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堂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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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九思堂集
卷八
作者:金乐行
1893年
卷九

杂著[编辑]

读《易》说[编辑]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尽天下之常变、该天下之义理,本不可以一端求之。然以其为卜筮之书也,象变占辞,往往与目前所遇之时、所处之地合,而吉凶悔吝,随而具著。故后世读之者,不暇穷其源探其赜,而独悦于其文句之间,遂以为避凶趋吉去害就利之资。上自公卿贵人,下至韦布处士,鲜不以读《易》为名,朋友师弟之勉导而指授之者,常在四子、《诗》、《礼》之先,嗟乎!亦衰世之意也。

虽然,《易》中大义,在于扶阳抑阴,其所重在于刚健中正,而以诸卦言之,《屯》之经纶,《坎》之行有尚,《遁》之与时行,《睽》之同而异,《困》之以刚中,盖亦处难行患之一道也。

窃怪夫世之论《易》者,执其一而遗其全。于《大过》之象则舍独立不惧,而独取遁世无闷,于《坤》之爻则略直方大,而必曰“括囊无咎”,其所主每在于低头退步,保惜一己之意,其于开物成务之大用,岂不为偏?而末流之弊,阳或可抑而阴或可扶也,刚健中正,不为贵,而柔懦偏邪,不为非也,如之何其可也?

是故学《易》者,必先取夫《干》之自强不息,《蒙》之果行育德,《大壮》之非礼弗履,《晋》之自昭明德,《损》、《益》之惩窒、迁改等处,以为受用之地,而若《否》之俭德辟难,《既济》之思患豫防,不害为随时相济之一义。

然其要归,又在利贞二字。盖贞,正也固也。贞则无不利,不贞则无攸利,贞则过涉灭顶,亦不为咎,不贞则不出门庭,未免于凶矣。是故六十四卦之义,皆以利贞为主,而又有曰“利永贞”,永贞,又利之大者也。读《易》者,盍亦以此意读之哉?

余乃男之穷者也,余之为此言,人必有怪笑之者。然窃恐圣人垂《象》、《系辞》之意,不但为免祸保身之一涂而已。故私识之如此,将以就正于虚受之君子云尔。

改字艮夫[编辑]

《易》卦莫善于《谦》、《艮》。夫以《干》之元亨、《泰》之吉亨,其爻犹有亢龙之悔、复隍之乱,而惟《谦》与《艮》,六爻皆无凶。

今以《艮》言之。六二、九三,虽有不拯、列夤之象,然六二系乎所主而非其咎也,九三亦不过为君子之过而已。故其占但为心不快、厉熏心,而不至于凶也。

若初六、六四、六五之无咎、悔亡,虽不能元吉而大亨,其不失正而以中固,已为守身慎言之道。至于上九敦艮之吉则乃君子终身之大节,虽《禹谟》所谓安汝止,《大学》所谓止至善,何以尚焉?是故彖传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而程子仲尼之仕止久速当之,至哉,《艮》之时义也!

虽然,欲敦于艮者,非艮其背则不能也。凡人之节移于晩,守失于终,事废于久者,徒以有欲牵于前而乱其心也。苟能止于所不见,而忘我,如不获其身,不交于物,如行其庭不见其人,则于止,岂不能厚其终哉!有欲则当止而求动,不能止物而不止诸躬,其思出位而其辅无序,天下之凶,将并至矣。尚何望于终之厚哉。故艮其背,凡以防止乎此,而求所以进乎敦者也。

抑九三与上九,同为成卦之主,然九三有熏心之厉,而上九乃有敦艮之吉。夫始以吉而终以凶,不若始以厉而终以吉也,此又《艮》之所以为六十四卦之最善,而与《谦》同其德者欤。

昔高王父瓢隐先生,隐居于英阳县大青之先庄,而颜其草堂曰敦艮,盖艮即我家世渊源之所自,而后孙所宜仰体而追述者也。

余初名晋行,先人晩年改锡之曰乐行,而字以旧所行退甫仍之,乡里或有以犯其先讳,易甫以夫,以相接者交际之间,既有所妨碍。且又自念退非嘉义也。子路兼人,故夫子退之,昌黎气锐而标高,故字以退。余之病,在于柔懦而不刚勇,委靡而不奋厉,志日下而业日退,是宜以进而药之,不可以退而益其病也。若以行于时而言之,有进然后有退,余初不进者也,何退之有。于余皆无所当。乃取其文之相近者与义之利于行者,而更之曰艮夫,盖于退,去其辵,易甫以夫,如乡人之呼余者也。

夫乐则行、忧则违,即《干》之初九潜藏之义,而与《艮》之彖传及初六艮趾之辞合,夫然后名与字,相应矣。

但未知吾之果能顾名与字而思其义,以不负先人之意,而使今日之言,不归于虚设否乎。姑以是告于朋友。

《礼》君子已孤,不更名,若字则无论之者。故朱子既孤矣,而改其字元曰仲。

心体用说[编辑]

静是体动是用,大槩如此。然动是静者之动也,静是动者之静也,非二物也。故方其静而为体也,此心之全,即在于是,而无复有所谓“动而为用”者;及其动而为用也,此心之全,又在于是,而无复有所谓“静而为体”者。

是以南轩尝谓已发之后,中何尝不在里面,朱子非之曰:“已发之后,中又只在里面,则已发者与未发者,自为一物,不相涉入。”盖言其已发者即此未发之理,发见于此而非各自为一物也。然其自静而动也,非出而外也,自动而静也,非从外而反乎中也,即其所居之地,而动而静也。

所谓“其所居之地”者即躯壳之内、方寸之间,此非入而中乎?所应者皆在外者也,此非出而外乎?

曰:心之为物也,虚而无不包,灵而无不通,寓于形气之中,而非可以形气局焉者也。故虽在躯壳之内、方寸之间,而其大无外,四海六合,无不在其度内,是岂有出入中外之可论耶?是以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朱子又曰:“此心廓然,岂有中外之限?”其义可见矣。

方其静也,自坐榻之外、跬步之间,亦无所与,而其动也,天下之广、事物之众,无不普焉,则其为体也小,而为用也大欤?

