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集/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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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一 初學集
卷三十二 序五
卷三十三 

卷三十二[编辑]

序(五)[编辑]

《嘉定四君集》序[编辑]

《嘉定四君集》者,嘉定令四明謝君所刻唐叔達、婁子柔、程孟陽、李長蘅之詩文也。嘉靖之季,吾吳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漢禰唐,傾動海內。而昆山歸熙甫昌言排之,所謂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者也。當司寇貴盛之時,其頤氣涕唾,足以浮沉天下士。熙甫窮老始得一第,又且前死,其名氏幾為所抑沒。二十年來,司寇之聲華綍赫,爛熳卷帙者,霜降水涸,索然不見其所有;而熙甫之文,乃始有聞於世。以此知文章之真偽,終不可揜,而士之貴有以自信也。熙甫既沒,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猶能守其師說,講誦於荒江寂寞之濱。四君生於其鄉,熟聞其師友緒論,相與服習而討論之。如唐與婁,蓋嘗及司寇之門,而親炙其聲華矣。其問學之指歸,則確乎不可拔。有如宋人之瓣香於南豐者。熙甫之流風遺書,久而彌著,則四君之力,不可誣也。四君之為詩文,大放厥詞,各自己出,不必盡規摹熙甫。然其師承議論,以經經緯史為根柢,以文從字順為體要,出車合轍,則固相與共之。古學之湮廢久矣,向者剽賊竄竊之病,人皆知訾笑之。而學者之冥趨倒行,則愈變而愈下。譬諸懲塗車芻靈之偽,而遂真為罔兩鬼魅也。其又可乎?居今之世,誠欲箴砭俗學,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四君之集,其亦中流之一壺也矣。嘉定僻在海隅,風氣完塞。四君讀書談道,後先接跡。補衣蔬食,有衡門泌水之風。史稱楊子雲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蓋庶幾近之。夫文章之道,蘄於徵古人而信後世,則固非誘於勢利,望其速成者,可徼幸而幾及也。讀斯集者,尚亦深思其人,而夷考其志行也哉!謝君刻既成,以余獲奉教於諸君也,俾為其序。吾觀歐陽公稱和凝有文集百餘卷,自鏤版以行於世,識者非之。古人重立言而薄取名,其用意深遠如此。今四君之集,久於篋衍,而謝為刻之,以行於世,可謂相與以有成矣。斯亦可書也。

《虞山詩約》序[编辑]

陸子敕先撰里中同人之詩,都為一集,命之曰《虞山詩約》,過而請於余曰:「願有言也。」

余少而學詩,沈浮於俗學之中,懵無適從。已而扣擊於當世之作者,而少有聞焉。於是盡發其向所誦讀之書,溯洄《風》《騷》,下上唐、宋,回翔於金、元、本朝,然後喟然而歎,始知詩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門仞奧窔,未可以膚心末學,跂而及之也。自茲以往,濯腸刻腎,假年窮老而從事焉,庶可以竊附古人之後塵,而余則已老矣,今將何以長子哉?余竊聞之: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故夫《離騷》者,《風》《雅》之流別,詩人之總萃也。《風》《雅》變而為《騷》,《騷》變而為賦,賦又變而為詩。昔人以謂譬江有沱,幹肉為脯。而晁補之之徒,徒取其音節之近楚者以為楚聲,此豈知《騷》者哉?古之為詩者,必有深情畜積於內,奇遇薄射於外,輪囷結嗇,朦朧萌折,如所謂驚瀾奔湍,鬱閉而不得流,長鯨蒼虯,偃蹇而不得伸;渾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雲陰蔽蒙而不得出。於是乎不能不發之為詩,而其詩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樂而笑,不哀而哭,文飾雕繢,詞雖工而行之不遠,美先盡也。唐之詩,藻麗莫如王、楊,而子美以為近於《風》《騷》;奇詭莫如長吉,而牧之以為《騷》之苖裔。繹二杜之論,知其所以近與其所以為苖裔者,以是而語於古人之指要,其幾矣乎?諸子少年而強力,博學而矯志,其聞道也先於吾,不鄙而下問,其將以余為識塗之老馬也?故敢以風、騷之義告焉。得吾說而存之,深造自得,以求跂乎古人,追風以入麗,沿波而得奇,詩道之大興也,吾有望矣。嗟夫!千古之遠,四海之廣,文人學士如此其多也。諸子挾其所得,希風而尚友,揚扢研摩,期以砭俗學而起大雅。余雖老矣,請從而後焉。若曰以吾邑之詩為職志,刻石立鳷,胥天下而奉要約焉!則余願為五千退席之弟子,卷舌而不談可也。壬午塗月,虞山老民錢謙益序。

