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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惊奇/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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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三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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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悉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远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干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主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个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尽可过得。妻王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西边公廨。

  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常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著冯外郎前门,两家常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她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常走的。

  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帮她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著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看,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娶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陪嫁,哪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日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念念只是在这边。只是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马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阑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骰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撇在地下,哪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

  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急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

  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著一个戴鬃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著两个扁挑盒儿。

  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哪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

  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做寻他,没人时,做他一档,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哪当得什事!”从来人急计生;又道“近赌近贼”。

  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著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指上)布条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顾一时不知,恐怕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只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厢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著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

  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什么忙?”

  回道:“著了贼!著了贼!”

  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著贼了,著贼了!”

  冯外郎道:“不没什么?”

  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只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著,上边有些血痕。

  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哪里来的?”

  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著。”随即去叫应捕来看。

  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

  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

  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

  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什缚手布条儿,我记得前日她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著手,想真是她。”

  邵氏道:“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摸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她穿房入户。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知不觉。”

  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著,冤屈平人,反输一帖。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料不做这事。”

  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财须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

  冯外郎道:“且慢慢著应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著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你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

  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对著我家骂?”

  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骂,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著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你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

  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条,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著她,心中正恼。

  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

  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奶子动气,两个打做一团。

  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冤人做贼”;一个道:“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

  杜外郎道:“我这阿姆,她手脚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

  冯外郎道:“事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

  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

  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

  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后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面来。冯外郎告诉两,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看卷箱,夹在人伙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

  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

  对杜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不敢伤及哪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

  早间知府升堂时,两边具状来告。一个告是窝盗;一个告是诬陷。知府先问冯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举家去拜寿,有贼抉入公廨,盗去金冠、银两等物。箱内遗有带血布一条。小厮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她指上带有伤痕。去问她,两边争闹,激恼老爷。”

  又问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极守分,前日实在家中,并不曾到冯外郎家。遭他诬陷,不甘具告。”

  知府道:“我这府里常告失盗,我想门上把守甚严,内外一清如水,谁敢进来作?一定是我衙门人役。”

  叫拿那布条来看,原是白布条上,带有血迹的。知府看了,叫皂隶看奶子手上可有伤么?”

  皂隶看了道:“有伤,似划开的,将好了。”叫拿了布条与她套。,皂隶走去扯过指头,只一揿,果然揿上,道:“套得上的。”

  知府笑了一笑,道:“这明是平日往来,轻车熟路,前日乘他无人,盗他财物,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讲得。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拶起来!”

  一拶拶得杀猪般叫道:“实是不曾。”

  知府道;“她一个女人也没胆,他家还有人么?”

  冯外郎道:“他家还有个阿财。”叫拿来。捉到,要他招同盗。

  阿财道:“前日金氏在家,并不曾出门。说她偷,真是冤枉!怎干连得小人?”

  知府道:“你说得她干净,说你也干净,正是同谋。”一夹棍不招,再一夹棍,夹的阿财晕去,脚都夹折。那边奶子一夹棍当不得,早已招成盗了。问是与阿财同盗?他又招了。只有赃,指东话西,推阿财;阿财推奶娘,都得糊涂。知府问他两人家住哪里?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平,都是外县。

  知府道:“这不消说,赃还在杜外郎家。再夹起来。”

  杜外郎道:“他两个胡打乱招,赃实是没有。”

  知府道:“他两个没你做窝主,怎敢在我府中为盗?决要在你身上追赃,给王氏搁上夹棍。”

  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这真是冤屈无伸,枉受刑罚。”只得认个赔赃。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拟做“窝盗”,免剌发徒,前程不消说了。阿财窃盗,剌徒;金氏赎徒。把阿财监了,杜外郎、金氏召保。

  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杜外郎不该来争,惹火烧身。有怪他的道:“府里常常著贼,杜外郎坐地分赃,应该吐些出来。”又有怜他的道:“人是老实人,或者是这两个做贼,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没奈何,只得认赔。”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赔赃还好解说,这是后来办复前程巧法。”

  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们都指搠道:“是个贼头。”

  候缺典吏道他缘事,要夺他缺;各公廨道他窝家,要他移出府去。

  (他)气不愤,写一张投词,开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恶薄的在投词后标一笔道:“窝贼为盗,本府太爷审确,无冤可伸,不必多说。”

    事成弓影只生疑,众口寻声真是迷。

    独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与老天知。

  又黏几张招贴,写道:“冯家失物,有人获著,情愿谢银十两。”人都道胡说。还惹得一个奶娘在家枉耽了贼名,只要寻死觅活。亏得王氏道:“你看我家无辜,担了一个窝家臭名,还在这里要赔赃。你如今死了,有事在官,料诈他不得,人还说你惧罪寻死。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错断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时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她一身行止。

  审单已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只便宜了张三!今日这坊里赌,明日那家里嫖,每日只进来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哪里顾杜外郎为他负屈含冤,为他干受罪?只是没本心的银子偏不够用,随手来,随手去,不多几日弄得精完。如今要来思量金冠之类,只是几次进来时,或是撞著有人在那里书写,不好去翻动;自己不动笔,痴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只得回去。

  这日等得人散,连忙揭开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寻纸包,恰值本房一个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来东张西望。扇在桌下,低头拾时,却见张三袖中突

  两个取笑惯的,便道:“张三老,你今日得彩,要做个东道请我。”伸手去捏他的。张三忙把袖子洒了开去,道:“捏不得的!”

