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18
卷十八
[编辑]書三
[编辑]鄂縣門人王心敬摭次
與當事論出處〈【拾遺】〉
[编辑]伏念顒以韋布之微,有此遭逢,欣感無既,尚何濡遲。惟是捫心慚懼,有不敢冒昧者四,不得不覦縷陳之:顒幼孤失學,庸謬罔似,祇緣浮慕曩哲,以致浪招逐臭,誠所謂純盜虛聲,毫無實詣者也。前督台體朝廷旁求盛懷,誤加物色,遂塵宸聰。蓋以頤或有微長,可充葑菲,而不知顒學不通古今,識不達世務,上之既不足以備顧問;次之又不足以備器使。倘不審己量力,何以仰副當寧,不亦辱朝廷而羞天下之士哉!此其不敢一也。
顒父喪時,遺顒隻身,再無次丁。顒母彭氏守寡鞠顒,艱危殊常,饑寒坎壇,蓋不啻出萬死而得一生。顒後雖成立,然無一椽寸土之產,資生罔藉,赤貧如故,三旬九食,衣不蔽形。顒母形影相吊,未嘗有一日之溫飽,竟艱難病亡。亡之日,無以為殮,縣令駱鍾麟聞而傷之,捐俸具棺,始獲襄事,皆顒不能治生之所致也。使彼時稍有意外之遇,顒當如毛義之捧檄而喜,顒母之苦,豈遂如此其淒慘?顒風木之憾,豈遂永抱於終天?今九原不可作矣!昔賢有言:「祭之豐,不如養之薄也;殺牛而祭,不若雞豚之逮親存也。」顒每念及此,未嘗不涕泣自傷,今養不逮親,不孝之罪,終身莫贖。今上方以孝洽天下,豈可使不孝之人妄膺特典,以玷今上之化理耶?昔朱百年之母以冬月亡,亡之時身無綿衣,百年每以為痛,遂終身不復衣綿。孫侔早孤事母,志於祿養未遂,及母病革,自誓終身不仕。後客江淮間,劉敞知揚州,特疏薦聞,召之不赴。既而沈遘、王陶、韓維又連薦之,詔地方起送,終不赴。當時朝廷亦憐其情而曲全之,史策至今傳為美談。顒雖無二子之孝,而心則二子之心,今日之事,顒母既不及見,顒亦何忍遠離墳墓,獨冒其榮。此其不敢二也。
先儒謂士人之辭受出處,非獨其一身之事而已,其出處之得失,乃關風俗之盛衰,故尤不可以不窯也。今既以顒為隱逸矣,若以隱而叨榮,則是美官要職可以隱而坐致也,開天下以飾偽之端。其不得志於科目者,必將退而外假高尚之名,內濟梯榮之實,人人爭以終南作捷徑矣。顒雖不肖,實不忍以身作俑,使風俗由顒而壞。此其不敢三也。
顒雖病廢草野,實蔭息今上化育之中,踐土食毛,莫非今上之思。居恒念可以稱報於萬一者,惟有提撕人心,勸人改過遷善耳。以故謬不自揆,逢人開導,人見顒寒素是甘,以為超然於名利之外,多所信向。今若一旦變操,人必以顒平日講勸,藉以為立名之地,謀利之階,轉相嗤鄙,灰其向善之念,將來縱千講萬勸,人亦不復信矣,顒亦何由而藉以默讚今上之化育耶?此其不敢四也。其他曲折,難以舉。方今高賢大良,濟濟盈廷,亦何需於顒一人,而使之內逢素心,外滋罪戾,恐非所以保全之也。況自古聖帝明王,莫不嘉幽隱,獎恬退,故堯、舜之於巢許,湯、武之於隨光,西漢之於「四皓」東漢之於嚴光及周黨、徐樨,以至宋之陳搏、邵雍、林逋、魏野,元之許謙、劉因、杜本、蕭蚪,皆安車蒲輪,屢徵不起,從而褒之,以端風化。蓋以其道雖未宏,志不可奪,足以立懦夫之骨,息貪競之風,所謂以無用為用,乃激勵廉恥之一大機也。
顒昏愚庸陋,懿修固不敢望古人,而絕跡紛華,亦不敢白外於古人。若隱居復出,杜門復開,是負朝廷之深知,翻辱闡幽之盛舉,則其為罪大矣!且今上方比隆三五,超越百王,豈可使盛世無一石隱以昭風厲乎?顒是以反覆思維,瀝血剖心,不厭諄懇之瀆,非直為身謀,實所以為國謀也。伏望執事矜顒之苦衷上諒顒之非矯,俯賜保全,力為轉覆,則曲戍之仁,賢於推轂,而顒之項戴洪慈,更萬萬矣!
〈【此癸丑冬,與當事書也。稿被鞏郡友人揣去,近始得之,特補入。】〉
寄子〈【戊午】〉
[编辑]我日抱隱痛,詳具《堊室錄感》一書。祇緣身本奇窮,不能事吾母於生前,滿期永棲堊室,晨夕瞻禮供奉,聊事母像於沒後,不意為虛名所累,繒弋屢及,倘見逼不已,惟有一死。死後,宜懷藏《錄感》,斂以粗衣白棺,權厝像側,三年後方可附葬吾母墓旁。我生為抱憾之人,死為抱憾之鬼,斷勿掛紙開吊,輕受親友之奠。惟望封鎖祠宇,勿令閑人出入,以時灑掃,勿斷香火;稍有資力,即圖葺治,垂戒子孫,虔修時祀。汝事母以孝,待弟以恩,刻意耕讀,謹身立德,則汝父為不亡矣。勉之!勉之!