徐元歎詩序[编辑]

自古論詩者,莫精於少陵別裁偽體之一言。當少陵之時,其所謂偽體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學者,祖述少陵,立魯直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說,嚴羽卿辭而辟之,而以盛唐為宗,信羽卿之有功於詩也。自羽卿之說行,本朝奉以為律令,談詩者必學杜,必漢、魏、盛唐,而詩道之榛蕪彌甚。羽卿之言,二百年來,遂若塗鼓之毒藥甚矣!偽體之多,而別裁之不可以易也。嗚呼!詩難言也。不識古學之從來,不知古人之用心,徇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謂以大海內於牛跡者也。王、楊、盧、駱,見哂於輕薄者,今猶是也,亦知其所以劣漢、魏而近《風》《騷》者乎?鉤剔抉摘,人自以為長吉,亦知其所以為《騷》之苖裔者乎?低頭東野,慬而師其寒餓,亦知其所謂橫空磐硬,妥帖排奡者乎?數跨代之才力,則李、杜之外,誰可當鯨魚碧海之目?論詩人之體制,則溫、李之類,咸不免風雲兒女之譏。先河後海、窮源溯流,而後偽體始窮,別裁之能事始畢。雖然,此益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導之。導之之法維何?亦反其所以為詩者而已。《書》不云乎:「詩言志,歌永言。」詩不本於言志,非詩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諭物,言志之方也。文從字順,永言之則也。寧質而無佻;寧正而無傾;寧貧而無僦;寧弱而無剽;寧為長天晴日,無為肓風澀雨;寧為清渠細流,無為濁沙惡潦,寧為鶉衣裋褐之蕭條,無為天吳紫鳳之補坼,寧為粗糲之果腹,無為荼堇之螫唇;寧為書生之步趨,無為巫師之鼓舞;寧為老生之莊語,無為酒徒之狂詈;寧病而呻吟,無夢而厭囈;寧人而寢貌,無鬼而假面;寧木客而宵吟,無幽獨君而晝語。導之於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諸言志詠言之故,詩之道其庶幾乎?徐元歎少工為詩,隱長城藝香山中,築室奉母數年,而其詩益進。元歎之為人,淡於榮利,篤於交友,苦心於讀書,而感憤於世道,皆用以資為詩者也。元歎之詩,為一世之所宗。則夫別裁偽體,使學者志於古學而不昧其所從,元歎之責也。余故於元歎之刻其詩而舉以告之,且以為學元歎之詩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本朝之學詩者三變,而榛蕪彌甚,元歎之不辭而辟之者,何也?

黃子羽詩序[编辑]

近代之學詩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稱漢、魏,稱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漢、魏、盛唐而已矣。自弘治至於萬曆,百有餘歲,空同霧於前,元美霧於後。學者冥行倒值,不見日月。甚矣!兩家之霧之深且久也!以余所見,才人志士,踔厲風發,可以馳驟古人者多矣。惟其聞見習熟,抑沒於兩家之霧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謂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夫是以少而眩,長而堅,老而無成,而終不自悔也。吾友何季穆,少而稱詩,篇帙甚富。病亟,屬其友盡焚之,曰:「無以隻字留人間也。」季穆之才,踔厲風發,可以馳驟古人,而不能自解免於兩家之霧。然其少而眩,長而不自堅,已而大悔之,而自恨其無及。吾以此益歎季穆,而深惜其無所成也。子羽少與季穆遊,遂喜為歌詩。季穆沒而子羽之詩始出。蓋子羽之詩成,而季穆不及見也。子羽之稱詩未久,而舉世擊排李、王,適會其解駁穿漏之時。是故子羽之才之學,於季穆實相伯仲;而其為詩也,後發而先至。以其早脫兩家之霧,而祈向於古人,無所謂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也。子羽之為人,貌婉而神清,氣和而志厚。淡聲色,薄滋味,寡氣矜,畏榮進。天實遵養之以資其為詩。子羽之詩之成也,將自今日始。若夫李、王之後,詩家之霧四塞,解駁穿漏,未有其時。而其不眩而自堅者,吾未之見也。吾老矣,自恨無以易世,然尚當與子羽極論之。甲戌中秋序。

華聞修詩草序[编辑]

蘇子瞻《惠山泉詩》云:「茲山定空中,乳水滿其腹。遇隙則發見,臭味實一族。」余嘗持此以論詩,以謂古人之詩,奇正濃淡,萬有不齊,要其空中滿腹,遇隙而發見則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罌走海內,豈可得乎?

