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永的遺詩》序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胡思永的遺詩》序
作者:胡适

  這是我的侄兒思永的遺詩一冊。思永是我的三哥振之(洪【馬+丕】)的兒子,生於清光緒癸卯(1903)。三哥患肺癆已久,生了兩個兒子都養不大,最後始生思永。生他的第二年(1904)三哥就同我出門到上海,我去求學,他去就醫。他到上海剛六個星期,醫治無效,就死了。那時思永剛滿一歲。

  思永稟受肺癆的遺傳很深。做小孩時,他的手足骨節處常生結核,雖幸而不死,然而一隻手拘攣不能伸直,手指也多拘攣的,一隻腳微跛,竟成了殘廢的人。民國八年(1919)他到北京之後,身體頗漸漸健旺。八年秋間,他考進南開中學;九年春秋,他願意仍回到我家裡自修,我當時正主張自修勝於學校教育,故也贊成他回家自修。十一年一月他回績溪去看他的母親,春天由新安江出來,在杭州、上海之間玩了四、五個月。北回後,再進南開中學,不久就病了。十二月中回北平,延至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就死了。中醫說他是虛癆已成,協和醫院的醫生說他是“阿迭生病”,是一種腺中結核,是不治之症,他死時只有二十一歲。

  他的遺稿只有這一冊遺詩,和無數信稿。他長於寫信,寫的信都很用氣力。將來這些信稿收集之後,也許有付印的機會。

  這些詩,依他自己的分配,分作三組。第一組——《閑望》——是八年到十年底的詩。原稿本不多,我又替他刪去了幾首,所以剩下的很少了。第二組——《南歸》——是十一年一月到七月的詩。這一組裡,刪去的很少。第三組——《沙漠中的呼喊》——是十一年八月到十二月的詩,沒有刪節。

  思永從小的時候就喜歡弄文學,對於科學的興趣很冷淡。白話文學的起來,解放了他的天才,所以他的進步很快。他和江澤涵、周白棣們做的詩,常常不簽名字,彼此交換抄了,拿來給我看,我往往認得出那是他的詩。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天性所近,也就自認作將來的詩人。所以他詩還沒有做幾首,詩序卻已有了一長篇。這篇長序,他自己後來很否認,用朱筆塗抹到底,自己加上“不成東西!”“笑話,笑話!”的批語。但我仍把這篇序保存了,作為一件附錄,因為這篇序至少可以表示他當十八歲時對於詩的見解。後來他自己以為他超過這種見解了;殊不知道這種見解正是他得力的地方,他始終不曾完全脫離這種見解。

  他在那篇序裡曾說:

    我做的詩卻不象白棣的詩一樣,十首就有八首含有努力的意思,前進的意思;也不象澤涵一樣,十首就有八首安慰自己的意思。我的詩只求表出我的感觸,我的意思,我的所見。

這是他自己的評語,我們至今還覺得這句話不錯。

  他又指出他的詩的許多壞處,並且說:

    一個做詩的人,無論是做寓意的詩,寫實的詩,都應該用自然的景色做個根底,都應該多多的接近自然的景色。

他不信閉門造車的死法子,並且引我告訴他的一個實例。這個實例,他說的不明白,我替他重說一遍罷。我對他說,做詩要用實際經驗做底子,寫天然景物要從實地觀察下手;不可閉眼瞎說,亂用陳套語。民國前一年我在美國做了一首《孟夏》的詩,內中有一句“榆錢亦怒茁”。當時一位同學朋友鄒先生就指出榆錢是榆子,不是榆葉。從此以後,我不敢亂用一句不曾自己懂得的文學套語。思永對於這一層意思似乎很承認。我們讀他的詩,知道他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

  他又說他的詩還有許多缺點:

    一、學問不足;二、所受的激刺不深;三、心太冷。……我很希望我能夠吃一劑猛烈的興奮藥,給我一個強大的激刺,提起我努力學問的觀念,燃燒我快要冰冷的心!

這很象一個疲乏的人立定主意去吸鴉片煙,打嗎啡針,有意去嘗試那"強大的激刺”的滋味。後來他在南方,戀愛著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不能愛他。戀愛和失戀一一兩種很猛烈的興奮藥——果然刺激起了他的詩才,給了他許多詩料。《南歸》的一大半和《沙漠中的呼喊》的一大半都是這種刺激的產兒。

  他的抒情詩之中,有幾首是必定可傳的。如《月色迷朦的夜裡》裡:

    在月色迷朦的夜裡,

    我悄悄的走到郊外去,

    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

    把我的愛情埋了。

    我在那上面做了一個記號,

    不使任何人知道他。

    我又悄悄的跑回家,

    從此我的生命便不同了。

    我很想把他忘了,

    只是再也忘記不去!

    每當月色迷朦的夜裡,

    我總在那裡躑躅著!

又如《寄君以花瓣》:

    寄上一片花瓣,

    我把我的心兒付在上面寄給你了。

    你見了花瓣便如見我心,

    你有自由可以裂碎他,

    你有自由可以棄掉他,

    你也有自由可以珍藏他: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罷。

    寄上一片花瓣,

    我把我的心兒付在上面寄給你了。

他的詩,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組織,有格式。如果新詩中真有胡適之派,這是胡適之的嫡派。

  但思永中間也受過別人的大影響。如《南歸》中的《不》、《中肯的慰問》,他自己對我說是受了太谷爾的詩的譯本的影響。又當周作人先生譯的日本小詩初次發表的時候,思永面受的影響也很不少。《南歸》中有《短歌》四十九首,其中頗有些很好的,例如:

        27

    請你寬恕我,照前一樣的待我,——

    這兩日的光陰真算我有本事過去。

        49

    但願不要忘了互相的情意,便不見也勝於常見了。

  思永自己盼望的“強大的激刺”果然實現了。但他的多病而殘廢的身體禁不住這“一劑猛烈的興奮藥”,後來病發,就不起了。他的夢中的呼號是:

    這是最後的刹那了!

    這是最後的接吻了!

    真正長久的快樂我們已無望,

    永久的悲哀也願意呵!

  思永最後的幾個月的詩,多是病態的詩,怨毒的悲觀充滿了紙上。我在十一年十月中收到他的《禱告》一詩(登在《努力》第廿八期)之後,即寫信給他,說少年人作如此悲觀,直是自殺。但他的心理病態也是遺傳的一部分,到此時期隨著不幸的遭遇與疾病而迸發,是無法可以挽救的。他的《二次的禱告》中說:

    主呀!我不求美麗的花園,

    不求嵯峨的宮殿,

    不求進那快樂的天國,

    我只求一塊清淨無人的土地!

    那兒,在綿亙千里的樹林中,

    在峰岩重疊的高山上,

    在四望無際的沙漠裡,

    甚至在那六尺的孤墳內。

    只要看不見那人們的觸目,

    隨便那裡都可以的,

    隨便那裡我都願意。

    主呀!請允了我這個小小的要求罷!

這是一個少年詩人病裡的悲憤,我盼望讀他的詩的人賞玩他遺留下的這點點成績,哀憐他的不幸的身體與境遇;我禱祝他們不至於遭際他一生的遭際!

  1924年9月2日

  (收入《胡思永的遺詩》,1924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