  周一道:“什么,纸糊的?”

  道:“不是,是个亲眷要主银子用,把一顶金冠央我去兑换。若换得有茶钱,我请你。”

  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儿,他说要结金髻,供给费事,不如换了现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几换?我看一看,若用得著,等我拿去换了。”扯住定要看。

  张三道:“是旧货,恐不中意,不要看它。”

  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财礼,聊且将就赔嫁。你但拿我一看。难道便抢了去?”只得把与周一看了。

  道:“这个倒是土货,不是行货。怎口都揿扁了,梁上捏了两个凹,又破了一眼?”

  张三道:“少不得要结鬏髻的盔洗,不妨得。”

  周一道:“是,是。”又看了看,里边有个花押,是冯外郎的一般。因对张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问姑娘拿银子来,只是要让她些。”

  张三道:“自然。”流水里去了。

  周一是一个伶俐人,想道:“张三这赌贼,抓得上手就要赌。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这瞎眼亲眷拿与他?左右是送了。”

  后边又想道:“既是央他换,怎的分量晓不得?只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跷蹊。”

  正沉吟时,却见冯外郎带了个甲首来,道:“早间签下一张拨马的牌,你寻一寻与他。”寻与了甲首。

  那周一忽然触起,道:“冯老官你前被盗去金冠,是五梁儿,半新,当面又破著一眼的么?”

  冯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云,在家里结的,不上戴得三四年。”

  问;“里边有什花字么?”

  冯外郎道:“是旧年我因争缺要用,将来当在府前当里,诚恐调换,曾打一花押在圈边,就与平日一样的。”

  周一道:“我只为花押有些疑心,这人要换,不若你有银子拿十两来,我替你押来细看。”

  冯外郎道:“是哪个?”

  周一道:“若是说出这个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

  冯外郎道:“你莫哄我。”

  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离不得腿,难道哄你这几两银子?只是寻著自己原物,须大大请我一个东道。”果然冯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锭冲头,付与周一。

  周一便来寻张三。不料张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当铺内已是当了五两银子,赶去一个时辰都送了。周一到张三家,他妻子道:“早间府里去,未回。”周一只得走转。

  不上走了十间门面,张三闷闷的恰好撞来。周一道:“方才已对姑娘说,拿十两银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兑换。”

  张三道:“迟了些,他因会钱要紧,当了五两,票子在我身边。”

  周一道:“既是当了,我替你同到当中抵去兑换。也免得后日出利钱。”

  张三想道:“换得,又多五两,可以翻筹。”就同他去。

  走到当里,道:“这冠不止十两。”

  周一道:“你只要估值五两当头。”当中只得注了票了,将金冠付与周一。

  周一道:“这事只在明日定夺,你明日在家等我。”两个别了。

  周一竟到府前来寻冯外郎。冯外郎正在家里等回报,见了周一,道:“物来了么?”

  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脚迹像。还是一张写坏的牌花包著。”递与冯外郎。

  冯外郎看冠儿倒不大的确,见了花字,连声道:“是”。

  周一道:“这不可造次,你且拿进里边一看。”进去,只见江氏认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儿不晓得,把簪脚搠破一眼。”

  冯外郎见了真赃,便留住周一吃酒,问:“是哪个?莫不是老杜?”

  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赌贼张三。”

  冯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兑换的了。”

  周一道:“老杜与张三不熟。”

  冯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张三,便知分晓。”周一自去了。

    金归箧底何从识,恕切论肌孰与伸?

    谁料旁观饶冷眼,不教抱璞泣荆人。

  此时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赃起解,没有原赃,只得卖田得银八十两,急于脱手,折了一个“加三”。在家里叹息道;“有这样命运,人只破财不伤身罢了,如今打了又赔钱,还担了一个贼名,没了一个前程。后日解道,少则十五板,还添班里、门上杖钱,要今日设处。”

  好生怨恨道:“有这样歪官!”

  只见这厢冯外郎早堂竟禀府尊道:“前日盗赃,已蒙老爷判价八十两,批著杜外郎赔偿,见在候解。昨日适有吏员本房书手张三,拿金冠一顶,央同房书手周一兑换。吏员看见正是吏员的。伏乞老爷并究。”

  知府道:“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张三!”房里回复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

  到他家里时,他正等老周,听得叫一声,便道:“周一哥么?”

