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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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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新潮》一部分的意見 《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
作者:尼采
1920年9月1日
譯者:魯迅
又是「古已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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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三十歲的時候,他離了他的鄉里和他鄉里的湖,並且走到山間。他在那里受用他的精神和他的孤寂,十年沒有倦。但他的心終於變了,——一天早晨,他和曙光一齊起,進到太陽面前對他這樣說:

「你這大星!倘你沒有那個,那你所照的,你有什麽幸福呵!

十個年來你總到我的石窟:你的光和你的路,早會倦了,倘沒有我,我的鷹和我的蛇。

但我們每早晨等候你,取下你的盈溢而且爲此祝福你。

喂!我饜足了我的智慧,有如蜜蜂,聚蜜過多的似的,我等候伸出來的手了。

我要贈,我要分了,直到人間的賢人又欣喜他的愚和窮人又欣喜他的富。

所以我應該升到深處去了:像你晚間做的,倘你到了海後面還將光輝給與下界一樣,你這太富的星!

我該,像你,下去了,就如這些人所稱的,我要下到這些裏去。

然則祝福我,你這靜眼睛,能看着最大幸福而不妬的!

祝福這盃子,那要盈溢的;水會金閃閃的從他涌出,而且處處都帶着你歡喜的反照!

喂!這盃子又要空了,察拉圖斯忒拉又要做人了。」

——這樣開始了察拉圖斯忒拉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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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獨自下了山,沒有人和他遇見。但他走到樹林時候,在他面前忽然站着一個老人,那是離開了他的聖舍,到樹林裏尋覓樹根的。於是這老人對察拉圖斯忒拉這樣說:

「這游子於我並非生人:許多年前他經過這里了的。他名察拉圖斯忒拉,但他變了。

先前你背了你的灰上山:現在你要帶着你的火入谷麽?你不怕放火犯的罰麽?

是的,我認得察拉圖斯忒拉潔淨的是他的眼睛,他嘴裏也沒有藏着惹厭。他不是舞蹈者似的走着麽?

察拉圖斯忒拉變了,察拉圖斯忒拉成了孩子了,察拉圖斯忒拉是一個醒的了:你到睡着的那里要做甚麽?

在海裏似的你生活在孤寂裏,那海也擔着你。咦,你要上陸了麽?咦,你又要自己拖着你的身體了麽?」

察拉圖斯忒拉對答說:「我愛人。」

「我爲甚麽,」聖者說,「要走到樹林和荒地裏?這豈不是,因爲我太愛了人麽?

現在我愛神:人却不愛。人之於我是一件太不完全的東西。對於人的愛,會把我糟了。」

察拉圖斯忒拉對答說:「我怎樣說是愛呢!我是將贈品給於人。」

「不要給他們,」聖者說,「反不如從他們取下一些,和他們一同負擔着——這是於他們最舒服的:倘於你也有些舒服!

如果你要給他們,便不要比布施給的多,而且還須使他們來乞!」

「不然,」察拉圖斯忒拉答,「我不是給一點布施。我還不至於窮到怎地。」

聖者笑察拉圖斯忒拉並且這樣說:「便試看罷,他們會受你的寶!他們對於孤獨者有疑心而且也不相信,我們的來,是爲着餽贈的。

我們的足音度過他們的街,響的太孤寂。他們夜間在他們的牀上聽到一個人走,還在太陽出山之前,總要自己問着說:這偷兒要到那里去呢?

