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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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曰:「土城竹馬,兒童樂也。金翠紈綺,婦人樂也。貿遷有無,商賈樂也。高官厚秩,士夫樂也。戰無前敵,將帥樂也。四海寧一,帝王樂也。」
一尺之面,億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億兆異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於心,雖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人巧勝於天也。
陸士龍有笑疾,古今一人而已。齊之雍門,漢之許慶,唐之唐衢,皆以善哭稱,可謂有哭疾也。滑石梁好畏,見子之影以為鬼而驚死,謂之有畏疾,可矣。
杞梁之妻,哭三日而城為之摧,信乎其善哭也。王莽帥諸生小民會哭南郊,哭甚者除為籲嗟郎。劉德願以哭貴嬪得刺史,是教人以哭也。如丁鄒、嚴興之哭和士開母,程伯獻、馮紹正之哭高力士母,又不待教而能者也。宇宙之間,何所不有。
堯、舜至聖,身如脯臘;桀、紂無道,肥膚三尺。
趙伯翁肥大,夏月諸孫納李八九枚於其臍中,此必誤也。李或是郁李耳,大如櫻桃,故可納八九枚也。
堯八眉,舜四瞳子,禹目跳,湯偏,文王四乳,仲尼面如蒙倛,周公身如斷菑,臯陶色如削爪,閎夭面無見膚,傳說身如植鰭,伊尹面無須麋,故知大聖、大賢不可以形貌相也。
九真女子趙嫗,乳長數尺。馮寶妻洗氏亦長二尺,暑熱則擔於肩。李光弼之母,鬚數十根。皆異表也。而或立殊勛,或止作賊,在其人爾。宋徽宗時,有酒保婦朱氏,四十生鬚,長六七寸。《庚巳編》載弘治末,應山縣女子生髭三寸許。又鄖陽一婦,美色,生鬚三繚,約數十莖。而皆無它異。
舜重瞳子,蓋偶然爾,未必便為聖人之表也。後世君則項羽、王莽、呂光、李煜,臣則沈約、魚俱、蕭羅、友孜,皆云重瞳,而不克終者過半,相何足據哉?
《風俗通》云:「趙王好大眉,人間皆半額。齊王好細腰,後宮多餓死。」夫細腰束素,固自可人,廣眉不修,醜莫甚焉,不必半額也。又云:「楚王好細腰,群臣皆數米而炊,順風而趨。」夫婦人細腰可耳,施之臣下,將欲何為?此亦可笑之甚也!
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人妖也。晉惠帝永寧元年,齊王炯舉義軍,軍中有小兒,出於襄城繁昌縣,年八歲,髮體悉白,頗能卜。吾郡中亦有一人,今年才二十餘歲耳,而眉髮皤然,舉體皆白毛,無一根黑者。兩目昏昏然,不甚見物。每里中雜劇,輒扮作東方朔。余已見之十餘年矣。
人以鬚髮早白為不壽之徵,此未必然。晉王彪之年三十餘,鬚鬢盡白,時人謂之王白頭,後至七十餘歲始卒。余友林生者,二十許,頭即白,今五十尚無恙也。
崔琰鬚長四尺。王育、劉淵,皆三尺。淵子曜長至五尺。謝靈運鬚垂至地。關羽、胡天淵,髯皆數尺。國朝石亨、張敬修,髯皆過膝。然相法曰:「鬚長過髮,名為倒掛,必主兵厄。」驗之,往往奇中。
相書云:「耳門小者,其人富而吝。」又曰:「耳門不容麥,壽可逾百。」夫既富而吝矣,雖百歲何為?
汾陽王足掌有黑子,使渾瑊洗足,而瑊亦有之,知其貴而不壽。張守珪使安祿山洗足亦然。大凡足有黑子者,多為貴徵。漢高祖左股七十二黑子也。然黑子欲藏,生顯處多不佳。余見真州一沙彌,自項以下,黑子如織,卒無以異人也。
漢先主戲張裕多鬚,曰:「諸毛繞涿居。」裕答之亦云:「露涿君。」詳其語,必當時以男子勢為涿也。
人壽不過百歲,數之終也,故過百二十不死,謂之失歸之妖。然漢竇公,年一百八十。晉趙逸,二百歲。元魏羅結,一百七歲,總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陽李元爽,年百三十六歲。鐘離人顧思遠,年一百十二歲,食兼於人,頭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歲,不復食穀,惟飲曾孫婦乳。荊州上津鄉人張元始,一百一十六歲,膂力過人,進食不異。范明友鮮卑奴,二百五十歲。梁鄱陽忠烈王友僧惠照,至唐元和中猶存,年二百九十歲。日本紀武內,年三百七年。金完顏氏醫姥,年二百許歲。此皆正史所載。其它小說,若宋卿、黨翁之類,又不勝其數也。
山東濟寧州民王士能,生元至正甲辰,至國朝成化癸卯,已一百二十歲,行止如常,後不知所終,今其子孫、住宅、坊額尚在也,相傳蜀雪山過異人致然。國初茹文中亦百餘歲。近時閩中林太守春澤公,大廷尉如楚祖也,年一百四歲乃卒。己酉歲,余宅艱家居,地鄰郡庠之後圃,圃中有種蔬者,生弘治之癸亥已,一百七歲矣,老而無子,婿亦七十餘歲,又二歲乃死,彼固無養生之術者也。然孤寡貧困,雖壽亦無益耳。至於永樂中,楚一盜魁,年一百二十五歲,尤為可恨也!