答友人
[编辑]自古聖帝明王,莫不待士以禮,印有十徵五聘不出者,並未嘗強之使出。今上寬仁,遠過前代。前番恃徵隱逸一事,兩奉溫綸,僕以病廢不能應詔,初未嘗令地方逼致;此番博學宏辭之選,僕寡學不文,原非淹雅之彥,又豈忍使之冒昧從事,抱病就徵乎?乃經承發檄,嚴如秋霜,台驗視,實千古所未有,流聞四方,業已褻國體而羞天下之士。胥役繩之如囚,官吏立逼起程。僕受逼不過,深不欲生,滴水粒米,不人口者五晝夜。犬子號慟,門人悲泣,僕一一遺囑訣別。幸督台憐僕無罪,容僕歸家養屙。數日來,雖飲食稍進,略有生氣,然喉中覺有梅核,倘戍膈噎之疾,恐難久生於世。歸家閉關謝客,一味靜養,臨行留此,聊以報謝,伏枕口占,不盡欲言。
答范彪西徵君
[编辑]僕荊扉反鎖,久與世睽,唯敝友顧寧人之來,則為破例啟鑰,聊一盤桓。語及朗季諸儒先,僕深以來獲盡睹辛文敬遺書為憾,渠遂退而以先生所寄《四書說》見貽,於序文中始知先生。隨即轉托知交,求先生所梓《理學備考》、《廣理學備考》、《晉國垂棘》、《三晉語錄》、《治學一貫》諸大刻,見所未見,益知先生惠揚絕學,勤勤懇懇,曲竭心力,不覺起敬起仰。
六月十六日,僕抱疾臥床,小兒忽自門隙傳進台翰暨佳刻,恍若從天而降,如獲拱壁。第獎借過情,非所敢當。歷讀佳刻諸弁言,成痛快醒發,豁人心目,《備考》暨仁者贈諸名筆,業已煌煌簡端,僕何人斯,敢於佛頂著糞耶?兼區區素堅文戒,若一旦破例,後有求者,將何辭以謝?愛我如先生,知必相諒於常情之外,不我罪也。抑《備考》一書,去取布置及中間書法,多有可商,既已鍥行,則無及矣。僕本奇窮,生平來嘗自購一書,皆借之他人,隨閱隨璧,未嘗久停,所示借單,愧無以應。然虎穀、虛齋、月湖、可久諸人,雖以理學著聲,其於理學實未深入,議論似無足觀。月川乃一質行君子,生平拳拳理學固可欽,而《夜行燭》等書,膚拙無大發明,雖不閱可也。此復。抉枕口占,不盡欲言。
又
[编辑]「有意為善,雖善亦私」,此前人見道語。蓋心須寂然不動,感而後通,惻隱、羞惡、是非、辭讓,隨感而形,自然而然,莫非天則,非勉然而然,起爐作灶。若無所感而有意為善,猶未見孺子入井,而輒欲怵惕。失何思何慮、寂然不勁之本體,便是起爐作灶。即一無所為而為,毫弗涉私,亦是出位逐外。行仁義非由仁義,非私而何?
鄉蒞靖江講會,在座諸名宿,咸襲門戶道學皮毛之見,力排「無善無惡」之旨。鄙意則謂人果真實從事性功,惡固不可有,善亦豈可執。善與惡須一切放下,胸無一善可執,方為至善,方是「盡性至命」之絕詣。若盡性而猶有為善之見,橫於胸中,物而不化,未免心為善累,猶限為金玉屑障。性何由盡?命何由至?故必忘而又忘,並忘亦忘,令心如太虛,始獲庶幾。去夏,倉卒狂率,妄謂《理學備考》,多有可商。書既發而驚悔無及。謂宜開罪於先生,乃不惟不以為罪,且俾論定,盛德虛懷,愈令人欺服欽仰。既欲綾輯《昭代理學備考》,俟草奉就緒,或不妨預先見示。竊願默佐下風,勉效一得,抑業、因是而竊有感焉。
士既業儒,則儒不可以無監。鏡以照面,則面之淨垢見;監以觀儒,則儒之得失見。見淨垢,斯知去垢以求淨;見得失,斯知舍失以求得。古今著述雖多,卻少一儒監,儒惟無監,以故業儒者無所懲勸,學術不明,人才不興,所從來矣—區區蚤歲,謬不自量,上自孔、曾、思、孟,下至漢、隋、唐、宋、元、明諸儒,以及事功、節義、經術、文藝,分門別類,淑慝並揭,勒為儒監一書,而細評之,俾儒冠儒服者,因觀興感,知所決擇。草創尚未就緒,中遭亂離,原稿盡戍烏有。二十年來,貧病相仍,精力弗逮,斯念遂灰,不復拈舉。今先生編纂勤懇,同視僕之踩慵隳廢,不覺瞠乎其後矣。
魏、應二子,皆文人中之有氣骨者。魏久已修文地下,應亦近傳作古,完名全操,蓋棺論定,則未死者,一日未死,一日有下達之憂。《易》曰:「敦艮之吉,以厚終也。」田畫語鄒志完曰:「願君勿以此舉自滿,士所當為者,不止此也。」期相與共勉之!
