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堂集/卷八
雜著
[编辑]讀《易》說
[编辑]《易》之爲書,廣大悉備,盡天下之常變、該天下之義理,本不可以一端求之。然以其爲卜筮之書也,象變占辭,往往與目前所遇之時、所處之地合,而吉凶悔吝,隨而具著。故後世讀之者,不暇窮其源探其賾,而獨悅於其文句之間,遂以爲避凶趨吉去害就利之資。上自公卿貴人,下至韋布處士,鮮不以讀《易》爲名,朋友師弟之勉導而指授之者,常在四子、《詩》、《禮》之先,嗟乎!亦衰世之意也。
雖然,《易》中大義,在於扶陽抑陰,其所重在於剛健中正,而以諸卦言之,《屯》之經綸,《坎》之行有尙,《遯》之與時行,《睽》之同而異,《困》之以剛中,蓋亦處難行患之一道也。
竊怪夫世之論《易》者,執其一而遺其全。於《大過》之象則捨獨立不懼,而獨取遯世无悶,於《坤》之爻則略直方大,而必曰「括囊无咎」,其所主每在於低頭退步,保惜一己之意,其於開物成務之大用,豈不爲偏?而末流之弊,陽或可抑而陰或可扶也,剛健中正,不爲貴,而柔懦偏邪,不爲非也,如之何其可也?
是故學《易》者,必先取夫《乾》之自強不息,《蒙》之果行育德,《大壯》之非禮弗履,《晉》之自昭明德,《損》、《益》之懲窒、遷改等處,以爲受用之地,而若《否》之儉德辟難,《旣濟》之思患豫防,不害爲隨時相濟之一義。
然其要歸,又在利貞二字。蓋貞,正也固也。貞則无不利,不貞則无攸利,貞則過涉滅頂,亦不爲咎,不貞則不出門庭,未免於凶矣。是故六十四卦之義,皆以利貞爲主,而又有曰「利永貞」,永貞,又利之大者也。讀《易》者,盍亦以此意讀之哉?
余乃男之窮者也,余之爲此言,人必有怪笑之者。然竊恐聖人垂《象》、《繫辭》之意,不但爲免禍保身之一塗而已。故私識之如此,將以就正于虛受之君子云爾。
改字艮夫說
[编辑]《易》卦莫善於《謙》、《艮》。夫以《乾》之元亨、《泰》之吉亨,其爻猶有亢龍之悔、復隍之亂,而惟《謙》與《艮》,六爻皆無凶。
今以《艮》言之。六二、九三,雖有不拯、列夤之象,然六二係乎所主而非其咎也,九三亦不過爲君子之過而已。故其占但爲心不快、厲薰心,而不至於凶也。
若初六、六四、六五之无咎、悔亡,雖不能元吉而大亨,其不失正而以中固,已爲守身愼言之道。至於上九敦艮之吉則乃君子終身之大節,雖《禹謨》所謂安汝止,《大學》所謂止至善,何以尙焉?是故彖傳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而程子以仲尼之仕止久速當之,至哉,《艮》之時義也!
雖然,欲敦於艮者,非艮其背則不能也。凡人之節移於晩,守失於終,事廢於久者,徒以有欲牽於前而亂其心也。苟能止於所不見,而忘我,如不獲其身,不交於物,如行其庭不見其人,則於止,豈不能厚其終哉!有欲則當止而求動,不能止物而不止諸躬,其思出位而其輔無序,天下之凶,將並至矣。尙何望於終之厚哉。故艮其背,凡以防止乎此,而求所以進乎敦者也。
抑九三與上九,同爲成卦之主,然九三有薰心之厲,而上九乃有敦艮之吉。夫始以吉而終以凶,不若始以厲而終以吉也,此又《艮》之所以爲六十四卦之最善,而與《謙》同其德者歟。
昔高王父瓢隱先生,隱居于英陽縣大靑之先庄,而顔其草堂曰敦艮,蓋艮卽我家世淵源之所自,而後孫所宜仰體而追述者也。
余初名晉行,先人晩年改錫之曰樂行,而字以舊所行退甫仍之,鄕里或有以犯其先諱,易甫以夫,以相接者交際之間,旣有所妨碍。且又自念退非嘉義也。子路兼人,故夫子退之,昌黎氣銳而標高,故字以退。余之病,在於柔懦而不剛勇,委靡而不奮厲,志日下而業日退,是宜以進而藥之,不可以退而益其病也。若以行於時而言之,有進然後有退,余初不進者也,何退之有。於余皆無所當。乃取其文之相近者與義之利於行者,而更之曰艮夫,蓋於退,去其辵,易甫以夫,如鄕人之呼余者也。
夫樂則行、憂則違,卽《乾》之初九潛藏之義,而與《艮》之彖傳及初六艮趾之辭合,夫然後名與字,相應矣。
但未知吾之果能顧名與字而思其義,以不負先人之意,而使今日之言,不歸於虛設否乎。姑以是告于朋友。
《禮》君子已孤,不更名,若字則無論之者。故朱子旣孤矣,而改其字元曰仲。
心體用說
[编辑]靜是體動是用,大槩如此。然動是靜者之動也,靜是動者之靜也,非二物也。故方其靜而爲體也,此心之全,卽在於是,而無復有所謂「動而爲用」者;及其動而爲用也,此心之全,又在於是,而無復有所謂「靜而爲體」者。
是以南軒嘗謂已發之後,中何嘗不在裏面,朱子非之曰:「已發之後,中又只在裏面,則已發者與未發者,自爲一物,不相涉入。」蓋言其已發者卽此未發之理,發見於此而非各自爲一物也。然其自靜而動也,非出而外也,自動而靜也,非從外而反乎中也,卽其所居之地,而動而靜也。
所謂「其所居之地」者卽軀殼之內、方寸之間,此非入而中乎?所應者皆在外者也,此非出而外乎?
曰:心之爲物也,虛而無不包,靈而無不通,寓於形氣之中,而非可以形氣局焉者也。故雖在軀殼之內、方寸之間,而其大無外,四海六合,無不在其度內,是豈有出入中外之可論耶?是以程子曰:「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朱子又曰:「此心廓然,豈有中外之限?」其義可見矣。
方其靜也,自坐榻之外、跬步之間,亦無所與,而其動也,天下之廣、事物之衆,無不普焉,則其爲體也小,而爲用也大歟?