梁溪華聞修讀書惠山之下,朝夕焚香煮茗,酌泉而賦詩。余語客曰:「子知聞修之詩乎?是子瞻之所以評惠泉者也。」客曰:「何以徵之?」余曰:「以秦少遊之言徵之。少遊之論泉曰:泉者,山之精氣所發也。岸湖之山,有所誘而不克以為泉;岸江之山,有所脅而不暇以為泉。今之為詩者,聲利釣心,繁華鑠骨,壯氣攻其中,而僨盈張其外。其為誘且脅也亦多矣。聞修布衣疏食,蕭閑淡止,無所誘以越散其神,無所脅以虧疏其氣,山川之映發,友朋之伸寫,意行而臥遊,酒悲而夢愕,皆用以資為詩。如是而詩不大昌者,未之有也。且子之酌斯泉也,取其白泥赤印,供水符而走傳遽者乎?抑取其冰牙雪齒,鳴松風而潑石鼎者乎?語有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泉之出山而濁者,誘與脅使之也。子欲知聞修之詩,取之於斯泉足矣,而他何徵焉?」客曰:「善哉!子之言詩。雖然,以此品泉,殆陸鴻漸、張又新之所未及也。」

越東遊草引[编辑]

梁溪黃心甫,渡娥江,薄遊東嘉,登池上樓,出西射堂,訪南北白岸亭,遊華蓋山。已而越楢溪,上天台,踐滑石,臨石梁而後返。出其記遊詩文以示余。余嘗聞吳中名士語曰:至某地某山,不可少一遊。遊某山,不可少一記。馮元成每遊名山,具騶從,盛服危坐僧院,聲絪如放衙,屬其門客傔從曰:為我探某石某泉,供我作記。今杭城刻名山記累積充几案,皆元成之流耳。心甫之遊,以青鞋布襪軍持漉囊為供億,以高人逸老山僧樵客為伴侶,以孤情絕炤苦吟小飲為資糧,與山水之性情氣韻,自相映發。蓋必如心甫而後可以言遊,必如心甫之記遊而後可以言詩文也。嘗讀杜詩《再遊何將軍園林》,皆與鄭廣文俱。杜吟詠累日,而廣文無一言酬和。向平婚嫁既畢,因遊五嶽,迄今五嶽無向平隻字。古之通人,其志意高遠,豈今世可幾及哉?余去年遊黃山,不自量度,作紀遊一卷。既而大悔之。讀心甫之詩文,書之以志吾悔,且以諗世之好遊者。

曾房仲詩敘[编辑]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學,以應舉之隙攻比興,不遠四千里,再拜遣使,奉其尊人之簡牘,椷致其詩若干首,以求是正於余,且請為序。