彭祖之知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士固有不朽者,修短何足論也?然進德修業,未見其止,中途摧謝,萬世之下有遺恨焉。故曰:「人不可無年。」
顏回不死,可以聖矣;諸葛亮不死,可以王矣。此不幸而死者也。賈生志大才疏,言非實用;長吉蛇神牛鬼,將墮惡道。天假之年,反露其短,此幸而死者也。至於范雲、沈約、褚淵、夏貴之輩,又不幸而不死者也。
吾郡林太守春澤子孫皆壽逾八十,其家相傳服松梅丸,云:「取松脂,用河水浸四十九日,文武火煮,令白如餳餹,然後和烏梅地黃為丸,服之,大便常秘結。太守公年老,生果冰水不去口,終不泄瀉,然他人多不能服。」余同年沈茂榮為監司,求其方於林孫,服之,火盛欲熾,日加煩渴,不久而死,是欲延年而反促壽矣。故知修短亦自天數也。
漢中山王勝有子百二十人,此古今所無之事,而蕭梁鄱陽忠烈王恢亦有男女百人,國朝慶成王有子百人,三者足以媲美。要亦王侯之家固宜爾爾。士庶媵侍有限,口食不充,多男多累,帝堯已慮之矣。
隋,麻叔謀、朱粲嘗蒸小兒以為膳。五代,萇從簡好食人肉,所至多潛捕民間小兒以為食。嚴震、獨孤莊皆有此嗜。至宋邕智高之母阿儂者,性慘毒,嗜小兒肉,每食必殺小兒。噫!此虎狼所不為,而人為之乎?
楊子雲曰:「富無仁義之行,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牛也。」然以匹夫而富敵王公,權侔卿相,其人必非尋常見解,故子長於貨殖諸子尤諄諄焉。但古之致富者,皆觀天時,逐地利,取予痾舍,動合權變,如陶朱、計然,其上者也;卓氏、程鄭,鐵冶力作,纖嗇射利,固已賈行而市心矣。後世倚權怙勢,納賄行劫,如石崇、王元寶之流,乃豺狼蛇蠍,豈獨牛豕而已哉?
秦漢之富家,如陶朱、程鄭、計然、猗頓之外,卓王孫家僮千人,袁廣漢藏鏹巨萬,樊重富擬封君,折像貲逾二億,糜竺僮客萬人,而鄧通、董賢、郭況、之輩,又不論已。其它杜陵、樊嘉、茂陵、摯綱及如氏,苴氏,刁間姓偉、張長叔、薜子仲等,貲皆至十千萬,今之王侯有是乎?石崇、刁逵之於晉,王元寶、鄒駱駝之於唐,稱巨擘矣。而李昊、元雍,動笑石家乞兒,彼郡王宰相擅權納賄,亦不過鄧通、董賢之流,何足道也?宋不聞有巨富者,當時天下金帛,半為金遼括盡矣。國初,金陵沈富字仲榮,富甲天下,人呼沈萬三云。太祖軍資多取足焉。後以事謫遼陽,子孫仍富。或云:「穴地得金。」或云:「有點化術。」不知然否。其後縱有貨殖者,不過至百萬止矣,使石崇輩見之,又不知當何揶揄也?
富者多慳,非慳不能富也;富者多愚,非愚不能富也。此子雲所謂圈鹿欄牛者也。
人而無子,天之僇民也,然貧賤之家,百無一二,富貴之家,此患不絕。其故何也?種有貴賤,多寡自殊,一也;血氣未定,多所斫喪,二也;嬖幸既眾,功不專精,三也;藥石助長,無益有害,四也;專求美曼,不擇福相,五也;嬰兒飽暖,多生疾患,六也;要其究竟,皆莫之為而為。虞翻為子娶婦,遠求小姓,足使生子,蓋婦之驕妒淫佚,多令後嗣夭閼也。然而不盡然也。
晉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吐谷渾有子六十人,宋張耆子亦四十二,弋仲不聞其有他術,耆諸姬妾窗閣皆直馬廄,每馬交合,縱使觀之,隨有御幸,無不成孕。
顏之推賦云:「魏嫗何多,一孕四十?中山何夥,有子百廿?」婦人孕至四十,亦古今稀有之事也。
山氣多男,澤氣多女,故山陵險阻,人多負氣;江河清潔,女多佳麗。
齒居晉而黃,頸處險而癭。晉地多棗,故嗜者齒黃;然齊亦多棗,何獨言晉也?癭雖由山溪之水所致,然多北方,如滕縣、南陽、易州之處,飲其水者,輒患,至江南千峰萬壑中,居者何限?不聞其有頸疾也。至北方輿夫,項背負重日久,結瘤亦如癭狀,但有面背之異耳。嶺南人好啖檳榔,齒多焦黑,寧獨晉乎?至於衍氣多仁,陵氣多貪,雲氣多痹,谷氣多壽,恐亦未盡然也。
韃靼種類,生無痘疹,以不食鹽、醋故也。近聞其與中國互市,間亦學中國飲食,遂時一有之,彼人即舁置深谷中,任其生死絕跡,不敢省視矣。一云,不食豬肉故爾。
桂州婦人生子,輒取其衣胞,洗凈細切,五味調和,烹之以享親友。此夷俗也。然余習見富貴之家取紫河車為丸,千錢一具,皆密令穩婆盜出,血肉腥穢,以為至寶,不亦可怪之甚耶?
紫河車,欲得首胎生男者為佳。相傳胞衣為人取去,兒必不育,故中家以上,防收生嫗如防盜。然而嫗貪厚利,百計潛易以出,其功不過壯陽道、滋氣血而已,而忍於賊人之子。噫!媼不足責也,富貴之人亦獨何心哉!
一產三男,史必書之,紀異也。然亦有產四男者。余在福州親見之,守東門軍人妻也。《庚巳編》載武進人張麻妻一產五男。嘉靖六年,河間民李公窩婦陳氏一產七女。此載籍以來所無者。
漢竇武之母產一蛇、一鶴。晉抱罕令嚴根妓產一龍、一女、一鵝。劉聰後劉氏,產一蛇、一虎。唐大順中,資州王全義妻孕,而漸下入股至足,大拇指拆而生珠,漸長大如杯。宋潮州婦人產子如指大,五體皆具者百餘枚,其它形體奇異者不可勝紀,蓋其所感觸者異耳。
晉惠帝時,京洛有人,兼男女體,亦能兩用人道者,今人謂之半男女也。又有一種石女,一云實女,無女體而亦無男體。近聞毘陵一縉紳夫人,從子至午則男,從未至亥則女。其夫亦為置妾媵數輩侍之,有伎親承枕席,出以語人云:「與男子殊無異,但陽道少弱耳。」(一云,上半月為男,下半月為女。《般若經》載博義半擇迦是也。)
晉元帝太興初,有女子,其陰在腹,當臍下。自中國來至江東,其性淫而不產,又有女子,陰在首,性亦淫。夫陰在首上,不知何以受淫?《佛經》載人身受淫有七處,前後竅及口與兩手、兩足彎也。今西北軍士有以足彎當龍陽者。史傳載有以口承唾者,亦有以口承便溺者,其受淫又何足怪?