曰:有微著而無大小。蓋體大故用大,體小則用何自而大乎?天下之廣、事物之衆,其理莫不具於體之中,率其體而發者,斯之謂用。是以程子曰「無性外之物」,夫性外無物,則心外無物可知矣。朱子又曰「天下雖大,而吾心之體無不該」,其義益明矣。
靜而爲體也,衆理具矣,而動而爲用也,隨所感而發見焉,則衆理不應一時而倂發。宜若用有所偏而體有所分,方其動也,猶有靜者存焉,而今曰「動而爲用也,此心之全,在於是,而無復有所謂靜而爲體者」何也?
曰:物之所感各異,則心之應之者,自有所主,其未感者,非所可論也。然心之所以爲體用,固一而不二者也。方其爲體則一於體而已,爲用則一於用而已,夫焉有半爲體而半爲用者乎?
蓋其爲體也,雖曰衆理畢具,亦何嘗片片各成一箇,如有形之物哉?渾然一體之中而有燦然者在,隨感而應,各有情狀,而其〈缺〉依舊渾然者耳。故雖俄頃之間,衆物沓至,左右應接,千塗萬轍,而逐事逐物,莫非此全體之發,如惻隱羞惡喜怒哀樂,其所主雖異,而其發者皆全體也。
故有相統攝者,有相通貫而相爲首尾者,〈朱子論仁義禮智處亦有此意,蓋體旣如彼,則用亦當如此矣。〉觀於「上蔡之慙恐汗出,而明道以爲惻隱之心」者及子游所謂「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者,亦可見矣。
此其故何哉?其渾然而爲體者一也。靜則皆靜、動則皆動,豈有一方動而一則靜,一方爲用而一則爲體者哉?
此雖未見先賢之明言及此者,而其理似有如是者,當問于朋友而正焉。
讀《法言》,有感而書此下至《泉解》,丁丑北寓錄。
[编辑]嗚呼!《寡見》第九章曰:「君子不可得以侍也,侍君子,晦斯光、窒斯通、亡斯有、辱斯榮、敗斯成。」嗚呼!君子今不可侍也。使荷翁、雪翁在世,而訥翁與江左、琅軒諸公,皆無恙者,吾之居於此,其樂當如何哉?
荷、雪吾固不及已,餘三公,皆吾二十年所事者也。江左、琅軒,又何其不壽也?使今日在者,亦不甚老也,嗚呼!
織席說
[编辑]俚謔云「村措大少習科文,不成名,爲風月,又稍衰則業織席,而遂老死」,蓋賤侮之言也,而遠於儒雅,損於風致,織席其甚者也。故尤鄙下之,爲窮老者之終事。
人如是而終,誠可哀已。然亦循其分而已矣,不必遽非笑之也。今余科文、風月,皆非所事,寓居山中,其窮益甚,耕耘樵採,乃其分也,況織席之不甚費筋力者哉!
家人悶余之徒食而無所用心,乞席材於其兄弟家,強要之,且請隣翁授其法。余不獲已,抑而爲之。始也手澁而心不入,甚艱以遲,終日而得寸焉。旣日久稍熟,措手自便捷,心與法涵,往往顧語傍人,而經緯錯綜,皆順其勢而不差。
於是乎忘其苦而耽好之,非飮食便旋及尊客來,則不輟焉。計自朝至暮,可得尺,自能者視之,猶鈍矣,而在余可謂大進矣。
天下之短於才而拙於謀者,莫如余,學之旬月,能至於是,是技也,爲天下之賤也可知也,余業之固其宜哉。雖以是終吾身,亦不辭焉,分所當也。爲之有益於余者五。不徒食一也。簡閒出入二也。盛暑忘蒸汗,當晝不困睡三也。心不一於憂愁,言不暇於支蔓四也。旣成而精者將以安老母,粗者將以藉吾身與妻兒,而使小婢輩亦免於寢土,有餘將以分人之如余窮者五也。丁丑,夏五月日,書。
殺蜈蚣說
[编辑]《記》曰「凡有血氣之類,不身剪也」,明道先生《放蝎頌》曰「殺之則傷仁,放之則傷義,與其傷於仁,寧傷於義」,余嘗未曉其旨。
竊謂人我之類也,其所當仁之也。奚啻鳥獸蟲魚哉?而可殺則殺之,但其殺之也,服念而欽恤,哀矜而勿喜而已。若其罪可殺而不問其情,一切以不殺爲仁,則是亦私意也,非仁之全體也。於人且如此,況鳥獸蟲魚之爲人害者哉!
鳥而梟鴆,獸而豺狼,蟲而蛇虺,魚而鯨鱷,皆可殺者也。苟可以驅之而遠其跡,感之而徙其居,使不得爲害,則誠善矣,不然則殺之而已矣。
非害人者,而祭則殺之,養則殺之,盟則殺之,釁鐘則殺之,況其害人者哉!
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故遠庖廚,雖害於人者,苟有爲之除之者,豈必自殺之而後爲快哉?不然而有逼切於目前者,則不得不手自剪滅之也。
孔子不綱而已,未嘗幷與釣而廢之;不射宿而已,未嘗幷與弋而廢之。非害人者,而猶且自殺之,況害人者哉!
蓋嘗思之,《記》所云者,謂無故而殺之者也,程子所言者,蓋有術以制之,一放而不復爲人害故放之也。若放之而復入袵席間,嘬人肌膚,亂人心思,則必不每放之。
余於蚤蝎與虱,旣無術以制之,故遇輒殺之,如蛇鼠之類,亦不能縱焉,可逐則逐之,逐而不去,則不得不謀所以殺之,未知不得罪於古之仁人否乎?