不要去到人間,住在樹林子裏!還不如到禽獸裏去罷!你怎麽不要學着我,——做熊隊裏的熊,鳥隊裏的鳥呢?」

「聖者住在樹林裏做甚麽呢?」察拉圖斯忒拉問。

聖者答:「我作歌並且唱他,我倘若作了歌,我笑,哭,而且吟:我這樣讚美神。

我用唱,笑,哭和吟以讚美神,讚美我的神。但你又給我們什麽做贈品呢?」

察拉圖斯忒拉聽了這句話,他對聖者行一個禮並且說:「我有什麽給你們呢!但不如使我赶快走罷,趁我從你們只取了一個無有!」——於是他們作了別,一個老人和一個男子,笑着,像兩個童子的笑。

察拉圖斯忒拉剩了一人的時候,他這樣對他的心說:「這怎麽能呵!這老聖人在他的樹林裏還沒有聽到這件事,神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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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來到接着樹林的,最近的市集的時候,他看見許多羣衆,聚在市場裏:這就因爲傳揚之後,都要看一個走索的人。於是察拉圖斯忒拉這樣說:

我敎你們超人!人是一件東西,該被超越的,你們爲要超越他,可曾做過什麽了?

一切事物歷來都做一點東西勝過自己:然而你們卻要做這大潮的退潮,並且與其超過人,倒不如回到禽獸麽?

猴子於人算什麽?一場笑話或一件傷心的恥辱罷了。人於超人也正如此:一場笑話或一件傷心的恥辱罷了。

你們已經走了從蟲豸到人的路,在你們裏面還有許多份是蟲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個猴子。

誰是你們裏的最聰明的,那也不過草木和游魂的不合和雜種罷了。但我豈敎你們做游魂或草木麽?

喂,我敎你們超人!

超人是地的意義。你們的意志說罷:超人須是地的意義!

我懇願你們,我的兄弟,忠於地並且不要相信那個,那對你們說些出世的希望的!這是下毒者,無論他故意不是。

這是生命的侮蔑者,潰爛者和自己中毒者,地也倦於這些了:他們便可以去罷!

從前褻瀆神是最大褻瀆,但神死了,這褻瀆也跟着死了。現在的最可怕的是褻瀆地,以及尊敬那無從研究的內臟甚於地的意義!

從前靈魂傲然的看着肉體:那時這侮蔑要算最髙:——他要肉體瘦削,可怕,飢餓。他以爲這樣可以脫了肉體和地。

阿,這靈魂自己纔是瘦削,可怕,飢餓哩:殘酷是這靈魂的娛樂!

但你們現在,我的兄弟們,對我說:你們的肉體怎樣說你們的靈魂?你們的靈魂不是窮乏和汙穢和可憐的滿足麽?

眞的,人間是汙穢的浪。人早該是海了,能容下這汙穢的浪而沒有不淨。

喂,我敎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里能容下你們的大侮蔑。

你們所能體驗的,什麽是最大?那便是大侮蔑之時。在這時候,不但你們的幸福討厭,而且連着你們的理性和你們的道德。

這時候,你們說:「在我的幸福有什麽!單是窮乏和汙穢和可憐的滿足罷了。但我的幸福該自己糾正了存在!」

這時候,你們說:「在我的理性有什麽!他追求智識能像獅子追求食物麽?他單是窮乏和汙穢和可憐的滿足罷了!」

這時候,你們說:「在我的道德有什麽!他還沒有使我猛烈。我倦極了我的善和我的惡!一切都是窮乏和汙移和可憐的滿足罷了!」

這時候,你們說:「在我的正義有什麽!我並不見得我是猛火和煤。然而正義是猛火和煤!」

這時候,你們說:「在我的同情有什麽!這同情豈不是十字架,那愛人的,釘在上面的麽?但我的同情並非釘殺。」

你們這樣說了麽?你們這樣叫了麽?唉唉,我願聽到你們這樣叫了!

不是你們的罪惡——却是你們的自滿向天叫,是對於你們罪惡上的你們的吝嗇向天叫!

用他的舌尖舐你們的閃電在那里呢?應該種在你們裏的風狂在那里呢?

