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拍案驚奇/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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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理昭昭未許蒙,誰雲屈抑不終通。

    不疑豈肯攘同舍,第五何嘗撻婦翁。

    東海三年悉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來人事久遠定,且自虛心聽至公。

  忠見疑,信見謗,古來常有。單只有個是非終定,歷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若一朝身便死,後來真假有誰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東三年之後,曉得流謗說他謀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電疾風,驚動成王,這是無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賢,把一個「三案」一網打盡賢良,還怕不夠,又添出封疆行賄一節,把正直的扭作姦邪,清廉的扭做貪穢,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贓的追贓。還有一干巧為點綴、工為捃摭、一心附勢、隻手遮天,要使這起忠良決不能暴白。不期聖主當陽,覆盆盡燭,忠肝義膽終久昭然天下。這是大事,還有小事,或在問官之糊塗,或事跡之巧湊,也沒有個一時雖晦,後來不明之理。

  話說我朝處州府有一個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龍泉縣人,納銀充參在本府刑房。家裡有三、五十畝田,家事盡可過得。妻王氏生有一個兒子,因少乳,僱一個奶娘金氏。還有小廝阿財,恰倒是個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門裡。西邊公廨。

  有一馮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常請人,專用些銀杯之類。兩家相近,杜外郎後門正對著馮外郎前門,兩家常杯酒往來。內裡也都相見,是極相好的。故此杜家這奶娘每常抱了這娃子闖到她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常走的。

  一日,只見馮外郎有個親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賀。這奶子便去幫她戴冠兒、插花兒,攛掇出門。馮外郎倚著在府裡,因不留人照看,鎖了門,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個本房書手張三來。這人年紀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賭。爭奈家中便只本等,娶得一個妻小,稍稍頗有些兒陪嫁,哪裡夠他東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講時節又有積年老先生做主打後手,他不過得個「堂眾包兒」,講了一、二兩,到他不過一、二錢,不夠他一擲,家裡妻子時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幾錢分子在某處串戲,明日請某人遊山,在某處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壞事是個賭,他卻念念只是在這邊。只是這賭場上最是難賭出的,初去倒贏一二錢銀子,與你個甜頭。後來便要做弄了,如鉗紅、捉綠,數籌馬時添水,還有用藥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個人善賭,(善用藥骰子,一個公子與他賭,將他身邊搜遍,只見賭)到半闌時,他小廝拿一盤紅柿賣尊,他就把一個撮在口裡,出皮與核時,已將骰子出在手中,連擲幾擲,已贏了許多。他復身又裹在柿皮裡撇在地下,哪個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積賭手。

  他自道聰明,也在賭行中走得的,鑽身入去。不期今日輸去鬃帽,明日當下海青,輸了當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飾,及到後頭沒了,連家中銅杓、鏇子、錫壺、燈台一概偷去。管頭少,不夠賭,必至縮手縮腳。沒膽,自然越輸。這日輸得急了,意思要來衙門裡摸幾分翻籌。

  走到門上,見一老一少女人走出來上轎,後邊隨著一個戴騣方巾、大袖藍紗海青的,是他本房馮外郎,後面小廝琴童挑著兩個扁挑盒兒。

  張三道:「這狗蠻倒闊,不知哪裡去?」走進房裡,只見一人也沒。

  坐了一會,想道:「老馮這蠻子向來請我們,他賣弄兩件銀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做尋他,沒人時,做他一檔,決然夠兩日耍!公事這兩分騷銅,哪當得什事!」從來人急計生;又道「近賭近賊」。

  走到他門前,見是鐵將軍把門,對門沒個人影,他便將鎖扭。著力一扭,拳頭扭斷,划了指頭,鮮血淋漓。心裡想道:「出軍不利!」又道是「血財」,一定有物。反拴了門,直走進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條布兒將來纏了。徑入房中,撬開箱子,裡邊還剩得一頂金冠、兩對銀杯、一雙金釵、幾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銀,又幾兩碎銀,都放在身邊。心忙手亂,早把(指上)布條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來,竟往外邊一溜。

