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詩話/卷6
開、寶諸賢,七律以王右丞、李東川為正宗。右丞之精深華妙,東川之清麗典則,皆非他人所及。然門徑始開,尙未極其變也。至大歷十才子,對偶始參以活句,盡變化錯綜之妙。如盧綸「家在夢中何日到,春來江上幾人還。」劉長卿「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劉禹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白居易「曾犯龍鱗容不死,欲騎鶴背覓長生。」開後人多少法門。即以七律論,究當以此種為法,不必高談崔顥之《黃鶴樓》、李白之《鳳皇臺》及杜甫之《秋興》《詠懷古迹》諸什也。若許渾、趙嘏而後,則又惟講琢句,不復有此風格矣。
七律至唐末造,惟羅昭諫最感慨蒼凉,沈鬱頓挫,實可以遠紹浣花,近儷玉溪。蓋由其人品之高,見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次則韓致光之沈麗,司空表聖之超脫,眞有念念不忘君國之思。孰云吟詠不以性情為主哉!若吳子華之悲壯,韋端己之凄艷,則又其次也。
皮、陸詩,能寫景物而無性情,又在唐彥謙、崔塗、李山甫諸人之下。
韋端己《秦中吟》諸樂府,學白樂天而未到。《聞再幸梁洋》、《過揚州謁蔣帝廟》諸篇,學李義山、温方城而未到。然亦唐末一巨手也。
王建、張籍,以樂府名,然七律亦有人所不能及處。建之《贈閻少保》云:「問事愛知天寶日,識人皆在武皇前,」《華清宮感舊》云:「輦前月照羅衣淚,馬上風吹蠟炬灰。」籍之《贈梅處士》云:「講易自傳新注義,題詩不署舊官名。」《寒食內宴》云:「瑞煙深處開三殿,春雨微時引百官。」皆莊雅可誦。
《圖經》:「馮夷,華陰潼關里人也。服食成水仙,為河伯。」今考王充《論衡》:「夏桀無道,費昌問馮夷」云云。是馮夷尙屬夏末時人。然《山海經》已有「馮夷之都」,則與夏時馮夷又屬兩人。地書又云:「河伯馮夷者,本呂公子之妻。」是河伯又屬女子。三人皆名馮夷,皆為水仙,又皆作河伯,可異也。(馮冰同音。)
同年秦觀察維岳,壯歲悼亡,即不置姬侍。雖官鹽莢,自奉一如諸生。詩不多作,然蹊徑迥殊,語語超脫,五言如《泊舟江岸》云:「江渚魚爭釣,衡陽雁正回。」七言如《黃岡即事》云:「新茶雀舌關心久,舊牘蠅頭信手鈔。」他若《勘災展賑》諸作,則又仁人之言,語語自肺腑流出者矣。
昌黎詩有奇而太過者,如《此日足可惜》一篇內「甲午憩時門,臨泉窺鬥龍」,豈此時時門復有龍鬬耶?若僅用舊事,則「窺」字易作「思」字或「憶」字為得。
皇甫持正不長於詩,故評詩亦未甚确。即如元次山詩文,皆別成片段,而持正乃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余頗不為然。下云「長於指敍」,始得次山梗槪。蓋持正究長於評文,不長於論詩耳。
孟東野詩,篇篇皆似古樂府,不僅《遊子吟》、《送韓愈從軍》諸首已也。即如「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圓」,魏晉後即無此等言語。他若昌黎《南山》詩,可云奇警極矣,而東野以二語敵之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宜昌黎之一生低首也。次則「上天下天水,出地入地舟。」造語亦非他人所能到。高常侍之於杜浣花,賀秘監之於李謫仙,張水部之於韓昌黎,始可謂之詩文知己。即如水部《祭韓公》詩云:「獨得雄直氣,發為古文章」。亦惟此二語,可該括韓公詩文。外若白太傅何嘗不傾倒昌黎,然僅云「戶大嫌甜酒,才高厭小詩」而已。蓋韓、白詩派不同,故所言只如此而已。
李樊南之知杜舍人,亦非他人所及。所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謫仙獨到之處,工部不能道隻字,謫仙之於工部亦然。退之獨到之處,白傅不能道隻字,退之之於白傅亦然。所謂可一不可兩也。外若沈之與宋,高之與岑,王之與孟,韋之與柳,温之與李,張、王之樂府,皮、陸之聯吟,措詞命意不同,而體格幷同,所謂笙磬同音也。唐初之四傑,大歷之十子亦然。欲於李、杜、韓、白之外求獨到,則次山之在天寶,昌谷之在元和,寥寥數子而已。詩文幷可獨到,則昌黎而外,惟杜牧之一人。
又有似同而實異者:燕、許幷名,而燕之詩勝於許;韋、柳幷名,而韋之文不如柳;温、李幷名,而李之駢體文常勝於温。此又同中之異也。詩與駢體文俱工,則燕公而外,唯王、楊、盧、駱及義山五人。
杜工部、盧玉川諸人,工詩而不工文。皇甫持正、孫可之諸人,工文而不工詩。
元和、長慶以來詩人如白太傅、杜舍人,皆有節槩,非同時輩流所及。其寄情深色亦同。余昨有《題琵琶亭》二絶云:「兒女英雄事總空,當時一樣淚珠紅。琵琶亭上無聲泣,便與唐衢哭不同。」其二云:「江州司馬宦中唐,誰似分司御史狂?同是才人感淪落,樊川亦賦杜秋娘。」
