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記/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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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郡集於南樓。在儀門之南石城上,一曰黃鶴山,制度閎偉,登望尤勝。鄂州樓觀為多,而此獨得江山之要會,山谷所謂「江東湖北行畫圖,鄂州南樓天下無」是也。下闞南湖,荷葉彌望。中為橋,曰廣平。其上皆列肆,兩旁有水閣極佳,但以賣酒,不可往。山谷云「凭欄十里芰荷香」,謂南湖也。是日早微雨,晚晴。

二十八日。同章冠之秀才甫,登石鏡亭,訪黃鶴樓故址。石鏡亭者,石城山一隅,正枕大江,其西與漢陽相對,止隔一水,人物草木可數。唐沔州治漢陽縣,故李太白《沔州泛城南郎官湖詩》序云:「白遷於夜郎,遇故人尚書郎張謂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漢陽令王公觴於江城之南湖。」其後沔州廢,漢陽以縣隸鄂州。周世宗平淮南,得其地,復以為軍。太白詩云:「誰道此水廣,狹如一疋練。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大語猶可聞,故人難可見。」形容最妙。黃魯直「宵征江夏縣,睡起漢陽城」,亦此意。老杜有《公安送李晉肅入蜀余下沔鄂》及《登舟將適漢陽》詩,而卒於耒水,可恨也。漢陽負山帶江,其南小山有僧寺者,大別山也。又有小別,謂之二別云。黃鶴樓,舊傳費禕飛升於此,後忽乘黃鶴來歸,故以名樓,號為天下絕景。崔灝詩最傳,而太白奇句,得於此者尤多。今樓已廢,故址亦不復存。問老吏云,在石鏡亭、南樓之間,正對鸚鵡洲,猶可想見其地。樓榜李監篆,石刻獨存。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云:「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復與冠之出漢陽門遊仙洞,止是石壁數尺,皆直裂無洞穴之狀。舊傳有仙人隱其中,嘗啟洞出游,老兵遇之,得黃金數餅,後化為石。東坡先生有詩紀其事。初不云所遇何人,且太白固已云:「頗聞列仙人,於此學飛術。一朝向蓬海,千載空石室。」今鄂人謂之呂公洞,蓋流俗附會也。有道人,澶州人,結廬洞側,設呂公像其中。洞少南,即石鏡山麓,麤頑石也,色黃赤皴駁,了不能鑑物,可謂浪得名者。由江濱堤上還船,民居市肆,數里不絕。其間復有巷陌,往來憧憧如織。蓋四方商賈所集,而蜀人為多。

二十九日。早,有廣漢僧世全、左緜僧了證來附從人舟。日昳,移舟江口,回望堤上,樓閣重複,燈火歌呼,夜分乃已。招醫趙隨為靈照視脈。

三十日。黎明離鄂州,便風掛颿,沿鸚鵡洲南行。洲上有茂林神祠,遠望如小山。洲蓋禰正平被殺處,故太白詩云:「至今芳洲上,蘭蕙不敢生。」梁王僧辯擊邵陵王綸軍至鸚鵡洲,即此地也。自此以南為漢水,《禹貢》所謂「嶓冢導漾,東流為漢」者。水色澄澈可鑑,太白云「楚水清若空」,蓋言此也。過謝家磯、金雞洑。磯不甚高,而石皆橫裂,如累層甓。得縮項鯿魚,重十斤。洑中有聚落,如小縣。出鱘魚,居民率以賣鮓為業。晚泊通濟口,自此入沌。沌讀如篆,字書云,水名,在江夏。過九月,則沌涸不可行,必由巴陵至荊渚。

九月一日。始入沌,實江中小夾也。過新潭,有龍祠,甚華潔。自是遂無復居人,兩岸皆葭葦彌望,謂之百里荒。又無挽船,舟人以小舟引百丈,入夜財行四五十里,泊叢葦中。平時行舟,多於此遇盜,通濟巡檢持兵來警邏,不寐達旦。

二日。東岸葦稍薄缺,時見大江渺瀰,蓋巴陵路也。晡時,次下郡,始有二十餘家,皆業漁釣,蘆藩茅屋,宛有幽致。魚尤不論錢。自此始復有挽路,登舟背望竟陵遠山。泊白臼,有莊居數家,門外皆古柳侵雲。