喂,我敎你們超人:這便是這閃電,這便是這風狂!——

察拉圖斯忒拉這樣說了的時候,一個人從羣衆中叫喊說:「我們聽夠了說走索者的話了,現在將他給我們瞧罷!」於是所有羣衆都笑察拉圖斯忒拉。但那走索者,以爲這話是提着他的,便開始了他的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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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察拉圖斯忒拉注視羣衆而且驚訝。他便這樣說:

人是一條索子,結在禽獸和超人的中間,——一條索子橫上潭上。

是危險的經過,危險的在中途,危險的回顧,危險的戰慄和站住。

在人有什麽偉大,那便是,爲他是橋梁不是目的,於人能有什麽可愛,那便是,因他是經過又是下去

我愛那,除却做那下去者之外,不要生活者,這也便是經過者。

我愛大侮蔑者,因爲他是大崇拜者而且是到彼岸的熱望的箭。

我愛那,不先在星的那邊尋了根底,下去做犧牲:却犧牲在地上,只爲這地總有時候當屬於超人者。

我愛那,只爲認識,纔活着,而且只爲超人總有時候當來活着,纔要認識者。這便是他要他的下去。

我愛那,勞動和發明,都只爲超人建造房子和爲他准備土地。動物和植物者:這便是他要他的下去。

我愛那,自愛他的道德者:因爲道德是至於下去的意志與熱望的箭。

我愛那,自己不留下一點精神,却要精神全屬於他的道德者:這樣他便作爲精神而過了橋梁。

我愛那,從他的道德造出他的脾氣和他的運命者:這樣他便要爲着他的道德活着或不再活着。

我愛那,不要太多的道德者:一個道德是多於兩個,因爲那是更多的結,在這上頭掛着運命。

我愛那,對於精神的浪費,不要感謝,也不報償者:這便是他只有餽贈而不要藏着。

我愛那,倘骰子擲下於他有利,便自羞恥者,這時他問:我不是欺詐的賭客麽?——這便是他要到底裏去。

我愛那,在他的行爲以前,先撒出了金言,以及比他約言,總是做得更多者:這便是他要他的下去。

我愛那,糾正將來,而且補救已往者:這便是他要過了現在而到底裏去。

我愛那,懲辦他的神,就因爲愛他的神者:這便是他須爲着他的神的憤怒而到底裏去。

我愛那,便是受了傷,靈魂也深深地,並且爲着小事件也能到底裏去者:這樣他便欣然的過了橋梁。

我愛那,靈魂很充滿,至於自己忘了,而且一切事物都在他這里者:這樣便是一切事物都是他的下去。

我愛那,自由的精神和自由的心者:這樣便是他的頭單是他的心的內臟,但他的心赶着他至於下去。

我愛那一切,沈重的水滴似的,從掛在人上面的黑雲,點滴下落者:他宣示說,閃電來哩,並且作爲宣示者而到底裏去。

喂,我是閃電的宣示者,是雲裏來的沈重的一滴:但這閃電便名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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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說了這話的時候,又看着羣衆而且沈默了。「他們在這里站着,」他對他的心說,「他們在這里笑:他們不懂我,我不是合於這些耳朶的嘴。

人於他們,應該先打碎了耳朶,使他們學,用着眼聽麽?應該像罐鼓和街道說敎師似的格格的鬧麽?或者他們只相信喫嘴麽?

他們有一點東西,藉此髙傲着。使他們高傲的,名爲什麽呢?這便名」敎育,這便使他們賽過了牧羊兒。

因此他們不樂聽對於自己的『侮蔑』這一句話。那麽我便要將髙傲說給他們。

那麽我便要對他們說最可侮蔑的事:但這便是末人。」

於是察拉圖斯忒拉對羣衆這樣說:

到這時候了,人自己竪起他的目的。到這時候了,人種下他最髙希望的萌芽。

你們的土壤還很肥。但你們的土壤也會貧瘠的,至於再不能從他這里長出高大的樹。

咦!這時候會來的,人再不能從人上頭射出他的熱望的箭,而且他的弓弦也忘却了發響了!