又
[编辑]恭讀《理學備考》,摯集雖稱去取精嚴,中間不無泛入。正一開天明道,洞徹大原,有體有用,理學集成之大儒如姚江,反同「彼哉」之例,列於又目,次分注謂「學脈至姚江而一變」。夫姚江之變,乃一變而至於道也。當士習支離蔽錮之餘,得此一變,揭出天然固有之良,令人當下識心悟性,猶撥雲霧而睹天日。否則,道在邇而求諸遠,醉生夢死,不自知覺,可不為之大哀耶—孫序視辛序,真切警策,雖若稍遜,而集內明目張膽宗主姚江,不瞻前顧後徇流俗,不效鄉原道學畏非刺。非學務著裹,心有獨契,烏能如是卓哉!鍾元可謂獨具隻眼,超出門戶拘曲之見萬萬矣。僕學兼采眾長,未嘗專主一家,非區區阿其所好,私一姚江,而真是真非之所在,實難自昧。續補備考,往往有本非正一理學,或因其節烈,或摭及文學,或膚學淺士,本宜附見,而大書特書,儼然與先哲並列者,尤指不勝屈。筒冊濟濟,多固可喜,龐亦可慮,宜嚴其至正,尊其至真,闡揚其至純,觀者斯無聞然矣。又按萬曆、天啟閭,蒲州有張滌汀先生諱煇字去浮者,與曹真予同登辛卯鄉書,初任教諭,官終鄖陽同知,所至講學,發理明暢。其序馮少噓《太華書院會語》,見地筆力,過曹老,其履歷詳具《仰山堂集》中。今《備考》遠采他人,而近遣斯人。凡此,在高明必自有說,庸陋如僕,則不能無疑。敢質。
答許畢憲
[编辑]學術不明,人失其心,周旋馳騖於塵玢中,滔滔而是。熊子以英齡而獨知所向,學務求心,味眾人之所不味,根器卓犖,可謂後來之彥。
遠承西顧,深愧庸虛無以相益,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有負跋涉,悵何可言!然一得之愚,亦頗罄竭,所以相期於必至之域者,夫固有不言而信者矣。此復。
答費允中
[编辑]晤言無從,悠悠我思,得手教甚慰離索。吾輩冉冉老矣,身外浮名,及種種技能,至此無一可倚,惟有鞭辟返照,痛自淬礪,庶存順沒寧,不至漫過一生。來諭謂:「世務日淡,理境日豁。」興言及比,足徵近造,可喜,可喜!弟疇昔書院之入,合六州三十縣之鐵,不足為此錯。今方追悔無及,豈可復蹈覆轍,曾有嚴誓在先,當事備悉鄙衷,業已寢其舉矣。
答張澹庵
[编辑]世儒卑者淚利,南者修名,最高之儒,騖名已矣。其名愈高,則心勞日拙,喪本真愈甚。來翰清濁之諭,足知邇來見理愈透,為己之心愈切。今而後力脫名綢、一味務實。實盛而真受用、真快活在我,縱終其身不見知於人,亦不害其為真品、真人、真豪傑、真君子。願言努力,永堅末路。
又
[编辑]辭受取與,全要分明,「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若犯「在得」之戒,冒昧屢受,則廉恥掃地,所失多矣。所得不補所失,其為心病,何可勝言。往年糯稻之惠,原因弟病,蓋為糯米可以養病,病愈常受,殊覺無謂。去秋之受,至今常如頑冰在心,此番若違心復受,愈增心病。弟老矣,豈堪中心多病耶?前劄業已致意,誠恐再弗信心,茲故復致丁寧,今後千萬惠勿再貽,全弟晚節,是荷。
答學人
[编辑]鄉承遠臨問道,今春來柬云云,足徵念切性命,然性命之理,不外日用平常。果能真正內養,製乎外所以養其內,大而綱常偷紀,細而飲食男女、辭受取典、語默動靜,必一毫不苟,方是真養;否則,高談性命,借口內養,而品不卓,德不立,一行有玷,百長莫贖,遠邇指摘,傳為笑柄,可恥孰甚!勉之,勉之,千萬自愛!
柬惠含真〈【庚午】〉
[编辑]吾兩人心孚意契,情同骨肉,四十年於茲矣。每念西山日短,相與有限,亟欲時常迎駕聚首,流速晚景。而年來貧病相仍,日窘一日,內外追煎,狼狽萬狀,緣是因循荏苒。頃聞尊體逢和,區區驚愕旁徨,夜不成寐。先令舍甥診候病勢,知飲食減少,愈增杞憂,恨閉戶有年,不便躬諧榻前面晤,心焉如焚—行住坐臥不釋也。茲遣小兒代候,千萬珍調,以慰懸切。
又
[编辑]十五日接手示,怦怦慟甚,讀至「去後再無一人談心」句,不覺撫地號天,肝腸欲裂。噫!世之密交有矣,孰有如吾二人之忘形骸,無爾我,心心相照者乎!孰有如弟之於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者乎!倘萬一兄臘月三十日到,今而後弟將與誰披肝瀝膽,吐所難吐乎!弟殆無典樂餘生矣。
所示之字,弟隨即粘之座右,朝夕拱視,不禁涕零。一片紙無異蜆山之「墮淚碑」也。來諭謂「言盡於斯」,弟方望兄多方珍調,轉危為安,豈可遂以斯為絕筆耶?
又
[编辑]弟生平閱人多矣,心真、言真、行真,坦夷樸淡,事事成真,實未有如足下者,可謂真人品、真善士、真君子、真邑中第一流。弟是以重之欽之,親之腧骨肉,奉之如胞兄,愈久愈篤,四十年如一日也。每答友人書,言及足下,必稱之為「粹德高士」,異日百年後,弟即以此題旌。
憶昔致劄於邑宰駱公、富平宰郭公暨今宰程公云:「惠君孝友,孚於鄉邦,忠信可貫金石,翦徹壓幅,於物無抵,於於施施,率意任真,與陶靖節異代同揆。」將來弟即以比立傳,梓布遠邇,行且載之邑乘,以光文獻。區區身外浮名,在足下固所不屑,而地方有美弗傳,實後死者之責也。至於令郎、令孫,今後弟當以子孫視之,善相勸,過相責。門戶之事,以身任之,以慰足下在天之靈。區區一腔心事,言口盡於斯。
又
[编辑]賢如陳溪、伯淳、象山、腸明,壽皆未滿六旬。今壽腧古稀,與先師同,夫復何憾?心如太虛,本無生死,尚何幻質之足戀乎?目下緊要在屏緣息慮,常寂常定,口無他言,目無他視,耳無他聽,內想不出,外想不入,潔潔淨淨,灑灑脫脫,此一念萬年之真面目也。時至便行,虛靜光明,超然罔滯,夫是之謂善逝。以此作別,即以此送行。
示惠海〈【含真子】〉
[编辑]邑俗告訃門牌,例書「睛故」二字,殊覺混帳。夫生前爵位尊顯,係國大臣,或道德文章,卓然名世,凡有大關係於國者,沒而葬後,或墓前碣,或神道碑,方可題此二字,使後世見者,知其為前代清朝之某公也。若生前本無大關係於國,其於始死告訃之門牌,豈可冒昧僭分,加以國號而書「清」;死未多年,豈可驟然無序,誤作已久而書「故」。下書「終」,則上不宜書「故」;上書「故」,則下不宜書「終」。上既書、「故」,下又書「終」,上下重疊,自相矛盾,謬以襲謬,相沿而莫知其非,其來久矣。今宜力改此失,慎勿用此二字。
抱病而終,則書以「疾終」。闇修多年,一旦脾弱食減,知大數將盡,斷食凝神,虛靜光明,修然而逝,此是好結果,不宜仍書「以疾」二字,直書「終於正寢」可也。鄙見如斯,試質之親友何如?
