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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丙之際箸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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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丙之際箸議
作者:龔自珍 
本作品收錄於《龔自珍集/卷1

歲辛酉,近畿大水。越七年戊辰,又水。甲、乙間,東南河工屢災。客曰:近年財空虛,大吏告民窮,而至尊憂帑匱。金者水之母,母氣衰,故子氣旺也。一客曰:似也。子亦知物極將返乎?天生物,命官理之,有所潰,有所鬱,鬱之也久,發之也必暴。且吏不能理五行使之和,必將反其正性,以大自泄,乃不利。今百姓日不足,以累聖天子惄然之憂,非金乎?幣之金與刃之金同,不十年其懼或煩兵事,賴聖天子維持元氣,建本甚厚,亦弗瘵也。越六年癸酉,兗、豫役並起,四越月平。龔子曰:其潰者,其縱之者咎也;其鬱者,其鑰之者咎也。是以古之大人,謹持其源而善導之氣。 《乙丙之際著(塾)議》作於嘉慶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1816~1817年)間,前後共寫了25篇,現存11篇。


客問龔自珍曰:子之南也,奚所睹?曰:異哉!睹書獄者。獄如何?曰:古之書獄也以獄,今之書獄也不以獄。微獨南,邸抄之獄,獄之釁皆同也,始狡不服皆同也,比其服皆同也,東西南北,男女之口吻神態皆同也,獄者之家,戶牖床幾器物之位皆同也。吾睹一。或釋褐而得令,視獄自書獄,則府必駁之,府從則司必駁之,司從則部必駁之。視獄不自書獄,府雖駁,司將從,司雖駁,部將從。吾睹二。視獄自書獄,書獄者之言將不同,曰:臣所學之不同,曰:臣所聰之不同,曰:臣所思慮之不同。學異術,心異髒也。或亢或遜,或簡或縟,或成文章,語中律令,或不成文章,語不中律令,曰:臣所業於父兄之弗同。部有所考,以甄核外,上有所察,以甄核下,將在是矣。今十八行省之掛仕籍者,語言文字畢同。吾睹三。曰:是有書之者,其人語科目京官來者曰:京秩官未知外省事宜,宜聽我書。則唯唯。語入貲來者曰:汝未知仕宦,宜聽我書。又唯唯。語門蔭來者曰:汝父兄且懾我。又唯唯。尤力持以文學名之官曰:汝之學術文義,懵不中當世用,尤宜聽我書。又唯唯。今天下官之種類,盡此數者,既盡驅而師之矣。強之乎?曰:否。既甘之矣。吾睹四。佐雜書小獄者,必交於州縣,佐雜畏此人矣。州縣之書獄者,必交於府,州縣畏此人矣。府之書獄者,必交於司道,府畏此人矣。司道之書獄者,必交於督撫,司道畏此人矣。督撫之上客,必納交於部之吏,督撫畏此人矣。吾睹五。其鄉之籍同,亦有師,其教同,亦有弟子,其尊師同,其約齊號令同,十八行省皆有之,豺踞而鴞視,蔓引而蠅孳,亦有愛憎恩仇,其相朋相攻,聲音狀貌同,官去弗與遷也,吏滿弗與徙也,各行省又大抵同。吾睹六。狎富久,亦自富也。狎貴久,亦自貴也。農夫織女之出,於是乎共之,宮室車馬衣服仆妾備。吾睹七。七者之睹,非憂、非劇、非酲、非瘧、非鞭、非棰、非符、非約,析四民而五九流而十,挾百執事而顛倒下上,哀哉,誰為之而壹至此極哉!