蜈蚣能殺人,蟲之至毒者也。今日過吾膝前,驅之而不外向,不得已而殺之。丁丑,六月日,書。
記鷲棲行
[编辑]將縛數椽屋,家人勸令入鷲棲寺,求麻骨。幼宅不可,幼平勖之,余亦自念僧舍覆瓦,麻骨非其所甚惜,特以應民間求請而已,求之無甚害義。遂不復廣謀。
會妻叔父上舍公以合藥,有鷲棲之行,知余欲往,使從之。蓋公亦不以爲不可也。
旣至,旁近閭閻上下來聚者,殆與僧徒相半,皆爲麻骨來者也。左右攫拏爭多競捷,喧閙雜沓,便作一市肆,得之多寡,隨其力之強弱,僧徒無所與焉。晩至而無奴者,責之僧徒。至或加以笞朴,亦不能得。其朝夕供饋,牛馬芻牧,又紛然不勝其騷擾,所謂三寶和尙,奔走應接,不遑小息,如是者數日而罷。
余心竊愍然,而旣往在其中,義理爲利欲所奪,不能超然棄歸。以上舍公之力,得數十束,曝乾藏弆,皆賴公指使。頗自幸其不空行,及歸,恍然如初醒之人,追思其大醉時也。
糟糠婦人,雖非有遠識者,常恐以窮故受恥辱,使知其如此,必不勸余行,幼平亦不當贊之也。
上舍公廉介,取予不苟。所居屋下三架茅茨也,宜若須麻骨者。方爲三溪山長,而鷲棲乃三溪屬寺也。彼時院僕,以其私往留寺中者三四人,苟欲取之,不患無力勢,而泊然無一言相干,是其心內必非我也。然拳拳爲我費心力如彼者,特恤我之窮耳。
孟子曰:「窮不失義。」李克曰:「窮視其所不爲。」余以窮故,旣自失義,爲生平所不爲,又令漬及於長者,良可愧也。旣能知悔,後宜愼之,玆備錄焉,且以見幼宅之愛我爲藥石也。
南草說
[编辑]今年春,國中南草大貴,一錢大者一葉,小者二三葉。余貧不能買,輒從人乞之,此亦飮食之類,嘗歉焉以自愧,而未能改也。
歐陽公《答章伯鎭書》云:「惠茗,正爲所少之物。自病來,絶不飮酒,尤爲無聊,正藉此物,以增淸興爾。」
今南草,蓋茶酒之類也。自去年,國家禁公私用酒,無病而不飮酒已久矣。東俗不喜茶,欲忘憂而助興者,惟南草哉。余固非有淸興者而憂愁則萬端矣,非此物,殆無以銷遣。然若乞覓於人則不可也。
蓋茶酒南草,較他食物,稍近雅。故雖自好者,亦不屑屑於辭受取予之際,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縱不能止,亦宜戒之。適有惠新草者,無聊中喜而飮之,旣而見歐公此簡,意況有相近者,感而書。
泉解
[编辑]所寓直寢室後,有泉甘而洌,大旱不渴,宋人所謂「得一人焉」者也。外書,忌屋後開井,始來欲去之,家人及二小婢,利其用,皆不悅。余亦更思之,術家說不足信也。與其惑於不經而疑其凶,曷若折之以經訓,以歸之吉乎?
《易、蒙》之大象傳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余行不果、德不育甚矣。山下泉,莫美於斯,而今余朝夕觀焉,飮食食焉,沐浴用焉。使我能自反省乎,則行或可果、德或可育,是殆天所以相我也。吉孰大焉?於是益疏而渫之,築以石。
孝子吳後種傳
[编辑]夫大嶺以南,古稱鄒、魯,儒學之源,獨發於禮安。遺風餘俗,迨今不滅,士大夫家競以禮義相尙,而質行之美,或出於廝徒,君子之敎,豈不遠哉?
孝子吳後種,英陽鄭某奴也。家禮安縣治東易東學舍下,以善事父聞。家貧,朝晡不能自食,父常厭稻肉,祁寒雪虐,富豪或難暖處,種父不知寒也。然未嘗以非義憂父,惟盡其力之所及。
愍父老,晝非耕樵不出,夜在父側,耳其呼吸,或坐而至朝。里多逐利,走海入峽,種未嘗從也。日早興櫛頮,與妻調嘗衆味,潔盤盂而進焉,置庋藏以備歉時。其被服,以適溫凊。妻亦順承其意,未嘗言勞。
父嘗病,思川大魚,時隆冬。種謀諸隣里,皆曰:「無可爲也。」縣法,漁人藏氷魚,以須官索,種乃以斗米就求,會魚已盡入官,不果得。種心悶然歸,到汾江,將涉臨水,咄咄歎不已。水方氷堅,忽見大魚從氷隙,圉然而卧。種大喜走取之,魚不振掉,若死無氣者。歸進之父,父甚甘,病遂得愈。
上四年,朴文秀觀察嶺南,巡至禮安,聞種至行,致種及妻于館下,飮食之,投七百金于鄭某,使贖後種,據國法,與其父二品資。時百姓男女左右觀,文秀言曰:「孝哉,後種!竭力以養父。賢矣,其妻也!順夫之意,以成其孝。爾等亦人也,其效之。」明年,後種父死,種哀燬如知禮者。嘗爲學服事,以謹潔稱,與弟後善友愛篤,未嘗相過責。今存。
余嘗遊禮安,過後種居,在陶山之南,與古李節孝先生遺宅相距約數百弓。見縣人問後種事,咸嘖嘖以爲眞孝子也。頃年,密庵先生爲陶山長,至易東,坐明敎堂,招後種,坐之階上,稱其孝,給肉米,令供其父也。
序
[编辑]與族弟濯以江漢序
[编辑]余向在家鄕,與忍齋兄論內外輕重之辨。蓋忍兄之意,以爲扶持門戶,莫大於科擧,吾家零替方甚,用力時文,乃今日切近之務也。余則謂:士之學,猶農夫之耕也,乃職分所當爲,科擧是外物,雖或不得已而從俗,亦當以餘力爲之。若以家門零替之故,而便以學問爲弁髦,營營焉惟科擧之是求,則方今吾嶺累世以寒素相傳者多矣,卽三百年鄒、魯之邦,相率而爲滔滔利欲之鄕而止耶。論不合而罷,門內羣兄弟,方靡然趨忍兄之論。然亦聞濯以輩數人,隱然有意於捨擧業,而從事古人之學,心竊喜之。
及余來侍親側,而濯以之來,已數日矣。自我大人從海外移泊此土,宗族固皆欲日相問。然率迫冗故困貧約,多未能自遂者。今濯以亦上有父母之養,而出無驢馬,資糧不給,較其勢,無所異同者。乃能决然擺脫,觸冒潦熱,重繭而至,豈其情義有厚薄哉?蓋濯以之志有所爲也。
南方熱爍,瘴雨漫天,以我之經歷慣熟,亦不能堪敵,衣服坐卧,任吾意之所便,惟無疾是冀。尙且往往嘔泄昏仆,爲大人憂,而濯以日束帶危坐,穆然而進,受業惟謹,怡然而退,對卷終夕。飮食寢處,皆足以損人之身氣,而凡留五十餘日,觀其色,若益安而樂之者。旣受《庸學章句》、濂、閩諸書,微言奧旨,頗能領解,然猶探究不已,若悅其味而不忍捨者。間聽其言而察其意,於擧子業,蓋泊然不留於心也。是其存乎中,而飭於外,與夫所講而習焉者,無不與世俗異,蓋儼然一學問中人也。
夫濯以卽大成公之曾孫也。大成公之後兩世不仕,而以至於濯以。以忍兄之論律之,亦可以汲汲用力於時文者,乃其所從事如此,豈其昧於利害緩急之分,而不思夫扶門戶悅親心之大者乎?抑其心眞知科名之爲外物,而此學之爲職分所當爲者也。以我之見,濯以其庶乎有所自主於中者,而不爲俗習所撓奪,先進所牽制也的然矣。
雖然,吾於濯以猶不能無過慮焉。今濯以之歸也,其儕流必將曰:「是從某於數百里之外而受學焉,是爲學問者也。」遂摘抉其一言一動,少有差失,卽曰:「是爲學問,而何乃爾耶?」故爲調笑,使人殆不可堪。濯以於此,能確然自守,無沮縮則善矣。如其不然,欲苟避指目,謙讓不居,又欲自免於實不副名之譏,過自貶抑,爲左右彌縫之計,則幾何不因徇遷就,徬徨中道,終至於逡巡以退乎?