與董郡伯〈【辛未】〉
[编辑]逐世之人,未嘗縈懷世務,杜門杜口,門外事居恒絕弗言及。茲值時勢孔棘,有不容不言者:頻年陽,今歲更甚,彌天是火,遍地皆赤,加以蝗蝻,草木靡遺,十室九空,人多枵腹,所在拋男棄女,流離裁道,顛連萬狀,慘不忍言。僕聞之痛心疾首,不禁淚零。昔王心齋遇歲饑,請於巡按御史徐芝南曰:「某有一念惻隱之心,是將充之乎,遏之乎?」芝南曰:「充之。」心齋曰:「某固不忍民饑,願充之以請賑於公,計公亦必不忍民饑,充之以及民何如?」於是芝南慨然發賑。夫心齋一布衣耳,猶念切民艱,況執事為郡民父母,闔郡百萬生靈,皆其赤子也,忍坐視其流離而不思所以救之乎,願亟圖賑濟以救民命,力所得為者為之,當如拯溺救焚;力所不得為者,宜力請督撫具題,使秦民之命,賴執事而延,其大有造於地方為何如耶?此區區所以不避出位之嫌,為執事懇也。幸賜俞音,以慰懸切。
又
[编辑]公守郡九年,仁聲仁聞,久已洋溢遠邇。至今歲,陳請救荒一事,美意良法,盡闕中百萬生靈,尤莫不誦之口而戴之心,公可謂不負朝廷,不負生民,不負所學矣。茲洮眠之擢,萬姓皇皇,如失怙恃,僕謂此時尤宜深仁厚澤,以深其去後之思。時也在公平日,念切民瘼,不啻恫療之在身,保赤誠求,想必百無一遣。鄙人之迂見,應不出高明之範圍,區區所慮,事而機煩,且西行期迫,則念有紛奪。西安人當此嗷嗷待斃之秋,萬一一害不盡,皆休戚存亡之關,即皆公去後追念而自悔之端也。用是不揣固陋,謹以目前所急,臚陳如左,以備采擇。
一、公以饑荒力陳撫軍,撫軍業已題請。傳聞部議,有今歲錢糧三分蠲一之說。如其果然,則宜嚴飭各縣,使明白為百姓豁除其蠲免之數,庶窮民實沾朝廷之惠,勿令朦朧作私,混徵巧催,以重其流亡之心。
一、軍民皆係朝廷赤子,聞軍糧米豆,皆依部價折色,而民糧獨不蒙折色之恩,豈軍皆貧而民獨富,軍米豆無出,而民獨有出乎?且西安之民,數倍於軍,豈軍之逃亡死喪可憫,而民獨不可憫乎?殊非當事仁均澤普之義,謂宜一視同仁,以恤偏苦。
一、先王救荒有九政,而安富居其一;蓋國之所賴者財,財之所從出者在錢糧,而錢糧之可備緩急者,則富民居其大半。即如今歲如此奇荒,貧民流亡大半,而州縣正項錢糧,皆已完過七八分有餘,是非此一二勤儉有積蓄之民,何以致此乎?是國家之所恃賴者,莫富民若也。且鄉里有富民,則一鄉之人緩急有恃,借貸貨賣尚有所出。若必盡此富民而追之逃亡,則上下交無所恃矣。近聞州縣頗有疾富之病,如隣里本族不能輸糧者,或逼之貸完,或貧悍無賴之人,強貨產業,聲言找價霸業者,則逼之分外補賠。至於借官事而巧取,托小故而勒索,凡此之弊,在在而有。此之不禁,勢必至西安三十六屬之民,胥作流離餓殍之人,是宜恃為厲禁,杜此惡風。
一、各屬錢糧已納者,多屬良富之民。若果有蠲免之命,已納者或領有餘分數,或免明歲正賦,倘州縣不與豁除明白,或吏書借端勒索使費,是朝廷有實惠,而百姓不得沾實惠也。是宜另請督撫預飭各屬,以杜其奸。
一、救旱荒之策,莫要於興水利以灌田。見今天道又復酷旱,麥豆未種者,尚有大半,已種者,將及早死。為今之計,近山臨水者,須教之開渠築堰,導引水泉;高原之地,亦宜教之穿井灌溉,以為明歲夏獲之望。
一、今茲關中之荒,近世罕見,施粥既無救於大勢,蠲免僅少安其憂心。隆冬及春,饑寒交迫,生機窮絕,非大行賑濟,其阽危流亡,將有更不忍言者矣。然正賦既已奉旨蠲免,則朝廷將無有餘之財,是宜力請督撫題請,開設捐納一途。夫朝廷以名器假人,雖非盛世美談,然以之救荒賑民,亦屬灌宜。但西安既無外省可連之粟,而鄰府又不通舟車之路,如必令其輸粟,則應例者,必無多人。無多人,則此事徒損國體,而無濟於實用。是宜力請督撫題請,議行折色,輕減數目。行折色,則納者便;減數目,則為者眾;納便為柒,則數十萬可旬月內坐而致也。右數則,倘有可采,力所能為者,願獨力斷然為之;力所不能為者,必明目張膽,力請於督撫以行。共戎不從,一之至於再,至於三;三之不行,則不惜慟哭流涕以力懇。如是,則仁愛愈淪人心髓,區區所謂「益深去後之思」者,此也。然歟,否歟?統惟酌奪。
答惠少靈
