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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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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衆語文學的實際 一幕對話
作者:曹聚仁
1934年
文白論戰史話
本作品收錄於《筆端

發表於《新生週刊》第1卷第25期。

——關於大衆語的實際

地點——金城大戲院
人物——三個看客
甲、大學敎授
乙、從鄕村來的小學敎師
丙、乙的姑母
時間——漁光曲開演前三刻鐘

丙——快開演了嗎?

乙——姑老太太,還早得很哩;院子裏規定兩點半開演,現在大約還差三刻鐘呢。

(甲將漁光曲說明書遞給乙)

甲——老哥,你先把漁光曲本事唸給她聽聽,讓她老人家先留一個底子,看起來格外夠味些。(乙取本事,照文句唸下去。)

乙——姑老太太,你聽:

東海,充滿着詩情畫意的東海——二十年前的某一個早晨,當陽光剛從聳翠的東山上升起來,朝陽映着動盪的激流交織成斑駁的錦波中,我們的漁人們,在海上悠揚地唱着很好聽的漁歌——那就是流行於東海連三歲的孩子們也會唱的漁光曲。雖然他們並沒有忘記他們身受的痛苦,但他們却都認爲那是命運使然呵!徐福,是這漁人隊伍中持宿命論者的一个,……」

丙——(搖頭)夠了,夠了,我半句也不懂。老啦,不中用啦,你們說的話,我都不懂啦!

乙——(將本事指點給甲看)老哥,還是請敎你罷,我也懂不了一半,什麼「詩情畫意」啦,「交織成斑駁的錦波」啦,「命運使然」,「持宿命論着」啦,直把我鬧昏了!

甲——(微笑)姑老太太,我來說說看,這本影片是說:

「二十年前頭,東海邊上有一家吃漁飯的老漁戶,姓,一家子住在某漁村的破屋裏。他們那一村,都是大船戶何仁齋的佃戶;那些吃漁飯的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在大海上打魚撈蝦,還是有得吃來沒得穿,實在難以過活。他們都相信凡事由命不由人,只好靠老天爺保佑的。……」

丙——喔,原來這麼一回事。(對乙)你們學堂裏不是也讀什麼白話文嗎?白話文說是像講話一樣,聽了就會懂的;怎樣你剛才唸的那一個本事,「的」啦「的」啦一大堆,「的」得我半點也不懂!(對甲)上海方面時興這種的白話文嗎?

甲——這不關什麼時興不時興的事。讀書人總歡喜擺讀書人的架子;從前做文章的,一意要使別人不懂,那就叫做「古雅」。現在做白話文的也還是讀書人,丢不了那個臭架子,文縐縐的酸溜溜的這麼一個調調兒。

乙——那,我又不懂了。漁光曲本事,又不是什麼藏之名山的大文章,是在戲院子裏發散給我們這些看客看的;這兒有老爺、有太太、有小姐、有店員、有工人、有城裏人、有鄕下人,還有像我這樣半缸醋的讀書人;這文縐縐的調調兒,大家看也看不懂,寫了,印了,還在这兒散發了,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心思嗎?

甲——你老哥又想錯了。那寫本事的蔡楚生,他想他自己是讀書人,這篇本事也是寫給讀書人看的,讀書人看得懂聽得懂,他覺得很夠了,至於一般人懂不懂,他從來不曾想到過。

丙——文章做起來,要一般人都懂,本來也是做不到的。譬如我,他再做得淺近些,我也不大看得懂;說話纔是說話,文章總是文章,要說文章就跟說話一樣,只怕也是不會有的。——不過像漁光曲本事這樣文文理理的,連唸出來,我都聽不懂,實在也沒有什麼道理。

甲——姑老太太,總有一天,文字會跟說話完全一致的,現在上海大陸商場有一家灌音的小店,在十分鐘裏面,你就可以灌一片短短的談话。假使灌音的方法再進步一點,再簡單一點,紙片上可以收音,那就用不着什麼文字了。那雖說是將來的事,可是讀書人眞肯想法子把文字和談话相接近,在現在也並不是不可能的。老實說,你老人家做起漁光曲本事來,總比蔡楚生做得有邊際有着落一點。

丙——你說笑了,那有我能做漁光曲本事的事。

甲——這半點也不是笑話。法國有一位老富翁,他特地請一位文學家敎他做散文,那位敎師告訴他,說他說的話便是散文;老富翁大大地奇怪,以爲自己做了幾十年散文,半點也不覺得呢。譬如說你老人家看了漁光曲,你回到你們家鄕,你總得把看過聽過的告訴旁人;當你告訴旁人看過怎樣一本漁光曲,你總得把這本影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還得加醬加油,把那些重要關頭說得活龍活現,把那些聽的人都迷住了。那時候,便是你老人家在做文章呀!

乙——姑老太太,他說的話大有道理。朝末年,有一位硏究簡字的勞乃宣,他做了知縣老爺,敎老百姓學會一套簡字字母,不到一年,連老太婆都會寫信了。現在通行一種注音字母,只要學會了拼音的方法,各人用注音字母來拼嘴裏說的話語,豈不是說話就是文章了嗎?

甲——注音字母以外,還有羅馬字母,也是一樣的。在俄國的東方人,十有八九都是亮眼瞎子,蘇俄政府編了一種拉丁字母,敎他們三個月學會。從今以後,那些瞎子都變成亮眼了。有些到中國來傳敎的牧師,他們把聖經用土语翻成各式各樣的聖經,要各地的農民都能看懂他們的聖經,注音字母頒布以後,也是敎會裏面的人,用得最早。這篇漁光曲本事,若用國語、白、廣東话三種拼音文印起來,假如看客都學了注音字母的話,十有八九會看得懂聽得懂的了。畢竟還是讀書人不好,學了方塊字,就不肯學注音字母,羅馬字母,又不肯敎大家用注音字母羅馬字母,文跟話不能一致,這也是最大的原故。

丙——你們說用注音字母來拼音,紹興人拼他們的紹興話,蘇州人拼他們的蘇州話,長沙人拼他們的長沙話,那怎麼聽得懂呢?

甲——長沙話原是拼給長沙人聽的,紹興話原是拼給紹興人聽的,各人能用各人的土話來做文章,那是注音字母的第一個用處。另外一方面,字母是一樣的,注音的方法是一樣的,只要學會了白,就用字母來拼白,學會了國語,就用字母來拼國語。嘴上的語言統一的,筆上的文字也統一了,話跟文就完全一致了。

乙——您老哥倒是替方言文學在這兒宣敎啦!

甲——不,由來國語文學都是從方言文學慢慢兒發展起來的。——現在,又有人在提倡大衆語文學啦,方言文學便是大衆語文學的底子。明兒,姑老太太也動筆寫文章了,我們老媽子也動筆寫文章了,那才是眞正的大衆語文學啦:

(音樂響起來了,漁光曲奏起來了:)

「雲兒飄在海空,
魚兒藏在水中,
……
爺爺留下的破魚網,
小心再靠它過一冬!)

甲——我們不必說廢話了,本事儘管讓他文縐縐酸溜溜的,您聽,這歌兒不是話跟文一致了嗎?

(全場電燈漸熄,漁光曲上演了。)

本作品的作者1972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4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0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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