孖生者疑於兄弟。或云:「後生者為兄,以其居上也。」此《西京雜記》所載。蓋霍將軍時已有此議論矣。然據引殷王祖甲、許厘莊公、楚大夫廖勒、鄭昌時、文長倩、滕公、李黎等,皆以前生者為兄,則知後生為兄之說不經矣。乃世亦有共胞,靠背而生者,孰從而定之?余所見婦人,有產數日而復產者,即祖甲以卯日生,囂已日生,良亦隔二日矣。嘉靖初,京師民米鑒妻,二月十一生一子,十二生一子,十三生一子。近日范工部鈁內子得一女,四閱月矣,又生一男子,此亦古今所未見之事也。
陳後山《叢談》云:「郯城民妻有二十一子,而雙生者七。」余聞之相人者:「婦人上唇有黑子者,多孖生。」
晉時暨陽人任谷耕於野,見羽衣人,與淫,遂孕。至期復至,以刀穿其陰下,出一蛇子,遂成宦者。宋宣和六年,有賣青果男子,孕而生女,蓐母不能收,易七人,始免而逃去。國朝周文襄在姑蘇日,有報男子生子者,公不答,但目諸門子曰:「汝輩慎之。近來男色甚於女,其必至之勢也。」
葉少蘊云:「某五十後不生子,六十後不蓋屋,七十後不做官。」夫子女多寡,聽之可也。五十之年,豈遽能閉關乎?屋蔽風雨而止,不必限之以年也。七十而後休官,不亦晚乎?人生得到七十,復能有幾?以余論之,五十後不當置妾,六十後不當作官,七十後即一切名根系念,盡與敕斷,以保天年可也。
思慮之害人,甚於酒色,富貴之家,多以酒色傷生;賢智之士,多以思慮損壽。
思慮多則心火上炎,火炎則腎水下涸,心腎不交,人理絕矣。故文人多無子,亦多不壽,職是故也。然而不能自克,何也?彼其所重有甚於子與壽也。
昔人有言:「生而富貴,窮奢極欲,無功無德,而享官爵,又求長壽。當如貧賤者何若又使之永年,造物亦太不均矣。」許公言謂王子濤:「上帝所甚惡者貪,所甚靳者壽。人能不犯其所甚惡,未有不得其所靳者。」故人之享福不可太過,貪得不可太甚也。
余見高壽之人多能養精神,不妄用之,其心淡然,無所營求,故能培壽命之源。然世間名利色欲之類,淡而不求可也,讀書窮理,老當不倦,若徒貿貿玩玩忄曷,壽若彭聃,何益之有?
人有被殺而無血者,高僧示化,往往有之。唐周樸為黃巢所殺,湧起白膏數尺。元搏捕霄為賊所刺,惟見白氣一道沖天。可謂異矣。晉司馬睿斬令史淳於伯,血逆流,上柱二丈三尺。齊殺斛律光,其血在地,去之不滅。此冤氣也。萇弘血化為碧,亦是類耳。相傳清風嶺及永新城婦人血痕至今猶存。國朝靖難時,方孝孺所書血,天陰愈明。貫日飛霜,蓋從古有之矣。
人死而復生者,多有物憑焉。道家有換胎之法,蓋煉形駐世者,易故為新,或因屋宅破壞,而借它人軀殼耳。此事晉、唐時最多,《太平廣記》所載,或涉怪誕,至史書《五行志》所言,恐不盡誣也。其最異者,周時冢,至魏明帝時,開得殉葬女子猶活。計不下五六百年,骨肉能不腐爛耶?溫韜、黃巢發墳墓遍天下,不聞有更生者。史之紀載,亦恐未必實矣。
人化為虎者,牛哀、封邵、李微、蘭庭雍之妹也;化為黿者,丹楊宣賽母也;化為狼者,太原王含母也;化為夜叉者,吳生妾劉氏也;化為蛾者,楚莊王宮人也;化為蛇者,李勢宮人也。若郗氏之化蟒,則死後輪回,以示罰耳。
黔築有變鬼人,能魅人至死。有遊僧至山寺中,與數人宿,夜深聞羊聲,頃便入室就睡者,連嗅之。僧覺,以禪杖痛擊之,踣地,乃一裸體婦人也,將以送官,其家人奔至,羅拜乞命,遂舍之。他日僧出,見土官方執人生瘞之,問其從者曰:「捉得變鬼人也。」
僬僥氏三尺,短之至也,長者不過十之,數之極也。然防風之骨專車,長狄身橫九畝,似已逾三十尺矣。近代之所睹記,若翁仲、巨母霸、符秦、乞活、夏默等,長不能過二丈。至於今日,有逾一丈者,共駭以為異矣。短至三尺,時時有之,即衣冠中間,或一遇。余在閩中,見一人,年三十餘,首如常人,自項以下,才如數月嬰兒,弱不能行立,髡首作僧,坐竹籠中,舁之,能敲木魚誦經,然此乃奇疾,不可謂之成人也,(萬曆甲戌,甘肅掘地得小棺千餘,皆長尺許,其中人顏色如生,不知何種人也?)