[编辑]登第之始,正養德養望之始,善自匡持,凡百勿異平時。昔一峰念暨吾鄉涇野先生,並大魁天下,其居家處鄉,並謙謹恬靜,一如處子。提學高汝白之諸父,隱君子也,雖則教汝白以舉子業,每歎曰:「可惜!可惜!假令得狀元,亦白枉過一生。」其後,汝白舉進士,以書督責之曰:「汝得一第,吾不為喜而以為憂,此後必浸放肆,可錄逐日言行寄我。」汝白歎曰:「吾終日在側,豈不我知,而憂我放哉?」試問一老家人。曰:「比舊漸不同矣。」乃驚懼,置一簿,錄其所為,試自檢點,其過不可勝書,乃大激勵為學,卒為善士。
汝今後須斂而又斂,動輒檢點。寧謹勿豪,寧樸勿華,勿徇貨利,勿干有司,一味安閑恬退,不可一毫多事。能如高汝白之克自激勵,不至使旁人私竊訝為「比舊漸不同」,則善矣。
又
[编辑]汝昔事吾於擬山堂,朝夕依依,猶嬰兒之戀慈母,不忍一日離側,迨吾返里,悲不自勝。次年西顧,不禁涕零,退而私語塾師李孝思,意欲典田敝里,播妻孥躬耕,事養吾夫婦終身,送終方回。今登第之初,他務未遑,惟以吾為念,篤於師誼,卓有古風。吾以奇窮遭奇荒,保生實難,曾與雪木商及度荒之策,相約共適漢南。吾家累二十餘口,留半難割,通移維艱,因循荏苒,尚無定期,乃雪木則先我而往矣。乘吾未往,不知得與汝一面否?積懷種種,非面莫罄。
答李汝欽
[编辑]來翰念我惓惓,足徵篤於師誼,然饑饉雖困我身,而不能困我心,我思之熟矣。年已六十有五,死不為沃,若怕餓死,將來不病死乎?不老死乎?總之,終有一死,何如今日饑餓而死,竊附西山之義,得以照耀千古之為愈耶?家口嗷嗷,無可奈何,聽之而已,惟是在在枵腹流離之慘,痛若身經。
往者敝及門常州吳浚長在日,每遇地方饑荒,多方拯救。吾今目擊饑民之危殆,而赤手空拳,不能略充其惻隱之心,愧何可言!雖嘗力勸當事救荒、題荒,顧杯水無補於車薪,奈何?奈何?
柬欽差查荒諸公〈【救荒】〉
[编辑]僕土室中人也,荊扉反鎖,久與世暌,世務未嘗縈懷,世事絕口弗及,坐以待死,業同就木。昨緣秦地連歲奇荒,秦民死者所在枕藉,生者骨肉各天,危殆之形,俠圖難狀,是誠一大劫數,古今未有之慘。區區恫切於心,故乘使君枉顧,啟扉晤言,深望回朝復命,備陳秦民阽危之實,乃西土安危所係。痛哭流涕,力請拯救,使數百萬生靈,由使君而活,自然天地鑒之,鬼神鑒之。陰德積於一時,福慶流於子子孫孫矣!
與布撫臺〈【壬申】〉
[编辑]三月十九日接憲劄,啟緘捧讀,知明公之念僕,亦猶僕之念明公也。然僕之念明公,原為全秦地方計,原為數百萬生靈計。僕本草野間迂庸無用,於世道生民絕無關係之人,杜門待死而已,有何可念,而明公念之不置耶!頃朝廷珍念民艱,於當朝千百人中選擇而任明公,是固以關中百萬生靈付明公也。
關中殘黎,立湯蹈火,行三歲矣。聞明公撫秦,莫不延頸而祝,跂足而望,如饑兒之望慈母,大旱之望雲霓,以為此嗷嗷遺民,將恃我公來而獲蘇也。朝廷明見萬里之外,百萬殘黎注望惠澤之施,一身而上下之責交備,知必孜孜屹範,曉夜圖維,多方撫綏。凡可以加惠者,將無所不極其至,無容物外野夫饒舌。然野夫雖閉戶幽居,而一念己饑己溺之心,未嘗一刻少忘,兼我公心虛而禮恭,芻蕘是詢,工為悅己者用,士為知己者忠,僕雖欲守固陋,緘默避嫌,誼所難安。是以忘其迂庸之實,謹妄擬管見數條,以塵聽覽,當蒙瞽之誦,至其中間畫不適於時宜,言多觸犯時忌,則僕山林草野之故態,抑以恃議論於明公之前,所謂士屈於不知己而伸於知己也。惟裁察而原諒之,是荷。
一、安集保全遺民。方今西安之民,以十分論,饑餓、瘟疫死者十二三,逃亡及賣人滿洲者十六七,計今留者,十不得三耳。向使此三分者皆足自保,永不流亡,而戶口減耗,田野荒蕪,明公猶難為政。況於今茲去秋收之時,尚百有餘日,縱秋戍可必,而溯口之資,愈窘愈迫,天氣愈炎愈長,一日猶不可空埃,矧百有餘日,而欲其不死喪流亡,不亦難乎,再有逃亡死喪,則井其三分,亦不可得。民愈寡,田愈荒,無論明公無與興洽,朝廷殷殷懇懇,所以付畀明公者,亦恐不如是也。僕愚以為宜急等畫賑濟安集之策,或再請發內帑,或再請協鄰省,或作速開設捐納,務使有司悉以竅實,計口均施,使強弱遠近,均沾實惠,不得仍前侵削苟且,罔上行私,以保全此秋成之前百餘日。夫民眾財難,賑濟雖非救荒全策,然在目前事急勢迫,則不得不剜心頭肉,以醫眼前瘡也。且為國家者,非無財之患,而無民之患。故古之賢君,不惜竭府庫之藏,以厚惠下民;古之良臣名佐,不惜冒矯制之罪,身家之命,以解民倒懸。誠以民為國本,有人則自當有土有財也。明公為國家長慮遠顧,當急為陳請,以救此燃眉,稍遲以旬月,哀此遺民,又將逃亡無算矣!
