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詩話/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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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北江詩話
卷五
作者:洪亮吉 
卷六

李太白詩,不恃天才卓越,即引用故實,亦皆領異標新,如「蓬萊文章建安骨」。《後漢書竇章傳》:「是時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鄧康,遂薦章入東觀為校書郎。」是白所言「蓬萊文章」,即東觀文章也。《俠客行》「鄲邯先震驚」,邯鄲,古未有倒言「鄲邯」者,然張宴《漢書注》:「邯山在邯鄲縣東城下。單,盡也。」是「鄲邯先震驚」為盡邯山之地皆震驚耳。白詩不肯作常語如此。他若《行路難》《上雲樂》等樂府,皆非讀破萬卷者,不能為也。

乾隆中葉以後,士大夫之詩,世共推袁、王、蔣、趙矣。然其詩雖各有所長,亦各有流弊。好之者或謂突過前哲,而不滿之者又皆退有後言。平心論之,四家之傳,及傳之久與否,亦均未可定。若不屑於傳與不傳,而決其必可不朽者,其為錢、施、錢、任乎。宗伯(載)之詩精深,太僕(朝干)之詩古茂,通副(澧)之詩高超,侍御(大椿)之詩凄麗,其故當又求之於性情、學識、品格之間,非可以一篇一句之工拙定論也。今四家俱在,試合袁、蔣等四家幷觀之,吾知必有以鄙言為然者矣。太僕詩,以四言五言為最,次則歌行,即近體亦別出杼軸,迥不猶人。讀其詩可以知其品也。五言《哭亡婦》云:「白水貧家味,紅羅舊日衣。」七言《志感》云:「委蛇歲月羞言祿,寂寞功名稱不才。」何婉而多風若此!侍御於三《禮》最深,所著《深衣考》等,禮家皆奉為矩度。故其詩亦長於考證,集中金石及題畫諸長篇是也。然終不以學問掩其性情,故詩人、學人,可以幷擅其美。猶記其《送友》一聯云:「無言便是別時淚,小坐強於去後書。」情至之語,余時時喜誦之。

本朝文教覃敷,即異域人,亦皆工於聲律。余嘗見滇中土司李鴻齡詩,幾欲俯首至地。鴻齡雖寄居蒙自,實緬甸國人。五言歌行,實有奇趣,近體則倜儻風流,幾欲合方城、玉溪為一手,與粤東之黎洵可稱勁敵,誰謂九州之外六經之表無奇傑儁偉之士乎?

余嘗讀《魏書崔浩傳》,而嘆其學識迥非代朔諸臣所能冀及。然至於殊死者,史家以為非毁佛法所致。豈其然哉?蓋其人事事欲見己之長,遂事事欲形人之短耳。其論王猛、慕容恪、劉裕,可云當矣,余則以此論浩,曰:若崔浩之達識,魏太武之荀彧也。以浩觀之,而高允為不可及矣。余嘗有《詠史樂府》論浩、允云:「臣才區區勞奬識,清河司徒臣不及。」蓋謂此也。

近時詩之能學盧玉川者,無過江寧周幔亭,有《詠僕夢魘》詩云:「被我一聲噉,跌碎夢滿地。」可謂奇而入理矣。次則上虞張上舍鳳翔,其《詠西瓜燈》云:「藍團盧杞臉,醉刎月支頭。」

杜工部詩:「赤岸水與銀河通」,前人即以在今江寧六合縣者當之。郭璞《江賦》所云「鼓洪濤於赤岸」,李善《文選注》:「赤岸在廣陵輿縣」是也。余以為雖詩人放筆所及,固不可以道里繩之,然地勢畢竟太迥遠。《水經注河水》下引《孝經援神契》曰:「河者,上應天漢。」《西京雜記》亦有「河水上通天河」之説。則此赤岸當以在黃河者為是。今考《水經注》:「大河又東徑赤岸北,即河夾岸。」下引《秦州記》:「枹罕有河夾岸,岸廣四十丈」云云,是赤岸在枹罕縣矣。上距河源甚近,當即工部詩所云「與銀河通」者也。

詩奇而入理,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盧玉川、李昌谷之詩,可云奇而不入理者矣。詩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如《遊終南山》詩:「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東望紫閣雲,西入白閣松。」余嘗以乙巳春夏之際,獨遊南山紫、白二閣,遇急雨,回憩草堂寺,時原空如沸,山勢欲頽,急雨劈門,怒雷奔谷,而後知岑詩之奇矣。又嘗以己未冬杪,謫戍出關,祁連雪山,日在馬首,又晝夜行戈壁中,沙石嚇人,沒及髁膝,而後知岑詩「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之奇而實确也。大抵讀古人之詩,又必身親其地,身歷其險,而後知心驚魄動者,實由於耳聞目見得之,非妄語也。