岳珂《程史》載:「姑蘇民唐姓者,兄妹俱長一丈二尺。國朝口西人,長一丈一尺,腰腹十圍,其妹亦長丈許。」余親見文書房徐內使者,長可九尺許。余時初登第,同諸部郎接本,徐自內出,望之如金剛神焉。一刑曹陡見之而悸,溺下不禁。目中所見長人,此為之最。其短三尺者,蓋常見之也。
京師多乞丐,五城坊司所轄,不啻萬人,大抵遊手賭博之輩,不事生產,得一錢即踞地共擲,錢盡繼以襦褲,不數擲,倮呼道側矣。荒年饑歲,則自北而南,至於景州,數百里間,連臂相枕,蓋無恒產之所致也。
京師謂乞兒為花子,不知何取義。嚴寒之夜,五坊有鋪居之,內積草稭,及禽獸茸毛,然每夜須納一錢於守者,不則凍死矣。其饑寒之極者,至窖幹糞土而處其中,或吞砒一銖,然至春月,糞砒毒發必死。計一年凍死、毒死不下數千,而丐之多如故也。
胎十月而子生,精氣足也。然亦有七月而生者,亦有過期至十四五月者,所感異也。世傳堯十四月而產。又云:「堯以前皆十四月而產。」蓋因《莊子》有「舜治天下,民始十月生子」之說,寧知莊生之寓言乎?世又言老子八十一年而產,此固不足信。余所見大同中翰馬呈德,其內人孕八歲而生子,以癸卯孕,庚戍免身。子亦不甚大,但發長尺許,今才三歲,即能誦詩書如流,對客揖讓,無異成人。甚奇事也!
孟賁生拔牛角,烏獲舉移千鈞,力之至也,而將略不顯。夏育、太史嗷叱咤駭三軍,而身死庸夫,不善用其力也。項王拔山扛鼎,意氣雄豪,自是古今第一人物,然鴻門宴上,樊將軍拔劍啖肉,目眥盡裂,主人按劍而不敢動,幾於勇而能怯矣。業雖不遂,未失為千古英雄也。漢季關、張稱萬人敵,豈獨以勇力勝,忠肝義烈,蓋有國士之風焉;不然,彼典韋、許褚、馬超、曹彰等,非不並驅中原,碌碌何足比數也?南北紛爭,詧虎輩出,高敖曹、羊侃、奚康生、盧曹、彭樂、張蠔、鄧羌、麥鐵杖之徒,史不絕書,而位不過偏裨,地未越尺寸,惜其未逢英主以駕馭之,宜其成就止此。唐初秦叔寶、尉遲恭、薜仁貴等,皆樊、彭之流,非絕世之具,宋令文、彭博通徒鬥氣力,而不閑韜鈐,其與冥然無支祈又何間哉?鄧伯翊銅筋鐵肋,不立勛萬里外,而棄家入道,可謂善藏其用矣。大凡勇力蓋世者,當本之以忠義,濟之以智術。忠義不明,徒一劇賊爾。智術不足,即如關、張,吾不能無遺憾焉,況其它乎?
張蠔本張平養子,通於平妾,自割其勢。後仕符堅,至大將軍,封侯,驍勇絕倫,稱萬人敵。宦者以勇聞,古今一人而已。
羊侃於堯廟蹋壁行,直上五尋,橫行七跡,泗橋石人長八尺,大十圍,執以相擊,悉皆破碎。侃非徒有力,蓋亦し捷絕倫者。其守臺城,卻侯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士之風,至於侃,近之矣。
盧曹以海神脛骨為槍,時人莫能舉,而惟彭樂舉之。宋令文撮碓嘴書四十字,以一手講挾堂柱起,可謂震世神力矣,而不能奪彭博通之臥枕。陳安刀矛並發,十傷五六,一時目為壯士,而平先搏戰,三交,奪其蛇矛,懸頭澗曲,易若探囊。王彥章鐵槍馳突,勇冠三軍,而與夏魯奇一戰而躓。雖有絕藝,困於敵也。
斬蛟者,子羽、欣飛菑、丘訴、周處、鄧遐、趙昱,而許真君不論也。刺虎則多矣,任城王曳虎尾以繞背,虎弭耳無聲;桓石虔徑拔虎箭,虎伏不敢動,楊忠左挾虎腰,右拔其舌;元,石明三,一日而殺五虎。可謂蓋代神力也已!若徒搏之,世不乏人也。
韓延壽超逾羽林亭樓,捷之至也;羊侃蹋壁五尋,權武投井躍出,沈光拍竿系繩,手足皆放,透空而下;柴紹之弟著吉莫靴,直上磚城,手無攀援,壁龍之號,不減肉飛仙矣。近來行繩走竿,多出女子小人之戲,而武弁之中,未之有聞。
近代穿窬之雄,其し捷輕亻票,有不可以人理論者。如小說所載黃鐵腳及明時坊偷兒著皂靴,緣上六石碑者,亦飛仙之亞也。嘉靖末年,有盜魁劫大金吾陸炳家,取其寶珠以去,陸氣懾不敢言,一日與巡按御史語,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囑公勿語,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雖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殺公也。」一躍而去,不知所之。此殆古之劍俠者耶?又萬曆間,金陵有飛賊,出入王侯家,如履平地。其人冠帶騶從,出入呵殿甚都,與縉紳交,人不疑也。後以盜魏國公玉帶,為家人所告,伏法。惜其有技而妄用之也。
《劇談錄》載:「張季弘所遇逆旅婦人,以指畫石,深入數寸。」恐亦言過其實。即不然,亦木客野叉,非人類也。德宗時,三原王大娘以首戴十八人而舞,恐扛鼎之力不雄於此。汪節對禦,俯身負一石碾,碾上置二丈方木,又置一床,床上坐龜茲樂人一部,時稱神力矣,而王氏以婦人能之,尤亙古所無也。
太原民程十四者,勇冠一時,身長八尺,筋骨皮肉,殆非人類。祖本徽州軍也,至歙收裝,裏惡少有力者,狎而侮之,程怒,奮拳挺之於墻,去地尺許,手足無所施,群少操而擊之,至於鐵尺撾其脛百數,程若不聞也,垂死乃放之。嘗隨人出獵,遇獵犬,皆貼耳依人,眾恐有虎散歸,程問故,大笑曰:「虎何足畏,獨持一巨挺,入深林中伺之。日瞑,虎不至,乃還。程嘗自言:「在其鄉搏一虎,生挾之,欲歸,又一虎突至。倉卒中,以所挾虎擊之,兩碎其首焉。」斯亦卞莊、周處之儔與?此皆萬曆初人也。
小說載:國初有吳齋公者,力逾千斤,嘗遇巨艦,怒帆順風,吳在下流,以手逆拓之,艦為開丈許。有劇盜聞之,將甘心焉,往謁之。吳知,微服應門曰:「客欲訪吾齋公耶?少出,尋至矣。」留客坐烹茶,取巨竹本,碗大者,掖之,砉然碎為數片。盜心驚,問何人,曰:「齋公之仆也。」盜默辭去,每遇力作時,取巨絙如指者,寸寸斷之,始解此。其驍獷豈在宋令文下?而沒世無聞,良可嘆也!