我說給你們:人該在自己裏有一點渾沌,爲能夠生出一個舞蹈的星。我說給你們:你們在你們裏還有着渾沌。

咦!這時候會來的,再不能生出什麽星了。咦!這時候會來的,都成了自己再也不能侮蔑的,最可侮蔑的人了。

喂!我示給你們末人

「甚麽是愛?甚麽是創造?甚麽是熱望?甚麽是星?」——末人這樣問,䀹着眼。

地也就小了,在這上面跳着末人,就是那做小了一切的。他的種族是跳蚤似的除滅不完;末人活得最長久。

「我們發見了幸福了,」——末人說而且䀹着眼。

他們離開了那些地方,凡是難於生活的:因爲人要些溫暖。人也還愛鄰人而且大家擠擦着:因爲人要些溫暖。

生病和懷疑的,在他們算有罪:大家小心着走。還有在石子或人裏絆了脚的呵,一個獃子!

加减一點毒:會做舒服的夢。終於許多毒:便是舒服的死。

人也還勞動,因爲勞動便是娛樂。但人都用了心,想這勞動不會損。

人再沒有窮的和富的了:兩樣都太煩厭。誰還要統治呢?誰還來服從呢?兩樣都太煩厭。

沒有牧人,一個羊羣!個個要一樣,個個是一樣:誰有想到別的,是自己要進狂人院去。

「從前是全世界都錯了」——最怜悧的人說而且䀹着眼。

人都聰明而且知道一切,現出什麽事:所以揶揄沒有了期。人也還紛爭,但也就和睦——否則毀了胃。

人都爲白晝尋一點他的小髙興,又爲晚上尋一點他的小高興:但人都尊重健康。

「我們發見了幸福了,」——末人說而且䀹着眼。——

這裏完結了察拉圖斯忒拉的開首的說話,人也稱作「序言」的:因爲這時候,衆人的叫喊和嘲笑將他打斷了。「給我們這末人,阿,察拉圖斯忒拉——他們這樣叫——造我們成爲這末人!我們便贈給你超人!」所有的羣衆都歡呼而且鼓舌。察拉圖斯忒拉却愀然的,對他的心說:

「他們不懂我:我不是合於這些耳朶的嘴。

或者我生活在山間太長久,我聽那流水和樹木也太多了:現在對了他們說,不異對着牧羊兒。

不動的是我的靈魂而且朗然如上午的山。但他們想,我是冷的,是一個譏刺家正在嚇人的嘲駡。

現在他們瞥視我而且笑:而且他們正在笑,他們也仍嫌忌我。這有冰在他們的笑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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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里發生一件事,使所有的嘴都堵住所有的眼都睜大了。這時走索者已經開始了他的藝:他跨出小門便在索子上走,索子繫在兩塔之間,這模樣,橫亘在市場和羣衆上面的。但他剛在他的中途,小門又開一次,一個花綠小子,小丑似的,跳了出來而且用快步去追赶那第一個。「前去,羊脚,」他的怕人的聲音叫喊說,「前去,嬾畜生,私販子,病臉!不要敎我用我的脚跟搔癢你!你在兩塔中間幹甚麽?你屬於塔裏面,人應該監禁你,一個更好的,比你更好,你阻了他自由的道!」——每一句話,他便一步一步的只是逼近:但到他在他後面只剩了一步時候,便現出可怕的事,至於所有的嘴都堵住所有的眼都睜大了:——他發一聲喊,惡鬼一般,跳過了這人,這正在路上的。當他看見他競爭者這樣的得了勝,便失了他的頭和他的索子;他拋却竿子,直射下來比竿子還迅速,一陣手和脚的風車似的,直向着深處。市場和羣衆有如海,正當濤頭內捲時的,都騰跳推擠着奔逃,而且最甚的,是該當落下那身體來的所在。

但察拉圖斯忒拉却站着,緊靠着他,落下了身體,變樣而且損傷,只是沒有死。過一刻,神識回到這破爛者這里,他並且看見察拉圖斯忒拉跪在自己的旁邊。「你在這里做甚麽?」他終於說,「我早知道,惡鬼會從我這里偷去一條腿。現在他拉我到地獄去,你肯攔阻他麽?」

