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北盟會編/卷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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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建炎元年六月二日庚申盡四日壬戍
- 綱議國是奏劄曰:「臣切以和、戰、守三者,一理也,雖有髙城深池弗能守也,則何以戰?雖有堅甲利兵弗能戰也,則何以和?以守則固,以戰則勝,然後其和可保;不務戰守之計,惟信講和之說,則國勢益卑,制命於敵,無以自立矣!景徳中,契丹入寇,罷逺幸之謀,決親征之䇿,捐金幣三十萬而和約成,百有餘年,兩國生靈皆頼其利,則和戰守三者皆得也。靖康之春,粗得守策,而割三鎭之地,許不可勝計之金幣以議和,懲刼寨小衄而不戰,於和與戰兩失之。其冬,金人再寇畿甸,朝廷以春初固守為然,而不知時事之異,膠柱鼓瑟,初無變通之謀,内之不能撫循士卒以死捍賊,外之不能通達號令以督援兵,金人既登城矣,猶降和議已定之詔,以阻四方勤王之師,使虜得逞其欲,凡都城玉帛子女、重寳圖籍、儀衛輦輅、百工伎藝,悉索取之,次第遣行,及其終也,刼質二聖,廵幸沙漠,東宫親王、六宫戚屬、宗室之家,盡驅以行,因逼臣僚易姓建號,自古夷狄之禍,中國未有若此之甚者!是靖康之冬,并守策失之,而卒為和議之所誤也!天祚有宋,必將有主,故使陛下脱身危城之中,總師大河之外,入繼大統,以有神器。然以今日國勢揆之靖康之初,其不相若逺甚,則朝廷所以捍患禦武,敉寧萬邦者,於和戰守當何所從而可也?臣愚雖不足知朝廷國論大體,然竊恐猶以和議爲然也,何哉?二聖播遷,陛下父兄沉於虜庭,議者必以謂非和,則將速二聖之患而虧陛下孝友之徳,故不得不和。臣竊以謂不然,夫爲天下者,不顧其親,顧其親而忘天下之大計者,此匹夫之孝也 —— 昔漢髙祖與項羽戰於滎陽、成臯間,太公爲羽軍所得,其危屢矣,髙祖不顧,其戰彌勵,羽不敢害而卒歸太公,然則不顧而戰者,乃所以歸太公之術也;晉惠公爲秦所執,呂、郤謀立子圉以靖國人,其言曰:『喪君有君,羣臣輯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庶有益乎?』秦不敢害而卒歸惠公,然則不恤敵國而自治者,乃所以歸惠公之術也。今有盜賊於此刼質主人,以兵威臨之,則必不敢加害,以卑辭求之,則所索彌多,往往不可測之理,何則?彼爲利謀,陵懦畏强,而初無惻隐之心故也!今二聖之在虜廷,莫知安否之審,固臣子所不忍言,然吾不能逆折其意,又將墮其計中,以和議爲信。然彼必曰:『割其地以遺我,得金帛若干則可,不然二聖之禍且不測!』不予之,是陛下之忘父兄也,予之,則所求無厭,雖日割天下之山河,竭天下之財用,山河財用有盡,而金人之欲無窮,少有釁端,前所予者,其功盡廢,遂當拱手以聴其命而已。昔金人與契丹二十餘嵗交戰,戰必割地厚賂以講和,既和又求釁以戰,卒㓕契丹,今又以和議惑中國,至於破都城、滅宗社、易姓建號,其不道如此,而朝廷猶以和議爲然,是將以天下畀之敵國而後已!臣愚竊以為過矣!爲今日之計,莫若一切罷和議,專務自守之䇿,而戰議姑俟於可爲之時,何哉?彼既背盟而刼質,地不可復予,惟以二聖在其國中,不可用兵,俟其入疆,則多方以禦之,所破城邑,徐議收復,建藩鎭於河北、河東之地,置元帥府要郡,於沿河江淮之內治城壁,修器械,教水軍,習車戰,凡捍禦之術,種種具備,使進無鈔掠之得,退有邀撃之患,則雖時有出沒,必不能深入而憑陵,三數年間,生飬休息,軍政益修,士氣漸振,將帥得人,車甲備具,然後可議大舉振兵,聲罪以討之,報不共戴天之讐,以雪振古所無之恥,彼知中國能自强如此,豈徒不敢肆凶,而二聖保萬夀之休,亦將悔禍畏威,而鑾輿有可還之理。