彭博通宴客,遇瞑,獨持兩床,降階就月,酒肴尊俎,略無傾瀉。近代如劉都督顯亦能為之。余在福寧,見戎幕選力士,以五百斤石提而繞轅門三匝者為合式。時浙營中有十數人。又其翹者,以石立兩人於上,用右手挈之,殊有餘任。乃知千斤之力,世未嘗乏也。
人有千斤之力,始能於馬上運三十斤之器。余在白門親試之。其有五百斤力者,但能舉動而已,不能運轉如飛也。乃知關、張、秦叔寶、王彥章之流,兵器皆重百斤,非萬斤之力不至,是可易得哉?
武藝十八般,而白打居一焉。今人小廝撲無對者,如小虎梁興甫亦足以雄里閈矣。但用之戰場,未必皆利。河南少林寺拳法,天下所無,其僧遊方者皆敵數十人。流賊亂時,有建議以厚賞募之,得精壯五百餘。賊聞,初亦甚憚之,與戰佯北,伺其夜,襲擊,盡殲焉,則亦用之不得其宜也。故練兵不若選將也。
正統己巳之變,招募天下勇士。山西李通者,行教京師,試其技藝,十八般皆能,無人可與為敵,遂應首選。然通後卒不以勛業顯,何也?十八般:一,弓;二,弩;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鞭;十二,簡;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頭;十七,綿繩套孛;十八,白打。
人有頭斷而不死者,神識未散耳,非關勇也。傳記所載,若花敬定喪元之後,猶下馬盥手;聞浣紗女無頭之言,乃作賈雍至營問:「將佐有頭佳乎?無頭佳乎?」咸泣言有頭佳。答曰:「無頭亦佳。」乃死。蓋其英氣不亂故爾。若淳安潘翁遭方臘亂,斬首,尚能編草履如飛,湯粥從頭灌入。崔廣宗為張守雊所殺,形體不死,飲食情欲,無異於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則近於妖矣。
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萬世巧藝之祖,無出歷山老農矣。黃帝之指南車,周公之欹器,其次也。公輸之雲梯,武侯之木牛流馬,又其次也。棘猴玉楮,非不絕人倫,侔化工,幾於淫矣,然亦聰慧天縱,非可以智力學而至者。大約百工技藝,俱有至極,造其極者謂之聖,不可知者謂之神。雖曰無益,不猶愈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哉?
北齊胡太后使沙門靈昭造七寶鏡臺三十六戶,各有婦人,手各執鏁,才下一關,三十六戶一時自閉;若抽此關,諸門皆啟,婦人皆出戶前。唐馬登封為皇后制妝臺,進退開合,皆不須人,巾櫛香粉,次第叠進,見者以為鬼工,誠絕代之技也。然運機發縱,可以意推,葭琯渾儀,遞相祖述,在能擴而演之耳。元順帝自製宮漏,藏壺匱中,運水上下。匱上設三聖殿。腰立玉女,按時捧籌。二金甲神,擊鼓撞鐘,分亳無爽。鐘鼓鳴時,獅鳳在側,飛舞應節。匱兩旁有日月宮,宮前飛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進,度橋進三聖殿,已復退立如常。神工巧思,千古一人而已。近代外國琍瑪竇有自鳴鐘,亦其遺意也。
今人語工程之巧者,必曰魯班所造。然魯班之後世固未乏巧工,而班之制造傳於世者未數見也。漢之胡寬、丁緩、李菊,唐之毛順,俱載史冊。宋時木工喻皓,以工巧蓋一時,為都料匠,著有《木經》三卷,識者謂宋三百年一人而已。國朝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其巧侔前代而不動聲色。常為內殿易一棟,審視良久,於外另作一棟,至日斷,舊易新,分亳不差,都不聞斧鑿聲也。又魏國公大第傾斜,欲正之,計非數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餘石,置兩旁,而自與主人對飲,酒闌而出,則第已正矣,亦近代之公輸也。以伎倆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喻皓最工制塔。在汴起開寶寺塔,極高且精,而頗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蓋汴地平無山,西北風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錢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兩三級,登之輒動。匠云:「未瓦,上輕,故然。」及瓦布,而動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賂皓之妻,使問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層布板訖,便實釘之,必不動矣。」如其言乃定。皓無子,有女十餘歲,臥則交手於胸為結構狀。或云:「《木經》,女所著也。」
國朝徐杲之外,又有蒯義、蒯剛、蔡信、郭文英,俱以木工,官至工部侍郎,而能名不甚著。
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於窮妙入神,在人自悟。分量有限,即幾希之間,難於登天。若曹元理、趙逵算術,再傳之後,漸失玄妙;非不傳也,後人聰明無企及之故也。它如管輅之卜,華陀之醫,郭璞之地,一行之天,積薪之奕,僧繇之畫,莫不皆然,後人失其分數,思議不及,遂加傅會,以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謂神耳,豈真有鬼神哉!
諸葛武侯在隆中時,客至,屬妻治面,坐未溫而面具。侯怪其速,後密覘之,見數木人斫麥,運磨如飛,因求其術,演為木牛流馬云。蓋《莊子》所謂「不龜手之藥,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者也。自武侯有此制,而後世有巧幻之器,如自沸鐺、報時枕之類,皆託之諸葛,有無不可知也。
南齊祖沖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馬,乃造一器,不因風水,施機自運,不勞人力。又造千里船,於新亭江試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車之屬,皆能制造。此其巧思,孔明之後一人而已。其論鐘律、曆法、尤極精辨,而喪亂之世,不見施行,惜哉!