曰:有微著而无大小。盖体大故用大,体小则用何自而大乎?天下之广、事物之众,其理莫不具于体之中,率其体而发者,斯之谓用。是以程子曰“无性外之物”,夫性外无物,则心外无物可知矣。朱子又曰“天下虽大,而吾心之体无不该”,其义益明矣。

静而为体也,众理具矣,而动而为用也,随所感而发见焉,则众理不应一时而倂发。宜若用有所偏而体有所分,方其动也,犹有静者存焉,而今曰“动而为用也,此心之全,在于是,而无复有所谓静而为体者”何也?

曰:物之所感各异,则心之应之者,自有所主,其未感者,非所可论也。然心之所以为体用,固一而不二者也。方其为体则一于体而已,为用则一于用而已,夫焉有半为体而半为用者乎?

盖其为体也,虽曰众理毕具,亦何尝片片各成一个,如有形之物哉?浑然一体之中而有灿然者在,随感而应,各有情状,而其依旧浑然者耳。故虽俄顷之间,众物沓至,左右应接,千涂万辙,而逐事逐物,莫非此全体之发,如恻隐羞恶喜怒哀乐,其所主虽异,而其发者皆全体也。

故有相统摄者,有相通贯而相为首尾者,朱子论仁义礼智处亦有此意,盖体既如彼,则用亦当如此矣。观于“上蔡之惭恐汗出,而明道以为恻隐之心”者及子游所谓“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者,亦可见矣。

此其故何哉?其浑然而为体者一也。静则皆静、动则皆动,岂有一方动而一则静,一方为用而一则为体者哉?

此虽未见先贤之明言及此者,而其理似有如是者,当问于朋友而正焉。

读《法言》,有感而书此下至《泉解》,丁丑北寓录。[编辑]

呜呼!《寡见》第九章曰:“君子不可得以侍也,侍君子,晦斯光、窒斯通、亡斯有、辱斯荣、败斯成。”呜呼!君子今不可侍也。使荷翁雪翁在世,而讷翁江左琅轩诸公,皆无恙者,吾之居于此,其乐当如何哉?

吾固不及已,馀三公,皆吾二十年所事者也。江左琅轩,又何其不寿也?使今日在者,亦不甚老也,呜呼!

织席说[编辑]

俚谑云“村措大少习科文,不成名,为风月,又稍衰则业织席,而遂老死”,盖贱侮之言也,而远于儒雅,损于风致,织席其甚者也。故尤鄙下之,为穷老者之终事。

人如是而终,诚可哀已。然亦循其分而已矣,不必遽非笑之也。今余科文、风月,皆非所事,寓居山中,其穷益甚,耕耘樵采,乃其分也,况织席之不甚费筋力者哉!

家人闷余之徒食而无所用心,乞席材于其兄弟家,强要之,且请邻翁授其法。余不获已,抑而为之。始也手涩而心不入,甚艰以迟,终日而得寸焉。既日久稍熟,措手自便捷,心与法涵,往往顾语傍人,而经纬错综,皆顺其势而不差。

于是乎忘其苦而耽好之,非飮食便旋及尊客来,则不辍焉。计自朝至暮,可得尺,自能者视之,犹钝矣,而在余可谓大进矣。

天下之短于才而拙于谋者,莫如余,学之旬月,能至于是,是技也,为天下之贱也可知也,余业之固其宜哉。虽以是终吾身,亦不辞焉,分所当也。为之有益于余者五。不徒食一也。简闲出入二也。盛暑忘蒸汗,当昼不困睡三也。心不一于忧愁,言不暇于支蔓四也。既成而精者将以安老母,粗者将以藉吾身与妻儿,而使小婢辈亦免于寝土,有馀将以分人之如余穷者五也。丁丑,夏五月日,书。

杀蜈蚣说[编辑]

《记》曰“凡有血气之类,不身剪也”,明道先生《放蝎颂》曰“杀之则伤仁,放之则伤义,与其伤于仁,宁伤于义”,余尝未晓其旨。

窃谓人我之类也,其所当仁之也。奚啻鸟兽虫鱼哉?而可杀则杀之,但其杀之也,服念而钦恤,哀矜而勿喜而已。若其罪可杀而不问其情,一切以不杀为仁,则是亦私意也,非仁之全体也。于人且如此,况鸟兽虫鱼之为人害者哉!

鸟而枭鸩,兽而豺狼,虫而蛇虺,鱼而鲸鳄,皆可杀者也。苟可以驱之而远其迹,感之而徙其居,使不得为害,则诚善矣,不然则杀之而已矣。

非害人者,而祭则杀之,养则杀之,盟则杀之,衅钟则杀之,况其害人者哉!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远庖厨,虽害于人者,苟有为之除之者,岂必自杀之而后为快哉?不然而有逼切于目前者,则不得不手自剪灭之也。

孔子不纲而已,未尝幷与钓而废之;不射宿而已,未尝幷与弋而废之。非害人者,而犹且自杀之,况害人者哉!

盖尝思之,《记》所云者,谓无故而杀之者也,程子所言者,盖有术以制之,一放而不复为人害故放之也。若放之而复入衽席间,嘬人肌肤,乱人心思,则必不每放之。

余于蚤蝎与虱,既无术以制之,故遇辄杀之,如蛇鼠之类,亦不能纵焉,可逐则逐之,逐而不去,则不得不谋所以杀之,未知不得罪于古之仁人否乎?