儻捨此䇿,益割要害之地,奉金帛以予之,是倒持太阿,以其柄授人,借寇兵而資盜糧也。前既信其詐謀以破國矣,今又欲蹈覆車之轍以破天下,豈不重可痛哉?或謂:『强弱有勢,弱者不可不服於强。昔越王勾踐卑身重賂以事吳,而後卒復其仇。今中國事勢弱矣,盍以勾踐爲法,卑身重賂以事,庶㡬可以免一時之禍,而成將來之志。』臣以爲不然,夫吳伐越,勾踐以甲盾三百棲於㑹稽,遣使以行成,而吳許之,當是時吳無滅越之志,故勾踐得以卑身厚賂以成其謀,枕戈嘗膽以勵其志,而卒報吳。今金人之於國家如何哉?上自二聖東宫,下逮宗室之係於屬籍者,悉驅之以行,而陛下之在河北,遣使降僞詔以求之,如是其急也,豈復有恩於趙氏哉?雖卑身至於奉藩稱臣,厚賂至盡天下之財以予之,彼亦未足爲徳也,必至於混一區宇而後已!然則今日之事,法勾踐嘗膽枕戈之志則可,法勾踐卑身厚賂之謀則不可,事固有似是而非者,正謂此也!然則今爲朝廷計,嵗時遣使以問二聖之起居,極所以崇奉之者,於金國,我不加兵,而待其來寇,則嚴守禦以備之,練兵選將,一新軍律,俟吾國勢既强,然後可以興師邀請,有此武功以俟將來,此最今日之上䇿也!古語有之曰:『願與諸君共定國是』,夫國是定,然後設施注措,以次推行,上有素定之謀,下無趨向之惑,天下之事不難舉也。靖康之間,唯其國是不定,而且和且戰,議論紛然,致有今日之禍,則今日之所當監者,不在靖康乎?臣故敢陳和守戰三說以獻,伏願陛下斷自淵衷,以天下爲度而定國是,則中國之功可期矣!」上大喜,付中書省遵守。
粘罕由河東歸至雲中,斡离不由河北歸至燕山。
三日辛酉,李綱奏議張邦昌僣逆及受僞命臣僚,乞早降處分。
- 李綱《時政記》曰:是日李綱奏曰:「臣愚瞽,輒以管見十事,仰瀆天聴,已䝉聖慈施行五事。如議本政、久任、修徳三事,無可施行,自應留中;所有議張邦昌僣逆及受僞命臣僚二事,皆今日刑政之大者,乞早降處分。」上宣諭曰:「執政中有與卿議不同者,更俟欵曲商量。」臣奏曰:「邦昌僣逆之罪,顯然明白,無可疑者。天下皆謂邦昌處虜中嵗餘,厚結虜酋,得其歡心,攻破都城,遷二聖東宫,盡取親王宗室以行,邦昌蓋與其謀,此固不可知。然邦昌當道君朝,在政府者㡬十年,淵聖即位,首擢爲相,奉使虜中,方國家禍難之時,如能以死守節,推明天下所以戴宋之意,以感動其心,虜人未必不悔過而存趙氏;邦昌方且以爲得計,偃然當之,正位號,處宮禁者月有餘日。虜騎既退,四方勤王之師集,邦昌擅降僞詔以止之,又遣郎官分使趙野、翁彦國等,皆齎空名告數百道以行,迨勤王之師日進,邦昌知天下之不與也,不得已,乃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而議奉迎。邦昌僣竊本末如此,《春秋》之法,人臣無將,將則必誅,況邦昌已僣竊,罪宜如何?陛下欲建中興之業,當自正朝廷始,而尊崇僣逆之臣爲三公眞王,參與國政,何以示四方?執政中有議論不同者,乞降㫖宣詔,臣得與之廷辯,如臣理屈,其敢復言?」上許之,乃令小黄門徑就幕次宣召黃潜善、呂好問、汪伯彦再對,上語之,故潜善力主之,詰難數四方屈服,然猶持在逺不若在近之說,臣曰:「邦昌當正典刑,何逺近之有?借使在近,當幽縶,而返尊崇之如此,何也?」潜善不能對,上顧呂好問曰:「卿在城中,知其詳,謂當如何?」好問曰:「邦昌僣竊位號,人所共知,既已自歸,惟陛下裁處。」又引徳宗幸奉天,不挾朱泚行,後以爲悔以附㑹潜善不若在近之說,臣曰:呂好問之言,首尾兩端,且援朱泚以爲例非是 —— 方徳宗之狩奉天,朱泚蓋未反也,姜公輔以得涇軍之心,恐資以爲變,請挾以行,徳宗不聴而其後果然。今邦昌已僣逆,豈可使之在朝廷,使道路指目哉?因泣拜曰:「臣不可與邦昌同列,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罷臣,勿以爲相,無不可者。」上宣論曰:「俟降出卿劄子,來日將上取㫖。」