先輩固有不自表異,務爲鞱晦者。然此特撝謙之德,不求人知之意。若發軔之始,已有此心,决非勇往直前之道,彼《中庸》所謂「闇然而日章」、「的然而日亡」者豈謂是哉?余向於一童子,蓋嘗懲其如此。故今爲濯以言之,且欲因以自警焉。
《農工說》贈李學甫宗洙
[编辑]有農者於此,旣操耒耟,易畎畒矣,而語於人曰「農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有工匠於此,旣攻金玉,治木石矣,而語於人曰「工匠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
奔走而告於人曰「我爲農爲工匠」,則不可也,人問之,而曰「我果爲農爲工匠也」,其有不可乎?人問之,而曰「我爲農而能盡神農氏之妙。我爲工匠而能合公輸子之巧」,則不可也,人問之,而曰「我之爲農也,學神農氏之法也。我之爲工匠也,學公輸子之術也」,其有不可乎?
士之爲學,猶農者之爲農,工匠之爲工匠也。旣留意於斯,從事於斯矣,而語於人曰「學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奔走而告於人曰「我爲學」,則不可也,人問之,而曰「我果有志於學也」,其有不可乎?人問之,而曰「我爲學,而能造乎聖賢之域」,則不可也,人問之,而曰「我之爲學也,將以學聖賢之道也」,其有不可乎?
夫不爲而自以爲爲之者固誕矣,爲之而掩乎外,不知其可也;亡之而自以爲有之者固妄矣,有之而諱於人,不知其可也。
有爲之而掩之者,非所當爲而爲之者,有掩之者矣,爲所當爲而掩之,不亦異乎?有有之而諱之者,非所當有而有之者,有諱之者矣,有所當有而諱之,不亦苦乎?
嗟乎!習俗之弊也久矣。彼農與工匠者,衣食資用之所由出也,人知其無是則不可以生也。故爲民者擧爲之,人亦以爲當然而不之怪也。至於學也,人見其不足以榮其身肥其家,誇耀於鄕里而張大其門戶也。故爲士者皆望望然背而去之,以趨夫所以榮其身肥其家,誇耀於鄕里,而張大其門戶者。其能慨然自拔於流俗,不屑於彼,而用力於此者,乃一二於千百,而彼則羣起而笑之。嗟乎!習俗之弊也甚矣。
爲之者少,而笑之者衆,勢孤而難立,力寡而不敵,於是乎有爲之而掩之者,有有之而諱之者。掩與諱,起於不常有而生於恥與畏者也。不常有,則人怪之,見怪於人,則恥而畏之,恥之斯掩、畏之斯諱,此時俗之所使然也,豈古之道,而君子之所樂爲者哉?
修之於獨而毁之於衆,守之於私而廢之於公,怯怯然避其名,蹙蹙然斂其跡,行身不敢異於常人,與人言,不敢盡其所志。使古聖賢正大光明之道,局束偪側於吾胷臆之中,而不得措之於手足,出之於唇吻,有若駭異不祥之物,不可以示於人者然,況可望其發越宣著,充滿洋溢於天地之間哉?噫!士之欲有爲於此世也難矣。
雖然,吾之所以爲之者,乃吾之所當爲也;吾之所以有之者,乃吾之所當有也。爲吾之所當爲,有吾之所當有,而彼乃笑之,笑之者妄人也,吾何恥之有焉,而何畏之有焉?
恥而掩之,畏而諱之,是使聖賢之道,窮蹙而屈辱也。聖賢之道,由我而至於窮蹙而屈辱,則我且得罪於聖賢矣。我當汲汲求免於罪之不暇,人之笑也,又何足恤耶?我苟爲之也,苟有之也,行於事,可以勇往而公行之也,與人言,可以明告而直言之也,又何用掩諱爲哉?
夫農者爲農而無所恥,工匠爲工匠而無所畏,而士之於爲學也,獨可以恥而畏乎?農者不掩其爲農,工匠不諱其爲工匠,而士之於爲學也,獨可以掩而諱乎?天生蒸民,各有其職,職其職,而恥而畏,掩而諱,惑之甚者也。
世固有惡名譽之盛,而爲之謙抑退讓,以鞱晦之者。然是人也,皆學已成矣,德已深厚矣,所守者已確然而不可拔矣。外若無異於人,而內實超然於世俗之表,《易》所謂「卑而不可踰」,子思所謂「闇然而日章」者是也。
若初學之士則有不然者。方當向學求道之始,而已以鞱晦爲主,則不惟其志未固而易變,氣未充而易撓,駸駸然入於流俗而已。卽其中之所存也,固已微矣,而又抑而伏之、蔽而匿之,幾何其不至於磨滅而消亡哉?夫其初也,能出意思、用氣力,自脫於習俗纏繞之中,而爲之始初者,蓋不易矣,而一日乃居然而失之,豈非可惜之甚者乎?