蜈蚣能杀人,虫之至毒者也。今日过吾膝前,驱之而不外向,不得已而杀之。丁丑,六月日,书。

鹫栖[编辑]

将缚数椽屋,家人劝令入鹫栖寺,求麻骨。幼宅不可,幼平勖之,余亦自念僧舍覆瓦,麻骨非其所甚惜,特以应民间求请而已,求之无甚害义。遂不复广谋。

会妻叔父上舍公以合药,有鹫栖之行,知余欲往,使从之。盖公亦不以为不可也。

既至,旁近闾阎上下来聚者,殆与僧徒相半,皆为麻骨来者也。左右攫拏争多竞捷,喧闹杂沓,便作一市肆,得之多寡,随其力之强弱,僧徒无所与焉。晩至而无奴者,责之僧徒。至或加以笞朴,亦不能得。其朝夕供馈,牛马刍牧,又纷然不胜其骚扰,所谓三宝和尚,奔走应接,不遑小息,如是者数日而罢。

余心窃愍然,而既往在其中,义理为利欲所夺,不能超然弃归。以上舍公之力,得数十束,曝干藏弆,皆赖公指使。颇自幸其不空行,及归,恍然如初醒之人,追思其大醉时也。

糟糠妇人,虽非有远识者,常恐以穷故受耻辱,使知其如此,必不劝余行,幼平亦不当赞之也。

上舍公廉介,取予不苟。所居屋下三架茅茨也,宜若须麻骨者。方为三溪山长,而鹫栖三溪属寺也。彼时院仆,以其私往留寺中者三四人,苟欲取之,不患无力势,而泊然无一言相干,是其心内必非我也。然拳拳为我费心力如彼者,特恤我之穷耳。

孟子曰:“穷不失义。”李克曰:“穷视其所不为。”余以穷故,既自失义,为生平所不为,又令渍及于长者,良可愧也。既能知悔,后宜慎之,玆备录焉,且以见幼宅之爱我为药石也。

南草说[编辑]

今年春,国中南草大贵,一钱大者一叶,小者二三叶。余贫不能买,辄从人乞之,此亦飮食之类,尝歉焉以自愧,而未能改也。

欧阳公《答章伯镇书》云:“惠茗,正为所少之物。自病来,绝不飮酒,尤为无聊,正借此物,以增清兴尔。”

今南草,盖茶酒之类也。自去年,国家禁公私用酒,无病而不飮酒已久矣。东俗不喜茶,欲忘忧而助兴者,惟南草哉。余固非有清兴者而忧愁则万端矣,非此物,殆无以销遣。然若乞觅于人则不可也。

盖茶酒南草,较他食物,稍近雅。故虽自好者,亦不屑屑于辞受取予之际,不矜细行,终累大德,纵不能止,亦宜戒之。适有惠新草者,无聊中喜而飮之,既而见欧公此简,意况有相近者,感而书。

泉解[编辑]

所寓直寝室后,有泉甘而洌,大旱不渴,人所谓“得一人焉”者也。外书,忌屋后开井,始来欲去之,家人及二小婢,利其用,皆不悦。余亦更思之,术家说不足信也。与其惑于不经而疑其凶,曷若折之以经训,以归之吉乎?

《易、蒙》之大象传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余行不果、德不育甚矣。山下泉,莫美于斯,而今余朝夕观焉,飮食食焉,沐浴用焉。使我能自反省乎,则行或可果、德或可育,是殆天所以相我也。吉孰大焉?于是益疏而渫之,筑以石。

孝子吴后种[编辑]

夫大岭以南,古称,儒学之源,独发于礼安。遗风馀俗,迨今不灭,士大夫家竞以礼义相尚,而质行之美,或出于厮徒,君子之教,岂不远哉?

孝子吴后种英阳某奴也。家礼安县治东易东学舍下,以善事父闻。家贫,朝晡不能自食,父常厌稻肉,祁寒雪虐,富豪或难暖处,父不知寒也。然未尝以非义忧父,惟尽其力之所及。

愍父老,昼非耕樵不出,夜在父侧,耳其呼吸,或坐而至朝。里多逐利,走海入峡,未尝从也。日早兴栉颒,与妻调尝众味,洁盘盂而进焉,置庋藏以备歉时。其被服,以适温凊。妻亦顺承其意,未尝言劳。

父尝病,思川大鱼,时隆冬。谋诸邻里,皆曰:“无可为也。”县法,渔人藏冰鱼,以须官索,乃以斗米就求,会鱼已尽入官,不果得。心闷然归,到汾江,将涉临水,咄咄叹不已。水方冰坚,忽见大鱼从冰隙,圉然而卧。大喜走取之,鱼不振掉,若死无气者。归进之父,父甚甘,病遂得愈。

上四年,朴文秀观察岭南,巡至礼安,闻至行,致及妻于馆下,飮食之,投七百金于某,使赎后种,据国法,与其父二品资。时百姓男女左右观,文秀言曰:“孝哉,后种!竭力以养父。贤矣,其妻也!顺夫之意,以成其孝。尔等亦人也,其效之。”明年,后种父死,哀毁如知礼者。尝为学服事,以谨洁称,与弟后善友爱笃,未尝相过责。今存。

余尝游礼安,过后种居,在陶山之南,与古李节孝先生遗宅相距约数百弓。见县人问后种事,咸啧啧以为真孝子也。顷年,密庵先生为陶山长,至易东,坐明教堂,招后种,坐之阶上,称其孝,给肉米,令供其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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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族弟濯以江汉[编辑]

余向在家乡,与忍斋兄论内外轻重之辨。盖兄之意,以为扶持门户,莫大于科举,吾家零替方甚,用力时文,乃今日切近之务也。余则谓:士之学,犹农夫之耕也,乃职分所当为,科举是外物,虽或不得已而从俗,亦当以馀力为之。若以家门零替之故,而便以学问为弁髦,营营焉惟科举之是求,则方今吾累世以寒素相传者多矣,即三百年之邦,相率而为滔滔利欲之乡而止耶。论不合而罢,门内群兄弟,方靡然趋兄之论。然亦闻濯以辈数人,隐然有意于舍举业,而从事古人之学,心窃喜之。

及余来侍亲侧,而濯以之来,已数日矣。自我大人从海外移泊此土,宗族固皆欲日相问。然率迫冗故困贫约,多未能自遂者。今濯以亦上有父母之养,而出无驴马,资粮不给,较其势,无所异同者。乃能决然摆脱,触冒潦热,重茧而至,岂其情义有厚薄哉?盖濯以之志有所为也。