唐文宗時,有正塔僧履險若平地,換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傾都奔走,皆以為神。宋時真定木浮圖十三級,勢尤孤絕,久而中級大柱,壞欲傾,眾工不知所為,有僧懷丙度短長,別作柱,命眾維而上,已而卻眾工,以一介自隨,閉戶良久,易柱下,不聞斧鑿聲也,亦神矣。國朝姑蘇虎丘寺塔傾側,議欲正之,非萬緡不可。一遊僧見之,曰:「無煩也,我能正之。」每日獨攜木楔百餘片,閉戶而入,但聞丁丁聲,不月餘,塔正如初,覓其補綻痕跡,了不可得也。三事極相類,而皆出遊僧,尤奇。
算術自皇甫真、曹元理、趙逵之後,未有能繼之者。史所謂得其分數而失玄妙者也。《北史·綦毋懷文傳》載:「晉陽館有一蠕蠕客,胡沙門指語懷文云:『此人有異算術。』乃指庭中一棗樹云:『令其布算實數,並辨赤白若干,赤白相半若干。』於是剝而數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實。」此其算法,視元理不知鼠之為米,又高一著矣。隋諸葛穎、宋邵堯夫,其次也。國朝唐應德先生,極精算術,與顧應祥司寇皆以神算自負云。一城中可算若干人,一廒中可算若干米,分毫不差,然未經試驗。今其法具在,亦未有能傳之者也。
唐公常云:「知歷數又知歷理,此吾之所以異於儒生。知死數又知活數,此吾之所以異於歷官。」所著勾股測望論、勾股容方圓論、弧矢論、分法論、六分論,發揮備矣。余在吳興,訪顧司寇子孫,問之,皆不得其傳,為之嘆息。坐上一客曰:「縱使傳得,亦將安用?」一笑而罷。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戲也。《列子》所載:「偃師為木人,能歌舞。」比傀儡之始也。秋千云自齊桓公伐山戎,傳其戲入中國。今燕、齊之間,清明前後,此戲盛行。所謂北方戎狄,愛習輕媵之能者,其說信矣。
古今不甚相遠者,惟有醫之一途,蓋功用最切,優劣易見,人多習而精之故也。然扁鵲之視五臟癥結,華陀之剖心傳藥,不可得已。李子豫、徐秋夫、孫法宗、許智藏之技,冥通要眇,鬼物猶或憚之,況常人乎?甄權、王彥伯、張仲景、葛洪、錢乙之輩,史不絕書,觀其著論造極,投七解厄,若運之掌,功參造化,不謂之聖不可也。夫醫者,意也。以意取效,豈必視方哉?然須博通物性,妙解脈理,而後以意行之,不則妄而輕試,足以殺人而已。
梁新遇朝士風疾,告以不可治,趙鄂教以食消梨而愈。王太后病風,餌液不可進,許胤宗以黃蓍、防風煎湯置床下熏之,而能言年少食鱠不快,眼前常見小鏡。趙卿誑以會食,使啜芥醋而愈。富商暴亡,梁新因其好食竹雞,知為半夏毒,薑汁灌之而愈。桐城孕婦,七日不產,龐安時針其虎口,使縮手而遽下。皇子瘈疭,錢乙以土勝水,水平而風自止,進黃土湯一劑而安。吳門孕婦不下,葛可久以氣未足,初秋,取桐葉飲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史載之治朱師古之食卦,徐嗣伯治老姥之針疸,賈耽視老人之虱瘕,徐之才視乘船人之蛤精疾,周顧知黃門腹中蛟龍,以無命門脈,而知為鬼。此以博識者也。醫和診晉侯而知其良臣將死。僧智緣每察脈,知人禍福休咎;診父之脈,而能道其子吉凶。此以理推者也。意難於博,博難於理;醫得其意,足稱國手矣。
漢郭玉善醫,雖貧賤廝養,必盡心力而療治,貴人時或不愈,和帝問之,對曰:「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懷怖懼以承之,其為療也,有四難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難也;將身不謹,二難也;骨節不強,不能使藥,三難也;好逸惡勞,四難也;針有分寸,時有破漏,重以恐懼之心,臣意且猶不盡,何有於病哉?」唐許胤宗人勸其著書以貽後世者,答曰:「醫特意耳,思慮精則得之。脈之候幽而難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古之上醫,要在視脈,病乃可識。病與藥值,惟用一物攻之,氣純而速愈。今之人不善為脈,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獵不知兔,廣絡原野,冀一人獲之,術亦疏矣。一藥偶得,它味相制,弗能專力,此難愈之驗也。」噫!旨哉,二子之言!其知道乎?進於技矣!後世貴人,召醫十九,蹈郭玉之言。庸醫視病,不可不思胤宗之旨也。
唐太宗苦風眩,百醫不效,而張憬藏以乳煎蓽撥飲之,立差。韓晸矢貫左髀,鏃不出者三十年,劉ど傅以少藥,立出之,步履如常。魏安行妻風痿十年不起,王克明一針而動履如初。朱彥修治女子療疾皆愈,唯頰丹不滅,葛可久刺乳而立消。此技之有獨至也。至於刳破腹背,斷截腸胃,抽割積聚,湔洗疾穢,如有神道設教,則吾不敢知。若猶技也,竊恐理之所無。龐安常以為史之妄者,良不虛也已。
世間固有一種奇疾,非書所載,而療治之方,亦殊怪僻,非人意想所及者。如賈耽所視老人虱瘕,世間無物可療,惟千年木梳及黃龍浴水飲之。又有噎死,剖腹得鱉者,白馬溺淋之,悉化為水。一云,藍汁治之。有患應聲蟲者,人教以讀《本草》,至雷丸獨不應,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瘡者,諸藥飼之俱下咽,至貝母,則閉口瞑目,乃捩而灌之,遂結痂云。此亦奇矣。余所記憶,蔡定夫之子,苦寸白蟲嚙腸胃間,如萬箭攢攻,醫教以勿食。良久,炙豬肉一大臠,銜而勿咽。如此半晌,覺胸間嘈雜不可耐,乃以檳榔末取石榴根東引者,煎湯調服之,暴下如傾,得蟲數斗,尚能動云。此蟲惟月三日以前,其頭向上,可用藥攻打,余日則頭向下,縱有藥,皆無益,故先以炙誘之,令其畢赴,然後一舉而殲焉。《西湖志》載醫者為吳太師治馬蝗,雜記載劉大用為衛承務子治水蛭法,皆與此同,不可不知也。
《宣室志》載:「渤海高生病臆痛不可忍,召醫視之,醫曰:『有鬼在臆中,藥亦可療。』煮藥飲之,吐痰鬥余,膠固不可解,刃剖之,有一人自痰中起,初甚麽麼,俄長數尺,攸忽不見。」鬼藏臆中,已奇矣;而知臆中鬼者,亦神手也。不著其名,惜哉!此與猱藏頸樂,神藏鼻中,何異?
