值呢?這也有幾個原因:

第一,《三國演義》拘守歷史的故事太嚴,而想像力太少,創造力太薄弱。此書中最精采,最有趣味的部分在於赤壁之戰的前後,從諸葛亮舌戰群儒起,到三氣周瑜為止。三國的人才都會聚在這一塊,「三分」的局面也定於這一個短時期,所以演義家盡力使用他們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打破歷史事實的束縛,故能把這個時期寫的很熱鬧。我們看元人的《隔江鬥智》與此書中三氣周瑜的不同,便可以推想演義家運用想像力的自由。因為想像力不受歷史的拘束,所以這一大段能見精采。但全書的大部分都是嚴守傳說的歷史,至多不過能在穿插瑣事上表現一點小聰明,不敢儘量想像創造,所以只能成一部通俗歷史,而沒有文學的價值。《水滸傳》全是想像,故能出奇出色;《三國演義》大部分是演述與穿插,故無法能出奇出色。

第二,《三國演義》的作者,修改者,最後寫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學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他們極力描寫諸葛亮,但他們理想中只曉得「足計多謀」是諸葛亮的大本領,所以諸葛亮竟成一個祭風祭星,神機妙算的道士。他們又想寫劉備的仁義,然而他們只能寫一個庸懦無能的劉備。他們又想寫一個神武的關羽,然而關羽竟成了一個驕傲無謀的武夫。這固是時代的關係(參看《胡適文存》卷一,頁五二——五三),但《三國演義》的作者究竟難逃「平凡」的批評。毛宗崗的凡例裡說:

俗本謬托李卓吾先生評閱,……其評中多有唐突昭烈,漫駡武侯之語,今俱削去。

這種見地便是「平凡」的鐵證。至於文學的技術,更「平凡」了。我們試看第四十三回諸葛亮舌戰群儒一大段;在作者的心裡,這一段總算是極力抬高諸葛亮了;但我們讀了,只覺得平凡淺薄,令人欲嘔。後來寫「三氣周瑜」一大段,固然比元人的《隔江鬥智》高的多了,但仍是很淺薄的描寫,把一個風流儒雅的周郎寫成了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並且把諸葛亮也寫成了一個奸刁險詐的小人。這些例都是從《三國演義》的最精采的部分裡挑出來的,尚且是這樣,其餘的部分更不消說了。文學的技術最重剪裁。會剪裁的,只消極力描寫一兩件事,便能有聲有色。《三國演義》最不會剪裁;他的本領在於搜羅一切竹頭木屑,破爛鋼鐵,不肯遺漏一點。因為不肯剪裁,故此書不成為文學的作品。

話雖如此,然而《三國演義》究竟是一部絕好的通俗歷史。在幾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沒有一部書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來,無數的失學國民從這部書裡得著了無數的常識與智慧,從這部書裡學會了看書寫信作文的技能,從這部書裡學得了做人與應世的本領。他們不求高超的見解,也不求文學的技能;他們只求一部趣味濃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書。《四書五經》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廿四史》與《通鑒》、《綱鑒》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古文觀止》與《古文辭類纂》也不能滿足這個要求。但是《三國演義》恰能供給這個要求。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要求,我們都曾嘗過他的魔力,我們都曾受過他的恩惠。我們都應該對他表示相當的敬意與感謝!

十一,五,十六 在北京

(注)作此序時,曾參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說史講義》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記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