余讀其詩,風氣警遒,興寄婉愜,雲霞風雨,含吐於行墨之間,劌目璽心,搯擢胃腎,戛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經營將迎,如恐失之也。房仲之於詩,可謂能矣。其求之斯已勤,而得之斯已艱矣。余固非知詩者也,操斧於班、郢之門,亦已難乎?余蓋嘗奉教於先生長者,而竊聞學詩之說。以為學詩之法,莫善於古人,莫不善於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詩家之途轍,總萃於杜氏。大曆後以詩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韓之《南山》,白之諷諭,非杜乎?若郊若島,若二李,若盧仝、馬異之流,盤空排奡,橫從譎詭,非得杜之一枝者乎?然求其所以為杜者,無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則果位也,諸家則分身也。逆流順流,隨緣應化,各不相師,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優孟之,飭其衣冠,效其顰笑,而曰必如是乃為杜,是豈復有杜哉?本朝之學杜者,以李獻吉為巨子。獻吉以學杜自命,聾瞽海內。比及百年,而訾謷獻吉者始出,然詩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謂不善學也。夫獻吉之學杜,所以自誤誤人者,以其生吞活剝,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為杜也。今之訾謷獻吉者,又豈知杜之為杜,與獻吉之所以誤學者哉?古人之詩,了不察其精神脈理,第抉擿一字一句,曰此為新奇,此為幽異而已。於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一切抹殺,曰此陳言腐詞而已。斯人也,其夢想入於鼠穴,其聲音發於蚓竅,殫竭其聰明,不足以窺郊、島之一知半解,而況於杜乎?獻吉輩之言詩,木偶之衣冠也,土菑之文繡也。爛然滿目,終為象物而已。若今之所謂新奇幽異者,則木客之清吟也,幽冥之隱壁也。縱其淒清感愴,豈光天化日之下所宜有乎?嗚呼!學詩之敝,可謂至於斯極者矣!奔者東走,逐者亦東走,將使誰正之?房仲有志於是,余敢以善學之一言進焉。杜有所以為杜者矣,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者是也。學杜有所以學者矣,所謂別裁偽體,轉益多師者是也。舍近世之學杜者,又舍近世之訾謷學杜者,進而求之,無不學,無不舍焉。於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極矣乎?在房仲勉之而已矣。吾又聞宋人作《江西詩派圖》,推尊黃魯直為佛氏傳燈之祖,而嚴羽卿訶之,以為外道。周益公問詩法於陸務觀,則曰:學子繇西江之論詩。其淵源流別,今猶可得而考乎?房仲必有聞焉。而其所師事,曰蕭伯玉。伯玉,今之好為務觀者,以吾言質之,以為何如也?

鄭孔肩文集序[编辑]

近代之偽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窶人子賃居廊廡,主人翁之廣廈華屋,皆若其所有,問其所托處,求一茅蓋頭曾不可得,故曰僦也。椎埋之黨,銖兩之奸,夜動而晝伏,忘衣食之源而昧生理,韓子謂降而不能者類是,故曰剽也。傭其耳目,囚其心志,呻呼啽囈,一不自主,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餘氣,縱其有成,亦千古之隸人而已矣,故曰奴也。百餘年來,學者之於偽學,童而習之,以為固然。彼且為僦為剽為奴,我又從而僦之剽之奴之。沿訛踵繆,日新月異,不復知其為僦為剽為奴之所自來,而況有進於此者乎?當此之時,錢塘鄭圭,字孔肩,奮起於諸生之中,讀柳子厚、蘇子瞻之文,句比字櫛,疏通其意義,以授學者,斯可謂難矣。孔肩以明經入官,為令及守,皆在西粵蠻夷之區,廉平惠和,至今歌思之。老於逢掖,牽率應酬,不能以暇日餘年,竟其修辭居業之志。及其為序記論議之文,簡古質雅,不少貶以徇俗,卓然有志於古者也。孔肩沒數年,其子某,收拾遺文刻之,凡若干卷,而余為之序曰:嗚呼!孔肩之文,其僅傳於世者如此,雖未竟其修辭居業之志,我知其不為偽學者也。世之學者,有能搜抉古學,察識為僦為剽為奴者之病,而思砭而起之也,其將自孔肩始。

王元昌北遊詩序[编辑]

華州王元昌,關中之名士也。其從祖允寧先生,其父敬卿先生,後先官詞垣,籍甚文苑。元昌胚胎前光,矯志博學,如後門寒素。今年應辟召入京師,謁余於請室,摳衣奉手,修函丈之禮,以其詩就正於余。而余告之曰:子,秦人也。秦之詩,莫先於《秦風》,而莫盛於少陵,此所謂秦聲也。自班孟堅敘秦詩,取「王於興師」及《車轔》《駟鐵》《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氣力,習戰鬥,激昂噍殺者為秦聲。至於近代之學杜者,以其杜詩為杜詩,因以其杜詩為秦聲,而秦聲遂為天下詬病。甚矣世之不知秦聲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懷賢之思也。「未見君子,寺人之令。」譎諫之義也。「佩玉將將,壽考不忘。」規頌之辭也。「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殄瘁之痛也。溫柔敦厚,婉而多風,其孰有如秦聲者乎?以杜詩言之,《樂遊》《渼陂》,《蒹葭》之比也。《麗人》《兵車》,《車轔》之亞也。《收京》《左掖》,《終南》之頌也。《八哀》《詠懷》,《黃鳥》之賦也。《北征》《羌村》《諸將》《秋興》,《小戎》《無衣》之篇什也。先河後海,則秦詩實為濫觴之端。增華加厲,則杜氏寧有椎輪之質?學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齟齒吽牙者,號為杜詩,使後之橫民,以杜氏為質的而集矢焉,且以秦聲為詬病,不亦傷乎!元昌沉酣輕術,出入子史百家之書,含咀據摭,皆用以資為詩。其為詩也,麗而則,怨而不怒,此善為秦聲者也。夫為秦聲者,莫善於杜。知學杜之利病,矯俗學之迷,而反其轍,斯真善為秦聲者乎?元昌之鄉郭胤伯者,博學好古人也,亦辱與余遊,其並以吾言告之。

