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與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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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派」與「海派」 北人与南人
作者:魯迅
《如此廣州》讀後感
本作品收錄於《花邊文學
署名:欒廷石

  這是看了「京派」与「海派」的議論之後,牽連想到的——

  北人的卑視南人,已經是一種傳統。這也並非因爲風俗習慣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歷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陸〔2〕入晋,北方人士在歡欣之中,分明帶着輕薄,舉證太煩,姑且不談罷。容易看的是,羊衒之〔3〕的《洛陽伽藍記》中,就常詆南人,並不視爲同類。至于元,則人民截然分爲四等〔4〕,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漢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爲他是最後投降的一夥。最後投降,從這邊說,是矢盡援絕,這纔罷战的南方之強〔5〕,從那邊說,卻是不識顺逆,久梗王師的賊。孑遺〔6〕自然還是投降的,然而爲奴隸的資格因此就最淺,因爲淺,所以班次就最下,誰都不妨加以卑視了。到清朝,又重理了這一篇賬,至今還流衍着餘波;如果此後的歷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獨是南人的如天之福。

  當然,南人是有缺點的。權貴南遷〔7〕,就帶了腐敗頹廢的風氣來,北方倒反而乾淨。性情也不同,有缺點,也有特長,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樣。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8〕曾經指出缺點道:北方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人是「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就有閒階級而言,我以爲大體是的確的。

  缺點可以改正,優點可以相師。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我看這並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這是中國人的一種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過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卻受了影響。北京的報紙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顧影自憐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嗎?這倘和北方固有的「貧嘴」一结婚,產生出來的一定是一種不祥的新劣種!

  一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四日《申報·自由談》。〔2〕二陸指陸機、陸云兄弟。陸機(261—303),字士衡;陸云(262—303),字士龙,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二人都是西晋文学家。祖父陸逊、父亲陸抗皆三國時吴國名将。晋灭吴後,機、云兄弟同至晋都洛陽,往見西晋大臣张华,《世說新語》南朝梁刘峻注引《晋陽秋》說:「司空张华見而說之,曰:‘平吴之利,在获二俊。’」又《世說新語·方正》载二陸入晋後,「卢志(按爲北方士族)于众坐,问陸士衡:‘陸逊陸抗,是君何物?’」《世說新語·简傲》载二陸拜访刘道真的情形說:「礼毕,初無他言,唯问:‘东吴有長柄壶卢,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3〕羊衒之羊一作杨。北魏北平(今河北满城)人。《洛陽伽藍記》,五卷,作于东魏武定五年(547),其中時有輕視南人的话,如卷二記中原氏族杨元慎故意說能治陈庆之(南朝梁将领,當時在洛陽)的病時的情景:「元慎即含水*e庆之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依,語則阿傍。菰稗爲饭,茗饮作浆。呷啜�羹,唼嗍蟹黄。手把荳蔲,口嚼槟榔……’庆之伏枕曰:‘杨君見辱深矣!’自此後,吴儿更不敢解語。」又卷三記南齐秘書丞王肃投奔北魏後的情形說:「(王肃)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師士子道肃一饮一斗,号爲漏鞍。……時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風,专習茗饮。彭城王謂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貴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惟江表残民远來降者好之。」

  〔4〕元代把所統治的人民划分爲四等:前三等據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氏族》载爲:一、蒙古人。二、色目人,包括钦察、唐兀、回回等族,是蒙古人侵入中原前已征服的西域人。三、漢人,包括契丹、高丽等族及在金人治下北中國的漢族人。又有第四等:南人,據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九說,「漢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域爲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爲南人,河南省唯江北淮南诸路爲南人。」〔5〕南方之強語見《中庸》第十章:「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6〕孑遺這里指前朝的遺民。語出《诗經·大雅·云漢》:「周餘黎民,靡有孑遺。」

  〔7〕權貴南遷指漢族統治者不能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奴隸主的入侵,把政權转移到南方。如东晋爲北方匈奴所迫,遷都建康(今南京);南宋爲北方金人所迫,遷都临安(今杭州)。他们南遷後,仍過着荒淫糜烂的生活。

  〔8〕某先生指明末清初的学者顧炎武。他在《日知录》卷十三《南北学者之病》中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难矣哉’(按原語見《論語·陽货》),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难矣哉’(按原語見《論語·卫靈公》),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