  走出来,却是一个皂隶,道:“老爷叫你。”

  张三道:“没什事(么)?”便吩咐老婆道:“周一老来,叫他在这里等我。”

  皂隶道:“他在府前等你哩!”

  张三便往府前知府还未退堂。皂隶道:“张三带到。”

  知府道:“你是我这边书手么?你这金冠是哪里来的?”

  张三道:“是小的亲眷央小的换的。”

  知府道:“是哪一家的?”张三答应不来。

  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换的么?”

  张三便含糊道:“是。”只见杜外郎,正在家设处解道班里钱,听得说冯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张书手偷,便赶出来看。

  (又)听得张三含糊应是他央换,便跪下去道:“张三,天理人心!你做贼,害得我奶子被夹;小厮腿都夹折;我坏了前程,吃打赔赃,如今天近,做出来,你还害人?是我哪只手,哪边与你的?没的有不得。”

  张三要执,执不住,只是磕头。

  知府叫夹起来。一上夹棍,张三只得招承:“原在府门首,见他夫妇出外,乘他无人,前往窃取。扭门进去,开他箱子,盗有金冠一顶、金钗一双、珠花六支、银杯四只、银十六两。俱自盗,并不与奶娘、阿财相干。”

  问他赃物,道:“银子已经与周一嫖赌花费;金冠抵付周一;银杯、钗花藏在本房卷箱内。”即时起出,冯外郎都认了。

  知府问那箱中血染布条,道:“因扭锁伤指裹上,随即脱落箱中。”

  知府点头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张三事露,岂不枉了奶子与小厮?杜外郎枉赔了许多钱钞,坏了一个前程。”叫著实打。打了廿五,画招,拟他一个“窃盗”。

  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时错认,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书还未到布政司,你依旧著役。”把冯外郎小厮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给二两银子与阿财,还著冯外郎出银将养,即时释放。

  又叫六房典吏道:“他两个典吏原无仇隙,只因一边失盗急于寻赃,却有这凑巧事,便至成讼,中间实是难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为他洗雪,还要另眼看他。冯典吏也须赔他一个礼。这在你们同袍,也该与他处一处。”

  又对冯外郎道:“我当日只拿你告词勘问,若到上司,你该坐诬,你不可不知。”

  冯典吏连叩头道:“只凭老爷吩咐。”

    暂尔浮云蔽太阳,覆盆冤陷痛桁杨,

    中天喜见来明鉴,理直须知久自彰。

  那周一虽是无心为杜外郎,却像使他洗雪。只是张三恨他,扯做赌友,道他赢去银五两,费了好些唇舌。

  这番阖衙门才方信天下有这样冤枉事。奶子原是个好人,连阿财是个无辜,杜外郎乃老实人,赔赃是冤枉,他家(里)拜佛求神,果然报应。

  事一明白,奶子要赶到冯外郎家,与他女人白嘴,道冤她做贼,害她出丑受刑。阿财也瘫去,要冯外郎赔这双脚。奶子老公与阿财父母先前怕连累,不敢出头;如今一齐赶来替老婆、儿子出色,登门嚷骂。喜得一个冯外郎躲了,不敢出头,央人求释。

  那杜外郎量大,道:“论起他这等不认得人,诬人做贼,夹拶坏了我的家人,加我一个贼名,一个前程几乎坏了,还破费我几两银子,该上司去告他,坐他一个诬陷,才雪我的气。但只是怕伤了本府太爷体面,况且是我年命。只要列位晓得我不是个窝盗养贼,前日投词上都是真情罢了。”

  众人道:“当日我们都说你原是个正直的人,倒是太爷当了真,救解不来。如今日久见人心了。冯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将就些罢。”

  冯外郎即便自己登门谢罪,安排戏酒,央两廊朋友赔老杜的话。

  冯外郎道:“小弟当时误听小价、老母与房下,道奶娘频来,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

  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只是才方说误听阿价与内人,差了。我们全凭著这双眼睛识人;全凭著肚里量人,怎么认不出老杜不是窝盗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纵人为非的?却凭著下人女子之见,妇人女子能有几个识事体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认,何必推人?”

  冯外郎连声道“是”。众人都道说得有理,大家欢饮而散。又将息阿财,求释奶子,结了个局。

  后来张三解道,解院,发配蓬莱驿摆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诬,著实看取,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这事杜外郎受枉,天终为他表白;奶子惯闯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向所不有?冯外郎执定一偶凑之事,几至破人家,杀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见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试问:

    已死的可以复生,已断的可以复续么?

  故清吏多不显,明吏子孙不昌,也脱不得一个“严”字。故事虽十分信,还三带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带一分恕,这便是已事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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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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