  素有狗偷伎倆,喜得錢財入掌,

  只顧一時不知,恐怕終成磨障。

  又想:「我向來人知我是個骳鬼,哪得這許多物件?況六月單衣、單裳,叫人看見不雅。」轉入房中,趁沒人,將金冠、釵、花、銀杯放入一個多年不開的文卷箱內,直藏在底裡,上面蓋了文卷。只將銀子腰在身邊,各處去快活。

  只是馮外郎在那廂吃酒看戲,因家中無人,著琴童先回來看家。琴童貪看兩折戲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見門上鎖已沒。一路進去,重重門都開,直到裡邊,房門也開的,箱子也開的。急忙跑出門來,報知家主公。

  偶然杜家奶子開出後門,見他慌慌的,問道:「琴童!什麼忙?」

  回道:「著了賊!著了賊!」

  一徑走到酒席上,對馮外郎道:「爺!家下著賊了,著賊了!」

  馮外郎道:「不沒什麼?」

  琴童道:「箱子都開了。」馮外郎丟了酒盅便走,兩個內眷隨即回來。外面銅杓、火鍁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見打開兩隻箱子,裡邊衣服都翻亂,到底不見了金冠、釵花、酒杯、銀兩。這兩個內眷又將衣服逐件提出來查,卻見這布條兒圓圓筒著,上邊有些血痕。

  兩個道:「衣裳查得不缺,這物是哪裡來的?」

  馮外郎道:「這一定是賊手上的,且留著。」隨即去叫應捕來看。

  應捕道:「扭鎖進去,不消得說。像不似個透手兒。只青天白日府裡失盜,外賊從何得來?這還在左右前後踹。」

  馮外郎就在本府經歷司遞了張失單。杜外郎也來探望,亦勸慰他。但是失物怨來人,馮家沒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亂猜,又是應捕說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鄰近疑猜。

  晚間三個兒吃酒,忽然馮外郎妻江氏道:「這事我有些疑心,對門杜家與我們緊對門,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進穿出,路徑都熟,昨日又來這邊攛掇我們穿戴,曉得我們沒人,做這手腳,路近搬去?所以無一人看見。」

  琴童立在那邊篩酒,聽得這話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門來說的時節,那奶子還站在後門邊看。說道箱子裡尋出什縛手布條兒,我記得前日她在井上破魚,傷了指頭,也包著手,想真是她。」

  邵氏道:「這些奶子,鄉下才來的還好,若是走過幾家的「過圈豬」,哪裡肯靠這三四兩身錢?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還又賊手賊腳,偷東摸西,十個中間沒一兩個好。故此我說這些人不要把她穿房入戶。那小廝阿財鷹頭鶻腦,一發是個賊相。一個偷,一個遞,神出鬼沒,自然不知不覺。」

  馮外郎道:「這事不是作耍的,說不著,冤屈平人,反輸一帖。況且老杜做人極忠厚,料不做這事。」

  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財須不忠厚。應捕也說是腳跟頭人。」

  馮外郎道:「且慢慢著應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帶了氣,認了真,即便對著杜家後門罵道:「沒廉恥的!銀子這等好用?帶累我要打。若要銀子,怎不養些漢?妳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進,只在那廂罵。

  後門正是杜家廚房,這奶子平日手腳絕好,只是好是與人對嘴兒。聽了道:「這小廝一發無禮!怎對著我家罵?」

  王氏道:「他家裡不見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罵,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開門出去潑水,恰好迎著這小廝,在那裡神跳鬼跳,越發罵得凶。道:「沒廉恥養漢精,妳只偷漢罷了,怎又來偷我家物事?金冠兒好戴,怕沒福;銀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應他。