聖人之言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能也。」蓋不患人之不知而已,未有曰「患人之知者也」,苟己之不能也,人無可知者,苟己之能也,人之知之也,亦無異焉。惟不能之是患而能之之是務耳,人不知與人知之,何干於己乎?患人之不知則不可也,能之而人知之也,吾亦將如之何哉?其亦任之而已矣。
余固無所爲者也。顧懦弱,每以退蹙爲事,旣晩而乃覺其病之不少,凡遇有志者,輒爲之相告,蓋懲於己而戒於人也。
有李學甫者,與余新相識。其年尙少,而其存於中、見乎外者,純乎其不雜,儼乎其若老成焉,余誠愛而畏之矣。然嘗聽其論之所歸,察其意之所重,未始不以韜晦爲可。其對人,退然若無能者,叩之,蹙然若不敢當者,蓋有以也。
夫韜晦誠美事也,而差之則乃所謂掩諱者也。我不敢知學甫之所爲者,是果人之所不當爲者乎?其所有者,是果人之所不當有者乎?
學聖賢之道而乃爲農工之所不爲,何哉?學甫志已立矣、行已篤矣,固不足深憂也。然愚者竊恐其計較之心多,而直截之意少,使人不能知其爲職分之所當爲,而聖賢之道,不能伸於世也。故旣相對言之,於其歸,申以告之。
記
[编辑]柏湖書堂記
[编辑]眞城,退陶李先生本貫縣也。與朱子之新安同,蓋古之名鄕而其士族至今,猶有淳雅之風,宗儒道尙文藝。
縣治西北芍藥山下,有翠壁澄潭之勝,存齋李先生,嘗游歷至此,愛玩逍遙,築臺以識之。先生歿,有門人金公兄弟,縣人也。爲禁耕牧,以護守焉,相傳爲存齋先生臺址。
先生之曾孫猷遠氏寓居漢川上,敎授里中秀士,有興起文學之功。於是縣之父老相與謀,置書室一區,爲諸學子藏修游息之所,而金公之孫光彥言於衆曰「先賢杖屨之地,埋沒久矣。今爲書室,何必他胥?表遺躅而興後學,於義兩得之」,僉曰:「然。」
遂爭相感激,奔走致力,公私協應,遠近資助,以丁丑夏始役,至戊寅春而成,凡若干架。金君某某、安君某某、申君某某、權君某某,前後遞幹諸事,其終始監董土木之工者,權君鼎昌,而本縣宰曹侯命協、金侯思默及知寧海府事鄭公玉,皆聞而善之,贊其成而濟其乏。以其地有所謂柏巖者,而前有川水成湖,名之曰柏湖書堂。
夫斯地也,其山水之勝,誠奇矣。然存齋先生東海人也。海上瑰特壯大之觀,不可一二數,乃越涉他境,眷眷躊躇於此一小丘者,安知不有意乎?先生道學之源,實出於退陶,見羹見牆,猶當思之,況於其先故肇基啓休之鄕邑乎?嘗聞先生欲卜居縣境,蓋愛其地有如是者。其築臺於此,必將爲後日計,如楮谷之冥棲、雷澤,使先生於焉棲息,而與縣之故家君子,講明陶山之敎,以訓廸其後生,必其所樂也,而乃不果焉,此亦千古之一恨也。然其陳跡,今且百年,而忽翼然爲絃誦之堂,若有以追成先生之志者,斯豈偶然哉?
《記》曰「嗜欲將至,有開必先」,荀卿子之言曰「千秋必反,理之常」也。意者眞城文敎之復盛,爲之兆也歟?嗟乎!或廢或興或成或毁或幽或顯,皆天也。凡君子所以不戚戚於當時,而必竢夫悠久者,爲是哉!而縣之諸賢趨向好惡,不隨俗變遷如此,此則又今之名都巨邑所不及也。其可尙已,玆爲記。
養拙堂記
[编辑]人之道,養爲貴,不養則不成。然養有當養,有不當養。以體則養其大,以德則養其正,養性以事天,養浩然之氣,以配道義,是養之當養者也,人之養,莫大乎是。
韓山李君信少有氣槩,言議不苟,遇事敢爲,在儕類中,稱爲傑然。旣年老,經歷世故多。於是稍自抑按而斂晦之,乃名其所居之堂曰養拙。
間以語於余曰:「吾前日不量世態之異於古昔,人心之不如我心。鄕黨之事,有可言者則言之,朋友之過失,有可規者則規之,以爲斯民之道,當如是也。旣而有所懲矣,自今將聞之而若無聞也,見之而若無見也,雖是非枉直紛然於前,而吾一無所與焉,則庶幾其免矣乎。此吾所以名堂之意也。」
余素懦弱,又自數十年來,以畏約自守,聞其言,犂然當乎心。已而念之,有不能無疑者。夫拙固非惡德。然謂之正則未也,君子之養,何必偏於是哉?況拙者巧之反也。不徇乎衆、不諧於俗,言觸忌諱、行犯譏誚。惟吾意之所向,而不顧人之喜惡,其於處世也,拙莫甚焉。黑白不分,淸濁無失,哫訾其言,突梯其行。不度義之可否,而惟計一己之利害,其於爲身也,巧莫甚焉。君信前日之所爲,眞所謂拙,而今日之所欲養者,無乃近於巧乎?而君信乃舍前日,而取於今,名與實,無乃有相戾者乎?
抑吾聞之,聖人於《易》之山雷,言養之道矣。其彖辭曰「頤貞吉」,而傳曰「養正則吉」,其大象之傳曰:「君子以,愼言語、節飮食。」蓋愼言語,卽養之以正者也。訥於言者,號爲拙,君信其有取於斯乎?然則君信之所謂拙乃《易》之所謂正也,吾於是乎可以無惑矣。夫苟養之以正,則由是而性可養也,浩然之氣可養也,又何必拙之云乎哉?