《北史盧思道傳》:「年十六,中山劉松為人作碑銘,以示思道,思道讀之,多所不解,乃感激讀書,師事河間邢子才。後復為文示松,松不能甚解。乃喟然嘆曰:『學之有益,豈徒然哉!』」余嘗有詩曰:「劉松製碑銘,思道難了了。思道旣讀書,為文松不曉。信知學益人,飢者待之飽。明明愚與智,一日互顛倒。詞章尙如此,何況窮理道,百事且勿營,扃門讀書蚤。」觀思道之言,而益知孫搴之妄矣。(《李謐傳》:「少師事孔璠,數年後,璠還就謐請業。」與此同。)

體物之工,後人有未及前人者。即如漢、唐以來,詠蘭詩亦至多矣,而《楚辭九歌》以二語括之,曰「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祗八字,而色、香、味幷到。詠橘詩亦多矣,而《九章》之《橘頌》,以十四字括之,曰「曾枝剡葉,圓果摶兮;靑黃雜糅,文章爛兮」,祗四語,而枝、葉、蔕、幹、花、實、形狀、采色幷出。後人從何處著筆耶?

《唐書白居易傳》:「嘗與胡杲、吉晈、鄭據、劉眞、盧貞、張渾、狄兼謩、盧賁燕集,皆高年不仕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按居易集中,亦歷述九人官爵、里居、姓字,以年齒為序,蓋事實倣於後魏中書令高允之《徵士頌》,歷載中書侍郎固安侯範陽盧元子眞等三十四人而各係以頌,其前後當亦以年為次。吾鄉莊氏南華九老會,其附入者,又二十一人。石門君之孫徵君宇逵,亦各為頌以係之,亦倣允之例也。余曾為作序,見集中。

杜工部之在嚴鄭公幕府也,所作詩與鄭公不同。杜牧之之在牛奇章幕府也,所作詩與奇章公不同。歐陽文忠公之在錢思公幕府也,思公學「西昆」,而文忠則學杜。陸渭南之在范石湖幕府也,石湖主清新,而渭南則主沈鬱。故能各自名家,幷拔戟自成一隊。即明沈明臣、徐渭之在胡默林幕府,默林雖不作詩,然二君亦皆能各極所長。雖督府嚴重,尙各有脫略儀檢、不可一世之槩。惟吾鄉邵山人長蘅,初所作詩,旣描摩盛唐,苦無獨到,及一入宋商邱幕府,則又亦步亦趨,不能守其故我矣。人或以其名重,尙艷而稱之。吾以為其品旣不及前修,則其詩亦更容論定也。

唐杜光庭為道士撰集諸道經,多以己説參之,俗語稱「杜撰」,或以為即始於此。非也。《顔氏家訓雜藝》篇:「江南閭里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託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為所誤。」考林罕《字源偏旁小説序》:「又作《隸書賦》云,假託許愼,頗乖經據。實則陶先生弟子杜道士所為,大誤時俗。吾家子孫,不得收寫」云云。余意「杜撰」二字,蓋出於此。然兩人皆姓杜,又同為道士,又皆工作僞,可怪也。余嘗有《消夏十絶》,其一云:「有鵝欲換書,寧取羲之媚?不學兩道流,後先工作僞。」

岳陽樓望洞庭湖詩,少陵一篇尙矣。次則劉長卿「迭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余以為在孟襄陽「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二語之上。通首亦較孟詩遒勁。

余昨過錢清鎮,有閨合詩人孫秀芬,欲執贄門下,余婉辭卻之。然閲其所作中有《泳夕陽》一律,其頸聯云:「流水杳然去,亂山相向愁。」居然唐賢興到之作。餘嘆賞久之,以為可以配「王曉月」也。

高麗使臣樸齊家,工詩及畫。其入貢也,慕中國士大夫每有一面,輙作見懷詩一章,多至五十餘首,可謂好事矣。按,樸本吳越著姓。《東國通鑑》云:新羅景明王七年,吳越國文士樸巖投高麗,為春部少卿。吳任臣《十國春秋·吳越武肅王世家》亦云:天寶十六年,我國文士樸巖之裔。自唐末至今已八九百年,尙為其國文學侍從之臣,世澤可云長矣。

文宋瑞有《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詩:「黃梁得失俱成幻,五十年前元未生。」蓋是時信國正五十也。與阿文成《五十自壽》詩「四十九年前一日,世間原未有斯人」,二公之詩,不謀適合。均不愧英奇本色。