一、請招懷流離。方今西安民流諸關東諸省者,不下百萬;竄諸西北府三一邊及川蜀者,亦不下百餘萬;賣入本省、外省富商巨室者,亦不下十餘萬。賣者獲生矣,共流離者則去墳墓,棄田廬,離親戚,擔兒肩女,雨行露宿,沿門丐食,或空傭富家,或偷生娼門,甚者父食其子,夫殺其妻,兄弟奪一糠餅而推刃相戕。如此不已,不特敷百萬怨結之氣,上千天和,蒸為瘟疫、蝗旱之屬,亦恐生計窮絕,或見誘於奸滑,不知不覺,流入盜賊之群。自昔國家之敝,多由饑荒時當事者不留心安插,民不聊生,以致釀成亂階,為國家患害。前代無論,明之季年,昭昭共可鑒也。今朝廷夙夜憂勞,在朝諸公,必有博濟良謨。僕愚以為諸流入關東、川蜀者,本明公赤子,明公為國為民,不得以責外謝之。而流人西府者,又皆在明公治屬之內,可坐視其死亡顛危而莫之恤乎?所宜悉心籌方略,作速上請,務使逃者或歸或居,皆獲生路,無重陷溺,以仰體君仁,俯副民望,而早彌意外之患。大率此事所閱者大,所係者重,所寓者至微而至深。上而盡吾大臣仰體君心之職,使吾言之而用,流民安而國家無意外之患,朝廷固為吾功,即使累請之而不盡用,萬一或生意外之變,而吾業已蚤及之,朝廷必且重思吾言而不至為罪;下之而盡「民胞物與」之仁,吾言之而行,固不愧此嗷嗷救在萬流民之慈父母;即不行,亦可告無負於斯民,告無慚於天地神明矣。況其在本省西府者,行之固在明公轉移調度間也耶!
一、請設督農掌水之官,以大興農田水利。方今西安之所以大饑者,天旱而田不足於水故也。夫關中橫亙終南以為終始,山之所在,河泉多有,故西安近山一帶,恒繞河泉,渭北雖復高仰,而涇、洛、漆、沮、清河、石川諸水,亦所在而是。故總西安而論,其不可引渠灌溉者,固十七八,而可開渠引水者,亦不下十二三,兼以井泉,亦不下十三四矣。夫水利三四倍於旱田,以十分有三四之水田,勤力而專精其間,雖復天雨不時,亦足補旱田之闕而償其獲。即不足補,而此一半享水利之民,亦足以自保,而再不至流離失所矣。但凡民愚而不知興,即有興之者而力微不足以興,而為有司者又不留心於興,是以上下交困而無可如何也。夫天道不可知,今秋未必再旱,然亦不可不為旱慮,況水利成,固開中數世之利乎!是宜乘今秋穀布種之候,作速請設提督農田水利官一員。或恐設官勞費,即請於本省司道中擇精敏仁惠者,加以總管農田水利之權,使之專司農田水利。各州縣官於丞簿或紳衿中,擇公正好義、為眾所素信服者,大縣四五人,小縣三四人,加以掌管之權,使之相視督責。其一切興利除害,辟舉任使,皆委以便宜,不從上制,而重其廩祿,優其禮貌。凡近河者,雖一二十里內,但可引水,皆須築堤開渠,以資灌溉;無河泉者,皆須掘井而灌。按萬曆間呂新吾公巡撫山西,倦倦勸諭農民,各於田內穿井,有云:「一時之費雖多,百年之利永賴。」檄各州縣正印官加意督催,公又不時躬親單騎查驗,精神勤於鼓舞,一時穿井之風,所在勃興,薄田化為沃壤,至今民享其利。除井深太費力者,乃不令枉費功力。其或牛種資糧不給,官為設法措置,大抵人情易於樂成,而難於慮始;下吏寡於奉法,而多懷欺誕。此法之行,州縣必多有以難上欺者,即不然,亦戎苟且塞責,欺誕而苟且,則此事之設,亦徒勞攘煩費而已矣。是宜中明賞罰條格,預頒州縣。但是法立一半月之間,各須據數申報。其冊須一樣三本,一留縣今,由州縣申提督官,提督官仍留一,而以一申院,以便他日按行賞罰。除專官相視外,明公亦宜廣詢博訪,何處可開河渠,何處宜於井灌,皆著錄置左右,以便對照虛實,省察勤惰,以為賞罰張本。又除專官巡督外,明公不時差的當忠誠人,各處巡視,隨即親臨。稍遠一二州縣,以按行賞罰。稱職則不特掌管者有重賞,即州牧縣令,亦宜厚褒,否則不惟職掌共事者有重罰,即州牧縣令,亦難辭其愆。如此則雖不必躬親臨,而各屬固將畏法而恐後矣。大抵此番水利之興否,關西安遺民之休戚存亡,亦即開明公之德業功名,非留心注措不可也。且不獨此也,西北七府三邊,歲雖稍登,然其俗素奢侈,不知積聚,兼以協濟西安,及西安轉販流民聚食,今已虛耗。天道自東而西,萬一秋夏之間,或雨澤愆期,或蝗蝻為害,可且奈何?是宜與西安通興水利,以防未然。
一、急變轉運西米之法,以蘇民困。救民之饑,如救水火,先從其甚急者而先救之。竊聞各屬派輸車夫搬運西米一役,當事者慮兵糧之不足,不以徵之西安,而議協於西府;西府送到者,運載不責之民力,而皆有腳價,此當事者仁之盡、義之至也。然眾議皆以為其意固善,而其法則未盡善也。夫議協濟於西府者,非以為陌安奇荒,人民流離,米無從出乎;再給腳價者,非以為食用艱貴,不忍空勞吾民,令其重費饑困也耶!夫不以米徵西安民,而今者竟至使民勞費,幾於與出米等,以為食用艱貴,議出腳價,而至使運轉六七石之價,不足供運一石之費。故此一役,民因而饑死病死,展轉委頓而死者無數;折軸沒輪,墮坑落塹,不能終事,而使民重出厚累者無數。安坐而談,若無大害;身親而履,真可為痛哭流涕長太息者也。所以然者,粟匱財竭之時,在家猶父子夫妻相聚,而披剔草根木皮,以延殘喘,今一旦驅諸三四百里之外,不特無可齋之錢粟,並其草根木皮,亦不能得矣。又溫後牛寡,久旱草枯,兼之天雨不時,愁氣上結,疫癘大作,人病牛疫,且內懸室家,奄奄待斃而莫之恤,家人相望,嗷嗷望救而無如何。故傳者皆謂邪、長轉運之處,鬼哭神號,耗費不貲。論者未逢情實,或以為皆有腳價,原未苦民,殊不念當此食貴如金之時,展轉留難於時月之間,所糜於官者六七石,尚不足給一石之費,其餘之費,究何從出耶?且夫米既無從出,牛又食賣殆盡,將安從出乎?