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也;一代之學,皆一代王者開之也。有天下,更正朔,與天下相見,謂之王。佐王者,謂之宰。天下不可以口耳喻也,載之文字,謂之法,即謂之書,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天下聽從其言語,稱為本朝、奉租稅焉者,謂之民。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推闡本朝之法意以相誡語者,謂之師儒。王之子孫大宗繼為王者,謂之後王。後王之世之聽言語奉租稅者,謂之後王之民。王、若宰、若大夫、若民相與以有成者,謂之治,謂之道。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塚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師儒所謂學有載之文者,亦謂之書。是道也,是學也,是治也,則一而已矣。乃若師儒有能兼通前代之法意,亦相誡語焉,則兼綜之能也,博聞之資也。上不必陳於其王,中不必采於其塚宰、其太史大夫,下不必信於其民。陳於王,采於宰,信於民,則必以誦本朝之法,讀本朝之書為率。師儒之替也,源一而流百焉,其書又百其流焉,其言又百其書焉。各守所聞,各欲措之當世之君民,則政教之末失也。雖然,亦皆出於其本朝之先王。是故司徒之官之後為儒,史官之後為道家老子氏,清廟之官之後為墨翟氏,行人之官之後為縱橫鬼穀子氏,禮官之後為名家鄧析子氏、公孫龍氏,理官之後為法家申氏、韓氏。世之盛也,登於其朝,而習其揖讓,聞其鍾鼓,行於其野,經於其庠序,而肄其豆籩,契其文字。處則為占畢弦誦,而出則為條教號令;在野則熟其祖宗之遺事,在朝則效忠於其子孫。夫是以齊民不敢與師儒齒,而國家甚賴有士。及其衰也,在朝者自昧其祖宗之遺法,而在庠序者猶得據所肄習以為言,抱殘守闕,纂一家之言,猶足以保一邦、善一國。孔子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又曰:「吾不複夢見周公。」至於夏禮商禮,取識遺忘而已。以孔子之為儒而不高語前哲王,恐蔑本朝以幹戾也。至於周及前漢,皆取前代之德功藝術,立一官以世之,或為立師,自《易》、《書》大訓雜家言,下及造車、為陶、醫、卜、星、祝、倉、庾之屬,使各食其姓之業,業修其舊。此雖盛天子之用心,然一代之大訓不在此也。後之為師儒不然。重於其君,君所以使民者則不知也;重於其民,民所以事君者則不知也。生不荷耰鋤,長不習吏事,故書雅記,十窺三四,昭代功德,瞠目未睹,上不與君處,下不與民處。由是士則別有士之淵藪者,儒則別有儒之林囿者,昧王霸之殊統,文質之異尚。其惑也,則且援古以刺今,囂然有聲氣矣。是故道德不一,風教不同,王治不下究,民隱不上達,國有養士之貲,士無報國之日,殆夫,殆夫!終必有受其患者,而非士之謂夫?

夏之既夷,豫假夫商所以興,夏不假六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興,商不假八百年矣乎?無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萬億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則以拘一祖之法,憚千夫之議,聽其自陊,以俟踵興者之改圖爾。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興,豈非革前代之敗耶?前代所以興,又非革前代之敗耶?何莽然其不一姓也?天何必不樂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奮之,奮之!將敗則豫師來姓,又將敗則豫師來姓。《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非為黃帝以來六七姓括言之也,為一姓勸豫也。

吾聞深於《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黑白雜而五色可廢也,似治世之太素;宮羽淆而五聲可鑠也,似治世之希聲;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蕩蕩便便;人心混混而無口過也,似治世之不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權不告於君,不告於大夫,不宣於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將見戮,則蚤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蚤夜號以求亂。夫悖且悍,且肙然同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問矣,鄉之倫有辭矣。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憂不才而庸,如其憂才而悖;憂不才而眾憐,如其憂才而眾畏。履霜之屩,寒於堅冰;未雨之鳥,戚於飄搖;癉癆之疾,殆於癰疽;將萎之華,慘於槁木。三代神聖,不忍薄譎士勇夫,而厚豢駑羸,探世變也,聖之至也。

