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人事以回天變封事
頃者言事之臣，多以忤旨被黜，遂使諫垣之臣，亦以隱默自容。他人不言，猶有可諉，臣言官也，以言為職，乃不敢言，所職何事？下負所學，上負朝廷。明則人非，幽則鬼責，蚤夜興思，毛髮森豎，茲者新正甲夜星變有聲。荷聖度之優，容許臣等以論列，詳盡於國家生民之利病，無懷於干冒顧忌之私憂。此即帝堯詢及芻蕘，大舜舍己從人，成湯從諫弗咈之盛心也。臣等聞之，懽呼踴躍，如釋囚繫十數年抑鬱之懷，乃今幸得一吐，死且無憾，而况許臣以不死乎！
方今敝政，如破屋然牀牀皆漏，如痘嬰然厯厯皆瘡，未暇毛舉，以溷聖聰。姑舉目前以奉德意，其最大且急者，曰近倖干紀也；曰大臣不職也；曰爵賞太濫也；曰工役過煩也；曰進獻無厭也；曰流亡未復也。凡今所以上廑九重之憂，曾莫出於數事之外，國政斯蠹，元氣載虧，天變由是而招生，計以之而蹙，伏望皇上俯聽臣言。無應故事，天變不消，臣等甘受碪鑕。蓋近倖之設，國初有定制。今之近倖，一何盛歟！或一監設太監一、二十員，或一事參內官五、六、七輩，或分布藩郡享王者之奉，或總鎮邊疆專大將之權，或依憑左右以援弓檢邪，或交通中外以投獻奇巧。司一錢穀，則法外取財，而兵民坐困；貢一方物，則刑以求賂，而宮吏被殃；殺人者得見原而不死，敗事者得請託而逃刑。邇年以來，如汪直、梁方、韋興、陳喜輩，不可枚舉。往往繕寫經典，布滿寺觀，進奉金玉，遍索閭閻，內耗府庫之財，外奪軍民之利，所以招天變、虧聖德者，未有不由此輩也。城狐社鼠未易翦除，兔窟隼墉自為得計。惟皇上斷自宸衷，訪參國論，痛加裁抑，無千紀綱。司錢穀者革去，在鎮守者取回，遠閹寺刀鋸之餘，復門戶掃除之役，則近倖少戢而天變可回矣！大臣者，天子所與佐理天下者也，今之大臣一何鄙歟！其未進也，非夤緣一內臣則不可；其旣進也，非依憑一內臣則不安。此以財貿官，彼以官易財，是以在位之人率皆俛首，臺閣無所建白。府部奉行文書，蓋將為柔蘿附木之不遑，豈復有砥柱中流之可仗，是無怪其百計苞苴，而轉輪權貴。二天仰戴而言，及弟男也。
夫京師者四方之則，大臣者百僚之長。居京師、為大臣如此，則藩臬郡邑誰不遞倣效，尤漁獵民財，假大臣以圖進取乎！是猶江河附滄海，而溝澮又得以附江河；虬龍食魚鼈，而魚鼈又得以食鰕蠏，其弊可勝道哉！如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禮部侍郎、刑部侍郎、南京禮部尚書、工部侍郎，俱老懦無為；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南京刑部尚書、禮部侍郎、太僕寺卿，俱清諭不愜。所以招天變、虧聖治者，未有不由此輩也。軒鶴晉鼠，任意餮饕，蹲鳳噤烏，何所畏憚，惟皇上獨奮乾剛，大彰天討，將臣等所指實者，放歸田里，所遺漏者，許令自陳，別選剛正不阿之士，以充任使，則大臣知警而天意可回矣！爵所以旌有德，賞所以待有功，蓋人主馭天下之具也。今之爵、賞，濫亦甚矣！或無故而爵一，庸流秩超崇品，或無功而賞一，貴倖貨直萬金。雨雪天本自降也，而祈禱者得以規美官金寶；國所不急也，而進奉者得以射厚利。方士則以煉氣服丹之術惑天聽，伶人則以魚龍角觝之戲褻天威。以致數年以來，吏胥工徒皆叨官祿，俳優聃竺或玷班資。彼所進奉，不過價直百金或五百金，至千金者少矣。此之俸給或支末品，或支優品，至極品者，亦間有之。計其一年所償，已數倍矣，况其年數未可量乎。臣等甚為朝廷惜此妄費也。且一嵗傳奉或至千人，數嵗中則數千人矣。數千人之祿，其大者嵗或千石，其小者亦不下數十百石，數嵗則不勝計矣。是皆國家之餼廩，百姓之賦稅也，可以養賢德，可以活饑民，乃今棄之以資冗食之徒，是誠可惜也。已况賣官鬻爵，斜封墨敕，皆非前代美政，皇土豈宜踵而行之。又其間方士道流，如左通政等官李孜省鄧常恩輩，尤為可惡，每祈禱雨雪，未效則詈天訶地，詛曰呪雷，無所不至，偶會雨雪自降，則竊天之澤以為己功，此又招天變之甚者也。