王元昭集序[编辑]

古今作者之異,我知之矣。古之作者,本性情,導志意,讕言長語,《客嘲》《僮約》,無往而非文也。塗歌巷舂,春愁秋怨,無往而非詩也。今之作者則不然,矜蟲魚,拾香草,駢枝而儷葉,取青而妃白,以是為陳羹像設斯已矣,而情與志不存焉。昔有學文於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讀《水滸傳》。有學詩於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瑣南枝》。二公於古學不知何如,而其言則可以教世。嗚呼!是可為今人道哉?

河東王元昭,少負軼材,每思以尺蹄寸管,籠挫吞吐古今之作者。一旦偕其友韓次卿南遊,下衝關,登太行,渡河涉淮,憩戲馬台,吊古於金墉、隨堤之間。其遊益壯,詩文日益多。自徐走書千餘里,端拜命使,而謁余序之。吾不知元昭之詩文,取材於古今孰多,知其為人,有忠君愛友憂時懷古之志意,抑塞磊落,而激昂自命者也。當其登高能賦,對客伸紙,酒後耳熱,慷慨悲歌,不知其孰為筆孰為墨也?亦不知其孰為詩孰為文也?筆不停書,文不加點,若狂飆怪雨之發作,而風檣陳馬之淩厲也;若神仙之馮於乩,而鬼神之運其肘也;若雷電之倏忽下取,而虯龍之攫挐相掉也。有低回萌折不可喻之情,有峭獨堅悍不可幹之志,而後有淋漓酣不可壅遏之詩文。吾之所以知元昭者,若是則已矣,而又何譏焉?若夫古今詩文之變,不可勝窮,而南沙、空同之緒言,未可以更僕悉也。他日得布席函丈,當更與元昭極論之,兼視次卿,以為何如也?

黃孝翼《蟫窠集》序[编辑]

富家翁誇於人曰:「吾之富可比於王侯乎?」其人曰:「近矣,猶有未似者焉。」翁曰:「吾之田宅有未美,園池有未具,飲食妓樂有未善與?」曰:「皆非也。」「然則奚而未似?」其人曰:「君所未似者,誇耳。」翁嘿然無以應。此其言戲耳,而有至理。猗頓不誇富,季孟不誇貴,彭祖不誇壽,范希文不誇政事,歐陽永叔不誇文章。誇生於所不足;不足而誇,則無時而有餘矣。今之為詩文者,剽於耳,傭於目,賃於口,不知其枵然無有也,而汲汲然誇示於人,人亦雜然誇之。富家翁之有而誇也,猶見笑於其人,而況於無所有而誇者乎?舉世之相誇也無已,則其中之所有者亦鮮矣,此可以一笑者也。籠溪黃孝翼氏,少而好學,六經三史諸子別集之書,填塞腹笥,久之而有得焉。作為詩文,文從字順,弘肆貫穿,如雨之膏也,如風之光也,如川之壅而決也。孝翼之學殖如是,斯其所以有而不誇也與!孝翼之集行於世,則舉世之相誇者,亦可以少衰止矣。雖然,吾不能以孝翼之有易世之無,則又安能以孝翼之不誇易世之誇乎?余衰遲失學,數孝翼之富以誇於人,亦徒以供相誇者之一笑而已矣。

邵幼青詩草序[编辑]