三日。自入沌,食無菜。是日,始得菘及蘆菔,然不肯斸根,皆刈葉而已。過八疊洑口,皆有民居。晚泊歸子保,亦有十餘家,多桑柘榆柳。

四日。平旦,始解舟。舟人云,自此陂澤深阻,虎狼出沒,未明而行,則挽卒多為所害。是日早,見舟人焚香祈神,云:告紅頭須、小使頭、長年三老,莫令錯呼錯喚。問何謂長年三老,云梢工是也。長,讀如長幼之長。乃知老杜「長年三老長歌裏,白晝攤錢高浪中」之語,蓋如此。因問何謂攤錢,云:博也。按梁冀能意錢之戲,注云:即攤錢也。則攤錢之為博,亦信矣。過綱步,有二十餘家,在夕陽高柳中,短籬曬罾,小往來,正如畫圖所見,沌中之最佳處也。泊畢家池,地勢爽塏,居民頗眾。有一二家,雖茆荻結廬,而窗戶整潔,藩籬堅壯,舍傍有果園甚盛,蓋亦一聚之雄也。與諸子及二僧步登岸,遊廣福永固寺,闃然無一人。東偏白雲軒前,橙方結實,雖小而極香,相與烹茶破橙。抵暮,乃還舟中。畢家池,蓋屬復州玉沙縣滄浪鄉云。

五日,泊紫湄。

六日。過東場。並水皆茂竹高林,隄淨如掃,雞犬閑暇,鳧鴨浮沒。人往來林樾間,亦有臨渡喚船者,使人怳然如造異境。舟人云,皆村豪園廬也。泊雞鳴。

七日。泊湛江。

八日。早,次江陵之建寧鎮,蓋沌口也。晉王澄棄荊州,別駕郭舒不肯從澄東下,乃留屯沌口;陳侯安都討王琳至沌口;皆此地也。阻風,大魚浮水中無數。凡行沌中七日,自是泛江,入石首縣界。夜觀隔江燒蘆場,煙焰亘天如火城,光照舟中皆赤。

九日。早,謁后土祠。道旁民屋,苫茆皆厚尺餘,整潔無一枝亂。挂帆拋江行三十里,泊塔子磯,江濱大山也。自離鄂州,至是始見山。買羊置酒,蓋村步以重九故,屠一羊,諸舟買之,俄頃而盡。求菊花於江上人家,得數枝,芳馥可愛,為之頹然徑醉。夜兩極寒,始覆絮衾。

十日。阻風雨。遣小舟橫絕江面,至對岸買肉食,得大魚之半,又得一烏牡雞,不忍殺,畜於舟中。俄有村翁持茭萌一束來餉,不肯受直。遣人先之夔。晚晴,開船窗觀月。

十一日。舟行,望西南一角,水與天接。舟人云,是為潛軍港,古嘗潛軍伺敵於此。遙見港中有兩點正黑,疑其遠樹,則下不屬地,久之,漸近可辨,蓋二千五百斛大舟也。又有水禽雙浮江中,色白,類鵝而大,楚人謂之天鵝,飛騫絕高,有弋得者,味甚美,或曰即鵠也。泊三江口,水淺,舟行甚艱。自此遂不復有山。太白詩:「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蓋荊渚所作也。