有匹婦之憂,有城市之憂,有人主之憂。匹婦之憂,貨重於食,城市之憂,食貨均,人主之憂,食重於貨。夫貨,未或絀也,未或毀也。以家計,患其少,以域中計,尚患其多。何哉?孝者以奉親,悌者以事長,睦者以恤族,任者以急朋友,俠者以無名,放者以無節,雖千萬不鈞,其在天地間則鈞。埋之土中,取之土中,投之水火,取之水火,不出天地之間。人主者,會天地之間之大勢,居高四呼。博貨之原,則山川效之;嗇貨之流,則官司鑰之;重貨之權,則名與器視之;貨在宮中,鬼神守之;貨在朝野,吏民便之。其敝也,貝專車不得一匹麻,有金一斛不糴掬粟;又其敝也,丐夫手珠玉,道堇抱黃金。知黃金珠玉之必無救也,是故博食之原,嗇食之流,重食之權,總四海而憂之,不急一城之急,一市之急,矧乃急匹婦之急矣。食民者,土也;食於土者,民也。凡民以有易無,使市官平之,皆以稻、麥、百穀、竹、木、漆、陶、鐵、筐筥、桑柘、葛苧、蔬韭、木實、藥草、牛、驢、馬、豬、羊、雞、魚、蒲葦、鹽酒、筆楮使相當;其名田者賦於官亦用是。百家之城,有銀百兩;十家之市,有錢十緡;三家五家之堡,終身毋□畜泉貨可也。畜泉貨,取其稍省負荷百物者之力,便懷衽而已,不挈萬事之柄。行此三十年,富民所吝惜,非貨焉,貧民所歆羨怨歎,非貨焉,桀黠心計者,退而役南畝,而天下複奚擾擾貧與富之名為?請定後王式:曰泉式,其質青銅,其輪周二寸半,其重八銖。銀之色理有常,其枚無常,其價嬴縮有常,其品二等。

三代之立言也,各有世。世其言,守其法。察天文,刻章蔀,儲曆,編年月,書日,史氏之世言也;規天矩地,匡貌言,防狂僭,通蒙蔽,順陰陽,布時令,陳肅聖哲謀,教人主法天,公卿、師保、大臣之世言也;言凶,言祥,言天道,或譣,或否,群史之世言也。群史之法,頗隸太史氏,不見述於孔氏。孔氏上承《堯典》,下因魯史,修《春秋》,大書日食二十又六事,儲萬世之曆,不言凶災。日食為凶災,孰言之?《小雅》之詩人言之,七十子後學者言之,漢之群臣博士言之。詩人之指,有瞽獻曲之義,本群史之支流。又詩者,諷刺詼怪,連犿雜揉,旁寄高吟,未可為典正。七十子以後學者,言君後象日月,適見於天,日月為食,漢臣之所昉也。漢臣采雅記古儀官書,造《周禮》,又頗增益《左氏傳》,皆有伐鼓救天之文。眾儒嘩咎時君,時君或自責,詔求直言,免三公,三公自免。大都君臣借天象傳古義,以交相儆也。厥意雖美,不得闌入孔氏家法。曰:古之公卿、師保、大臣、太史氏,不欲借天象儆人君歟?曰:立言各有緒,立教各有統,立官各有方,毋相借矣。大臣者,探本真以奉君,過言有誅,矧旁飾衛言?故慎毋借言矣。夫恒暘而旱,恒雨而潦,恒燠恒寒而疵癘,妨田功,妖人民,古無步之之術,雖有占譣塗傅之言,取虛象,無準的,無程期,箕子推本狂僭,孔子直書水旱,目為凶災宜矣。人主不學無藝能,雖借言以愚其君無所用;人主好學多藝能,必有能自察天文,步曆造儀者矣。將詰其臣曰:誠可步也,非凶災;誠凶災也,不可以步。借言者何以對?將大坐誣與謗。於是又有恒暘而旱,恒雨而潦,恒燠恒寒而疵癘,當儆人君,人君反不忌,雖箕子所寒心,孔子所危言,反坐誣與謗。言可以不中法乎哉!言可以不中法乎哉!其慎毋借言。後之擇言者何守?載筆治曆,守《春秋》;言咎徵,守箕子。 或曰:《易》曰:「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說文》示字,謂日月星為下垂之象形也。是日月星有吉凶,非《洪範》之暘雨寒風。應之曰:日月星之見吉凶,殆為日抱珥,月暈成環玦,星移徙,彗孛,日五色,日月無精光,日月不交而食謂之薄之類。群史所識,有其占譣之書,今也亡之,古也有之,《係辭》所稱,亦若是而已矣,而豈謂日月食之可推步者哉?自記。