借曰牛尚可尋,往返四五百里之內,遨延八九十日之間,草薪亦將何出乎?自昔運糧之法,皆由所經各州縣相時重輕有無,共腳價自相遞送,以故無聚眾虛耗之費,逃亡死傷之患。而議者不察,猥以均勞借口,以為單責運遞所過州縣,遠者可恤,近者何辜,此又未盡逢於調度品引引說也。夫令各屬輸運,不惟民苦資糧,亦且有廢耕、傷病、折牛、損車之害。本縣倒運,不惟無前數害,而且中含大利。何者?今茲彌望奇荒,斯民正苦營生無所,離家無資,居家計窮,今使藉名連夫,除官價外,再令各屬外幫運價,則寄生有所,食用足給矣。丁男負運,老弱婦女,披剔草根木皮,以給跡餉,百里之內,可以朝發夕至。又米到即刻可轉,末至,亦不復坐耗盤費,又無死喪疾病之患,折牛隕車之弊,離家廢農之憂,逃亡重賠之累,真所謂一舉而公私兼便者也。其為可行,昭昭易見,而前比者皆未及比,且非天意欲留此一段美意良法以待明公,使為撫陝發軔第一功德,令殘黎最先謳吟慰藉也耶!明公尚急留意少緩以待日,則民重困矣。抑非獨此也,凡有招買,實照市公平發價,而印官責之總催,總催攤派花戶,轉相侵削,花戶得賈無幾,補賠不啻倍蓰,當斯民窮財盡之時,救死不暇,何堪重以此累耶—宜痛懲而力禁之是望。此外,毒至眾而害最甚者,民甲中奸猾十排,軍屯中無賴旗甲。錢糧已赦矣,而借口雜差;米豆已蠲矣,而聲言使費。致令下里愚民鬻妻賣子之膏血,含恨抱冤而乾沒之,勃索之。又將朝廷所發賑濟饑民之銀米,假端虎嚇,奪諸良弱之口,以飽其無厭之腹。此又州邑中未死之魃鬼,無翼之飛蝗,所宜一體切戒者也。
一、厚恤善類,以勵風教。善人,國之福,民之範,風俗之儀表也。故成周大釋四海,而善人是富,三代以來,雖風尚各殊,亦莫不崇獎善類,尊德行,以樹風聲而勵貪頑。今茲關中逢此奇荒死喪逃離,幾於十室九空。昔東海孝婦之冤未理,而致國三年不雨。今合郡敷百萬生靈中,其為仁人、孝子、志士、悌弟、節婦、義夫及忠信篤實者何限,而皆使之顛連死亡,抱恨於無窮,恐非所以祈天和、調陰陽之道也。且當此風俗敗壞糜爛之時,正宜崇獎德義,砥礪名節,使愚民曉然知上意之所向,亦勵風移俗之一助也。愚意以為宜申飭州縣,悉心查訪實德篤行,如仁人、孝子、節婦、義夫,及好學自修、守義狷介之人,詳開姓名、里居、子孫、男女、口數申報。除本縣均給皇恩銀米外,明公為另設銀米,照月給散,務使足給一日兩食之資,勿致死亡流離,則明公德譽陰,相永於無極矣,是一舉而百美皆備者也。
一、作養士氣,以培植人才。紳衿者,國家人才之所從出,故治國家者,莫不以作養士類為要務。今茲奇荒,而有司拘執文法,以為詔善無賑士之條,致令章縫衣冠之士,多委填溝壑。夫旱荒千里,豈民皆饑而士不饑;皇恩溥及草木,又豈獨於士而遂恝然,特詔書未分明言之耳。明公為國家培植人才,宜申飭州縣,令自後凡有賑濟,縱不能分外加厚,亦宜與齊民一體通行。
一、禁止樂戶販賣良人子女。今茲關中荒饑異常,百姓計窮路絕,多以子女賣入樂戶,以苟易升斗,偷活旦夕。夫娼優敗風傷化,王政之所大禁,仁人君子之所惻心。明公為國家振勵風化,宜留心頻飭州縣,令樂戶不得再買良人子女,其已買者,令州縣官設法贖回,不得隱匿。犯者,樂戶及本地千總地方,一體定罪。此萬世功德也,明公尤宜惓惓。
答朱宇綠書
[编辑]承手翰,匪但悉謙衝之度,兼稔姿秉之諒直,夙昔問學之精勤。閱未終幅,欣慰無既。亟呼門人子弟讀之,亦無不交口歎賞,甚矣!門下之善學也。陳公甫先生曰:「疑者進道之階,大疑則大進,小疑則小進。」古聖賢望道未見之心,欲從末由之意,亦祇是善用其疑,故卒造絕諧耳。門下善疑善問如是,由此推而廣之,勉勉不已,德業之進也可量哉!小兒前者歸,稱述豐標,極為聲百得友喜,茲述心曲,更為吾道得人慶矣。健羨之私,胡可喻也?承問云云,門下不鄙不佞,藹然以骨肉道誼相視,不佞忍自外耶!用竭固陋,以應嘉命,惟高明白取,酌而教示之。
門下來書累幅,大意則謂:人性至善,徹乎終始,不佞《學髓》之圖最上渾淪一圈,同陽明「無善惡」之旨,不免流於「性無善無不善」之說,而異乎周子「無極而太極」之義;圈下善惡對峙,同陽明「有善有惡意之動」,不免流於「有性善、有性不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之說,而異乎「秉彝恒性」、「率性謂道」、「人性皆善」之旨。其「有意為善,雖善亦私」之疑,則總之與此疑,異條而同本也。蓋其根起於疑陽陰之言類告子之說,故因而疑不佞之圖同陽朋之旨。然則門下之疑不佞《學髓》,非苟然也,疑陽明也。不佞又何必一一為鄙圖分疏乎,亦為釋陽明之疑而已。陽明之是非明,即不佞之圖說明也。
門下謂「無善而至善存」是也。而疑陽明卻「至善」二字,獨不思心之本體,本至善乎,即至善乎?,孟子道性善,而《魚我所欲章》,則指為本心。「心體』即本心也。本心者,「道心」之謂也。「道心」即善性也,但異其名稱耳。周子謂「無極而太極」,陽明謂「無善無惡心之體」,其言異,其旨一也。「無極而太極」之說無可疑,則「無善無惡心之體」亦猶是矣;知乎陽明之旨同乎周子,則知夫「無善無惡」之旨異乎告子矣。且性至善也,而明道則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也。」夫說性便不是性,則人為之善惡不可為「心體」明矣。人為之善惡不可為「心體」,則「無善無惡」即至善之「心體」,何必更增「至善」字於句內,而後知其為至善乎,而《學髓》渾淪一圈,又何殊於《太極圖》之渾淪一圈乎?