有皮膚中生蟲如蟹走,作聲如小兒啼者,治用雄黃雷丸為末,摻豬肉上,熱啖之。有手足甲,忽倒長入肉,痛不可忍者,葵菜治之。有面上及遍身生瘡,如貓眼,有光彩,無膿血,痛癢不恒者,寒瘡也,雞、魚、蔥、韭治之。有遍身肉出如錐,癢痛不能飲食者,青皮蔥燒灰淋洗,飲豉湯解之。有遍體生泡,如甘棠梨,破之,水出,中有石一片,如指甲大,去之復生,以荊三棱、蓬莪術為末,酒服之,有炮艾痂落,後瘡肉忽片片如蝶飛去。痛不可忍者,熱癥也,大黃、樸硝為末,水服之。此等奇疾,雖世所希有,姑筆之以當異聞。
宋范縉叔末年得奇疾,但漸縮小如小兒,臨終,形僅如三五歲耳。此疾終無人識。《太平廣記》載有人患此經年而復故。又松滋令姜愚忽病不識字,數年方復故。又有人得疾,視物皆曲,弓弦、界尺之類,視皆如鉤,竟無能治之者。
宋秘書丞張鍔有奇疾,中身而分,左常苦寒,右常苦熱,巾襪袍袴,紗綿相半,終歲如是。《太平廣記》載無目表弟亦然。可謂異疾矣。
陶谷《清異錄》載:「盩厔士人,有蛀牙疾。一日,有聲發於齦腭,若人馬喧騰而去,痛頓止。夜半復聞來聲云:『小都郎回活玉窠也,呵殿。』以次入口中,痛復大作。」其言似幻妄。余同年曆城穆吏部深,家居得疾,耳中嘗聞人馬聲,一日聞語曰:「吾輩出遊郊外。」即似車馬騾驢以次出外,宿疾頓瘳。至晡,復聞人馬雜還入耳中,疾復如故。穆延醫治,百計不效,逾年自愈,始信書言不謬。
又浙有士人,一指忽痛,指甲間生一珊瑚,高二寸,血色氣縷,成海市人物、城郭樓臺。醫謂火所致,服以大黃始愈。故曰:暴病多火,怪病多痰。醫者不可不知也。
善醫者不視方,蓋方一定而病無定也。余在山東,郡室人產後虛悸,每合眼即有氣一股,從下部上攻,直至胸膈,閉急而寤,如是五晝夜,殆矣。諸醫泥方,惟以補氣血投之,益甚。庠生馬爾騏者,曉醫,語之曰:「此火也,急則治標,何暇顧氣血?」投以胡黃連一服,而熟寐一晝夜,諸癥脫然。萬曆辛亥九月,在家,侍兒忽病氣逆,不可臥。一僧善方者曰:「此氣不歸元耳,六味丸可立愈也。」投之久而如故,且吐出原藥。僧怖曰:「胃有寒痰,不受藥矣,非附子不能下也。」余信且疑,時有良醫薜子勉者,家芋江,距城二十里,病且亟,乃飛騎迎之,至,診視笑曰:「易與耳。」投以蘇子、蘿蔔子、梔子、香附等少許,飲之貼然,且告之故。薛大驚曰:「凡氣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無疑。」僧亦愧服。至今齊中國手推馬生,閩中推薜生也。
古之醫,皆以針石灸艾為先,藥餌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風痹急卒之癥,針者百無一焉,石則絕不傳矣。古之視病,皆以望、聞、問、切為要,今則一意切胗,貴人婦女,望、聞絕不講矣。夫病非一癥,攻非一端,如臨敵布陣,機會猝變,而區區仗諸草木之性,憑尺寸之脈,亦已疏矣。況藥性未必遍諳,但據《本草》之陳言,脈候未必細別,徒習弦澀之套語,殺人如芥,可不慎哉?