南方热烁,瘴雨漫天,以我之经历惯熟,亦不能堪敌,衣服坐卧,任吾意之所便,惟无疾是冀。尚且往往呕泄昏仆,为大人忧,而濯以日束带危坐,穆然而进,受业惟谨,怡然而退,对卷终夕。飮食寝处,皆足以损人之身气,而凡留五十馀日,观其色,若益安而乐之者。既受《庸学章句》、诸书,微言奥旨,颇能领解,然犹探究不已,若悦其味而不忍舍者。间听其言而察其意,于举子业,盖泊然不留于心也。是其存乎中,而饬于外,与夫所讲而习焉者,无不与世俗异,盖俨然一学问中人也。

濯以即大成公之曾孙也。大成公之后两世不仕,而以至于濯以。以兄之论律之,亦可以汲汲用力于时文者,乃其所从事如此,岂其昧于利害缓急之分,而不思夫扶门户悦亲心之大者乎?抑其心真知科名之为外物,而此学之为职分所当为者也。以我之见,濯以其庶乎有所自主于中者,而不为俗习所挠夺,先进所牵制也的然矣。

虽然,吾于濯以犹不能无过虑焉。今濯以之归也,其侪流必将曰:“是从某于数百里之外而受学焉,是为学问者也。”遂摘抉其一言一动,少有差失,即曰:“是为学问,而何乃尔耶?”故为调笑,使人殆不可堪。濯以于此,能确然自守,无沮缩则善矣。如其不然,欲苟避指目,谦让不居,又欲自免于实不副名之讥,过自贬抑,为左右弥缝之计,则几何不因徇迁就,徬徨中道,终至于逡巡以退乎?

先辈固有不自表异,务为鞱晦者。然此特㧑谦之德,不求人知之意。若发轫之始,已有此心,决非勇往直前之道,彼《中庸》所谓“暗然而日章”、“的然而日亡”者岂谓是哉?余向于一童子,盖尝惩其如此。故今为濯以言之,且欲因以自警焉。

《农工说》赠李学甫宗洙[编辑]

有农者于此,既操耒耟,易畎畒矣,而语于人曰“农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有工匠于此,既攻金玉,治木石矣,而语于人曰“工匠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

奔走而告于人曰“我为农为工匠”,则不可也,人问之,而曰“我果为农为工匠也”,其有不可乎?人问之,而曰“我为农而能尽神农氏之妙。我为工匠而能合公输子之巧”,则不可也,人问之,而曰“我之为农也,学神农氏之法也。我之为工匠也,学公输子之术也”,其有不可乎?

士之为学,犹农者之为农,工匠之为工匠也。既留意于斯,从事于斯矣,而语于人曰“学非吾之所知也”,其可乎?奔走而告于人曰“我为学”,则不可也,人问之,而曰“我果有志于学也”,其有不可乎?人问之,而曰“我为学,而能造乎圣贤之域”,则不可也,人问之,而曰“我之为学也,将以学圣贤之道也”,其有不可乎?

夫不为而自以为为之者固诞矣,为之而掩乎外,不知其可也;亡之而自以为有之者固妄矣,有之而讳于人,不知其可也。

有为之而掩之者,非所当为而为之者,有掩之者矣,为所当为而掩之,不亦异乎?有有之而讳之者,非所当有而有之者,有讳之者矣,有所当有而讳之,不亦苦乎?

嗟乎!习俗之弊也久矣。彼农与工匠者,衣食资用之所由出也,人知其无是则不可以生也。故为民者举为之,人亦以为当然而不之怪也。至于学也,人见其不足以荣其身肥其家,夸耀于乡里而张大其门户也。故为士者皆望望然背而去之,以趋夫所以荣其身肥其家,夸耀于乡里,而张大其门户者。其能慨然自拔于流俗,不屑于彼,而用力于此者,乃一二于千百,而彼则群起而笑之。嗟乎!习俗之弊也甚矣。

为之者少,而笑之者众,势孤而难立,力寡而不敌,于是乎有为之而掩之者,有有之而讳之者。掩与讳,起于不常有而生于耻与畏者也。不常有,则人怪之,见怪于人,则耻而畏之,耻之斯掩、畏之斯讳,此时俗之所使然也,岂古之道,而君子之所乐为者哉?

修之于独而毁之于众,守之于私而废之于公,怯怯然避其名,蹙蹙然敛其迹,行身不敢异于常人,与人言,不敢尽其所志。使古圣贤正大光明之道,局束偪侧于吾胸臆之中,而不得措之于手足,出之于唇吻,有若骇异不祥之物,不可以示于人者然,况可望其发越宣著,充满洋溢于天地之间哉?噫!士之欲有为于此世也难矣。

虽然,吾之所以为之者,乃吾之所当为也;吾之所以有之者,乃吾之所当有也。为吾之所当为,有吾之所当有,而彼乃笑之,笑之者妄人也,吾何耻之有焉,而何畏之有焉?

耻而掩之,畏而讳之,是使圣贤之道,穷蹙而屈辱也。圣贤之道,由我而至于穷蹙而屈辱,则我且得罪于圣贤矣。我当汲汲求免于罪之不暇,人之笑也,又何足恤耶?我苟为之也,苟有之也,行于事,可以勇往而公行之也,与人言,可以明告而直言之也,又何用掩讳为哉?

夫农者为农而无所耻,工匠为工匠而无所畏,而士之于为学也,独可以耻而畏乎?农者不掩其为农,工匠不讳其为工匠,而士之于为学也,独可以掩而讳乎?天生蒸民,各有其职,职其职,而耻而畏,掩而讳,惑之甚者也。

世固有恶名誉之盛,而为之谦抑退让,以鞱晦之者。然是人也,皆学已成矣,德已深厚矣,所守者已确然而不可拔矣。外若无异于人,而内实超然于世俗之表,《易》所谓“卑而不可逾”,子思所谓“暗然而日章”者是也。

若初学之士则有不然者。方当向学求道之始,而已以鞱晦为主,则不惟其志未固而易变,气未充而易挠,骎骎然入于流俗而已。即其中之所存也,固已微矣,而又抑而伏之、蔽而匿之,几何其不至于磨灭而消亡哉?夫其初也,能出意思、用气力,自脱于习俗缠绕之中,而为之始初者,盖不易矣,而一日乃居然而失之,岂非可惜之甚者乎?