李昌谷「酒酣喝月使倒行」,語奇矣,而理解不足。若宋遺民鄭所南「翻海洗靑天」句,則語至奇而理亦至足,遂為古今奇語之冠。

陳明經增,海寧人,束髮即有詩名。然屢試不第,人以「三十老明經」目之。余識之於江陰官廨,出近作就正,因決其必當遠到。其詩尤工七言,如《雜興》云:「未開桃李村無色,來話桑麻客有情。」《齋居》云:「騎月雨從春後積,出山雲在樹頭濃。」《閨意》云:「紅樓日晚愁多少,翠被春寒夢有無?」《牡丹》云:「一尺梳鬟爭玉面,千金論價買春風。」其《詩箴》十六篇,學司空表聖體,亦有新意。

年家子管學洛,工制舉業,四十不售,遂入貲為郎。然詩與詞皆工,實為後來之秀。記其《雨中牡丹》四絶末一首云:「小窗燈影照無眠,檐漏聲聲欲曙天。更比落紅還可惜,倚闌人不似當年。」可云丰神絶世。其《賀新凉》詞中數語云:「恨不奮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説吾先説。」亦有新意。

唐有兩李龜年。一在僖宗時,見《五代史南詔蠻》下,云「僖宗幸蜀,募能使南詔者,得宗室子李龜年」云云。是李龜年又唐之宗室也。

詩之遇合,有得之於柱帖者。吾鄉錢侍講名世,未遇時,畱滯京邸,歲除,幾無以為生。時新城王文簡官刑部尙書,素好士,錢不得已,以春帖子干之云:「尙書天北斗,司寇魯東家。」文簡大契之,周恤甚至,幷為延譽。錢不久遂登上第。

乾隆間,丹徒鮑山人皋,旅客維揚,時博陵尹少宰會一以前巡撫視鹺邗上,方抵任,商人凂山人為聽事柱聯,山人書十六字云:「淮海維揚,貢金三品。文武吉甫,為憲萬邦。」少宰一見,賞嘆欲絶,知為山人所作,遂延入為上客。山人一生温飽,皆十六字之力也。

徐凝《廬山瀑布》詩:「終古長如匹練飛,一條界破靑山色。」東坡以為惡詩,是矣。然東坡詩如「嶺上晴雲破絮帽,樹頭日挂銅鉦」諸聯,獨非惡詩乎?且非獨此也,銅鉦又屬凑韻。嘗有友人子以詩見示,筆甚清脆,卷中忽以銅鉦二字代曉日,予曾諭之曰:「東坡此種,最不可學,今用庚字韻,故曰銅鉦。若元字韻,則必曰銅盆;寒字韻,則必曰銅盤;歌字韻,則必曰銅鍋矣。」坐客皆失笑。韓退之「縞帶銀杯」,亦同此類。

里中楊氏,自前明至國朝,科第不絶。土人傳為「旗竿里楊氏」是也。其子弟會文之所曰騰光館,饒有泉石之勝。凡外人預斯會,得雋者又數十人。余童年亦預焉。然楊氏子弟工制藝者極多,若以詩名者,惟上舍元鍚為最。所著有《攬輝閣集》,歌行尤擅場,五、七言律詩亦豪宕自喜,五言如「狂名千載後,心事一杯中」,「幾人能小住,終歲為誰忙」,「萬瓦露華白,一窗燈影紅」;七言如「論才直欲兒文舉,駡坐猶能弟灌夫」,「雲泥可隔交終淺,蕉鹿相尋夢或眞」;《屋漏墻圮》云「難使壁如司馬立,竟無垣與段干踰」。皆戛戛獨造,非尋行數墨者所能到也。

秋試揭曉,順天、江南類皆在重九前後。揚州申副憲黻官京師日,重九日同人集墨窑廠登高賦詩云:「古來重九西風冷,明日長安落葉多。」蓋是年以初十日揭曉也。人傳誦以為工。今歲余偶在里中,重九前同人日日燕集,聞江寧當以初七日揭曉,亦賦一詩云:「回風已墮千林葉,冒雨誰登九日樓?」皆借落葉以喩報罷之人。惟此回揭曉在重九前,情事又不同耳。