「憑我的名譽,朋友,」察拉圖斯忒拉答,「全是沒有的事,凡是你所說的:沒有鬼也沒有地獄。你的靈魂會比你的肉體死得更迅速:現在再不要怕了!」

這人疑疑惑惑的一抬眼。「倘若你是說眞理,」他於是說,「我如果失了生命,便什麽都沒有失了。我差不多一匹動物,人敎他跳舞,用了鞭撻和一點食料的了。」

「那不然,」察拉圖斯忒拉說,「你拏危險做你的職業,這是無可侮蔑的。現在你於你的職業到了底了:所以我要用我的手埋葬你。」

察拉圖斯忒拉說了的時候,這臨終者已經沒有答了;但他動一動手,彷彿因爲感謝,要尋察拉圖斯忒拉的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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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到了晚上,市場藏在昏暗裏;羣衆都散開,因爲新奇和喫驚也自困倦了。察拉圖斯忒拉却傍着死屍坐在地上而且沈在思想裏:他這樣的忘了時候。但終於到了夜,一陣寒風吹過這孤獨者。於是察拉圖斯忒拉站起身並且對他的心說:

「眞的,察拉圖斯忒拉做了一場好漁獵!他沒有漁到人,却漁了一個死屍。

無聊的是人的存在而且總還是無意義:一個小丑便能完結了他的運命。

我要敎給人以他們的存在的意義:這便是超人,是從人的黑雲裏出來的閃電。

但我於他們還遼遠,我的意思說不到他們的意思。我於人們還是一個中間物在傻子和死屍之間。

暗的是夜,暗的是察拉圖斯忒拉的路。來呵,你又冷又硬的伙伴呵!我搬你走罷,到那用我的手埋葬你的所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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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將這些說給他的心的時候,他抗死屍在他背上並且上了路。他還沒有走到一百步,有一個人,暗地走近他而且接着他耳朶竊竊的說——而且看哪!那人,那說話的,正是塔的小丑。「出了這市,阿,察拉圖斯忒拉,」他說;「嫌忌你的太多了。善人和正人都嫌忌你,他們稱你爲他們的讐人和侮蔑者;正當信仰的信徒也嫌忌你,他們稱你爲大衆的危險者。你所徼幸的,是那些人都哄笑你:而且眞的,你是小丑一般的說。你所徼幸的,是你結識了死狗子;你這樣卑下的時候,你將你自己在今天救出了。但離開了這市——否則明天早晨我會跳過你,一個活的超過一個死的。」他說了這些的時候,這人便消失了;但察拉圖斯忒拉依然在暗的小路上向前走。

在市門口,他遇見了掘墳人:他們用火把照在他臉上,認識察拉圖斯忒拉而且對於他很嘲駡。「察拉圖斯忒拉背了死狗去了:很好,察拉圖斯忒拉做了墳匠!因爲我們的手對於這炙肉太乾淨了。察拉圖斯忒拉要從惡鬼偷他的食料麽?好哩!晚餐平安罷!只要惡鬼不是一個更高的偷兒,比着察拉圖斯忒拉!——他會兩個都偷,他會兩個都喫!」他們大家都哄笑而且將頭凑在一處。

察拉圖斯忒拉對於這些沒有答一句話,只是走他的路。他走了兩小時,經過樹林和藪澤時候,他聽得許多豺狼的飢餓的吼聲,在自己便也覺着飢餓。他於是站在一所寂寞的屋面前,在裏面點着燈火的。