圣人之言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能也。”盖不患人之不知而已,未有曰“患人之知者也”,苟己之不能也,人无可知者,苟己之能也,人之知之也,亦无异焉。惟不能之是患而能之之是务耳,人不知与人知之,何干于己乎?患人之不知则不可也,能之而人知之也,吾亦将如之何哉?其亦任之而已矣。

余固无所为者也。顾懦弱,每以退蹙为事,既晩而乃觉其病之不少,凡遇有志者,辄为之相告,盖惩于己而戒于人也。

李学甫者,与余新相识。其年尚少,而其存于中、见乎外者,纯乎其不杂,俨乎其若老成焉,余诚爱而畏之矣。然尝听其论之所归,察其意之所重,未始不以韬晦为可。其对人,退然若无能者,叩之,蹙然若不敢当者,盖有以也。

夫韬晦诚美事也,而差之则乃所谓掩讳者也。我不敢知学甫之所为者,是果人之所不当为者乎?其所有者,是果人之所不当有者乎?

学圣贤之道而乃为农工之所不为,何哉?学甫志已立矣、行已笃矣,固不足深忧也。然愚者窃恐其计较之心多,而直截之意少,使人不能知其为职分之所当为,而圣贤之道,不能伸于世也。故既相对言之,于其归,申以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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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湖书堂[编辑]

真城退陶先生本贯县也。与朱子新安同,盖古之名乡而其士族至今,犹有淳雅之风,宗儒道尚文艺。

县治西北芍药山下,有翠壁澄潭之胜,存斋先生,尝游历至此,爱玩逍遥,筑台以识之。先生殁,有门人金公兄弟,县人也。为禁耕牧,以护守焉,相传为存斋先生台址。

先生之曾孙猷远氏寓居汉川上,教授里中秀士,有兴起文学之功。于是县之父老相与谋,置书室一区,为诸学子藏修游息之所,而金公之孙光彦言于众曰“先贤杖屦之地,埋没久矣。今为书室,何必他胥?表遗躅而兴后学,于义两得之”,佥曰:“然。”

遂争相感激,奔走致力,公私协应,远近资助,以丁丑夏始役,至戊寅春而成,凡若干架。金君某某、安君某某、申君某某、权君某某,前后递干诸事,其终始监董土木之工者,鼎昌,而本县宰命协思默及知宁海府事,皆闻而善之,赞其成而济其乏。以其地有所谓柏岩者,而前有川水成湖,名之曰柏湖书堂

夫斯地也,其山水之胜,诚奇矣。然存斋先生东海人也。海上瑰特壮大之观,不可一二数,乃越涉他境,眷眷踌躇于此一小丘者,安知不有意乎?先生道学之源,实出于退陶,见羹见墙,犹当思之,况于其先故肇基启休之乡邑乎?尝闻先生欲卜居县境,盖爱其地有如是者。其筑台于此,必将为后日计,如楮谷冥栖雷泽,使先生于焉栖息,而与县之故家君子,讲明陶山之教,以训廸其后生,必其所乐也,而乃不果焉,此亦千古之一恨也。然其陈迹,今且百年,而忽翼然为弦诵之堂,若有以追成先生之志者,斯岂偶然哉?

《记》曰“嗜欲将至,有开必先”,荀卿子之言曰“千秋必反,理之常”也。意者真城文教之复盛,为之兆也欤?嗟乎!或废或兴或成或毁或幽或显,皆天也。凡君子所以不戚戚于当时,而必俟夫悠久者,为是哉!而县之诸贤趋向好恶,不随俗变迁如此,此则又今之名都巨邑所不及也。其可尚已,玆为记。

养拙堂[编辑]

人之道,养为贵,不养则不成。然养有当养,有不当养。以体则养其大,以德则养其正,养性以事天,养浩然之气,以配道义,是养之当养者也,人之养,莫大乎是。

韩山李君信少有气槩,言议不苟,遇事敢为,在侪类中,称为杰然。既年老,经历世故多。于是稍自抑按而敛晦之,乃名其所居之堂曰养拙

间以语于余曰:“吾前日不量世态之异于古昔,人心之不如我心。乡党之事,有可言者则言之,朋友之过失,有可规者则规之,以为斯民之道,当如是也。既而有所惩矣,自今将闻之而若无闻也,见之而若无见也,虽是非枉直纷然于前,而吾一无所与焉,则庶几其免矣乎。此吾所以名堂之意也。”

余素懦弱,又自数十年来,以畏约自守,闻其言,犂然当乎心。已而念之,有不能无疑者。夫拙固非恶德。然谓之正则未也,君子之养,何必偏于是哉?况拙者巧之反也。不徇乎众、不谐于俗,言触忌讳、行犯讥诮。惟吾意之所向,而不顾人之喜恶,其于处世也,拙莫甚焉。黑白不分,清浊无失,哫訾其言,突梯其行。不度义之可否,而惟计一己之利害,其于为身也,巧莫甚焉。君信前日之所为,真所谓拙,而今日之所欲养者,无乃近于巧乎?而君信乃舍前日,而取于今,名与实,无乃有相戾者乎?

抑吾闻之,圣人于《易》之山雷,言养之道矣。其彖辞曰“颐贞吉”,而传曰“养正则吉”,其大象之传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飮食。”盖慎言语,即养之以正者也。讷于言者,号为拙,君信其有取于斯乎?然则君信之所谓拙乃《易》之所谓正也,吾于是乎可以无惑矣。夫苟养之以正,则由是而性可养也,浩然之气可养也,又何必拙之云乎哉?