  不合罵了,來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記得妳前日手上破魚傷了縛條白布條,我家箱裡也有這樣一條白布條。」奶子聽他罵了半日,聲聲都攔絆著她,心中正惱。

  聽了這一句,不覺臉兒通紅,一掌打去,道:「你這小賊種,在此罵來罵去,與我無乾,我並不理你,怎說到我身上來?終不然我走熟路徑,掏你家的?」

  琴童捏住手道:「真贓實物現在,難道我家裡做個箍兒冤妳?」奶子動氣,兩個打做一團。

  兩家主人與鄰舍都出來看。一個道「冤人做賊」;一個道:「妳手上現現是個證見,再折不開。」

  杜外郎道:「我這阿姆,她手腳極好。在我家一年,並不曾有一毫腳塌手歪。莫錯冤了人。」

  馮外郎道:「事值湊巧,怪不得我小廝疑心。」兩下各自扯開自己的人。只是兩邊內裡都破了臉。

  杜家道:「他自在衙門,不曉法度?賊怎好冤人!這官司怕吃不起。」

  馮家道:「沒廉恥,縱人做賊,還要假強。」兩邊罵個不歇。杜家阿財也惱了,就趕出來相罵,漸漸成場。

  眾人都暗道馮家有理。連這兩個男人,一個要捉賊,一個要洗清,起初還好,後來被這些婦人一說,都翻轉面來。馮外郎告訴兩,卻道再沒這湊巧的。張三也每日進衙門看些動靜,看看卷箱,夾在人伙裡道:「這指頭便是『此處無銀』。」

  兩個外郎一齊擁到經歷司,經歷出來,兩個各執一說,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這經曆官小,壓不伏,對了馮外郎道:「這原有些形跡。」

  對杜外郎道:「賊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開,道:「這事大,我只呈堂罷了。」不敢傷及哪邊。只將馮外郎原遞失單並兩家口詞錄呈。

  早間知府升堂時,兩邊具狀來告。一個告是窩盜;一個告是誣陷。知府先問馮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舉家去拜壽,有賊抉入公廨,盜去金冠、銀兩等物。箱內遺有帶血布一條。小廝琴童見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她指上帶有傷痕。去問她,兩邊爭鬧,激惱老爺。」

  又問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裡有奶子金氏,平日極守分,前日實在家中,並不曾到馮外郎家。遭他誣陷,不甘具告。」

  知府道:「我這府裡常告失盜,我想門上把守甚嚴,內外一清如水,誰敢進來作?一定是我衙門人役。」

  叫拿那布條來看,原是白布條上,帶有血跡的。知府看了,叫皂隸看奶子手上可有傷麼?」

  皂隸看了道:「有傷,似劃開的,將好了。」叫拿了布條與她套。,皂隸走去扯過指頭,只一撳,果然撳上,道:「套得上的。」

  知府笑了一笑,道:「這明是平日往來,輕車熟路,前日乘他無人,盜他財物,慌忙把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講得。不然,天下有這等湊巧的事?拶起來!」

  一拶拶得殺豬般叫道:「實是不曾。」

  知府道;「她一個女人也沒膽,他家還有人麼?」

  馮外郎道:「他家還有個阿財。」叫拿來。捉到,要他招同盜。

  阿財道:「前日金氏在家,並不曾出門。說她偷,真是冤枉!怎干連得小人?」

  知府道:「你說得她乾淨,說你也乾淨,正是同謀。」一夾棍不招,再一夾棍,夾的阿財暈去,腳都夾折。那邊奶子一夾棍當不得,早已招成盜了。問是與阿財同盜?他又招了。只有贓,指東話西,推阿財;阿財推奶娘,都得糊塗。知府問他兩人家住哪裡?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平,都是外縣。

