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第三種人」
這三年來,關於文藝上的論爭是沉寂的,除了在指揮刀的保護之下,掛著「左翼」的招牌,在馬克斯主義裡發見了文藝自由論,列寧主義裡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論客的「理論」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開口,然而,倘是「為文藝而文藝」的文藝,卻還是「自由」的,因為他決沒有收了盧布的嫌疑。但在「第三種人」,就是「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人」又不免有一種苦痛的豫感:左翼文壇要說他是「資產階級的走狗」。
代表了這一種「第三種人」來鳴不平的,是《現代》雜誌第三和第六期上的蘇汶先生的文章(我在這裡先應該聲明:我為便利起見,暫且用了「代表」,「第三種人」這些字眼,雖然明知道蘇汶先生的「作家之群」,是也如拒絕「或者」,「多少」,「影響」這一類不十分決定的字眼一樣,不要固定的名稱的,因為名稱一固定,也就不自由了)。他以為左翼的批評家,動不動就說作家是「資產階級的走狗」,甚至於將中立者認為非中立,而一非中立,便有認為「資產階級的走狗」的可能,號稱「左翼作家」者既然「左而不作」,「第三種人」又要作而不敢,於是文壇上便沒有東西了。然而文藝據說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於階級鬥爭之外的,為將來的,就是「第三種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藝。——但可惜,被左翼理論家弄得不敢作了,因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罵的豫感。
我相信這種豫感是會有的,而以「第三種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說,現在很有懂得理論,而感情難變的作家。然而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就不免和感情已變或略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蘇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來,是並不正確的。
自然,自從有了左翼文壇以來,理論家曾經犯過錯誤,作家之中,也不但如蘇汶先生所說,有「左而不作」的,並且還有由左而右,甚至於化為民族主義文學的小卒,書坊的老闆,敵黨的探子的,然而這些討厭左翼文壇了的文學家所遺下的左翼文壇,卻依然存在,不但存在,還在發展,克服自己的壞處,向文藝這神聖之地進軍。蘇汶先生問過:克服了三年,還沒有克服好麼?回答是:是的,還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說不定。然而一面克服著,一面進軍著,不會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後行進那樣的傻事的。但是,蘇汶先生說過「笑話」:左翼作家在從資本家取得稿費;現在我來說一句真話,是左翼作家還在受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的法律的壓迫,禁錮,殺戮。所以左翼刊物,全被摧殘,現在非常寥寥,即偶有發表,批評作品的也絕少,而偶有批評作品的,也並未動不動便指作家為「資產階級的走狗」,而且不要「同路人」。左翼作家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
但現在要問:左翼文壇現在因為受著壓迫,不能發表很多的批評,倘一旦有了發表的可能,不至於動不動就指「第三種人」為「資產階級的走狗」麼?我想,倘若左翼批評家沒有宣誓不說,又只從壞處著想,那是有這可能的,也可以想得比這還要壞。不過我以為這種豫測,實在和想到地球也許有破裂之一日,而先行自殺一樣,大可以不必的。
然而蘇汶先生的「第三種人」,卻據說是為了這未來的恐怖而「擱筆」了。未曾身歷,僅僅因為心造的幻影而擱筆,「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作者的擁抱力,又何其弱呢?兩個愛人,有因為豫防將來的社會上的斥責而不敢擁抱的麼?
其實,這「第三種人」的「擱筆」,原因並不在左翼批評的嚴酷。真實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這樣的「第三種人」,做不成這樣的人,也就沒有了第三種筆,擱與不擱,還談不到。
生在有階級的社會裡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鬥的時代而要離開戰鬥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並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
所以雖是「第三種人」,卻還是一定超不出階級的,蘇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階級的批評了,作品裡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也一定離不開戰鬥的,蘇汶先生就先以「第三種人」之名提出抗爭了,雖然「抗爭」之名又為作者所不願受;而且也跳不過現在的,他在創作超階級的,為將來的作品之前,先就留心於左翼的批判了。
這確是一種苦境。但這苦境,是因為幻影不能成為實有而來的。即使沒有左翼文壇作梗,也不會有這「第三種人」,何況作品。但蘇汶先生卻又心造了一個橫暴的左翼文壇的幻影,將「第三種人」的幻影不能出現,以至將來的文藝不能發生的罪孽,都推給它了。
左翼作家誠然是不高超的,連環圖畫,唱本,然而也不到蘇汶先生所斷定那樣的沒出息。左翼也要托爾斯泰,弗羅培爾。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於將來(因為他們現在是不要的)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他們兩個,都是為現在而寫的,將來是現在的將來,於現在有意義,才於將來會有意義。尤其是托爾斯泰,他寫些小故事給農民看,也不自命為「第三種人」,當時資產階級的多少攻擊,終於不能使他「擱筆」。左翼雖然誠如蘇汶先生所說,不至於蠢到不知道「連環圖畫是產生不出托爾斯泰,產生不出弗羅培爾來」,但卻以為可以產出密開朗該羅,達文希那樣偉大的畫手。而且我相信,從唱本說書裡是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現在提起密開朗該羅們的畫來,誰也沒有非議了,但實際上,那不是宗教的宣傳畫,《舊約》的連環圖畫麼?而且是為了那時的「現在」的。
總括起來說,蘇汶先生是主張「第三種人」與其欺騙,與其做冒牌貨,倒還不如努力去創作,這是極不錯的。「定要有自信的勇氣,才會有工作的勇氣!」這尤其是對的。
然而蘇汶先生又說,許多大大小小的「第三種人」們,卻又因為豫感了不祥之兆——左翼理論家的批評而「擱筆」了!「怎麼辦呢」?
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