移壶庵[编辑]

我七世叔祖孝廉公之后孙德润,迁居关东十馀年,复移于岭南一善。间者归川上故里,与宗族从容叙阻阔吐情素,而语于余曰:“吾自离乡井,思坟墓、恋亲戚,固无论已,山川草木、田园里落,何者不往来于心,而其尤所耿耿不能忘者壶隐亭也。先祖之所创,子孙门户根本之所在,而其重修也,吾大父实干之,吾辈幼少时,目见其殚尽心力。不幸吾诸兄弟荡析漂流,宅舍园林,尽归于他人,亭亦不能守,为生产家。今其间架仅存而堂室窗壁,皆非其旧,池台庭砌,堙削𬯎夷,为采畦禾塍。吾窃悲之。在关东时,名所居之堂曰移壶,今又于所寓,别构数椽而曰移壶庵,以寓吾不忘旧物之意,其情亦戚矣,请为吾记之。”

余曰:诺。善哉!礼反其所自始,乐乐其所自生,不忘其本,礼乐之所由作也。夫亭之兴废有数焉,固无可如何,处无可如何之地,而欲有所凭依,以少慰其心者,亦不忘本之一道也哉。虽然,溪山栋宇,非可移者也,移之,将以其名而已乎?孝廉公德行风流,为朝廷之所甄拔,乡里之所敬重。斯乃壶隐亭之实也。为后孙者苟有志于绍述,可以载之身而运诸心,虽去家乡万里,可移也移之,无徒以亭之名,而以吾所谓实者移之,其可乎。是真不忘其本者也。遂书以为记。

识跋[编辑]

《安陵世典》识[编辑]

《安陵世典》者,安陵李氏诸先生礼说也。陶山之学,历敬堂,传于二先生,而恒斋羽翼之,密庵顾斋继述之,其下数公,又相与谨守而不失,连世家学之盛,蔚然为东南宗主。

其于礼也,盖根于心而体于身,行之于家而达之于乡邦,内外相孚,体用全具,有以见其道德仁义之成,教训正俗之备,而其出于后者,亦皆得之擩染薰袭之馀,彬彬有先进之风。是以其所论说,莫不有补于天秩之庸、人极之立,而非掇拾陈编,出入口耳者比也。

火之馀,礼书残缺。然《仪礼》犹存周公之旧,戴氏所记,大抵皆圣贤之遗言,而参互敷演,以极旨趣,则有诸儒注疏,斟酌损益,以该古今,则有《朱子家礼》。此皆行于天下,人得而读之者也。如欲行礼,不患无所考信,顾学之不博者,遇事而昧前言之有据,知之不逮者,临卷而病古辞之难通,非先觉者为之教告而启发之,何从而决其疑而措诸事乎?而况天下之生久矣,事之常者少而变者多。自问答以来以至历代制令,及我东方公私讲议答述之说,殆若无复馀蕴,然犹不得以尽焉,往往所遇吉凶,有古人所不及言之者。是以每当一变,茫然莫知所处,不能不奔走于君子之门,此诸先生所以不得已而应之者也。

折聚讼于当时,而垂嘉惠于后人者,其功不亦大乎?厥或有事未至而硏之于虑,变未形而拟之于言,私相讲订,设为断案。盖其见天下之动无穷也,而定之于前,使来者临事而不困也,其用心之勤,又如何哉?

顾其遗文,既各自为一部,礼说又散见于往还书牍之间,仓卒考阅之烦,学者之所病也。存斋先生之曾孙猷远宏甫氏乃悉采而辑之,以四礼汇分,别为一书,总若干卷。盛矣哉!此祖子孙三世八贤,礼教源流之所在也。凡李氏有事,不待越国而问,而以其家门之制,相告可也。世之尊信诸先生者,亦将随所疑,而就正于是书焉,何独为安陵氏之典也哉?

孔子曰:“礼吾能言之,不足征也,礼吾能言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李氏文献之足如此,后之言礼者,其有所征也,夫是则又宏甫氏编辑之功也。其可谓贤子孙已矣。宏甫氏以乐行忝在通家后生之末,尝辱示之,既卒业,则又命识之于卷端,阅数年要责不置。屡辞不获命,谨书其大略如此云尔。闻韶金乐行,谨识。

书正心说后[编辑]

心有体、有用,用工之方,不可偏主而偏废。专于用而遗其体,则无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其用无所原矣;专于体而遗其用,则无以行天下之达道,而其体无所施矣。此众人胶扰之患,异端空寂之说,皆所以为此心之害者也。是故体用俱正然后,方可为心法之全功,吾儒之正学,而凡言心者,亦不可偏指而单言之也。

《大学》经文,但曰正其心,曰心正,则固贯幽明、该动静,而体用兼举矣。圣人之言,浑然不偏,有如是者。故朱子于《经》之《章句》及《或问》,亦统言之而已,则朱克履所谓“《经》之正心,是兼体用言”者,实非无稽之言,老先生所以不以为病者,以此也欤!

虽然,体微而难见,用著而易知,静之著力,贤智者或易于差,动之用工,众人亦可以勉焉,而凡人之有生与心之为物,自少至老、自朝至暮,静时短而动时长,为体也少而为用也多。故圣人之教人也,则必就其动而为用者而告之,此曾子所以述孔子之旨,而以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言之者欤。

夫其微著难易之分,短长多少之等,固如彼矣,然用之不能无体,犹体之不能无用,今独言用而不及体何也?盖前乎此而为体者,经文固已包之矣,而上自格致诚意,下至修齐治平,皆以用之所行言之,则序于其间者,独可以不主于用乎?所本者体而所主者用,此传者立言之意也欤。

然近而捡乎一身,接乎一家,远而施之一国,推之天下者,皆此心之用也,则其所系之大、所及之广,为如何哉?一有不得其正,则本末内外并受其害,而随其所加,符验立见,是其可忽焉而不慎乎?故历言其所以为病之端,使学者,必察乎此而不失其正焉,此又传者示人深切之意也欤。

云峯整庵必以不得其正为说心之体,则其意之所归,偏重于体之一边,不论其用之正不正,而惟恐其为害于体耳。夫人之有心,将以应物也,正其体,将以致其用也。若不恤其用而徒患夫体之不正,兀兀奉持于寂然不动之际而已,则将安用是心哉?其不为面壁之禅宗也者,几希矣。

徽庵之说,于所谓“体之正”者,抑之太过,二公之说,又轻用而重体,皆不免于偏,而其失传文章句之意,则尤甚矣。故余复论之。

权而敬家藏《法言》誊本后[编辑]