  知府道:「這不消說,贓還在杜外郎家。再夾起來。」

  杜外郎道:「他兩個胡打亂招,贓實是沒有。」

  知府道:「他兩個沒你做窩主,怎敢在我府中為盜?決要在你身上追贓,給王氏擱上夾棍。」

  一個杜外郎歎口氣道:「這真是冤屈無伸,枉受刑罰。」只得認個賠贓。知府已將來打了二十,擬做「窩盜」,免剌發徒,前程不消說了。阿財竊盜,剌徒;金氏贖徒。把阿財監了,杜外郎、金氏召保。

  一府書吏都道這事是真,杜外郎不該來爭,惹火燒身。有怪他的道:「府裡常常著賊,杜外郎坐地分贓,應該吐些出來。」又有憐他的道:「人是老實人,或者是這兩個做賊,贓必是他兩個人寄回家去,沒奈何,只得認賠。」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贓出來實搭搭是賊,賠贓還好解說,這是後來辦復前程巧法。」

  可憐一個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們都指搠道:「是個賊頭。」

  候缺典吏道他緣事,要奪他缺;各公廨道他窩家,要他移出府去。

  (他)氣不憤,寫一張投詞,開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並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惡薄的在投詞後標一筆道:「窩賊為盜,本府太爺審確,無冤可伸,不必多說。」

    事成弓影隻生疑,眾口尋聲真是迷。

    獨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與老天知。

  又黏幾張招貼,寫道:「馮家失物,有人獲著,情願謝銀十兩。」人都道胡說。還惹得一個奶娘在家枉耽了賊名,只要尋死覓活。虧得王氏道:「妳看我家無辜,擔了一個窩家臭名,還在這裡要賠贓。妳如今死了,有事在官,料詐他不得,人還說妳懼罪尋死。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錯斷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時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她一身行止。

  審單已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只便宜了張三!今日這坊裡賭,明日那家裡嫖,每日只進來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哪裡顧杜外郎為他負屈含冤,為他乾受罪?只是沒本心的銀子偏不夠用,隨手來,隨手去,不多幾日弄得精完。如今要來思量金冠之類,只是幾次進來時,或是撞著有人在那裡書寫,不好去翻動;自己不動筆,癡呆般在那裡坐又不像,只得回去。

  這日等得人散,連忙揭開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尋紙包,恰值本房一個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來東張西望。扇在桌下,低頭拾時,卻見張三袖中突

  兩個取笑慣的,便道:「張三老,你今日得彩,要做個東道請我。」伸手去捏他的。張三忙把袖子灑了開去,道:「捏不得的!」

  周一道:「什麼,紙糊的?」

  道:「不是,是個親眷要主銀子用,把一頂金冠央我去兌換。若換得有茶錢,我請你。」

  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兒,他說要結金髻,供給費事,不如換了現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幾換?我看一看,若用得著,等我拿去換了。」扯住定要看。

  張三道:「是舊貨,恐不中意,不要看它。」

  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財禮,聊且將就賠嫁。你但拿我一看。難道便搶了去?」只得把與周一看了。

  道:「這個倒是土貨,不是行貨。怎口都撳扁了,樑上捏了兩個凹,又破了一眼?」

  張三道:「少不得要結鬏髻的盔洗,不妨得。」

  周一道:「是,是。」又看了看,裡邊有個花押,是馮外郎的一般。因對張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問姑娘拿銀子來,只是要讓她些。」

  張三道:「自然。」流水裡去了。

  周一是一個伶俐人,想道:「張三這賭賊,抓得上手就要賭。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這瞎眼親眷拿與他?左右是送了。」

  後邊又想道:「既是央他換,怎的分量曉不得?只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蹺蹊。」

  正沉吟時,卻見馮外郎帶了個甲首來,道:「早間簽下一張撥馬的牌,你尋一尋與他。」尋與了甲首。

  那周一忽然觸起,道:「馮老官你前被盜去金冠,是五梁兒,半新,當面又破著一眼的麼?」

  馮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雲,在家裡結的,不上戴得三四年。」

  問;「裡邊有什花字麼?」

  馮外郎道:「是舊年我因爭缺要用,將來當在府前當裡,誠恐調換,曾打一花押在圈邊,就與平日一樣的。」

  周一道:「我只為花押有些疑心,這人要換,不若你有銀子拿十兩來,我替你押來細看。」

  馮外郎道:「是哪個?」

  周一道:「若是說出這個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

  馮外郎道:「你莫哄我。」

  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離不得腿,難道哄你這幾兩銀子?只是尋著自己原物,須大大請我一個東道。」果然馮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錠衝頭,付與周一。

