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眼/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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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用賈生
[编辑]孝文時,山東之國,齊七十二城,楚四十城,吳三十城。三國之中,齊為尤大,悼惠王復子多而材。呂氏之亂,哀王襄欲舉兵西向,則關中為之震恐,且有自帝之謀,其弟朱虛、東牟且將為內應。幸諸呂已誅,文帝正位,而其謀遂寢。然則帝即位之後,諸侯之勢疏而逼、地大而可忌者莫如齊為盛。文帝豈不慮及此?故雖盡復呂后所奪齊地,而即割其二郡以王城陽、濟北。逮濟北以構逆誅,文王絕世,則盡以齊地分王悼惠之六子,即賈誼所謂「各受其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天子無所利焉」者也。及孝景時,吳、楚為逆,悼惠王之子孫所謂六王者皆預其謀,然俱以國小兵弱之故,齊與濟北雖豫密謀而終不敢發,膠東、膠西、濟南、淄川僅能出兵圍齊,及漢兵出,則各已潰散。吳楚既無巨援,宜其速敗。使齊地不早分,以一壯王全據七十二城之甲兵,與吳、楚合從西向,漢之憂未艾也。孰謂誼言不見用,而文帝為無謀哉!〈[按賈誼傅長沙,絳、灌之屬害之也。史謂其以謫去,宜耳。其為梁懷王太傅也,帝自以為不及故也。王,文帝愛子,故以屬誼。王墮馬死,誼自傷為傅無狀,不忍負帝委托之重,故哭泣而死。後之覽者,徒執誼謫長沙一節為誼嘆息,謂帝終不用生,誤矣。]〉
《過秦論》出《丹書》
[编辑]賈長沙《過秦論》末所云「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為宋儒所笑,不知其原出於《丹書》也,曰:「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可見讀書不多,未可輕議古人。
賈生厚德
[编辑]漢文欲任賈誼,公卿、絳侯之屬皆害之。其後人告絳侯反,繫獄。誼言待大臣無禮以諷之,而帝亦悟。洛陽少年可謂有先民之遺風矣!
宣室不宜名齋殿
[编辑]《淮南子》云:「桀囚於焦門,悔不殺湯於夏臺;紂拘於宣室,悔不誅文王於羑里。」果爾,則宣室乃系所也,漢不宜以名齋殿。
趙、蓋、韓、楊之冤不由廷尉
[编辑]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為廷尉,民自以為不冤。若趙、蓋、韓、楊之死,謂之不冤可乎?不知漢公卿有罪未必悉下廷尉,自有詔獄,多丞相御史大夫治之,或下中二千石雜議。廷尉所謂平者,非必皆寬縱之謂,剛不吐、柔不茹者,平也。以趙、蓋、韓、楊之死歸罪張子者,亦浪說耳。
李廣無長者風
[编辑]李將軍廣,閑居霸陵,每日遊獵飲酒,必夜乃歸。霸亭吏呵之,從者曰:「故李將軍。」吏曰:「今李將軍亦不得夜行,況故乎!」廣竟止宿亭下。其年匈奴入塞,詔起李將軍出右北平。廣請霸亭吏隨,次日殺之。嗚呼!廣之不侯,微獨殺羌降者,而霸亭一事殊無長者之風,此後之所以多不振也。〈[夏君憲曰:快仇報怨,武弁常態也。且霸亭吏亦自可殺,炎涼小人,何足以累長者!]〉
文帝不能用李廣
[编辑]漢文帝見李廣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戶侯豈足道哉!」帝蓋識廣才矣,自以其時海內乂安,不事兵革,廣之才無所用之耳。末年匈奴入上郡、雲中,烽火通於甘泉、長安,遣將軍令免屯飛狐,蘇意屯句註,張武屯北地,周亞夫次細柳,劉禮次霸上,徐厲次棘門,以備胡。史稱其選用材勇,亦為勤至,而不及廣。上之自勞軍也,亞夫則真將軍,而霸上、棘門兒戲爾,是時廣不知何在?以廣為之,其不賢於劉禮、徐厲輩耶?令免、蘇意、張武固亦不聞立功於景、武之世者也。
文帝復行族誅之法
[编辑]漢初時雖約法三章,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高后元年,既除之矣,其後孝文與平、勃熟計,盡除收帑相坐律令,非甚盛德哉!乃新垣平謀為逆,復行三族之誅。故班史曰:「以孝文之仁,平、勃之知,猶有過刑。」蓋指此也。自是族誅之法,景、武每輕用之。袁盎陷晁錯,但云「方今計,獨有斬晁錯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主父偃陷齊王於死,武帝欲勿誅,公孫丞相爭之,遂族偃。郭解客殺人,吏奏解無罪,公孫議族解。則皆文帝族新垣平啟之也。史謂孝文時斷獄四百,有刑錯之風,若新垣平一事,其不免為盛德之累乎?