而敬家藏。而敬性好书,然多病,常以药物为事,且独子无兄弟,家务燥湿无不管,不能专心于铅椠。有欲传书者,多取资于人,此本凡三数手相错,而未塡者,尚数十张。

余寓居无聊,请以拙笔助之。自《重黎篇》第六张之第六字以下,至末张法言终云者,皆余笔也。注中字句,或有与旧本异者,盖恐句有倒置,字有讹谬,故辄以妄见易之。或亡失旧本字,遂仍其阙,此是之也字,不甚为有无者也。或有疑字未判真𭆘者,空之,以待他日得善本,定之。皆注说然耳,而敬览之恐致讶,知此意可也。若笔画之拙劣,即而敬已知之而许之矣。

而敬要余一言以识之,为后日相记之资。余谓而敬不恶余陋,不毁裂之,则后足以相记矣,何用复赘识为?若其注中字句之,所以变动者非识,恐正为而敬所恶也。丁丑,十月,壬午,书。

书《耽罗志略》后[编辑]

丁巳,济州牧使卒于官,大将之从侄希夏代之。与我家非有雅素者,而存恤周救甚勤。先人既出陆,犹以书寄问。后官止水使,不得寿云,而吾不能往吊,其身后事,皆不可知,殊负以德相报之义。异日因京洛人,问其子孙之有无,如有之,特修世谊,至吾兄弟之后孙,无忘此意可也。

壬午,九月,二日,阅箧中故纸,见《耽罗志》抄录者,追念往事,不胜悲感。为之出涕,因识之如此。

箴铭[编辑]

自警箴[编辑]

冬之夜,昏昏以竟夜;夏之日,泛泛以送日。夏之夜、冬之日,昏昏泛泛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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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货盈囷者,力工贾之功也,露积粟者,其不惰于农也。何士之不学而中空空?

质疑箴[编辑]

疑不思问,为学之患。问而不精,非问之善。好之则裕,审之则明。蓄之必败,阙之亦妨。圣哲尚戒,矧我之痴!于下尚问,矧于父师!我有至乐,朝夕趋庭。疑胡不质,质胡不精?天下义理,世间事物,岂尽默会,岂尽自得?不愤、不悱,其昏、其懦,矫我昏懦,庶免蒙蔀。

省身箴[编辑]

尔盥而灌,震弗丧匕。尔艮尔背,乃安其止。弗聪何校,毋聋尔耳。

座右铭己酉[编辑]

冹而凓也,我襛而煖。惄而枵也,我饎而䬼。修涂之跟,胡踤而不趱,深井之繘,胡缩而不展。自我降而籥卄改,恒瞢瞢然如飮爩,补旧罅而刮旧垢,尚克始于作噩。

镜铭[编辑]

我有两眸,只以观人之貌,不可以观吾之貌。观吾貌,如何?镜以照。惟镜之照,可以正吾貌。

君子为己不为人,责己不责人。吾将无眸而有镜乎?镜之照吾貌,必待吾之眸,遮吾之眸,焉知镜之照乎?

欲观吾貌也,不可无镜,欲镜之照吾貌,不可无眸,吾其有眸而后有镜乎。所贵乎眸,以其了也,了而后,其视镜也益昭。镜之昭,待吾眸之了,眸之了,待吾心之正,吾其正心而后,有眸有镜乎。

砚铭[编辑]

方其外,以象坤。圆其内,以象乾。雕之以金,盛之以水。其色火,其质土。匣以木,用于人。两仪并,五行全,三才相参而位育,财成之妙寓焉。

纸铭此等却似颂赞,非铭之本体,而古亦有是例。[编辑]

洗凤尾,操鼠须,濡龙髓,而无尺寸之素,何以写腹中之锦绣?

灯铭[编辑]

月依微而不了,萤小燿而即灭,惟火之光,可以照于字而历历。铁檠近于侈,蜡烛近于滥,惟片木缺器,草实之油,海鳞之膏,可以昭其俭。

小刀铭[编辑]

干将利于剸犀革,而不适于裁藤裂帛。步光宜于将军之带,而不合于书生之腰。此吾之所以爱小刀。

砚滴铭[编辑]

应之不劳者,必有备。用之不乏者,必有贮。中夜疾书之时,赫蹄状草之际,砚已渴而瓮又空,走东溪而挹西泉。于是乎知斯器之为要,于是乎验斯器之为便,彼三江、砚池之句,特骚人浮浪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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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异门,出入殊路。蘸之于盆,大海之尾闾;注之于砚,香炉之瀑布。

寿福枕铭[编辑]

为善斯福,行仁斯寿。惟玆之枕,何能有佑?

上梁文[编辑]

孤山书堂上梁文[编辑]

百工居肆以成,生徒岂无隶业之所?众人同声相应,栋宇已有讫功之期,冠衿惬心,江山出色。

粤!惟书堂之刱号,玆盖闾塾之遗规。虽设教之方,古今有异,而成材之道,大小是随。比邻相从,无离亲去家之苦;朝夕爰处,有专精攻业之便。用是士夫之居,率多学舍之置。

顾玆临河古县,素称安东名村。山水清佳,人物蘩庶。往在中世,特为文明之区;今于西皋,尚传藏修之地。

惟其兴替之有数,儒宫久作犂丘;堪嗟雅俗之相淆,胜界但一仓廨。况前辈凋零之已尽,奈后生振作之无方?阛阓嚣尘,非敬业乐群之所;圭荜冗务,多损志分工之端。抱经安归,庠序之弦诵寂寞;出门相逐,村巷之聚散匆忙。至如山寺旬月之提携,徒烦道途鞍马之来往。苟欲专心于讲习,莫若更设书斋。遂与合谋而经营,何幸适遇丰岁?