余督學貴州日,曾兩値鄉試,甲寅、乙卯是也。先期即拔取十三府諸生之能文者,聚貴山書院中,院中生徒有額缺,余捐廉俸,為廣額數十名。科歲兩試,皆先期於五月前抵省。五月一日試諸生,頭場準例《四書》文三首,詩八韻,以一日夜為限,二、三場亦然。余亦宿書院中,俟諸生交卷畢始歸。六月一日,則試二場。七月一日,則試三場。時總憲馮公光熊,方撫黔中,與余尤相契,每書院扃試日,亦分派文武員弁巡邏,以防傳遞。余又苦黔中無書,先令人於江浙購買《十四經》、《二十二史》、《資治通鑑》、《通典》、《通考》以及《文選》、《文苑英華》、《玉海》等書,貯書院中,令諸生尋誦博覽。試三場日,幷明諭諸生曰:「所問策皆在此數部中。諸生能各尋原委,條析以對,即屬佳士。不必束書不觀也。」後張吉士本枝、胡吏部萬靑等會試皆以對策獲雋,即其效矣。貴州中額祗四十名,甲寅科肆業書院者中至二十四名,乙卯科復中至二十七名,可云多矣。任滿日,督撫例以學臣賢否具折入奏,時督臣為大學士福康安,撫臣即總憲,即以此具奏,為學臣課士之效。丙辰召見時,復蒙純皇帝垂詢及之,亦異數也。試後,余輒令院中生徒,錄闈藝送署中,為決去取,頗復不爽。乙卯歲,銅仁苗匪滋事,督、撫幷在軍營代辦,監臨者為鍾祥賀方伯長庚,是科余決院中生徒中式者當有八人,塡榜日自第六名起,至四十名止,所擬者僅得五人。方伯好立異同,不待塡榜,竟即笑向余曰:「使者此次決科,當有一二名遺漏矣。」余亦笑應之曰:「且待塡畢再議。」及書五魁竟,則黃生鶴魁多士,張生本枝第二,胡生萬靑第四,八人者竟無一不售。方伯忽大驚曰:「何術之神若此?」余曰:「此易曉耳。順天、江、浙大省,積卷至萬餘,可中可不中之卷又多,故難預定。若貴州則入試者僅三千人,其科歲試皆在三名以前者,平日能文可知。所懼者八韻詩,五道策,或擡頭不諳禁例,及有平仄失粘等病耳。余皆束之於書院中,一月數課,課藝成,皆面指其得失。則以上諸病,漸可以除。闈藝又復過人,寧有不售之理耶?」諸公皆悅服而散。

古詩「靑靑河畔草」一篇,連用迭字,蓋本於《離騷九章》之《悲回風》。

《離騷》以後,學《騷》者宋玉、賈誼、東方朔、嚴忌、王褒、劉向、王逸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騷》,以絶調難學也。陶淵明以後,學陶者韋應物、柳宗元以迄蘇軾、陳無己等若干人,而皆不及陶,亦以絶調難學也。庾信《哀江南賦》,無意學《騷》,亦無一類《騷》,而轉似《騷》。王維、裴迪《輞川》諸作,元結《舂陵》篇及《浯溪》等詩,無意學陶,亦無一類陶,而轉似陶。則又當於神明中求之耳。

《説苑》:「鄂君乘靑翰之舟,下鄂渚,浮洞庭,榜人擁楫而歌,鄂君舉繡被而覆之」云云。此鄂君當亦以封於鄂得名。按《史記楚世家》:「熊渠伐庸揚粤至於鄂,乃立其中子紅為鄂王。」《世家》蓋據《世本》,是鄂之名已久。即《楚辭》「乘鄂渚而反顧」,亦當在鄂君之前。而地理書乃云鄂渚以鄂君得名,其誤已不足辯矣。余戊辰年江行,曾有一絶正之曰:「《楚詞》鄂渚由來舊,轉説嘉名肇鄂君。一等荒唐不須述,朝為行雨暮行雲。」

江夏縣有邵陵王廟,祀梁邵陵王綸,香火尙盛。余亦以詩正之云:「一間茅屋荆昭廟,卻有層臺祀此王。不敢更將碑石讀,傷心韋粲死靑塘。」

自黃州至漢陽,江岸南北,名山極多。然山名大半起唐宋時,非《禹貢》山川及《漢書地理誌》等之舊也。如大別、小別等山,誤始於唐李吉甫;內方山、壺頭山、烏陵峰等,誤始於宋樂史;漢川之赤壁山,誤亦始於吉甫;黃岡縣之赤壁山,本名赤鼻山,誤始於宋蘇軾。他若武昌縣亦有西塞山,通城縣有雞籠山,皆非舊地。蓋辯之不勝辯矣。大別、小別等考,在文集中。江行抵黃州,亦有一絶云:「坡老尙難知赤壁,路人更莫指烏林。惟餘鮑照書臺在,風月千年是賞心。」蓋謂此也。