  周一便來尋張三。不料張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當鋪內已是當了五兩銀子,趕去一個時辰都送了。周一到張三家,他妻子道:「早間府裡去,未回。」周一隻得走轉。

  不上走了十間門面,張三悶悶的恰好撞來。周一道:「方才已對姑娘說,拿十兩銀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兌換。」

  張三道:「遲了些,他因會錢要緊,當了五兩,票子在我身邊。」

  周一道:「既是當了,我替你同到當中抵去兌換。也免得後日出利錢。」

  張三想道:「換得,又多五兩,可以翻籌。」就同他去。

  走到當裡,道:「這冠不止十兩。」

  周一道:「你只要估值五兩當頭。」當中只得注了票了,將金冠付與周一。

  周一道:「這事只在明日定奪,你明日在家等我。」兩個別了。

  周一竟到府前來尋馮外郎。馮外郎正在家裡等回報,見了周一,道:「物來了麼?」

  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腳跡像。還是一張寫壞的牌花包著。」遞與馮外郎。

  馮外郎看冠兒倒不大的確,見了花字,連聲道:「是」。

  周一道:「這不可造次,你且拿進裡邊一看。」進去,只見江氏認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兒不曉得,把簪腳搠破一眼。」

  馮外郎見了真贓,便留住周一吃酒,問:「是哪個?莫不是老杜?」

  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賭賊張三。」

  馮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兌換的了。」

  周一道:「老杜與張三不熟。」

  馮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張三,便知分曉。」周一自去了。

    金歸篋底何從識,恕切論肌孰與伸?

    誰料旁觀饒冷眼,不教抱璞泣荊人。

  此時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贓起解,沒有原贓,只得賣田得銀八十兩,急於脫手,折了一個「加三」。在家裡歎息道;「有這樣命運,人只破財不傷身罷了,如今打了又賠錢,還擔了一個賊名,沒了一個前程。後日解道,少則十五板,還添班裡、門上杖錢,要今日設處。」

  好生怨恨道:「有這樣歪官!」

  只見這廂馮外郎早堂竟稟府尊道:「前日盜贓,已蒙老爺判價八十兩,批著杜外郎賠償,見在候解。昨日適有吏員本房書手張三,拿金冠一頂,央同房書手周一兌換。吏員看見正是吏員的。伏乞老爺並究。」

  知府道:「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張三!」房裡回復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

  到他家裡時,他正等老周,聽得叫一聲,便道:「周一哥麼?」

  走出來,卻是一個皂隸,道:「老爺叫你。」

  張三道:「沒什事(麼)?」便吩咐老婆道:「周一老來,叫他在這裡等我。」

  皂隸道:「他在府前等你哩!」

  張三便往府前知府還未退堂。皂隸道:「張三帶到。」

  知府道:「你是我這邊書手麼?你這金冠是哪裡來的?」

  張三道:「是小的親眷央小的換的。」

  知府道:「是哪一家的?」張三答應不來。

  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換的麼?」

  張三便含糊道:「是。」只見杜外郎,正在家設處解道班裡錢,聽得說馮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張書手偷,便趕出來看。

  (又)聽得張三含糊應是他央換,便跪下去道:「張三,天理人心!你做賊,害得我奶子被夾;小廝腿都夾折;我壞了前程,吃打賠贓,如今天近,做出來,你還害人?是我哪隻手,哪邊與你的?沒的有不得。」

