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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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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從神話到神仙傳
作者:魯迅
第二講 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

  考小說之名,最古是見於莊子所說的“飾小說以幹縣令”。“縣”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譽。但這是指他所謂瑣屑之言,不關道術的而說,和後來所謂的小說並不同。

  因為如孔子,楊子〔1〕,墨子〔2〕各家的學員,從莊子看來,都可以謂之小說;反之,別家對莊子,也可稱他的著作為小說。至於《漢書》《藝文誌》上說:“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這才近似現在的所謂小說了,但也不過古時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談的小話,借以考察國之民情,風俗而已;並無現在所謂小說之價值。

  小說是如何起源的呢?據《漢書》《藝文誌》上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稗官采集小說的有無,是另一問題;

  即使真有,也不過是小說書之起源,不是小說之起源。至於現在一班研究文學史者,卻多認小說起源於神話。因為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並想像神的生活,動作,如中國有盤古氏開天辟地之說,這便成功了“神話”。從神話演進,故事漸近於人性,出現的大抵是“半神”,如說古來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於天授的就是。例如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堯時“十日並出”,堯使羿射之的話,都是和凡人不同的。這些口傳,今人謂之“傳說”。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為小說了。

  我想,在文藝作品發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詩歌在先,小說在後的。詩歌起於勞動和宗教。其一,因勞動時,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卻勞苦,所以從單純的呼叫發展開去,直到發揮自己的心意和感情,並偕有自然的韻調;其二,是因為原始民族對於神明,漸因畏懼而生敬仰,於是歌頌其威靈,贊嘆其功烈,也就成了詩歌的起源。至於小說,我以為倒是起於休息的。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所以詩歌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生的。

  但在古代,不問小說或詩歌,其要素總離不開神話。印度,埃及,希臘都如此,中國亦然。只是中國並無含有神話的大著作;其零星的神話,現在也還沒有集錄為專書的。我們要尋求,只可從古書上得到一點,而這種古書最重要的,便推《山海經》。不過這書也是無系統的,其中最要的,和後來有關系的記述,有西王母的故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如此之類還不少。這個古典,一直流行到唐朝,才被驪山老母奪了位置去。此外還有一種《穆天子傳》,講的是周穆王駕八駿西征的故事,是汲郡古冢中雜書之一篇。——總之中國古代的神話材料很少,所有者,只是些斷片的,沒有長篇的,而且似乎也並非後來散亡,是本來的少有。我們在此要推求其原因,我以為最要的有兩種:

  一、太勞苦 因為中華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情形並不佳,為謀生起見,生活非常勤苦,因之重實際,輕玄想,故神話就不能發達以及流傳下來。勞動雖說是發生文藝的一個源頭,但也有條件:就是要不過度。勞逸均適,或者小覺勞苦,才能發生種種的詩歌,略有余暇,就講小說。假使勞動太多,休息時少,沒有恢復疲勞的余裕,則眠食尚且不暇,更不必提什麼文藝了。

  二、易於忘卻 因為中國古時天神,地祇,人,鬼,往往殽雜,則原始的信仰存於傳說者,日出不窮,於是舊者僵死,後人無從而知。如神荼,郁壘,為古之大神,傳說上是手執一種葦索,以縛虎,且禦兇魅的,所以古代將他們當作門神。但到後來又將門神改為秦瓊,尉遲敬德,並引說種種事實,以為佐證,於是後人單知道秦瓊和尉遲敬德為門神,而不復知神荼,郁壘,更不消說造作他們的故事了。此外這樣的還很不少。

  中國的神話既沒有什麼長篇的,現在我們就再來看《漢書》《藝文誌》上所載的小說:《漢書》《藝文誌》上所載的許多小說目錄,現在一樣都沒有了,但只有些遺文,還可以看見。如《大戴禮》《保傅篇》中所引《青史子》說:

  “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居則習禮文,行則鳴佩玉,升車則聞和鸞之聲,是以非僻之心無自入也。……”

  《青史子》這種話,就是古代的小說;但就我們看去,同《禮記》所說是一樣的,不知何以當作小說?或者因其中還有許多思想和儒家的不同之故吧。至於現在所有的所謂漢代小說,卻有稱東方朔所做的兩種:一、《神異經》,二、《十洲記》。班固做的,也有兩種:一、《漢武故事》;二、《漢武帝內傳》。此外還有郭憲做的《洞冥記》,劉歆做的《西京雜記》。《神異經》的文章,是仿《山海經》的,其中所說的多怪誕之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西南荒山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西南荒經》)

  《十洲記》是記漢武帝聞十洲於西王母之事,也仿《山海經》的,不過比較《神異經》稍微莊重些。《漢武故事》和《漢武帝內傳》,都是記武帝初生以至崩葬的事情。《洞冥記》是說神仙道術及遠方怪異的事情。《西京雜記》則雜記人間瑣事。

  然而《神異經》,《十洲記》,為《漢書》《藝文誌》上所不載,可知不是東方朔做的,乃是後人假造的。《漢武故事》,《漢武帝內傳》則與班固別的文章,筆調不類,且中間夾雜佛家語,——彼時佛教尚不盛行,且漢人從來不喜說佛語——可知也是假的。至於《洞冥記》,《西京雜記》又已經為人考出是六朝人做的。——所以上舉的六種小說,全是假的。惟此外有劉向的《列仙傳》〔3〕是真的。晉的葛洪又作《神仙傳》〔4〕,唐宋更多,於後來的思想及小說,很有影響。但劉向的《列仙傳》,在當時並非有意作小說,乃是當作真實事情做的,不,到現在還多拿它做兒童讀物的材料。現在常有一問題發生:即此種神話,可否拿它做兒童的讀物?我們順便也說一說。在反對一方面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只能養成迷信,是非常有害的;而贊成一方面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正合兒堂的天性,很感趣味,沒有什麼害處的。在我以為這要看社會上教育的狀況怎樣,如果兒童能繼續更受良好的教育,則將來一學科學,自然會明白,不至迷信,所以當然沒有害的;但如果兒童不能繼續受稍深的教育,學識不再進步,則在幼小時所教的神話,將永信以為真,所以也許是有害的。


  〔1〕 楊子 即楊朱,戰國初期魏國人。主張“貴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的“為我”思想。其言論事跡,散見《孟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列子》中雖有《楊朱》篇,但系後人偽托。

  〔2〕 墨子(約前468—前376) 名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曾任宋國大夫,墨家學派創始者。他主張“愛無差等”的“兼愛”思想。現存《墨子》五十三篇。

  〔3〕 《列仙傳》 《隋書·經籍誌》著錄二卷,題劉向撰。敘寫赤松子等七十一個仙人的故事。

  〔4〕 《神仙傳》 《隋書·經籍誌》著錄十卷,題葛洪撰。敘寫許由、巢父等八十四人名列仙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