四日壬戍,張邦昌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
- 臣僚上言:「節義者,天下之大閑,僣逆者,臣子之極惡,《春秋》之義,人臣無將,將而必誅,況已僣位號,爲天下之所憤怒者哉?謹按張邦昌,被遇道君之朝,久參機政,際㑹靖康之日,擢冠宰司,資其重臣,奉使虜帳,初無忠義體國之意,但知諛佞保身之謀,去中國以踰年,從胡騎以偕至,乃二聖播遷之日,無一言營救之忠,憑恃金人,盜據神器,國危而資之以爲利,君辱而攘之以爲榮,竊有乗輿,安處宮禁,降㫖以行其僣命,南面以朝其僞臣,易姓建邦,三十餘日,迨金人之既退,方降赦以收恩,考其四日之手書,猶援國初之故事,指瑶華爲宋后,豈有意於趙孤,逆計顯然,文飾詎掩,逮知陛下總師於外,天人所歸,乃始退還舊班,遣使迎奉,今乃冒處王爵,平章大政,極其襃崇,以罪爲功,臣所未喻?今其黨與,尚布朝列,秋髙馬肥,虜騎猖獗,邦昌挾借其勢,陛下不得而制之,中夜以思,不寒而慄,伏望陛下斷以英哲,察其罪惡,早正典刑,而肆諸市朝,以慰四方忠臣義士之心,以爲萬世亂臣賊子之戒。」六月四日,奉聖㫖:張邦昌僣逆,理合誅夷,原其初心,出於廹脅,可特與貸免,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仍令監司守臣常加覺察,日具存在申尚書省;劄付應天府,差官伴送至府界,關報前路官司州軍廵守尉,各令互相關牒施行。
- 制曰〈【舊校云:此制汪藻撰】〉:「以死償節者,臣子之宜,求生害義者,聖人所疾,儻或志存於軀命,則將義薄於君親。具官張邦昌,身受國恩,位登宰輔,宗社有非常之變,乃人臣思自盡之時,而不能抗虎狼强暴之威,徒爲雀鼠偷生之計,䧟於大惡,所不忍言,雖天奪其衷,坐愚至此,然君異於器,代匱可乎?宜大正於典刑,用肅清於名分,尚念本繇於廹脇,惻然姑示於矜容,黜授散官,竄投荒服,其體好生之徳,毋忘自訟之心。」
- 《中興姓氏録·叛逆傳》曰:張邦昌,字彦能〈【舊校云:《宋史》作字子彦,《大金國志》作字時彦】〉。元符三年,以甲科,累遷工部尚書。使於髙麗國,適髙麗國王死,國人重中國之使,權立邦昌爲國王,後詔還之。宣和初,爲尚書左丞,三年,遷中書侍郎,嘗與童貫議事,面折其過,士論美之,六年,貫再領軍往謀取燕,邦昌建議止其行。靖康初,除少宰,俄除太宰,隨康王使於金國軍前,及康王還京,繼隨肅王入金國,金人多喜之。及金人䧟京師,欲㓕趙氏,取邦昌至京城外,京城留守王時雍等迎合金人之意,請立邦昌爲帝,金人粘罕命邦昌入京,百官軍民迎拜於南薫門内,邦昌入居尚書省令㕔,百官軍民㑹議於尚書省,時雍榜曰:「大金人已定册立張邦昌太宰,有異議者夷三族。」軍民唯唯,時雍同徐秉哲、呂好問入見邦昌曰:「金人已滅趙氏,欲册太宰爲君,三日不立,將夷宗廟生靈。」邦昌曰:「身爲宋臣,豈簒逆耶?有死而已!」時雍等强之,邦昌引刀自裁,眾人奪之,次日,時雍等又逼張邦昌僣位,金人遣蕭慶裔來册立之。邦昌僣皇帝位於京師,詔書稱手書,聖㫖唯稱面㫖,宣㫖金人有取赴軍前者先奏,然後邦昌懇金人取還馮澥、郭仲荀、胡直孺等。赦天下死罪已下,改國號楚,以王時雍爲太宰,徐秉哲爲少宰,李囘、路允廸知樞密院,呂好問門下侍郎,莫儔、吳幵同知樞宻院。及金人退師,邦昌即册哲宗孟后爲大宋皇后,俄又請垂簾聴政,邦昌復爲太宰。聞天下兵馬大元帥康王將至南京,邦昌上書以自明,又遣謝克家奉上玉璽,又至應天府來迎。