君不敢於臣,父不敢於子。死於市者,朋友哭之。達官畏鬼,士以水火、盜賊、風雨、歌笑、涕淚、女色飾文章。有聞如雷,曰不祥之大者。以鳥獸治大官,大官以鳥獸治有司。鬼以水火、風雨、盜賊賊士,鳥獸以水火、風雨、盜賊予人國。或以為祥,祥告於堂。不祥諱於床,鬼發其藏。祥而不祥,衰世諱之。不祥之祥,聖者以饗帝。

博矣夫!大聖人之知物也。自珍壬申春出都,近畿小旱,車夫以棰柄擊道旁土,襆襆然落,形如棰,訝之。明年入都,又旱。與山東一老父談,言:吾土粗不受水,受亦即竭,安得南邊鬆泥耶!又三年,發舊邸抄讀之,乾隆初,有言東南之土肌理橫,故宜水,西北之土肌理直,故不宜水。朱批曰:所奏情形是。於是積數年之疑豁然矣。田夫、野老、騶卒之所習熟,今學士大夫謝之,以為不屑知,自珍獲知之,而以為創聞。豈知先進言焉而畢瞭,聖天子處九重之上,聞焉而畢識,叩焉而畢宣,則豈非睿知天縱,而又宏加之以聖學者耶?元虞集、明徐孺東、汪應蛟、董應舉、左光鬥、朱長孺之倫,皆言西北水利,其言甚美。意者西北地大,土理類東南者必有多處,數公其皆親履而辨之歟?智者定議,能當巨疑,斯亦甚可疑之一也。箸諸簡以問之。

聖清田賦薄東南,民樂其田。請籍田數:蘇、松、太倉一道,名田一千七百萬畝有奇;常、鎮一道,名田一千二百萬畝有奇;杭、嘉、湖一道,名田一千六百萬畝有奇。大凡起江濱,盡浙以西,東際海,千里無曠土。辟草萊,墾土地,似是功臣,而孟軻氏以為民賊。漢臣治水,必遺地讓水;乃後世言:烏有棄上腴出租稅之土,以德魚黿者乎?今之言水利者,譬盜賊大至,而始議塞竇闔門也。興水利莫如殺水勢,殺水勢莫如複水道。今問水之故道,皆已為田。問田之為官為私?則歷任州縣升科,以達於戶部矣。問徙此田如何?則非具疏請不可。大吏憚其入告,州縣惡其少漕,細民益盤踞而不肯見奪。夫可以悍然奪之、徙之,不聽則誅之,而民無亂者,必私田也。今田主爭於官曰:我之入賦,自高曾而然。賦且上上。奪而徙之,兩不便。湖州七十二漊之亡,松江長泖、斜泖之亡,咎坐此等。且夫沙可漲也,亦可落也,水變化為泥塗,泥塗變化亦為水,官不徙之,水或徙之。自今江之壖,海之陬,太湖之濱,汐潮之所鼓,茭葑之所爛,鳧雁之所息,設有一耦之民,圖眉睫之利,不顧衝要,宜勿見勿聞,有報及議升科者,罪之。乘無事之年,刪無益之漕,徙無漕之眾。

聞之聰古子,聰古子聞之思古子,思古子聞之諦古子:居廊廟而不講揖讓,不如臥穹廬;衣文繡而不聞德音,不如服櫜;居民上,正顏色,而患不尊嚴,不如閉宮庭;有清廬閑館而不進元儒,不如辟牧藪;榮人之生而不錄人之死,不如合客兵;勞人祖父而不問其子孫,不如募客作。載籍,情之府也;宮廟,文之府也;學士大夫,情與文之所鍾也。入人國,其士大夫多,則朝廷之文必備矣;其士大夫之家久,則朝廷之情必深矣。豪傑入山澤,責人主之文也;勞人怨士之憔悴,觖人主之情也。故士氣申則朝廷益尊,士業世則祖宗益高,士詩書則民聽益美。其言如是,是善覘國哉!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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