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对话
——关于大众语的实际
- 地点——金城大戏院
- 人物——三个看客
- 甲、大学教授
乙、从乡村来的小学教师
丙、乙的姑母
- 甲、大学教授
- 时间——渔光曲开演前三刻钟
丙——快开演了吗?
乙——姑老太太,还早得很哩;院子里规定两点半开演,现在大约还差三刻钟呢。
(甲将渔光曲说明书递给乙)
甲——老哥,你先把渔光曲本事念给她听听,让她老人家先留一个底子,看起来格外够味些。(乙取本事,照文句念下去。)
乙——姑老太太,你听:
- “东海,充满着诗情画意的东海——二十年前的某一个早晨,当阳光刚从耸翠的东山上升起来,朝阳映着动荡的激流交织成斑驳的锦波中,我们的渔人们,在海上悠扬地唱着很好听的渔歌——那就是流行于东海连三岁的孩子们也会唱的渔光曲。虽然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身受的痛苦,但他们却都认为那是命运使然呵!徐福,是这渔人队伍中持宿命论者的一个,……”
丙——(摇头)够了,够了,我半句也不懂。老啦,不中用啦,你们说的话,我都不懂啦!
乙——(将本事指点给甲看)老哥,还是请教你罢,我也懂不了一半,什么“诗情画意”啦,“交织成斑驳的锦波”啦,“命运使然”,“持宿命论着”啦,直把我闹昏了!
甲——(微笑)姑老太太,我来说说看,这本影片是说:
- “二十年前头,东海边上有一家吃渔饭的老渔户,姓徐名福,一家子住在某渔村的破屋里。他们那一村,都是大船户何仁斋的佃户;那些吃渔饭的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大海上打鱼捞虾,还是有得吃来没得穿,实在难以过活。他们都相信凡事由命不由人,只好靠老天爷保佑的。……”
丙——喔,原来这么一回事。(对乙)你们学堂里不是也读什么白话文吗?白话文说是像讲话一样,听了就会懂的;怎样你刚才念的那一个本事,“的”啦“的”啦一大堆,“的”得我半点也不懂!(对甲)上海方面时兴这种的白话文吗?
甲——这不关什么时兴不时兴的事。读书人总欢喜摆读书人的架子;从前做文章的,一意要使别人不懂,那就叫做“古雅”。现在做白话文的也还是读书人,丢不了那个臭架子,文绉绉的酸溜溜的这么一个调调儿。
乙——那,我又不懂了。渔光曲本事,又不是什么藏之名山的大文章,是在戏院子里发散给我们这些看客看的;这儿有老爷、有太太、有小姐、有店员、有工人、有城里人、有乡下人,还有像我这样半缸醋的读书人;这文绉绉的调调儿,大家看也看不懂,写了,印了,还在这儿散发了,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吗?
甲——你老哥又想错了。那写本事的蔡楚生,他想他自己是读书人,这篇本事也是写给读书人看的,读书人看得懂听得懂,他觉得很够了,至于一般人懂不懂,他从来不曾想到过。
丙——文章做起来,要一般人都懂,本来也是做不到的。譬如我,他再做得浅近些,我也不大看得懂;说话才是说话,文章总是文章,要说文章就跟说话一样,只怕也是不会有的。——不过像渔光曲本事这样文文理理的,连念出来,我都听不懂,实在也没有什么道理。
甲——姑老太太,总有一天,文字会跟说话完全一致的,现在上海大陆商场有一家灌音的小店,在十分钟里面,你就可以灌一片短短的谈话。假使灌音的方法再进步一点,再简单一点,纸片上可以收音,那就用不着什么文字了。那虽说是将来的事,可是读书人真肯想法子把文字和谈话相接近,在现在也并不是不可能的。老实说,你老人家做起渔光曲本事来,总比蔡楚生做得有边际有着落一点。
丙——你说笑了,那有我能做渔光曲本事的事。
甲——这半点也不是笑话。法国有一位老富翁,他特地请一位文学家教他做散文,那位教师告诉他,说他说的话便是散文;老富翁大大地奇怪,以为自己做了几十年散文,半点也不觉得呢。譬如说你老人家看了渔光曲,你回到你们家乡,你总得把看过听过的告诉旁人;当你告诉旁人看过怎样一本渔光曲,你总得把这本影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得加酱加油,把那些重要关头说得活龙活现,把那些听的人都迷住了。那时候,便是你老人家在做文章呀!
乙——姑老太太,他说的话大有道理。清朝末年,有一位硏究简字的劳乃宣,他做了知县老爷,教老百姓学会一套简字字母,不到一年,连老太婆都会写信了。现在通行一种注音字母,只要学会了拼音的方法,各人用注音字母来拼嘴里说的话语,岂不是说话就是文章了吗?
甲——注音字母以外,还有罗马字母,也是一样的。在俄国的东方人,十有八九都是亮眼瞎子,苏俄政府编了一种拉丁字母,教他们三个月学会。从今以后,那些瞎子都变成亮眼了。有些到中国来传教的牧师,他们把圣经用土语翻成各式各样的圣经,要各地的农民都能看懂他们的圣经,注音字母颁布以后,也是教会里面的人,用得最早。这篇渔光曲本事,若用国语、苏白、广东话三种拼音文印起来,假如看客都学了注音字母的话,十有八九会看得懂听得懂的了。毕竟还是读书人不好,学了方块字,就不肯学注音字母,罗马字母,又不肯教大家用注音字母罗马字母,文跟话不能一致,这也是最大的原故。
丙——你们说用注音字母来拼音,绍兴人拼他们的绍兴话,苏州人拼他们的苏州话,长沙人拼他们的长沙话,那怎么听得懂呢?
甲——长沙话原是拼给长沙人听的,绍兴话原是拼给绍兴人听的,各人能用各人的土话来做文章,那是注音字母的第一个用处。另外一方面,字母是一样的,注音的方法是一样的,只要学会了苏白,就用字母来拼苏白,学会了国语,就用字母来拼国语。嘴上的语言统一的,笔上的文字也统一了,话跟文就完全一致了。
乙——您老哥倒是替方言文学在这儿宣教啦!
甲——不,由来国语文学都是从方言文学慢慢儿发展起来的。——现在,又有人在提倡大众语文学啦,方言文学便是大众语文学的底子。明儿,姑老太太也动笔写文章了,我们老妈子也动笔写文章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众语文学啦:
- (音乐响起来了,渔光曲奏起来了:)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
爷爷留下的破鱼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甲——我们不必说废话了,本事尽管让他文绉绉酸溜溜的,您听,这歌儿不是话跟文一致了吗?
(全场电灯渐熄,渔光曲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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