辛巳二月,余將登黃山,憩余掄仲之桃源庵。日將夕矣,微雨霂,四山無人,白龍潭水撞耳如懸霤,顧而樂之。謂同遊吳去塵曰:「此時安得一二高人逸士,剝啄款門,為空谷之足音乎?」俄而,籬落間颯拉有聲,屐齒特特然,則邵幼青偕其叔梁卿,儼然造焉,再拜而起曰:「吾兩人宿舂糧,從夫子於白嶽而不及也,今乃得追杖屨於此。」皆出其詩以求正焉。越翼日,余登山憩文殊院,幼青踵至,曰:「梁卿肥,不便登頓,至慈光寺而返;吾亦從此而止。明日遙望天都峰頂,如昔人登蓮華峰,以白煙一縷為信,搖手一笑耳。」余語去塵:新安城市,浩如塵海,得二邵君,差足妝點物色,他日可以為美譚也。去塵問二邵詩云何?余曰:「古云詩人,不人其詩而詩其人者,何也?人其詩,則其人與其詩二也,尋行而數墨,儷花而鬥葉,其於詩猶無與也。詩其人,則其人之性情詩也,形狀詩也,衣冠笑語,無一而非詩也。吾與子遊薌村、藥谷之間,山重水襲,谿回谷轉,青鞋布襪,杳然塵之外。於斯地也,穿煙嵐,穴雲氣,扶杖而追尋。司空表聖之論詩曰: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屟尋幽。吾之遇二邵於斯也,表聖之所云,顯顯然在心目間,稱之曰詩人焉其可矣。吾遊黟山,不獲見桃花如扇,竹葉如笠,松花如纛,得二詩人於薌村、藥谷之間,夫然後而知詩,夫然後而知詩人,茲遊之所得奢矣。」去塵告我曰:「幼青以求序故,典婦一釵,賃舟過虞山,食盡反矣,幸有以慰之。」余曰:「諾。」遂書之以為序。幼青膚清貌臒,如羽人道流。其詩少摹長吉,晚師香山,骨氣清穩,非以割剝為能事也。海內能詩者知之,余不具列焉。辛巳嘉平月序。

邵梁卿詩草序[编辑]

余遊黃山,海陽邵梁卿與其侄幼青追隨於薌村、藥谷之間,恨相見之晚也。梁卿好為詩,其詩每一時為一集,攜以就正於余。

余何能知梁卿之詩?以黃山之遊知之也。夫黃山三十六峰,高者至九百仞,其高二三百仞者不啻千百,圖經略而不書。蓬峰之石橋,阮溪之仙樂,青牛之所棲,毛人之所止,非乘風雲御六氣者莫能至焉。然而陟黟山之麓,未及翠微,固洫然足以駭矣。自郡至山口一百二十里,澗石如瑩,溪流如鏡,美箭衣壁,靈草被厓,人世之塵埃腥腐,莫得而至焉。吾以謂黃山之天都,天子之都也。率山匡廬大鄣,天子都之鄣也。一百二十里之內,譬之皇都之畿會也。吾詩有曰:茲山延袤蘊靈異,千里坤輿盡扶侍。不如此,則黃山之勢不尊,其脈不長,所蘊之靈秀亦峭薄而易盡。善遊黃山者,徘徊於薌村、藥谷之間。旋觀其一重一掩,卻迎回合之形勝,而黃山之面目已在吾心目中矣。唐人之詩,光焰而為李、杜,排奡而為韓、孟,暢而為元、白,詭而為二李,此亦黃山之三十六峰,高九百仞,厜㕒直上者也。善學者如登山然,陟其麓,及其翠微,探其靈秀,而集其清英,久之而有得焉,李、杜、韓、孟之面目亦宛宛然在吾心目中矣。余遇梁卿於薌村、藥谷之間,讀其詩而善之,以為善喻梁卿詩者,無如此何也。梁卿之詩。其氣深穩,其音和雅,塵埃腥腐之所不至,不若世之趨奇側古者,窮大而無歸,茫然喪其所懷來也。自薌村、藥谷而上之,煙嵐無際,雷雨在下,斯可以為登黃山矣。語人曰:我乘雲御風,舍薌村而弗繇。非狂則惑也。余遊黃山遇梁卿,知遊山與學詩之法焉,亦知之薌村、藥谷之間而已矣。

朱雲子小集引[编辑]