移壺庵記
[编辑]我七世叔祖孝廉公之後孫德潤,遷居關東十餘年,復移于嶺南之一善。間者歸川上故里,與宗族從容叙阻闊吐情素,而語於余曰:「吾自離鄕井,思墳墓、戀親戚,固無論已,山川草木、田園里落,何者不往來於心,而其尤所耿耿不能忘者壺隱亭也。先祖之所創,子孫門戶根本之所在,而其重修也,吾大父實幹之,吾輩幼少時,目見其殫盡心力。不幸吾諸兄弟蕩析漂流,宅舍園林,盡歸于他人,亭亦不能守,爲生產家。今其間架僅存而堂室牕壁,皆非其舊,池臺庭砌,堙削隤夷,爲采畦禾塍。吾竊悲之。在關東時,名所居之堂曰移壺,今又於所寓,別構數椽而曰移壺庵,以寓吾不忘舊物之意,其情亦慽矣,請爲吾記之。」
余曰:諾。善哉!禮反其所自始,樂樂其所自生,不忘其本,禮樂之所由作也。夫亭之興廢有數焉,固無可如何,處無可如何之地,而欲有所憑依,以少慰其心者,亦不忘本之一道也哉。雖然,溪山棟宇,非可移者也,移之,將以其名而已乎?孝廉公德行風流,爲朝廷之所甄拔,鄕里之所敬重。斯乃壺隱亭之實也。爲後孫者苟有志於紹述,可以載之身而運諸心,雖去家鄕萬里,可移也移之,無徒以亭之名,而以吾所謂實者移之,其可乎。是眞不忘其本者也。遂書以爲記。
識跋
[编辑]《安陵世典》識
[编辑]《安陵世典》者,安陵李氏諸先生禮說也。陶山之學,歷厓、鶴、敬堂,傳于存、葛二先生,而恒齋羽翼之,密庵、顧齋繼述之,其下數公,又相與謹守而不失,連世家學之盛,蔚然爲東南宗主。
其於禮也,蓋根於心而體於身,行之於家而達之於鄕邦,內外相孚,體用全具,有以見其道德仁義之成,敎訓正俗之備,而其出於後者,亦皆得之擩染薰襲之餘,彬彬有先進之風。是以其所論說,莫不有補於天秩之庸、人極之立,而非掇拾陳編,出入口耳者比也。
夫秦火之餘,禮書殘缺。然《儀禮》猶存周公之舊,戴氏所記,大抵皆聖賢之遺言,而參互敷演,以極旨趣,則有諸儒註疏,斟酌損益,以該古今,則有《朱子家禮》。此皆行于天下,人得而讀之者也。如欲行禮,不患無所考信,顧學之不博者,遇事而昧前言之有據,知之不逮者,臨卷而病古辭之難通,非先覺者爲之敎告而啓發之,何從而决其疑而措諸事乎?而況天下之生久矣,事之常者少而變者多。自孔、曾問答以來以至歷代制令,及我東方公私講議答述之說,殆若無復餘蘊,然猶不得以盡焉,往往所遇吉凶,有古人所不及言之者。是以每當一變,茫然莫知所處,不能不奔走於君子之門,此諸先生所以不得已而應之者也。
折聚訟於當時,而垂嘉惠於後人者,其功不亦大乎?厥或有事未至而硏之於慮,變未形而擬之於言,私相講訂,設爲斷案。蓋其見天下之動無窮也,而定之於前,使來者臨事而不困也,其用心之勤,又如何哉?
顧其遺文,旣各自爲一部,禮說又散見於往還書牘之間,倉卒考閱之煩,學者之所病也。存齋先生之曾孫猷遠宏甫氏乃悉采而輯之,以四禮彙分,別爲一書,總若干卷。盛矣哉!此祖子孫三世八賢,禮敎源流之所在也。凡李氏有事,不待越國而問,而以其家門之制,相告可也。世之尊信諸先生者,亦將隨所疑,而就正於是書焉,何獨爲安陵氏之典也哉?
孔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李氏文獻之足如此,後之言禮者,其有所徵也,夫是則又宏甫氏編輯之功也。其可謂賢子孫已矣。宏甫氏以樂行忝在通家後生之末,嘗辱示之,旣卒業,則又命識之于卷端,閱數年要責不置。屢辭不獲命,謹書其大略如此云爾。聞韶金樂行,謹識。
書正心說後
[编辑]心有體、有用,用工之方,不可偏主而偏廢。專於用而遺其體,則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其用無所原矣;專於體而遺其用,則無以行天下之達道,而其體無所施矣。此衆人膠擾之患,異端空寂之說,皆所以爲此心之害者也。是故體用俱正然後,方可爲心法之全功,吾儒之正學,而凡言心者,亦不可偏指而單言之也。
《大學》經文,但曰正其心,曰心正,則固貫幽明、該動靜,而體用兼擧矣。聖人之言,渾然不偏,有如是者。故朱子於《經》之《章句》及《或問》,亦統言之而已,則朱克履所謂「《經》之正心,是兼體用言」者,實非無稽之言,老先生所以不以爲病者,以此也歟!