「飢餓侵襲於我,」察拉圖斯忒拉說,「盜賊似的。在樹林藪澤間,我的飢餓侵襲我,而且在深夜。

我的飢餓有怪脾氣。他到我這里常在飲食之後,而且現在是終日沒有來:他留在那里了?」

於是察拉圖斯忒拉叩這家的門。現出一個老人;他拏着燈火並且問:「誰到我和我的難睡這里來呢?」

「一個活的和一個死的,」察拉圖斯忒拉說。「給我喫和喝罷,我在白晝都忘了。有人,飼養餓人的,是爽快他自己的靈魂:智者曾這樣說。」

老人去了,但便回來並且給察拉圖斯忒拉麪包和酒。「爲餓人計,這是壞地方,」他說:「我因此住在這里。禽獸和人都到我這里,到獨居者這里來。但也敎你的伙伴喫喝罷,他比你還乏呢。」察拉圖斯忒拉回答說:「死的是我的伙伴,我向他難於說妥哩。」「這不關我的事,」老人快快的說;「誰叩我的家,便也應該取,凡我所給的。喫罷,幷願你們平安呵!」——

此後察拉圖斯忒拉又走了兩小時,靠着道路和星的光:因爲他是久慣的夜行人而且所愛的是,看一切睡着者的臉。但到東方發白時候,察拉圖斯忒拉知道在深林中間,於他再沒有路。他於是將死屍橫在空洞樹裏,當作枕頭——因爲他要對於豺狼保護他——自己也臥在地面和苔上。他即刻熟睡了,這疲乏的身體,但有着不動的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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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睡的很長久,非獨曙光經過了他的臉上,而且連着上午。但終於睜開他的眼:他駭然的看着樹林和寂靜,他駭然的看進自己的裏面。他於是急忙站起,有如水夫,忽然望見陸地的,並且歡呼:因爲他見到了新眞理了。他便這樣對他的心說:

「在我發出了一道光:我要伙伴,並且活的,——不是死伙伴和死屍,由我背着,到我要去的所在的。

我倒是要活伙伴,那隨着我,因爲自己要隨着——並且到我要去的所在的。

在我發出了一道光:察拉圖斯忒拉不必對羣衆說,却對伙伴說!察拉圖斯忒拉不該做羊羣的牧人和狗!

要從羊羣裏誘出他許多——因此我來了。羣衆和羊羣該憤恨我:在牧人要叫察拉圖斯忒拉是盜賊。

我說牧人,他們却自稱是善人和正人。我說牧人,他們却自稱是正當信仰的信徒。

看這善人和正人罷!他們甚麽最嫌忌?是那,那弄碎他們的價目的表册的,破壞者,犯法者:——但這正是創造者。

看一切信仰的信徒罷!他們甚麽最嫌忌?是那,那弄碎他們的價目的表册的,破壞者,犯法者:——但這正是創造者。

創造者尋求伙伴,不是死屍,也不是羊羣和信徒。創造者尋求同創造者,是那,將新價目寫上新表册的。

創造者尋求伙伴,是同收穫者:因爲他周圍一切都成熟,可以收穫了。但在他缺少一百把鐮刀:他纔拔着穗子而且煩惱。

創造者尋求伙伴,而且是那,那知道磨鐮刀的。人會叫他們是毀滅者,善和惡的侮蔑者。但這正是收穫者和祝賀者。

察拉圖斯忒拉尋求伙伴,察拉圖斯忒拉尋求同收穫者和同祝賀者:他同羊羣和牧人和死屍能做什麽!

現在你,我的第一伙伴呵,平安罷!我將你在你的空樹裏好好的埋了,我將你在豺狼面前好好的防了。

但我告別於你,時光回轉了。在曙光和曙光之間我這里來了一個新眞理。

我不該做牧人,做墳匠。我再不要對羣衆說:這是我對死屍說的末一回。

我要結識創造者,收穫者,祝賀者:我要指示他們虹霓,和所有超人的階級。

我將唱我的歌給獨居者以及並居者;有誰對於未聞的事還有耳朶的,我要弄重他的心,用了我的幸福。

我要向我的目的,我走我的路;我跳過遷延和怠慢。這樣但願我的走便是他們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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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將這些說給他的心,太陽剛到正午:他疑問模樣的看向天空——因爲他聽得一隻鳥的尖利的叫聲在他上面。看哪!一隻鷹在空中轉着大圈,而且一條蛇掛在他這里,不像餌食,却是一個女友:因爲伊牢牢的纒在他的𩓐頸。

「這是我的動物!」察拉圖斯忒拉說並且從心裏歡喜着。

「太陽下最髙傲的動物和太陽下最聰明的動物——他們出來偵察的。

他們要偵察,察拉圖斯忒拉是否還活着。眞的,我還活着麽?