十二日。過石首縣,不入。石首自唐始為縣,在龍蓋山之麓,下臨漢水,亦形勝之地。杜子美有《送石首薛明府》詩,即此邑也。泊藕池。

十三日。泊柳子。夜過全、證二僧舟中,聽誦梵語《般若心經》。此經惟蜀僧能誦。

十四日。次公安,古所謂油口也。漢昭烈駐軍,始更今名。規模氣象甚壯。兵火之後,民居多茆竹,然茆屋尤精緻可愛。井邑亦頗繁富,米斗六七十錢。知縣右儒林郎周謙孫來,湖州人。游二聖報恩光孝禪寺。二聖謂青葉髻如來、婁至德如來也,皆示鬼神力士之形,高二丈餘,陰威凜然可畏。正殿中為釋迦;右為青葉髻,號大聖;左為婁至德,號二聖;三像皆南面。予按藏經駒字函,娑羅浮殊童子成道,為青葉髻如來,青葉髻如來再出世,為樓至如來,則二如來本一身耳。有碑言邑人一夕同夢二神人,言我青葉髻、婁至德如來也,有二巨木,在江干,我所運者,俟鄯行者來,令刻為我像。已而果有人自稱鄯行者,又善肖像,邑人欣然請之。像成,人皆謂酷類所夢。然碑無年月,不知何代也。長老祖珠,南平軍人。寺後有廢城,髣髴尚存,圖經謂之呂蒙城。然老杜乃曰:「地曠呂蒙營,江深劉備城。」蓋玄德、子明皆屯於此也。老杜《曉發公安》詩注云:「數月憩息此縣。」按公《移居公安》詩云:「水煙通徑草,秋露接園葵。」而《留別公安太易沙門》詩云:「沙村白雪仍含凍,江縣紅梅已放春。」則是以秋至此縣,暮冬始去。其曰數月憩息,蓋為此也。泊弭節亭。馴鷗低飛往來,竟日不去。

十五日。周令說縣本在近,北枕漢水,沙虛岸摧,漸徙而南,今江流,乃昔市邑也。又云,縣有五鄉,然共不及二千戶,地曠民寡如此。民耕尤苦,隄防數壞,歲歲增築不止。晚攜家再遊二聖寺。眾寮有維摩刻木像,甚佳,云沙市工人所為也。方丈西有竹軒,頗佳。珠老說五祖法演禪師,初住四面山,孑然獨處,凡二年,始有一道士來問道,乃請作知事。又三年,僧寶良來與道士朝夕參叩,皆得法。於是演公之道,寖為人知,而四方學者,始稍有至者。雖其後門人之盛稱天下,然終身不過數十眾。珠聞此於其師卍菴顏禪師。荊州絕無禪林,惟二聖而已。然蜀僧出關,必走江浙,回者又已自謂有得,不復參叩。故語云:「下江者疾走如煙,上江者鼻孔撩天。徒勞他二佛打供,了不見一僧坐禪。」

十六日。過白湖,渺然無津,拋江至升子舖。有天鵝數百,翔泳水際。日入,泊沙市。自公安至此六十里,自此至荊南陸行十里,舟不復進矣。老杜詩云:「買薪猶白帝,鳴艣已沙頭。」劉夢得云:「沙頭檣干上,始見春江闊。」皆謂此也。

十七日。日入後,遷行李過嘉州趙青船,蓋入峽船也。沙市堤上居者,大抵皆蜀人。不然,則與蜀人為婚姻者也。

十八日。見知府資政殿學士劉恭父珙、通判右奉議郎權嗣衍、左宣教郎陳孺。荊南,圖經以為楚之郢都,梁元帝亦嘗都焉。唐為江陵府荊南節度,今因之。然牧守署銜,但云知荊南軍府,與永興、河陽正同,初無意義,但沿舊而已。

十九日。郡集於新橋馬監,監在西門外四十里。自出城,即黃茅彌望,每十餘里,有村疃數家而已。道遇數十騎縱獵,獲狐兔,皆繫鞍上,割鮮藉草而飲,云襄陽軍人也。是日極寒如窮冬,土人云,此月初已嘗有雪。

二十日。倒檣竿,立艣牀。蓋上峽惟用艣及百丈,不復張帆矣。百丈以巨竹四破為之,大如人臂。予所乘千六百斛舟,凡用艣六枝,百丈兩車。

二十一日。劉帥丁內艱,分迓兵之半負肩輿,自山路先歸夔州。是日,重霧四塞。

二十二日。五鼓,赴能仁院,建會慶節道場。中夜後,舟人祀峽神,屠一豨。

二十三日。奠劉帥母安定郡太夫人卓氏。劉帥受弔禮,與吳人同。

二十四日。見左朝奉郎湖北安撫司主管機宜文字牛達可、右奉議郎安撫司幹辦公事湯衡、右朝奉郎安撫司幹辦公事趙蘊。

二十五日。右文林郎知歸州興山縣高祁來。

二十六日。修船始畢,骨肉入新船。祭江瀆廟,用壺酒、特豕。廟在沙市之東三四里,神曰昭靈孚應威惠廣源王,蓋四瀆之一,最為典祀之正者。然兩廡淫祠尤多,蓋荊楚舊俗也。司法參軍右迪功郎王師點,錄其叔祖君儀待制《訟》卦講義來。君儀,嚴州人,師事先大父,精於《易》,然遺書不傳,講義止存一篇而已,然亦其少作也。