雖然,體微而難見,用著而易知,靜之著力,賢智者或易於差,動之用工,衆人亦可以勉焉,而凡人之有生與心之爲物,自少至老、自朝至暮,靜時短而動時長,爲體也少而爲用也多。故聖人之敎人也,則必就其動而爲用者而告之,此曾子所以述孔子之旨,而以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言之者歟。
夫其微著難易之分,短長多少之等,固如彼矣,然用之不能無體,猶體之不能無用,今獨言用而不及體何也?蓋前乎此而爲體者,經文固已包之矣,而上自格致誠意,下至脩齊治平,皆以用之所行言之,則序於其間者,獨可以不主於用乎?所本者體而所主者用,此傳者立言之意也歟。
然近而撿乎一身,接乎一家,遠而施之一國,推之天下者,皆此心之用也,則其所係之大、所及之廣,爲如何哉?一有不得其正,則本末內外竝受其害,而隨其所加,符驗立見,是其可忽焉而不愼乎?故歷言其所以爲病之端,使學者,必察乎此而不失其正焉,此又傳者示人深切之意也歟。
今雲峯、整庵必以不得其正爲說心之體,則其意之所歸,偏重於體之一邊,不論其用之正不正,而惟恐其爲害於體耳。夫人之有心,將以應物也,正其體,將以致其用也。若不恤其用而徒患夫體之不正,兀兀奉持於寂然不動之際而已,則將安用是心哉?其不爲面壁之禪宗也者,幾希矣。
徽庵之說,於所謂「體之正」者,抑之太過,胡、羅二公之說,又輕用而重體,皆不免於偏,而其失傳文章句之意,則胡、羅尤甚矣。故余復論之。
書權而敬家藏《法言》謄本後
[编辑]此而敬家藏。而敬性好書,然多病,常以藥物爲事,且獨子無兄弟,家務燥濕無不管,不能專心於鉛槧。有欲傳書者,多取資於人,此本凡三數手相錯,而未塡者,尙數十張。
余寓居無聊,請以拙筆助之。自《重黎篇》第六張之第六字以下,至末張法言終云者,皆余筆也。註中字句,或有與舊本異者,蓋恐句有倒置,字有譌謬,故輒以妄見易之。或亡失舊本字,遂仍其闕,此是之也字,不甚爲有無者也。或有疑字未判眞𭆘者,空之,以待他日得善本,定之。皆註說然耳,而敬覽之恐致訝,知此意可也。若筆畫之拙劣,卽而敬已知之而許之矣。
而敬要余一言以識之,爲後日相記之資。余謂而敬不惡余陋,不毁裂之,則後足以相記矣,何用復贅識爲?若其註中字句之,所以變動者非識,恐正爲而敬所惡也。丁丑,十月,壬午,書。
書《耽羅志略》後
[编辑]丁巳,濟州牧使金公�卒于官,李大將森之從姪希夏代之。與我家非有雅素者,而存卹周救甚勤。先人旣出陸,猶以書寄問。後李官止水使,不得壽云,而吾不能往弔,其身後事,皆不可知,殊負以德相報之義。異日因京洛人,問其子孫之有無,如有之,特修世誼,至吾兄弟之後孫,無忘此意可也。
壬午,九月,二日,閱篋中故紙,見《耽羅志》抄錄者,追念往事,不勝悲感。爲之出涕,因識之如此。
箴銘
[编辑]自警箴
[编辑]冬之夜,昏昏以竟夜;夏之日,泛泛以送日。夏之夜、冬之日,昏昏泛泛之不足。
又
[编辑]積貨盈囷者,力工賈之功也,露積粟者,其不惰於農也。何士之不學而中空空?
質疑箴
[编辑]疑不思問,爲學之患。問而不精,非問之善。好之則裕,審之則明。蓄之必敗,闕之亦妨。聖哲尙戒,矧我之癡!於下尙問,矧於父師!我有至樂,朝夕趨庭。疑胡不質,質胡不精?天下義理,世間事物,豈盡默會,豈盡自得?不憤、不悱,其昏、其懦,矯我昏懦,庶免蒙蔀。
省身箴
[编辑]爾盥而灌,震弗喪匕。爾艮爾背,乃安其止。弗聰何校,毋聾爾耳。
座右銘己酉
[编辑]冹而凓也,我襛而煖。惄而枵也,我饎而䬼。脩塗之跟,胡踤而不趲,深井之繘,胡縮而不展。自我降而籥卄改,恒瞢瞢然如飮爩,補舊罅而刮舊垢,尙克始于作噩。
鏡銘
[编辑]我有兩眸,只以觀人之貌,不可以觀吾之貌。觀吾貌,如何?鏡以照。惟鏡之照,可以正吾貌。
君子爲己不爲人,責己不責人。吾將無眸而有鏡乎?鏡之照吾貌,必待吾之眸,遮吾之眸,焉知鏡之照乎?
欲觀吾貌也,不可無鏡,欲鏡之照吾貌,不可無眸,吾其有眸而後有鏡乎。所貴乎眸,以其瞭也,瞭而後,其視鏡也益昭。鏡之昭,待吾眸之瞭,眸之瞭,待吾心之正,吾其正心而後,有眸有鏡乎。
硯銘
[编辑]方其外,以象坤。圓其內,以象乾。雕之以金,盛之以水。其色火,其質土。匣以木,用於人。兩儀並,五行全,三才相參而位育,財成之妙寓焉。
紙銘此等却似頌贊,非銘之本體,而古亦有是例。
[编辑]洗鳳尾,操鼠鬚,濡龍髓,而無尺寸之素,何以寫腹中之錦繡?
燈銘
[编辑]月依微而不了,螢小燿而卽滅,惟火之光,可以照於字而歷歷。鐵檠近於侈,蠟燭近於濫,惟片木缺器,草實之油,海鱗之膏,可以昭其儉。
小刀銘
[编辑]干將利於剸犀革,而不適於裁籐裂帛。步光宜於將軍之帶,而不合於書生之腰。此吾之所以愛小刀。
硯滴銘
[编辑]應之不勞者,必有備。用之不乏者,必有貯。中夜疾書之時,赫蹄狀草之際,硯已渴而甕又空,走東溪而挹西泉。於是乎知斯器之爲要,於是乎驗斯器之爲便,彼三江、硯池之句,特騷人浮浪之言。
又
[编辑]呼吸異門,出入殊路。蘸之於盆,大海之尾閭;注之於硯,香爐之瀑布。
壽福枕銘
[编辑]爲善斯福,行仁斯壽。惟玆之枕,何能有佑?
上樑文
[编辑]孤山書堂上樑文
[编辑]百工居肆以成,生徒豈無隷業之所?衆人同聲相應,棟宇已有訖功之期,冠衿愜心,江山出色。
粤!惟書堂之刱號,玆蓋閭塾之遺規。雖設敎之方,古今有異,而成材之道,大小是隨。比隣相從,無離親去家之苦;朝夕爰處,有專精攻業之便。用是士夫之居,率多學舍之置。
顧玆臨河古縣,素稱安東名村。山水淸佳,人物蘩庶。往在中世,特爲文明之區;今於西臯,尙傳藏修之地。
惟其興替之有數,儒宮久作犂丘;堪嗟雅俗之相淆,勝界但一倉廨。況前輩凋零之已盡,奈後生振作之無方?闤闠囂塵,非敬業樂羣之所;圭蓽冗務,多損志分工之端。抱經安歸,庠序之弦誦寂寞;出門相逐,村巷之聚散怱忙。至如山寺旬月之提携,徒煩道途鞍馬之來往。苟欲專心於講習,莫若更設書齋。遂與合謀而經營,何幸適遇豐歲?