我在人間比在禽獸裏更危險。察拉圖斯忒拉走着危險的路。願我的動物引導我!」

察拉圖斯忒拉說了這話的時候,他想到樹林裏的聖者的話,歎息,並且這樣的對他的心說:

「我願更聰明些!我願從根底裏聰明,如我的蛇!

但我希求着不能的事:我希求我的髙傲,總和我的聰明一同去!

倘使一旦我的聰明離開我:——唉,他總愛這事,飛去!——願我的高傲也和我的愚昧一齊飛了罷!」——

——這樣開始了察拉圖斯忒拉的下去。

附:譯者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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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拉圖斯忒拉這樣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尼采的重要著作之一,總計四篇,另外《序言》(Zarathustra’s Vorrede)一篇,是一八八三至一八八六年作的。因爲只做了三年,所以這本書並不能包括尼采思想的全體;因爲也經過了三年,所以裏面又免不了矛盾和叅差。

序言一總十節,現在譯在前面;譯文不妥當的處所很多,待將來譯下去之後,再回上來改定。尼采的文章既太好;本書又用箴言(Sprueche)集成,外觀上常見矛盾,所以不容易了解。現在但就含有意思的名詞和隱晦的句子畧加說明如下:

第一節叙Zarathustra入山之後,又大悟下山;而他的下去(Untergang),就是上去。Zarathustra是波斯拜火敎的敎主,中國早知道,古來譯作蘇魯支的就是;但本書只是用他名字,與敎義無關,惟上山下山及鷹蛇,却根據着火敎的經典(Avesta)和神話。

第二節叙認識的聖者(Zarathustra)與信仰的聖者在林中會見。

第三節Zarathustra說超人(Uebermensch)。走索者指舊來的英雄以冒險爲事業的;羣衆對於他,也會麕集觀覽,但一旦落下,便都走散。游魂(Gespenst)指一切幻想的觀念:如靈魂,神,鬼,永生等。不是你們的罪惡—却是你們的自滿向天叫……意即你們之所以萬刧不復者,並非因爲你們的罪惡,却因爲你們的自滿,你們的怕敢犯法;何謂犯法,見第九節。

第四節Zarathustra說怎樣豫備超人出現。星的那邊謂現世之外。

第五節Zarathustra說末人(Der letzte Mensch)。

第六節Zarathustra出山之後,只收穫了一個死屍。小丑(Possenreisser)有兩樣意思:一是烏託邦思想的哲學家,說將來的一切平等自由,使走索者墜下;一是尼采自况。因爲他亦是理想家(G.Naumann說),但或又謂不確(O.Gramzow)。用脚跟搔癢你是跑在你前面的意思。失了他的頭是張皇失措的意思。

第七節Zarathustra驗得自己與羣衆太遼遠。

第八節Zarathustra被小丑恐嚇,墳匠嘲駡,隱士怨望。墳匠(Totengraeber)是專埋死屍的人,指陋劣的歷史家,只知道收拾故物,沒有將來的眼光;他不但嫌忌Zarathustra,並且嫌忌走索者,然而只會詛咒。老人也是一種信仰者,但與林中的聖者截然不同,只知道布施,不管死活。

第九節Zarathustra得到新眞理,要尋求活伙伴,埋去死屍。我(Zarathustra)的幸福謂創造。

第十節鷹和蛇引導Zarathustra開始下去。鷹與蛇都是標徵:蛇表聰明,表永遠輪迴(Ewige Wiederkunst);鷹表高傲,表超人。聰明和髙傲是超人;愚昧和高傲便是羣衆。而這愚昧的高傲是敎育(Bildung)的結果。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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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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