劉長卿,開、寶進士,《全唐詩》編在李、杜以前,蓋計其年代,實與王、孟同時。然詩體格旣殊,用意亦迥別。前人以長卿冠「大歷十子」,蓋以詩境而論,實異於開、寶諸公耳。即如同一謫官也,摩詰則云:「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不特善則歸君,亦可云婉而多風矣。若文房之《將赴嶺外畱題蕭寺遠公院》則直云:「此去播遷明主意,白雲何事欲相畱?」殊傷於婞直也。盂浩然之「不才明主棄」,亦同此病,宜其見斥於盛世哉。劉、孟之不及王,亦以此。

有心作衰颯之詩,白香山是也。如「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夫年始三十九,何便至「歲暮日斜」?此有心作衰颯之詩也。若無心作衰颯之詩,則亦非佳兆,如顧況之「老夫年七十,不作多時別」,柳宗元之「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髮待流年」等詩是矣。余友黃君仲則,方盛年,忽作一詩云:「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余竊憂之。果及中歲而卒。余六十後,忽以不得已事,重赴漢江,將歸,同人餞於黃鶴樓江岸,以為不更能作楚遊矣。余故反其意,作《畱別》一首云:「未覺山公興便頽,殘年短景苦相催。瀕行不與仙人別,此世偏應一再來。」或亦自相慰藉之語耳。

武昌魚雖多,而味稍薄。即以鱘黃魚而論,産關以東者為最,次則東南沿海。若武昌所産,則味鮮而實薄矣。惟槎頭縮頭鯿及鱖花,則洞庭湖者為最,其次則武昌、黃州一帶江水中。余自九江泝流至漢陽,日市此二魚自給,飽飯後輒誦唐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詞,為之神往。

唐崔塗詩:「曹瞞尙不能容物,黃祖何因解愛才?」前人每以此二語為禰正平一生定論矣。殊不知非也。知正平者,孔北海以外,惟祖一人,觀其謂「惟處士能道祖意中」語,則非不知己可知。其子又能使賦鸚鵡,則賞音復在一家是已。後正平之不得其死,實自取之。若以《春秋》誅意之法斷之,則殺正平者仍屬曹瞞,非黃祖也。曹瞞不肯居殺士之名,故送之劉表,表名列顧廚,又漢末之好名者,故又轉而至黃祖耳。即以三國鼎峙之主而論,諸毛繞涿,便以殺身,謂蜀先主能容之乎?張子布之積薪,虞仲翔之遠謫,倘歸之孫討虜,謂討虜能容之乎?是正平之殺身,本由素定,黃祖特不幸居殺正平之名耳。余前有詩云:「狂生不殺示有容,磨刀仍復及孔融。」非刻論矣。昨過鸚鵡洲有感,又賦一絶云:「一杯酹爾楚江干,雪涕臨風感萬端。不解愛才仍嫁禍,平心黃祖勝曹瞞。」願與論世者更決之。其次則杜拾遺之於嚴武,亦正平之往事也。《雲溪友議》以為武欲殺杜甫,冠鈎於簾者三,其母徒跣救之,始免。李白之《蜀道難》,為房管、杜甫而作也,事雖不可盡據,然觀其贈甫詩「莫倚善題《鸚鵡賦》」一語,則已兆殺機矣。甫之得免禍,亦幸已哉。平心論之,對其子孫斥名其祖父,事本難堪,即以此殺身,亦非盡嚴武之過也。

潘安仁之斥孫秀微時,蘇子瞻之揚章惇陰事,亦皆取禍之道,不可為法。

康熙中葉,大僚中稱詩者,王宋齊名。宋開府江南,遂有《漁洋綿津合刻》。相傳趙秋谷宮贊罷官南遊,過吳門,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見貽,趙歸寓後,書一柬復宋云:「謹登《漁洋詩鈔》,《綿津詩》謹璧」。宋銜之刺骨。時王已為大司寇,宋便中以千金貽之,欲王賦一詩作王、宋齊名之證,王貽以一絶云:「尙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顔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此時不錄集中,見盧運使見曾所輯《山左詩鈔》。若平心論之,趙固傷輕薄,然宋豈止不及王,亦幷不及秋谷也。至吾鄉邵山人長蘅所作詩序,實係阿私所好,不足為據。余過黃州日,憶及此事,亦曾賦詩云:「百年誰續雪堂遊?苦竹寒蘆起暮愁。畢竟後來才士少,詩名數到宋黃州。」未知諸君子以其言為諦否?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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