吳中之才子,無如徐昌國、唐伯虎。昌國少與伯虎齊名,規摹六朝、初唐,婉弱綺靡,故其詩有「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之句。已而舉進士,遇李獻吉於長安,悔其少作,變為《迪功集》。伯虎不得志於名場,頹然自放,信口縱筆,不復隱括,諷諭嘲戲,時有香山之風,人謂伯虎如李龜年流落江潭,紅豆一曲,使人淒然掩泣。昌國如明妃遠嫁呼韓,作穹廬中閼氏,不免風流頓盡。此雖戲語,亦可思也。今之才人,無如雲子。其才情繁富,纏綿絡繹,良可為昌國、伯虎之流亞。近所為長歌古詩,才力橫騖,淩逼退之,老夫不得不退避三舍矣。史稱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晉人言吳音妖而浮,故曰其人巧而少信。昔奪於秦,中服於齊,今咻於楚,此其徵也。雲子年富力強,以吳之文自立,一洗輕心少信之恥,余日望之。夫吳中之文,昌國之早就,固不如伯虎之晚而未就,要皆君子之所惜也。敘雲子之集,聊復及之,以為吾吳人告焉。

張孟恭江南草序[编辑]

蘇子瞻作《太息一篇送秦少章》,稱引孔北海《論盛孝章書》,深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於世俗。他日讚北海,以為人中之龍,使之誅操,如殺狐兔。而李太白之論錢少陽,以為投竿而起,可以為帝王之師。又稱其門人武諤,慕要離之風,中原作難,冒胡兵以致其愛子。繇今觀之,孔文舉、盛孝章猶在世,而錢少陽、武諤非太白之詩,世寧知為何人哉!士之負奇,往往不偶於世,而其抑沒於後世者,亦多矣。此其可以太息也。余少而肮髒,慕孔文舉、劉越石之徒,思與之馳騁上下。今老矣,垂頭塌翼,視少年盛氣,殆仿佛如昔夢。

今年遇張孟恭於吳門,見其沈雄駿發,慨然有子瞻《太息》之思,喜孟恭之能起予也。孟恭出其詩若干首屬為其序。余不能知詩也,而以孟恭知之。史稱秦地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故其詩有王於興師,修我甲兵,及《車轔》《駟鐵》《小戎》之篇;晉有先王之遺教,君子深思,故有《蟋蟀》《山樞》《葛木》之篇。孟恭,晉產也,遭時多難,感秦人《無衣》同仇之義,志節激昂,深思用壯。甚矣孟恭之詩似秦、晉也!孟恭居吳,遊必就士,橫經藉史,好學深思。人謂孟恭取吳、越清嘉之風,參秦、晉雄健之氣,其詩必大昌。孟恭欿然不自得也。《詩》不云乎:「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驚,大庖不盈。之子於徵,有聞無聲。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夫《車攻》之詩,其視秦、晉之土風,豈可同日道哉!余之所以期孟恭者如此。

馮定遠詩序[编辑]

古之為詩者,必有獨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詣之學,輪囷逼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者,然後其人始能為詩,而為之必工。是故軟美圓熟,周詳謹願,榮華富厚,世俗之所歎羨也,而詩人以為笑;淩厲荒忽,敖僻清狂,悲憂窮蹇,世俗之所詬姍也,而詩人以為美。人之所趨,詩人之所畏;人之所憎,詩人之所愛。人譽而詩人以為憂,人怒而詩人以為喜。故曰:詩窮而後工。詩之必窮,而窮之必工,其理然也。

定遠,吾友嗣宗之子也,而遊於吾門。其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產,衣不揜骭,飯不充腹,銳志講誦,亡失衣冠,顛墜坑岸,似朱公叔。燎麻誦讀,昏睡爇發,似劉孝標。闊略眇小,蕩佚人間,似其家敬通。里中以為狂生,為愚,聞之愈益自喜。其為詩,沈酣六代,出入於義山、牧之、庭筠之間。其情深,其調苦,樂而哀,怨而思,信所謂窮而能工者也。成、弘之間,吾里有桑悅民懌,博學多奇,以狂名於世。其南宮對策之言曰:「胸中有長劍,一日磨幾回。」又曰:「夫子去而我來。」主者惡之,勒置乙科。李文正公賦詩贈之,以李郃、劉畿為比。民懌以此名滿天下。定遠之才,不減民懌。子勝斐然,未見其止。世無長沙,誰知民懌?然世有民懌,亦豈患無長沙乎?定遠之名,從此遠矣。

陳鴻節詩集敘[编辑]