王即位,加邦昌太傅、同安郡王,五日一赴都堂參議大事。及李綱爲相,建議宜誅邦昌,以戒臣下,臣寮亦言其僣,乃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賜死時,年四十七〈【舊校云:張邦昌潭州安置,既抵貶所,寓居於郡中天寧寺,寺有平楚樓,朝廷遣殿中侍御史馬伸賜死,讀詔畢,張徘徊,不忍自盡,執事者趣迫登樓,張仰首,急覩三字,長歎就縊,見王明清《揮塵餘話》】〉。先是,崇寧間,望氣者云:「景州阜城縣有天子氣甚明。」命開河於邑,斷其王氣。其後,邦昌與劉豫僣位,皆阜城人也。
- 《僞楚録》曰:張邦昌僣位凡三十有三日,是時圍城中士大夫,或受邦昌僞命,或爲邦昌利誘,故記事多爲邦昌文飾者,謂邦昌以金人廹脅,姑從權以安宗社,每不敢有僣逆意。蓋邦昌竊位之初,未知人心向背,故繆爲畏避,改聖㫖爲面㫖,易詔㫖爲手書,姑安眾情,其後布寛恤事件以收人心,慰撫太學獨厚以收士譽,至出辭虜酋,則安然用天子法駕,所過設香案,百官望塵起居,並如故事矣。如金人四月一日退師之後,邦昌尚分衞兵閉守都城;文移中削去靖康年號;置修城司,專委侍郎邵溥提領,修飾樓櫓;方且肆赦天下,止勤王之師;與外路帥守書札,皆斥其名,仍用國寳;援藝祖立周太后故事,冊隆祐太后爲宋太后,又皆金人退師後,見諸行事者,其僣逆之迹昭然,雖邦昌亦不能文過。後見諸路勤王之師輻湊,䑓諫交章以陳禍福,知中外之情不附,又家屬拘縻廬州,方議遣使康邸,繼請隆祐垂簾聴政,始就臣位,若謂復辟非邦昌之本心,則可矣!
- 李綱《建炎時政記》曰:東京留守司鞫治華國靖恭夫人李氏公事,初張邦昌既僣竊,居福寧殿,李氏奉之,時以果實爲獻,邦昌亦厚答之,遂以飬女陳氏竊侍邦昌,其後邦昌欲退歸府第,因其姊入禁中,乃留親随人易陳氏以出,邦昌出禁,李氏送至内東門,有語指斥乘輿,上聞之,命留守司同御藥院於内東門推治,李氏欵服,且言邦昌用乘輿服御及陳氏事,上宣諭曰:「邦昌敢居宮禁寝殿,姦私宮人,可以見其情狀有據。」李氏決脊,降配軍營務名下爲妻。
- 《秀水閒居録》曰:張邦昌以中書舎人使髙麗,至明州,謁海神廟,夜夢神告曰:「他日當爲中國侍郎,但不可爲秉國大夫。」後十餘年,累拜少宰。靖康改元,金虜犯闕,正月九日拜右相,後兩日出質於虜營,與之俱回燕山,次年都城失守,虜人立之爲僞楚。
- 吳曽《漫録》曰:張邦昌知汝州,一日,百姓下狀,有曰「伏乞上命指揮」者,邦昌以非人臣所敢當,下其人於獄,自劾待罪,朝廷但以不應爲杖其人,邦昌無罪。逮後僣竊,其黨有援此以爲開國之祥,吁可怪哉!
又論受僞命臣僚。
- 《傳信録》曰:是日,進呈,論僞命臣寮,上宣諭曰:「國家顚覆,士大夫不聞死節,往往因以爲利,如王及之坐藩衍宅門,詬詈諸王,余大均誘取内宫嬪以爲妾。卿知之否?」臣奏曰:「自崇觀以來,朝廷不復尚名節,故士大夫寡亷鮮恥,不知君臣之義。靖康之禍,視兩宮播遷如路人,然罕有能仗節死義者,在内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國,死節顯著,餘未有聞,願詔京畿諸路詢訪,優加贈恤。如王及之、余大均,朝廷見付御史䑓推鞫,必得其實。臣聞方金人欲廢趙氏立張邦昌,令吳幵、莫儔傳道意㫖,往返數四,京師人謂之㨗疾鬼。王時雍、徐秉哲,奉金人旨,追捕宗室戚里,令居民結保,不得容隐,以衣袂聨屬以往,若囚繫然,其後迫道君東宮、后妃親王出郊,皆臣子之所不忍言,又受僞命,皆爲執政,此四人者,宜爲罪首。」上以詢呂好問,而好問以爲有之,得㫖,皆散官安置,餘以次謫降,内王及之、余大均、周懿文、胡思、陳沖等,並令御史臺疾速取勘,候案到日取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