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圖畫」辯護
← | 論「第三種人」 | 「連環圖畫」辯護 作者:魯迅 1932年10月25日 |
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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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小小的經驗。有一天,在一處筵席上,我隨便的說:用活動電影來教學生,一定比教員的講義好,將來恐怕要變成這樣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埋葬在一陣哄笑裡了。
自然,這話裡,是埋伏著許多問題的,例如,首先第一,是用的是怎樣的電影,倘用美國式的發財結婚故事的影片,那當然不行。但在我自己,卻的確另外聽過采用影片的細菌學講義,見過全部照相,只有幾句說明的植物學書。所以我深信不但生物學,就是歷史地理,也可以這樣辦。
然而許多人的隨便的哄笑,是一枝白粉筆,它能夠將粉塗在對手的鼻子上,使他的話好像小丑的打諢。
前幾天,我在《現代》上看見蘇汶先生的文章,他以中立的文藝論者的立場,將「連環圖畫」一筆抹殺了。自然,那不過是隨便提起的,並非討論繪畫的專門文字,然而在青年藝術學徒的心中,也許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再來說幾句。
我們看慣了繪畫史的插圖上,沒有「連環圖畫」,名人的作品的展覽會上,不是「羅馬夕照」,就是「西湖晚涼」,便以為那是一種下等物事,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但若走進意大利的教皇宮——我沒有遊歷意大利的幸福,所走進的自然只是紙上的教皇宮——去,就能看見凡有偉大的壁畫,幾乎都是《舊約》,《耶穌傳》,《聖者傳》的連環圖畫,藝術史家截取其中的一段,印在書上,題之曰《亞當的創造》,《最後之晚餐》,讀者就不覺得這是下等,這在宣傳了,然而那原畫,卻明明是宣傳的連環圖畫。
在東方也一樣。印度的阿強陀石窟,經英國人摹印了壁畫以後,在藝術史上發光了;中國的《孔子聖跡圖》,只要是明版的,也早為收藏家所寶重。這兩樣,一是佛陀的本生,一是孔子的事跡,明明是連環圖畫,而且是宣傳。
書籍的插畫,原意是在裝飾書籍,增加讀者的興趣的,但那力量,能補助文字之所不及,所以也是一種宣傳畫。這種畫的幅數極多的時候,即能只靠圖像,悟到文字的內容,和文字一分開,也就成了獨立的連環圖畫。最顯著的例子是法國的陀萊(Gustave Doré),他是插圖版畫的名家,最有名的是《神曲》,《失樂園》,《吉訶德先生》,還有《十字軍記》的插畫,德國都有單印本(前二種在日本也有印本),只靠略解,即可以知道本書的梗概。然而有誰說陀萊不是藝術家呢?宋人的《唐風圖》和《耕織圖》,現在還可找到印本和石刻;至於仇英的《飛燕外傳圖》和《會真記圖》,則翻印本就在文明書局發賣的。凡這些,也都是當時和現在的藝術品。
自十九世紀後半以來,版畫復興了,許多作家,往往喜歡刻印一些以幾幅畫匯成一帖的「連作」(Blattfolge)。這些連作,也有並非一個事件的。現在為青年的藝術學徒計,我想寫出幾個版畫史上已經有了地位的作家和有連續事實的作品在下面:
首先應該舉出來的是德國的珂勒惠支(Käthe Kollwitz)夫人。她除了為霍普德曼的《織匠》(Die Weber)而刻的六幅版畫外,還有三種,有題目,無說明——
一,《農民鬥爭》(Bauernkrieg),金屬版七幅;
二,《戰爭》(Der Krieg),木刻七幅;
三,《無產者》(Proletariat),木刻三幅。
以《士敏土》的版畫,為中國所知道的梅斐爾德(Carl Meffert),是一個新進的青年作家,他曾為德譯本斐格納爾的《獵俄皇記》(Die Jagd nach Zaren von Wera Figner)刻過五幅木版圖,又有兩種連作——
一,《你的姊妹》(Deine Schwester),木刻七幅,題詩一幅;
二,《養護的門徒》(原名未詳),木刻十三幅。
比國有一個麥綏萊勒(Frans Masereel),是歐洲大戰時候,像羅曼羅蘭一樣,因為非戰而逃出過外國的。他的作品最多,都是一本書,只有書名,連小題目也沒有。現在德國印出了普及版(Bei Kurt Wolff,München),每本三馬克半,容易到手了。我所見過的是這幾種——
一,《理想》(Die Idee),木刻八十三幅;
二,《我的禱告》(Mein Stundenbuch),木刻一百六十五幅;
三,《沒字的故事》(Geschichte one Worte),木刻六十幅;
四,《太陽》(Die Sonne),木刻六十三幅;
五,《工作》(Das WerK),木刻,幅數失記;
六,《一個人的受難》(Die Passion eines Menschen),木刻二十五幅。
美國作家的作品,我曾見過希該爾木刻的《巴黎公社》(The Paris Commune,A story in Pictures by William Siegel),是紐約的約翰李特社(John Reed Club)出版的。還有一本石版的格羅沛爾(W. Gropper)所畫的書,據趙景深教授說,是「馬戲的故事」,另譯起來,恐怕要「信而不順」,只好將原名照抄在下面——
《Alay-OoP》(Life and Love among the Acrobats.)
英國的作家我不大知道,因為那作品定價貴。但曾經有一本小書,只有十五幅木刻和不到二百字的說明,作者是有名的吉賓斯(Robert Gibbings),限印五百部,英國紳士是死也不肯重印的,現在恐怕已將絕版,每本要數十元了罷。那書是——
《第七人》(The 7th Man)。
以上,我的意思是總算舉出事實,證明了連環圖畫不但可以成為藝術,並且已經坐在「藝術之宮」的裡面了。至於這也和其他的文藝一樣,要有好的內容和技術,那是不消說得的。
我並不勸青年的藝術學徒蔑棄大幅的油畫或水彩畫,但是希望一樣看重並且努力於連環圖畫和書報的插圖;自然應該研究歐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於中國舊書上的繡像和畫本,以及新的單張的花紙。這些研究和由此而來的創作,自然沒有現在的所謂大作家的受著有些人們的照例的歎賞,然而我敢相信:對於這,大眾是要看的,大眾是感激的!
(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