臣等願皇上克謹山天之戒，毋受小人之欺。乞敕該部各查近年以來傳奉大小官員，文官不由銓選，武職不由軍功者，通行革去，民發當差、軍勒歸伍、匠著原役、官還本職，則爵賞不濫，而天意可回矣。臣等又聞，閔損譏改長府漢文惜作露臺，蓋不欲以不急之工役，耗閭閻之生計也。今之工役煩亦甚矣，都城諸剎迄無甯功，京營諸軍不遺餘力，琳宮甫及鳩材，祗圍又復相地，遂令土木衣被錦繡緇黃，坐享膏梁國之所費，蓋不貲矣。就中如國師繼曉假術濟私，所費特甚，尤為中外所切齒也。臣等嘗謂移此寺觀土木之所費，興彼僧道衣食之所資，以救分陝諸郡饑民，其所活豈減富弼青州之數乎。矧此軍士皆所以備有警而衛京師者，養之使銳氣百倍，猶恐有不堪用。今乃役之使僅延殘喘，緩急用之，豈不誤事，此尤有國者所宜軫念也。願皇上斷自一心，無惑羣議，內惜資財，外恤人力，將此不急之營作，可已者已之，不可已者亦暫且停止，以待豐年徐議其宜。仍乞借此財費，發被災郡邑，賑貸流亡，則一役不煩，而天意可回矣。近年以來，規利之徒率假進奉以耗國財，或錄一方書，或見一玩器，或購一畫圖，或造一簪珥，所費不多，獲利十倍。臣等嘗求其所謂方書，不過民間醫卜輩欺世取財之書，而點竄首尾，改易名目。所謂玩器，所謂畫圖，所謂簪珥之屬，不過民間之所有者耳。高其價直，倍蓗千萬，以自珍奇，以誑耳目。臣等願皇上洞燭此弊，屏而勿庸，留府庫之財，為軍國之需，則進獻息而天意可回矣。
近年以來，陜西、河南、山西地方，雨澤愆期，赤地千里，井邑空虛，屍骸枕藉，雖大兵後不若是之慘也。皇上深居九重，旣不獲目覩其事，羣臣具員百司又不能疏舉其詳，是以流亡日甚，惠政未敷，灑淚籲天，怨聲滿路。假使一旦盜起不虞，敵伺有間，踐不毛之地，入無人之境，而我欲守無食，欲戰無兵，豈不大廑宵旰之慮乎。願皇上體仁愛之天心，憫生民之荼毒，將遞年所賞貴倖，鹽課禁其關支，仍召商中納以資被災之處，將即今所辦造寺銀兩，暫且假借，仍遣官齎，送以活困饑之民，則流民復而天意可回矣。然此特弊端之大且急者，猥承聖諭，附進瞽言，惟皇上采而行之，庶幾少有補於國家生民之萬一。若夫講求至治，以圖太平，則罄竭愚衷，尚復有獻天下譬之人身也。
人主，元首也；大臣，股肱也；諫官，耳目也；京師，腹心也；藩省，軀幹也。大臣不職，則股肱痿痺矣；諫官緘默，則耳目塗塞矣；泉師不戢，則腹心疢疾矣；藩省荒歉，則軀幹削弱矣。人而至於腹心受病、軀幹削弱、耳目塗塞、手足痿痺，元首豈得安然而已哉？伏願皇上聽言必行，事天以實，疏斥羣小，親禮賢臣，資政治之得失，究前代之興亡，以聖賢之經代方書，以文學之臣代方士，則必有異聞足以廣聖學，有讜論足以究天變，而手足捷利、耳目聰明、腹心泰安、軀幹強健，元首於是乎亦大明矣。斯世斯民，有不治且幸乎？臣愚昧，罔知顧忌，干冒威嚴，不勝悚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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