陳遯,字鴻節,閩之侯官人也。少為諸生,忽忽不得志。一日,盡發篋衍中應舉文字及所著衣巾,燔之而舞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釣弋自娛者二年,出為村夫子教授,三年復棄去。家貧,從人借書,口吟手寫,窮日繼晷。作為歌詩,高歌長嘯,視鄉人無如也。鄉人益惡之。貸富人金為遠遊,觀泰山日出,遊嶧陽,拜闕里,登戲馬臺,涉淮渡江,抵陪京,覽故宮。軒渠自喜,謂少陵壯遊,莫己若也。過桃葉渡,遇曲中諸姬,揄長袂,侻薄裝,酒闌促坐,目眙手握,以為果媚己也,命酒極宴,流連宿昔。橐中裝盡矣,還寄食於僧院。故人黎博士,贈百金,遣遊錫山。途中遇何人,自稱公安袁小修稚弟,邀與同載,夜發篋,盜其金亡去。益大困,臥病於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賞其詩,載歸虞山,具湯沐,視藥食,旬月乃強起。季穆偕過余山中,賦詩飲酒,相樂也。季穆為庀衣裝,送之於斷橋,痛哭而別。自後不復相聞,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訪余於虎丘,握手道故,喜劇而涕。問其年,長余二歲耳。素髮被領,兩目兜眵。觀鴻節而吾衰可知也。出其詩,則卷帙日益富,曹能始為采入《十二代詩選》中矣。鴻節之詩,用物博,使事切,練句穩。譬之於膳,烹羊炰鱉,右腴割鮮,非餖飣之具也。譬之於酒,縹清醇酎,三釀五齊,非糟醨之屬也。傳有之,學猶殖也,誦詩百篇,讀賦千首。古學之不講久矣,詩可以觀,其鴻節之謂乎?鴻節詩,能始選者為工,五七言今體尤工。贈能始七言長句至八十韻,多矣哉!古未有也。鴻節將行,余為略次其生平,與其出遊之概,以敘其詩,且以為別。屬其歸也,以質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敘。

徐子能集序[编辑]

古之文人才士,當其隱鱗戢羽,名聞未彰,必有文章巨公,以片言隻字,定其聲價,借其羽毛,然後可以及時成名。若蔡中郎之於王仲宣,張茂先之於二陸,韓退之之於李長吉,顧逋翁之於白樂天是也。其有求之不得,而叫號以自見,則為陳子昂之破琴;又有求之而卒不得,而吊詭以自,則為唐山人之留瓢。古之人汲汲於知己,而惟恐不得一當,若是其急也。

余老而失學,衰遲屏廢,其言語文字,不能使人軒輊。然海內之俊民,掉鞅詞壇者,往往過而問焉。乙亥之秋,子能訪余於虎丘,膚神清令,翩翩美少年。出其《芳草》詩,名章繡句,絡繹奔會。余與西蜀尹子求,共歎賞之。更數年,而子能之著作益富,名益成。南昌徐巨源為之序,頗引余言以為子能重。吾郡張異度既為之序,又為子能索序於余,且死,猶以為屬巨源。異度,文章家之渠帥也,片言隻字,可以軒輊人,業已為子能定其聲價,而假之羽毛矣。余雖有言,亦何以加諸?雖然,名不虛得,士不虛附,世有知巨源、異度者,即能知子能;世有知子能者,即以知巨源、異度。有中郎、茂先則仲宣、二陸不抑沒於晚進;有退之、逋翁則長吉、樂天不沈埋於舉子。世之知子能者必多矣。子能年甫壯而得末疾,須人以行,衣冠質雅,宛如古人,杜門埽軌,日晏忘食。若陳子昂、唐山人之汲汲於自見,或非子能之所屑也,此則余之知子能者也。

黃蘊生經義序[编辑]

嘉定黃蘊生,金聲而玉色,規言而矩行。韓子之稱李翱,所謂有道而文者也。兒子孫愛,自家塾省余山中,奉其文三十篇以請曰:「幸一評定之。」余曰:「吾何以定而師之文乎哉?而師之學,韓子之學也;其文,韓子之文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必提其要,纂言必鉤其玄,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而師之為學之勤也,不若是乎?沉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於文章,沉浸醲鬱,含英咀華,張皇幽眇,閎其中而肆其外。而師之為詞之富也,不若是乎?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取於心而注於手,惟陳言之務去。而師之為文之專也,不若是乎?偃仰一室,嘯歌古人,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也。而師之為道之勇也,不若是乎?雖然,有本焉。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哳者無疑,優遊者有餘,養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此而師之所以為學為文者也。」孫愛起而拜曰:「小子朝夕在函丈之間,服膺吾師,不知吾師即今之韓子也。請以斯言授簡,以為吾師近藝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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