事系复旧,固宜重建于遗墟;务在从便,肆乃新卜于别岸。虽非一面公共之意,亦出本里佥同之谋。地势迥临郊原,兼孤绝爽垲之胜;人烟近在咫尺,有招呼应接之宜。

合小成多,除斗糓于公粜,无贫与富,给盘飧于役夫。写南山之松,良材具足;隙西畴之事,一心来趋。经始几时,忽见杰构之突兀;入处有日,行睹群彦之盍簪。岂徒里闾之改观?亦令远近而耸听。

将陈善颂,更有馀怀。彼皆自笃于工夫,不待他人之相劝;我亦忝仄于朋友,请效一言之奉规。

生斯世而业程文,固当随分著力;在吾儒而主经学,尤合专心致知。之书,莫作场屋材料;道德仁义之说,乃是士子菑畬。何况立身而扬名,非但决科而登仕。天爵良贵在乎我,何如轩冕浮荣?令闻广誉施于身,不啻文绣华饰。礼义忠信,各念先辈之遗风;孝友睦姻,共成仁里之美俗。

是所望也,将有辞于四方之观瞻,岂不善哉?庶无愧于三代之庠塾。聊仿古事,辄相修梁。

梁之东,岐山朝日上秋空。会看鸣鸟闻昭代,多士栽培棫朴中。

梁之西,临川旧址草萋萋。隔岑兴废使人感,但愿儒风思与齐。

梁之南,山脉祖宗参。仰止应须怀往哲,高标清德就中谙。

梁之北,近水峯峦雨后色。尽日相看自不厌,何须运动见功德?

梁之上,河汉昭回玉宇旷。莫是地名非偶然,文章临照自天阆。

梁之下,禾黍油油满巨野。不种谁能望有秋?吾人为学敢荒惰?

伏愿上梁之后,休运重回,文教再振。家家出髦士,前辈后辈之相承;人人成茂才,大道小道之兼尽。不独雄文巨笔,迭竖帜于词坛,而又实工真心,共立脚于正路。诵六经而读四子,溯儒家之源流;明三物而远八刑,裨圣世之风化。庶见吾道永兴之验,不负前修远期之心。

云谷书堂上梁文[编辑]

文必会友,业贵乐群。私室非群居之可容,学舍须静界之特设。爰协众力,载构书堂,盖将督群蒙而振儒风,岂徒侈新观而表士里?

窃惟此地溪山之胜,实助吾家文献之传。锦翁遗墟,维彼寻丈之内;适庵旧宅,即此磉础之间。授受继开之功,天意固非偶尔;文明重累之美,地气亦或使然。

盖其列峀重冈,作前后藩垣之势;平川复涧,有表里襟带之形。迥挹郊原,正受清淑之气;稍隔闾里,自成幽敻之区。况玆云谷之称,乃古晦庵所宅。南原、北涧,髣髴幽期之追陪;西岭、东峯,依俙杂诗之讽咏。所以两贤之于焉栖息,岂若恒人之适然来居?

山梁重摧,一壑之云物无主;沧桑累变,数间之草屋成墟。帐外弦歌之场,耕犂杂沓;窗前书带之地,葵麦离披。有志后生,恨未买其遗址,解事群彦,幸相应于良图。

盖此川前之村,本无闾侧之塾。往在先故,家书楼而户文房;厥或游从,近儒宫而远禅室。既有懋敏之业,何必别作斋居?肆以全盛之时,不曾浪兴工役。

自从父兄之零落,驯致子弟之惰荒。聚首博奕之场,解颐钱糓之说,前辈固知自节,少流最为可忧。虽挟简编,殆同屠儿之礼佛,欲责文术,何异子之学?随俗科举之工,亦多灭裂;向上远大之业,谁复拟论?

若求激励之方,合有更张之道。虚市有地,氓庶攸归;梵宫在山,僧释所集。苟有盍簪肄业之所,庶为统率勉学之资。

临川旧基,岂不善于重设?孤山新构,自有嫌于相妨。矧惟两翁遗躅之所留,宁非一方后人之可敬?永怀功德,几多行过之嗟?未及门墙,举切生晩之恨。如欲感发后进,宜此墟之置斋;不须建立新师,宛当时之受命。

询谋既合,经营斯勤,出力鸠财,差分远近。籍名同事,不出族亲,至于同里异姓之人,亦是吾家先祖之裔。家贫非所恤,宝莫重于诗书;年晩是何求,望惟在于似续。

主管者咸有干局,何事不成?老少人同致诚心,虽劳无避。斤筑之功方孱,革飞之观已成。工匠足夸其技能,墟里顿生夫光彩。但念经纪之颠末,实多兢惕于心中。栋梁楹榱,皆取畴昔爱惜之木;升斗铢两,或出朝夕顑颔之家。重大何如,辛勤无比。

嗟!吾党之同约,忍此意之可忘?循旧习而蔑新工,固为童幼之罪;崇虚名而无实效,亦系长上之愆。苟劝廸之无诚,有堂何益?倘表率之匪正,虽令不从。时吟《伐木》之诗,扫去闲谈杂戏;共观击蒙之象,铸出佳子贤孙。

若夫后生之流,自是其身之责。屋子果为谁而设?工夫实由己而成。随分竭才,何待他人相勉?读书居业,不患无地可归,如或怠忽而不勤,斯乃孝谨之未足。不学无识,将为忝先之人,立身扬名,岂非显亲之道?念考翼积苦之意,莫作游嬉之场;顾书堂从事之名,无徇鄙俗之习。

进退聚散,一惟尊长是听,追逐招呼,常以文雅为主。比如百工居肆,庶见学业之渐成。恭惟二师在天,或有精灵之阴相。聊将诚祷,用助欢谣。

抛梁东,雨谷后冈才一弓。岁旱甘霖初降处,坐看洗出好山容。

抛梁西,翠微临水小亭栖。分留垅上千秋色,输与吾家旧品题。

抛梁南,晴峯高起势成三。朝阳夜月来相照,霞气烟光杂翠岚。

抛梁北,有峯当谷最高特。从来世上不传名,功德虽多谁复识?

抛梁上,衣狗片时难具状。但愿莫遮白日光,从龙兴雨慰农望。

抛梁下,潺湲溪水走前野。试看肤寸出山时,石窦溅流气共泻。

伏愿上梁之后,文教云兴,衿佩风动,家家回阳来之运,人人有日迈之工,下者驰艺苑而主词坛,高则溯学海而登道岸,倘或见需于斯世,尚其有类乎此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