  張三要執,執不住,只是磕頭。

  知府叫夾起來。一上夾棍,張三隻得招承:「原在府門首,見他夫婦出外,乘他無人,前往竊取。扭門進去,開他箱子,盜有金冠一頂、金釵一雙、珠花六支、銀杯四隻、銀十六兩。俱自盜,並不與奶娘、阿財相干。」

  問他贓物,道:「銀子已經與周一嫖賭花費;金冠抵付周一;銀杯、釵花藏在本房卷箱內。」即時起出,馮外郎都認了。

  知府問那箱中血染布條,道:「因扭鎖傷指裹上,隨即脫落箱中。」

  知府點頭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張三事露,豈不枉了奶子與小廝?杜外郎枉賠了許多錢鈔,壞了一個前程。」叫著實打。打了廿五,畫招,擬他一個「竊盜」。

  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時錯認,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書還未到布政司,你依舊著役。」把馮外郎小廝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給二兩銀子與阿財,還著馮外郎出銀將養,即時釋放。

  又叫六房典吏道:「他兩個典吏原無仇隙,只因一邊失盜急於尋贓,卻有這湊巧事,便至成訟,中間實是難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為他洗雪,還要另眼看他。馮典吏也須賠他一個禮。這在你們同袍,也該與他處一處。」

  又對馮外郎道:「我當日只拿你告詞勘問,若到上司,你該坐誣,你不可不知。」

  馮典吏連叩頭道:「只憑老爺吩咐。」

    暫爾浮雲蔽太陽,覆盆冤陷痛桁楊,

    中天喜見來明鑒,理直須知久自彰。

  那周一雖是無心為杜外郎,卻像使他洗雪。只是張三恨他,扯做賭友,道他贏去銀五兩,費了好些唇舌。

  這番闔衙門才方信天下有這樣冤枉事。奶子原是個好人,連阿財是個無辜,杜外郎乃老實人,賠贓是冤枉,他家(裡)拜佛求神,果然報應。

  事一明白,奶子要趕到馮外郎家,與他女人白嘴,道冤她做賊,害她出丑受刑。阿財也癱去,要馮外郎賠這雙腳。奶子老公與阿財父母先前怕連累,不敢出頭;如今一齊趕來替老婆、兒子出色,登門嚷罵。喜得一個馮外郎躲了,不敢出頭,央人求釋。

  那杜外郎量大,道:「論起他這等不認得人,誣人做賊,夾拶壞了我的家人,加我一個賊名,一個前程幾乎壞了,還破費我幾兩銀子,該上司去告他,坐他一個誣陷,才雪我的氣。但只是怕傷了本府太爺體面,況且是我年命。只要列位曉得我不是個窩盜養賊,前日投詞上都是真情罷了。」

  眾人道:「當日我們都說你原是個正直的人,倒是太爺當了真,救解不來。如今日久見人心了。馮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將就些罷。」

  馮外郎即便自己登門謝罪,安排戲酒,央兩廊朋友賠老杜的話。

  馮外郎道:「小弟當時誤聽小價、老母與房下,道奶娘頻來,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

  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說過也罷了。只是才方說誤聽阿價與內人,差了。我們全憑著這雙眼睛識人;全憑著肚裡量人,怎麼認不出老杜不是窩盜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縱人為非的?卻憑著下人女子之見,婦人女子能有幾個識事體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認,何必推人?」

  馮外郎連聲道「是」。眾人都道說得有理,大家歡飲而散。又將息阿財,求釋奶子,結了個局。

  後來張三解道,解院,發配蓬萊驛擺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誣,著實看取,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這事杜外郎受枉,天終為他表白;奶子慣闖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向所不有?馮外郎執定一偶湊之事,幾至破人家,殺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見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試問:

    已死的可以復生,已斷的可以復續麼?

  故清吏多不顯,明吏子孫不昌,也脫不得一個「嚴」字。故事雖十分信,還三帶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帶一分恕,這便是已事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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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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