二十七日。解舟,擊鼓鳴艣,舟人皆大噪,擁堤觀者如堵牆。泊新河口,距沙市三四里,蓋蜀人修船處。

二十八日。泊方城。有嘉州人王百一者,初應募為船之招頭。招頭,蓋三老之長,顧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眾人。既而船戶趙清,改用所善程小八為招頭。百一失職怏怏,又不決去,遂發狂赴水。予急遣人拯之,流一里餘,三沒三踊,僅得出。一招頭得喪,能使人至死,況大於此者乎!

二十九日。阻風。

十月一日。過瓜洲壩、倉頭、百里洲,泊沱㴩。皆聚落,竹樹鬱然,民居相望。亦有村夫子聚徒教授,羣童見船過,皆挾書出觀,亦有誦書不輟者。沱,江別名。《詩》「江有沱」、《禹貢》「岷山導江,東別為沱」是也。㴩,則《爾雅》所謂春秋夏有水,冬無水曰㴩也。

二日。泊桂林灣。全、證二僧陸行來云,沿路民居,大抵多四方人,土著財十一也。舟人殺猪十餘口祭神,謂之開頭。

三日。舟人分胙,行差晚。與兒輩登隄觀蜀江,乃知李太白《荊門望蜀江》詩「江色綠且明」為善狀物也。自離塔子磯,至是始望見巴山,山在松滋縣。泊灌子口,蓋松滋、枝江兩邑之間。松滋,晉縣,自此入蜀江。枝江,唐縣,古羅國也,江陵九十九洲在焉。晉柳約之、羅述、甄季之聞桓玄死,自白帝至枝江,即此地也。歐陽文忠公有《枝江山行》五言二十四韻。蓋文忠赴夷陵時,自此陸行至峽州,故其《望州坡》詩云:「崎嶇幾日山行倦,卻喜坡頭見峽州。」灌子口,一名松滋渡。劉賓客有詩云:「巴人淚應猨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

四日。過楊木寨。蓋松滋有四寨,曰楊木、車羊、高平、稅家云。泊龍灣。

五日。過白羊市,蓋峽州宜都縣境上。宜都,唐縣也。謁張文忠公天覺墓,殘伐墓木橫道,幾不可行。天覺之子直龍圖閣茂已卒;二孫,一有官,病狂易;一白丁也。初作墓江濱,已而不果葬,改葬山間,今墓是也。而舊墓亦不復毀。啟隧道出入,中可容數十人坐。有道人結屋其旁守之。道人出一石刻草書云:「莫將外物尋奇寶,須問真師決汞鉛。寄八瓊張子高。鍾離權始自王屋遊都下,弟子浮玉山人來乞此字。今又將西還,丹元子再請書卷之末。紹聖元年仲冬望日。」權,即世所謂鍾離先生。子高即天覺,丹元子即東坡先生與之醻唱者。後有魏泰道輔跋云:「天覺修黃籙醮法成,浮玉山人謂之曰:上天錄公之功,為須彌山八瓊洞主,宜刻印謝帝而佩之。天覺不以為信,故浮玉又出鍾離公書為證,後丹元子又為天覺求書卷末。」又有徐注者跋云:「天覺舟過真州,方出謁,有布衣幅巾者,徑入舟中,索筆大書『閑人呂洞賓來謁張天覺』十字,擲筆即去。而天覺適歸,墨猶未乾。」注,真州人,云親見之。墳前碑樓壁間,有詩一篇云:「秋風十驛望台星,想見冰壺照坐清。霖雨已回公旦駕,挽鬚聊聽野王箏。三朝元老心方壯,四海蒼生耳已傾。白髮故人來一別,卻歸林下看昇平。」蓋魏道輔贈天覺詩,後人所題者。唐立夫舍人亦有一詩,末句云:「無碑堪墮淚,著句與招魂。」宜都知縣右文林郎呂大辨來。泊赤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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