門下謂「善徹終始」是也,獨不思感於物,動於意,而遂有善不善乎;謂「善與惡非對峙」是也,獨不思氣拘物蔽而意之動,遂有善有惡乎?有善無不善者,性也;拘於氣,蔽於物,而不能無不善者,情也。情本乎性,性無不善,故善與惡不可對也;情不能不拘於氣而蔽於習,故性雖善,而情不能無善不善也。意者,情之動也,猶之人性皆善,則宜皆為君子;而世卒不能無小人者,則氣拘而物蔽之也。故小人與君子,同一善性,原不可對峙,氣拘而物蔽之後,則亦遂從其分途,而對稱之為君子、小人而已。《六經四書》之以小人君子、善惡、邪正、是非對稱者,皆是義也,猶之水清而卒不能不清濁並有也,鏡明而卒不能不明暗並有也,一氣而卒不能不陰陽並有也。「繼善戍性」,「秉懿帝則」,及孔孟之言,言乎天命本然之初,有善有惡;言乎意動於氣拘物蔽之後,本不相戾也。大抵門下所疑,皆為護持一「善」字,惟恐「無善無惡」之說流於莽蕩,即惟恐鄙圖之渾淪一圈,類於「無善無惡」。其盛心也,而未及思夫「心體」即「至善」,—也,而未及思夫《學髓》之渾淪一圈,即《太極圖》之渾淪一圈也。《太極圖》渾淪一圈,不患其遣「太極」;《學髓圖》渾淪一圈,亦可知初非遣「至善」矣。抑惟恐「有善有惡」之涉於對峙,即惟恐鄙圄之善惡分路有背乎「繼善成性」之旨。意良美也,而未及思「有善有惡」從乎意動之後而言,而非言乎本然之性真有此對峙也,而未及思夫鄙圖之善惡兩行,亦指乎意動之後也。
「有意為善,雖善亦私」,正恐偽儒義襲而取,不本諸心體之自然,不率諸性分之固有,如五霸之假。南軒有所為而為之意,豈謂善不可以立意為乎?所謂前輩苦心救弊之言也。芒硝、大黃,峻於參術,而當其證之宜用,則良醫違泉議而用之。孟子之「勿正」,程子之「不須防撿操存」,皆是意也,豈獨象山哉!善學者,以意逆志,執其詞則「周餘黎民」,真周果無遺民矣。且門下既知「無善」之為「至善」,又胡為疑於「有意為善,雖善亦私」之說乎?
衰病中,言多未融,不知高明果以為然否?朋友辨學,期於相長相益,不以苟讓為貴。如有未安,不厭反覆。外有《答洪洞范彪西公書》,與此書互可發明,漫綠一往,前疑或可釋然矣。臨池神馳不既。
附啟:
[编辑]答洪舉憲
[编辑]恭惟使君,一代文龍,兩間威鳳。產紫陽之故里,羹牆先賢;接光錄之遺風,淵源家學。承綸綍而儀型多士,奉簡書以模範三秦,豈徒間軋茁之奇,振頹波於八代;實乃砥中流之柱,績微緒於一燈。顧於斯道寂寥希板之中,輒有古人扶持興起之力,誠近今所罕觀,而末世所希聞者也。
伏念顒草莽下士,山野庸人,環堵蕭條,置身名於度外;一經吟詠,消歲月於閑中。竊以學之不講,雖先聖以為憂,行其所知,誰在今而加意。不虞使君,當下車之初政,發闡隱之盛心,渥恩誤及於庸材,曠典濫加於匪類,惠以嫩詞,賜之厚貺。不肖噸撫己生慚,捫心滋愧,雖見居釜甑生塵之日,方歎無計以聊生。復念在涓埃未效之時,敢輒無功而叨惠,謹用返璧,幸賜鑒原。
答董郡伯
[编辑]恭惟明公,瀛陸名家,廣川嫡係。儒宗蔚起,重恢道誼之源;聖畢攸歸,聿述天人之對。褰帷臨內史,節序依然膜二京;叱馭入長安,乾坤不改鄉三物。蓋秘閣之旃常未遠,而端門之步武方新;辰猷夙授於趨庭,上績爰登於領郡。羽書甫戢,文史多閑。惓茲行部之疆,垂及閉開之叟。朵雲下賁,照茅厔以生輝;雙鯉遙來,淩草亭而發篋。閭巷驚傳為盛事,關河頓覺其增顏。
治顒困守遺經,慚揚絕緒,生橫渠之後,愁負《西銘》;處恭定之鄉,坐虛南指。質甘菲薄,學山不至於山;材復空疏,觀海徒歎夫海。豈謂盜聲泉石,幾難安臥煙霞,而麋鹿終棲。菊松好在,既託帡蒙之大,逞叨存注之慈,何敢抱陘小諒,等閑自外於高深。所期竭碌碌餘生,耕鑿相依於畎畝,篆街侵骨,瞻謁悚心。伏願鑒此愚蒙,寬其禮敦,則知我恩如生我,而一天長戴二天矣!洽顒臨啟,曷勝感激瞻依之至。
〈【昔司馬溫公生平不作四六,而冢宰趙儕鶴著論亦深以比為戒。先生平日,遇當事四六之來,初猶間或十答一二,後則一洗相沿之陋,絕不復為矣。偶存二稿,不忍終棄,聊附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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