武元衡、沈詢皆死於非命,未死前一日,皆為五言斷句,遂皆作詩讖。詢詩云:「莫打南來雁,從他向北飛。打時雙打取,莫遣兩分離。」果夫婦幷命。元衡詩云:「夜久喧暫息,池臺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果日未出而先隕。又何其奇也。較潘岳《寄石崇》詩「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其驗尙在數年以後者,不為異矣。
汪文學璨,旌德人,隨父賈於泰州,遂寄居焉。雖賈而工詩。其弟秀才璸,受業於余,璨時以所作託璸寄質,余心賞之。惜年未三十而卒,臨終屬其弟乞余為作詩序,余憐而許之。猶憶其《寄婦》詩云:「不知何處秋砧急,錯認山妻搗藥聲。」《春閨》云:「陌上小桃紅不了,可能開到壻歸時。」蓋工於言情者。余序中以唐李觀為比,李翺所云:「觀之文如此,官止於太子校書,年止於二十九。」今璨功名止於上舍,生年亦止二十九,均可云才人命薄矣。弟璸亦能詩,其《寒食訪余里第》有句云:「寒食連番雨,桃花到處村。」
高侍郎啓,以宮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二語賈禍,至於殺身。不知迪詩實有所承,語意非創自啓也。唐王涯《宮詞》三十首之一云:「白雪猧兒拂地行,慣眠紅毯不曾驚。深宮更有何人到?只曉金階吠晚螢。」詞意與迪詩略同,但較迪詩稍蘊藉耳。
隋文帝獨孤皇后,以高熲呼之為「一婦人」,遂銜恨刺骨。然唐太宗后長孫氏,亦開國皇后也,其病中論太子,即自稱「一婦人」。何度量之相越,一至此也?卒之隋一傳而亡,唐延祚至四百年,亦未始不由於閫德矣。
古人小葬,必先作買地券,或鐫於瓦石,或書作鐵券。蓋俗例如此。又必高估其値,多至千百萬。又必以天地日月為證,殊為可笑。然此風自漢、晉時已有之。明嘉靖中,山陰縣民於本縣十七都地墾得晉太康五年瓦莂云:「大男楊紹,從土公買冢地一邱,東極闞澤,西極南幐,南極北背,北極於湖。直錢四百萬,即日交畢。日月為質,四時為任。太康九年九月廿九日,對共破莂,民有私約如律令。」後閲元遺山《續夷堅誌》,載曲陽縣燕川靑陽壩有人起墓,得鐵券刻金字云:「勅葬忠臣王處存,賜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貫九百九十九文。」事在唐哀宗時。則唐五代時土風尙然。其錢數必如此者,蓋不欲滿十萬,或當時俗例然耳。不知此例自何代始止?然今人於墓前列界石,書四至,尙本於此。余為山陰童鈺題《楊紹買地莂歌》,在集中。
今人言一日十二時,若古人止有十時,《左傳》昭五年:「卜楚邱,曰:日之數十,故有十時」是也。今人推祿命者言八字,若宋以前只有六字。蓋第用年月日,不取時也。
《寧國府圖經》:「涇縣西五里,有淳於棼故居。」云棼「南齊明帝時為相國,嘗舍宅為寺」云云。《名勝誌》「棼又作髡」,益非。今考唐李公佐《南柯記》云:「東平淳於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産,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酒忤帥,斥逐......家居廣陵郡東十里。」當即其人。下云「貞元七年九月,因沈醉致疾」云云。無論公佐此傳皆屬寓言,即實有其人,亦唐中葉人,非南齊也。又云官相國,豈幻夢中位居臺輔,即信以為實耶?《圖經》及方誌蓋又因公佐所言而附會之,地理家遂采為名勝古迹,誤之誤矣。
又涇縣名宦,於三國吳時首列陳焦,云生有善政,死即畱葬桃花潭側,宣德中《縣誌》幷載焦葬後七日,穿土化為小兒,坐於墓上,久乃不見云云。皆因《吳誌孫林傳》於永安四年載安吳民陳焦死埋之六日,更生,穿土中出。《太平廣記再生部》引《五行誌》亦同。二《誌》幷云安吳民,則非涇縣宰可知。方誌之誣妄如此。而人輒信之,幷列於祀典,何也?
詩雖小道,然實足以覘國家氣運之衰旺。即如五代晉時馮道奉使契丹,高祖宴之於禁中,及使回,道賦詩云:「殿上一杯天子泣,門前雙節國人嗟。」蓋是時燕雲十六州已割屬契丹,國勢奄奄,如日之垂暮,故雖宰相作詩,而氣象衰颯如此。至宋則不然,太祖太宗之世,宇內漸已削平,景物熙熙,已若日之初煦,故李昉《禁林春直》詩云:「一院有花春晝永,八方無事詔書稀。」又《昌陵挽詩》云:「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樓三度納降王。」何等氣象!蓋同一宰相也,而吐屬不同如此。孰謂詩不隨氣運轉移乎?
謝靈運《山居賦》,李德裕《平泉草木記》,其川壑之美卉木之奇,可云極一時之盛矣。然轉眼已不能有,尙不如申屠因樹之屋、泉明種柳之方,轉得長子孫永年代也。蓋勝地園林,亦如名人書畫,過眼雲煙,未有百年不易主者。是知一賦一記,雖擅美古今,究與昭陵之以法書殉葬、元章之欲抱古帖自沈者,同一不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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