餘里中有齊公憲者,三代習小兒醫,而至公憲尤極精妙。凡遇痘疹未發時,一見即別其吉凶生死,百不爽一也。性落魄,嗜酒,每痘疹盛行時,門外圍繞,常千百人。肩輿於道,聚眾攘奪,齊每自病之,欲棄去而不能也。余行天下,見諸小兒醫,未有及之者,即謂錢乙復生可耳。
痘瘡者,乃造化之殺機,兒童之劫數,非可以常理測也。世人沿習之論,但云胎毒所致,故有謂成胎以後,勿復再幸者;有謂初生之時,探取其口中血者;有謂懷胎十月,勿食醇厚煎煿滋味者。至於燒臍煉砂,兔血稀痘諸方,言人人殊,及其試之,百無一驗。況有同母共胎孿生者,而稠稀迥若天壤。又有一時氣運,吉凶不同,倘遇其吉,比屋皆安,若際其凶,夭劄如麻。至有一村之中,無復兒聲者,此蓋長平坑卒,南陽貴人之比,而祿命醫藥至此,盡不足憑矣。但初發之時,吉凶即可辨識,熱甚而發驟者多凶,熱微而發遲者多吉。吉者,靜以俟之;凶者藥以解之。無實實,無虛虛,無信庸醫謬方,妄以異功木香等散投之,守禁忌,節起居,慎調護,謹飲食,即凶亦有變為吉者。如其不然,足以速其斃耳。至於藥七之方,則始終以解毒和中為主,始則發散之,既則表托之,後則健中排膿,如是而已。其它奇方劫藥,不可輕試也。
嗜異味者,必得異病;挾怪性者,必得怪癥;習陰謀者,必得陰禍;作奇態者,必得奇窮。此格言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
卜筮原無他術,惟在人靈悟,推測隱微,固非可以口傳而語授也。如占雨得剝,李業興以坤上艮下,艮為山,山出雲,占為有雨;吳遵世以坤為地,土制水,占為無雨,而卒無雨。卜二牛先起,得火兆,郭生以火色赤,謂赤牛先起;麯紹以火將燃,煙先發,謂青牛先起。而卒如紹言。乃知在人見解耳。
皇甫玉善相人,至以帛抹眼,摸其骨體,便知休咎,百不爽一。今江湖方外尚有傳撚骨相者,如正統間虎丘半塘寺僧,兩目俱盲,揣骨無不奇中。又高齊時,吳士有雙盲者,聞人聲音,知其貴賤。文襄歷試之,無不驗者。此與漢龍淵術同。摸骨揣聲,視相人又難矣。時又有館客趙瓊,其婦叔奇弓雖轉屬它人,無不盡知,時人疑其別有假托,然總是術之至精耳。六朝時有善相笏者,相休祐笏,以為多忤。休祐以褚淵最為謹密,乃陰換之。它日,淵見帝,誤稱下官,大被憎譴。夫一手板,棄之則溝中斷耳,於人何與?術固有不可知者耶?它如李嶠之龜息,周必大之帝須,甘侯頭低視仰,馬周火色鳶肩,博識者自當辨之,未為神也。
李荃為節度判官,望東南有異氣,而知安祿山之生。賈耽為節度使,見群小尼入城,而知有火患。二人之識鑒,可謂神矣。荃註《黃帝陰符經》,推演幽奧,僉謂鬼谷留侯復生,而耽於醫藥卜筮,天文術數,無不通曉,信當代之異人也。
卜,自管輅、郭璞之後,至李淳風而神矣。相,自姑布、子卿、唐舉之後,至袁天綱而神矣。宋之費孝先,明之袁忠徹,皆詣極絕倫,上追千古,數百年來,未有繼之者也。
生死禍福,一定不易,精術數者,但能前知之耳,不能逃也。郭璞謂卜珝曰:「吾不能免公吏,亦猶卿之不能免卿相。」然璞以忤賊臣而死,雖死不猶愈於生乎?桑道茂見汙偽命,而哀求李晟以獲免,雖前知之力,而生不如死多矣。鄭虔遇鄭相如,告以禍亂,而勉以守節勿汙,卒脫於死。前知者當如此矣。
余妻父鄭參知逑,嘗名言:未第時,有江右金道人者,善相,百不失一。嘉靖甲午秋,鄭偕諸名士訪之,歷歷如響,獨不顧鄭。鄭時自負才名,恚之。道人曰:「毋怒也,秋榜後,當奉告。」至期果下第。復問道人。道人曰:「君相法在丁酉當魁省試。」鄭問:「何以為驗?」曰:「至年,發當長尺許,是其兆也。」遂去。鄭心記之,洎丁酉春,發果暴長尺許,益自負。秋初,道人復至,告之故,曰:「未也。入試之後,額當隆起如贅然,登第後始消耳。」已而果然,既又問春榜消息。良久,彈指曰:「尚遠,尚遠,吾不及見也。」鄭不懌,遂不終問。越十四年,庚戌始成進士,訪道人,則已死矣。
後時蘭溪有楊子高者,跛一足,挾相人術走天下,其辨人貴賤貧富,歷歷如見,名遂大噪,家致萬金。嘗至閩,一見朱中丞運昌,而謂其必死。一日,至余齋中,坐客不期而集者二十許人,或文學,或布衣,或據史、貲郎、丹青、地師,辨析無亳厘差謬。人亦疑其有它術者,余閑扣之,曰:「此無它,但閱人多耳。」然已後事多不肯盡言也。
鄧通富埒人主,亞夫位至封侯,而卒不免餓死,相法誠不爽矣。《南史》庾瓊家富於財,食必列鼎,狀貌豐美,人謂必為方伯,及魏克江陵,卒以餓死。有褚蘊者,面貌尖危,從理入口,竟保衣食而終。相人者,安可執一論也?
《清波雜志》載:「許誌康論太素脈,謂:『可卜人之休咎。如智緣為王荊公診脈,而知元澤之登第也。』王禹玉在坐,深不然之。」余在真州,江進之廷尉言:「有易思蘭者,太素脈甚神。」試之,其說以左右各三部,每部分為十年,十年之中,分作七十二,至言亦甚辯,時戊戌秋也。余欲以明春入都,四月補官,問可得否。易曰:「據脈,夏方得行,官期在秋。」余謂不然,易傲然笑曰:「太素已定,豈人能為?」然余明年卒以二月行,四月授東郡司理,易言未嘗中也。在東郡時,又有以太素脈見者,其說以心脈為君,肝脈為臣,君臣相應者為貴脈,其言視易尤為支離,乃謝遣之。丙午至閩,聞莆有瞽者,亦姓易,精此術,年八十餘,老矣,遣人以安車致之。其辨人貴賤,卜休咎如神,而不肯言。診視之術,診時,每以一手屈人指,自大至小五屈之,即瞭然矣。時諸客遲診,言皆如響。間及婢仆,脈亦知之。余潛以手往視,良久,驚曰:「此非凡人,那得至此!」語之故,乃大笑。其人戇直,貴賤禍福,皆直言之,故時為之毆辱,隱深山中,惜其絕技終泯泯不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