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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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小志》序
作者:胡適

  “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這兩句話真是中國史學的大仇敵。什麼是大的?什麼是小的?很少人能夠正確回答這兩個問題。朝代的興亡,君主的廢立,經年的戰爭,這些“大事”,在我們的眼裡漸漸變成“小事”了。《史記》裡偶然記著一句“奴婢與牛馬同闌”,或者一句女子“躡利屣”,這種事實在我們眼裡比楚、漢戰爭重要的多了。因為從這些字句上可以引起許多有關時代生活的問題:究竟漢朝的奴隸生活是什麼樣子的?究竟“利屣”是不是女子纏腳的起原?這種問題關係無數人民的生活狀態,關係整個時代的文明的性質,所以在人類文化史上是有重大意義的史料。然而古代文人往往不屑記載這種刮刮叫的大事,故一部二十四史的絕大部分只是廢話而已。將來的史家還得靠那“識小”的不賢者一時高興記下來的一點點材料。

  方志是歷史的一個重要門類;正史不屑“識其小者”,故方志也不屑記載小事。各地的志書往往有的是不正確的輿圖,模糊的建置沿革,官樣文章的田賦及戶口,連篇累牘的名宦列女。然而一地方的生活狀態、經濟來源、民族移徙、方音異態、風俗演變、教育狀況,這些問題都不在尋常修志局的範圍之中,也都不是修志先生的眼光能力所能及。故汗牛充棟的省府縣誌都不能供給我們一些真正可信的文化史料。

  修史修志的先生們,若不能打破“不賢者識其小者”的謬見,他們的史乘方誌是不值得看的。試看古來最有史料價值的活志乘,那一部不是發願記載纖細瑣屑的書?一部《洛陽伽藍記》,所記只是一些佛寺的廢興,然而兩個世紀的北朝文物,一個大宗教的規模與權勢,一個時代的信仰與藝術,都借此留下一個極可信的記錄了。《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夢粱錄》、《武林舊事》,所記都極細碎,然而兩宋的兩京文化,人民生活,藝術演變,都一一活現於這幾部書之中。將來的史家重寫宋史,必然把這幾部書看作絕可寶貴的史料。楊衒之、孟之老諸人,他們自願居於“識小”之流,甘心摭拾大方家所忽略拋棄的細小事實,他們敢於為“賢者”所不屑為,只這一點精神,便可使他們的書歷久遠而更貴重。

  我的族叔胡寄凡先生喜歡遊覽,留心掌故,曾作《西湖》、《金陵》兩地的小志,讀者稱為利便。他現在又作了一部《上海小志》,因為我和他都是生在上海的,所以他要我寫一篇小序。我在病榻上匆匆翻看他的書,覺得他的決心“識小”,是很可佩服的。但他的初稿還不夠“小”,其中關於沿革,交通等之門類,皆是“賢者”所優為,大可不管我們自甘不賢的人的手筆。凡此種識小的書,題目越小越好,同時工夫也得越精越好。俞理初記纏足與樂籍兩篇,最可供我們取法。寄凡先生既決心作“識小”的大事業,與其間接引用西人書籍來記租界沿革,不如擇定一些米米小的問題,遍考百年來的載籍,作精密的歷史研究。如上海妓院的沿革,如上海戲園百年史,如城隍會的小史,皆是絕好的小題目。試舉戲園一題為例,若用六十年的《申報》所登每日戲目作底子,更廣考同時人的記載,訪問生存的老優伶與老看戲者,遍考各時代的戲園歷史與戲子事實,更比較各時代最流行何種戲劇與何種戲子,如此做去,方可算是有意義的識小的著作。此種識小,其實真是識大也。即使不能如此,即使有人能鉤出《申報》六十年的上海逐日戲目,也可成為一部有意義的史料書,其價值勝於虛談建置沿革萬萬倍了。

  狂妄之見如此,寄凡先生以為何如?

  十九,十一,十三 胡適

  (收入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