事係復舊,固宜重建於遺墟;務在從便,肆乃新卜於別岸。雖非一面公共之意,亦出本里僉同之謀。地勢逈臨郊原,兼孤絶爽塏之勝;人烟近在咫尺,有招呼應接之宜。
合小成多,除斗糓於公糶,無貧與富,給盤飧於役夫。寫南山之松,良材具足;隙西疇之事,一心來趨。經始幾時,忽見傑構之突兀;入處有日,行覩羣彥之盍簪。豈徒里閭之改觀?亦令遠近而聳聽。
將陳善頌,更有餘懷。彼皆自篤於工夫,不待他人之相勸;我亦忝仄於朋友,請效一言之奉規。
生斯世而業程文,固當隨分著力;在吾儒而主經學,尤合專心致知。洙、泗、濂、洛之書,莫作塲屋材料;道德仁義之說,乃是士子菑畬。何況立身而揚名,非但决科而登仕。天爵良貴在乎我,何如軒冕浮榮?令聞廣譽施於身,不啻文繡華飾。禮義忠信,各念先輩之遺風;孝友睦婣,共成仁里之美俗。
是所望也,將有辭於四方之觀瞻,豈不善哉?庶無愧於三代之庠塾。聊倣古事,輒相脩樑。
樑之東,岐山朝日上秋空。會看鳴鳥聞昭代,多士栽培棫樸中。
樑之西,臨川舊址草萋萋。隔岑興廢使人感,但願儒風思與齊。
樑之南,山脈祖宗牛、斗參。仰止應須懷往哲,高標淸德就中諳。
樑之北,近水峯巒雨後色。盡日相看自不厭,何須運動見功德?
樑之上,河漢昭回玉宇曠。莫是地名非偶然,文章臨照自天閬。
樑之下,禾黍油油滿巨野。不種誰能望有秋?吾人爲學敢荒惰?
伏願上樑之後,休運重回,文敎再振。家家出髦士,前輩後輩之相承;人人成茂才,大道小道之兼盡。不獨雄文巨筆,迭竪幟於詞壇,而又實工眞心,共立脚於正路。誦六經而讀四子,溯儒家之源流;明三物而遠八刑,裨聖世之風化。庶見吾道永興之驗,不負前脩遠期之心。
雲谷書堂上樑文
[编辑]文必會友,業貴樂羣。私室非羣居之可容,學舍須靜界之特設。爰協衆力,載構書堂,蓋將督羣蒙而振儒風,豈徒侈新觀而表士里?
竊惟此地溪山之勝,實助吾家文獻之傳。錦翁遺墟,維彼尋丈之內;適庵舊宅,卽此磉礎之間。授受繼開之功,天意固非偶爾;文明重累之美,地氣亦或使然。
蓋其列峀重岡,作前後藩垣之勢;平川複澗,有表裏襟帶之形。逈挹郊原,正受淸淑之氣;稍隔閭里,自成幽敻之區。況玆雲谷之稱,乃古晦庵所宅。南原、北澗,髣髴幽期之追陪;西嶺、東峯,依俙雜詩之諷詠。所以兩賢之於焉棲息,豈若恒人之適然來居?
山樑重摧,一壑之雲物無主;滄桑累變,數間之草屋成墟。帳外弦歌之塲,耕犂雜沓;窓前書帶之地,葵麥離披。有志後生,恨未買其遺址,解事羣彥,幸相應於良圖。
蓋此川前之村,本無閭側之塾。往在先故,家書樓而戶文房;厥或遊從,近儒宮而遠禪室。旣有懋敏之業,何必別作齋居?肆以全盛之時,不曾浪興工役。
自從父兄之零落,馴致子弟之惰荒。聚首博奕之塲,解頤錢糓之說,前輩固知自節,少流最爲可憂。雖挾簡編,殆同屠兒之禮佛,欲責文術,何異楚子之學齊?隨俗科擧之工,亦多滅裂;向上遠大之業,誰復擬論?
若求激勵之方,合有更張之道。虛市有地,氓庶攸歸;梵宮在山,僧釋所集。苟有盍簪肄業之所,庶爲統率勉學之資。
臨川舊基,豈不善於重設?孤山新構,自有嫌於相妨。矧惟兩翁遺躅之所留,寧非一方後人之可敬?永懷功德,幾多行過之嗟?未及門牆,擧切生晩之恨。如欲感發後進,宜此墟之置齋;不須建立新師,宛當時之受命。
詢謀旣合,經營斯勤,出力鳩財,差分遠近。籍名同事,不出族親,至於同里異姓之人,亦是吾家先祖之裔。家貧非所恤,寶莫重於詩書;年晩是何求,望惟在於似續。
主管者咸有幹局,何事不成?老少人同致誠心,雖勞無避。斤築之功方孱,革飛之觀已成。工匠足誇其技能,墟里頓生夫光彩。但念經紀之顚末,實多兢惕於心中。棟樑楹榱,皆取疇昔愛惜之木;升斗銖兩,或出朝夕顑頷之家。重大何如,辛勤無比。
嗟!吾黨之同約,忍此意之可忘?循舊習而蔑新工,固爲童幼之罪;崇虛名而無實效,亦係長上之愆。苟勸廸之無誠,有堂何益?倘表率之匪正,雖令不從。時吟《伐木》之詩,掃去閒談雜戲;共觀擊蒙之象,鑄出佳子賢孫。
若夫後生之流,自是其身之責。屋子果爲誰而設?工夫實由己而成。隨分竭才,何待他人相勉?讀書居業,不患無地可歸,如或怠忽而不勤,斯乃孝謹之未足。不學無識,將爲忝先之人,立身揚名,豈非顯親之道?念考翼積苦之意,莫作遊嬉之塲;顧書堂從事之名,無徇鄙俗之習。
進退聚散,一惟尊長是聽,追逐招呼,常以文雅爲主。比如百工居肆,庶見學業之漸成。恭惟二師在天,或有精靈之陰相。聊將誠禱,用助歡謠。
拋樑東,雨谷後岡纔一弓。歲旱甘霖初降處,坐看洗出好山容。
拋樑西,翠微臨水小亭棲。分留壠上千秋色,輸與吾家舊品題。
拋樑南,晴峯高起勢成三。朝陽夜月來相照,霞氣烟光雜翠嵐。
拋樑北,有峯當谷最高特。從來世上不傳名,功德雖多誰復識?
拋樑上,衣狗片時難具狀。但願莫遮白日光,從龍興雨慰農望。
拋樑下,潺湲溪水走前野。試看膚寸出山時,石竇濺流氣共瀉。
伏願上樑之後,文敎雲興,衿佩風動,家家回陽來之運,人人有日邁之工,下者馳藝苑而主詞壇,高則泝學海而登道岸,倘或見需於斯世,尙其有類乎此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