短喪不自文帝
[编辑]後之儒者,皆以為短喪自孝文遺詔始,以為深譏。考之三年之喪,自春秋、戰國以來未有能行者矣。子張問曰:「《書》云『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蓋時君未有行三年喪者,故子張疑而問之,夫子答以古禮皆然,蓋亦嘆今人之不能行也。滕文公問喪禮於孟子,欲行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魯最為秉禮之國,夫子稱其一變可以至道,而尚不能行此,則他國可知。漢初禮文,大率皆承秦舊。秦,無禮義者也,其喪禮固無可考,然杜預言秦燔書籍,率意而行,亢上抑下。漢祖草創,因而不草,乃至率天下皆終重服,旦夕哀臨,經罹寒暑,禁塞嫁娶、飲酒、食肉,制不稱情。是以孝文遺詔,斂畢便葬,釋其重服,而為大功、小功、纖,釋其久臨,而為三十六日。詔語忠厚懇惻,與異時振貸勸課等詔,皆仁人之言,豈可訾也?帝之詔固不為嗣君而設,而景帝之短喪亦初不緣遺詔也。蓋古者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雖通喪必以三年,然亦以葬後為即吉之漸。滕文公五月居廬,未有命戒,蓋孟子雖誨以三年之喪,而文公僅能於五月未葬之前守諒陰之制耳,然亦當時所無也。至秦始皇以七月崩於沙丘,九月葬;漢高祖崩凡二十三日而葬,葬之一日而惠帝即位;文帝崩凡七日而葬,葬之三日而景帝即位。蓋景帝之所遵者,惠帝之法,惠帝之所遵者,春秋以來至亡秦之法耳,豈孝文遺詔為之乎?
七國緩削則不反
[编辑]漢景初年,七國後強,晁錯之議曰:「削之亦反,不削亦反。」愚則曰:亟削則必反,緩削則可以不反。濞以壯年受封,至是垂老矣,寬之數年,濞之木拱,則首難無人。七國雖強,皆可以勢恐之也。錯不忍數年乏緩暇,欲急其攻,而躑躅為之,身殞國危,取笑天下。俚語曰:「貪走者蹶,貪食者噎。」其錯之謂耶?
袁盎幸免
[编辑]漢殺錯餌七國以求罷兵,卑亦甚矣。盎欲快私仇,不顧國體,小人情態,迄今有餘恨也。後說不售當誅,獲幸免者,帝失刑也。而竟死於刺客,孰謂天道無知哉?
亞夫之死以忌
[编辑]史稱漢景帝欲侯後兄王信,周亞夫爭之,帝默然而阻。匈奴降者五人,帝亦欲侯也,亞夫曰:「彼背其主而侯之,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上曰:「丞相議不可用。」悉封降者五人為侯。卒以此致禍。不知帝殺亞夫,竟不在是。帝春秋高,太子幼,而亞夫負震主之感,挾不賞之功,亞夫不死,帝不瞑目也。故曰「鞅鞅非少主臣。」帝本心於茲露矣。漢興以來,獨勃父子俱有安社稷之功。勃幾死而不死,亞夫竟死之,「走狗良弓」之喻,所從來矣。
竇太后專制
[编辑]漢母后豫政臨朝,不必少主,雖長君亦然。竇太后好黃老,惡儒士,儒士多不得進。趙綰、王臧欲助上興制度,則發其奸利寢之。竇嬰,兄子也,惡之則除門籍,喜之則為相。又灌夫罵坐則不食,論棄市。愛梁孝王,則誦言請立為嗣,不顧太宗之重。韓嫣,帝所貴也,太后欲殺之,則帝不能救。可謂司晨預事矣!
武帝紀元
[编辑]自武帝立年號以紀元,改秦政而用夏,吾知千萬世而下,湯、武復興不能易也。何者?漢非用夏也,蓋用古曆也。殷、周未有改元之法,此子丑之所由建。武帝易之而為年號,以明曆數之歸己,以示天下之從違。雖易代之法,不過如此,又必復建子建丑以為贅乎?此新莽、曹魏、唐肅宗所以隨改而隨廢也。吁!孰謂武帝之智,猶有殷、周之所不逮者哉!
武帝封建多不克終
[编辑]漢之封建,其予之甚艱,而奪之每亟。至孝武之時,侯者雖眾,率至不旋踵而褫爵奪地。方其外事四夷,則上遵高帝非功不侯之制,於是以有功侯者七十五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六十八人,其能保者七人而已。及其外削諸侯,則采賈誼各受其祖之分地之說,於是以王子侯者一百七十五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一百十三人,其能保者五十七人而已。外戚恩澤侯者九人,然終帝之世失侯者已六人,其能保者三人而已。功臣外戚恩澤之失侯也,諉曰予奪自找;王子之失侯,則是姑假推恩之名以析之,而苛立黜爵之罰以奪之。吁,亦太刻矣!
太常卿用侯
[编辑]漢自武帝以後,唯太常一卿必以見侯居之。而職典宗廟園陵,動輒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廢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陰欲損侯國,故使居是官以困之爾。《表》中所載酇侯蕭壽成坐犧牲瘦,蓼侯孔臧坐衣冠道橋壞,大略自酇侯至牧丘十四侯,皆以小故奪國,此亦鋤擊之術也。
漢和親與宋歲幣等
[编辑]自古邊防莫強於漢。乃和親一事,至以天子之尊與匈奴約為兄弟,帝女之號與胡媼並御,烝母報子,從其汙俗,而漢之君臣皆莫之恥,此其辱與趙宋之歲幣寧有差別乎!顧漢武能雪平城之恥,其後雖以哀、平柔懦,猶能令呼韓起顙。宋真不能報澶淵之討,遂至微、欽北狩,其後竟折而入於夷,則其得失大可睹矣!腐儒小生,猶以窮黷為漢武罪,此李卓老所謂滅卻一隻眼睛也,其可其可!
申公不知止
[编辑]竇嬰、田蚡俱好儒雅,推轂趙綰、王臧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欲以興太平。會太后不悅,綰、臧下吏。嬰、蚡所為,其名亦善矣,然嬰既沾沾自喜,蚡又專為利,太平豈可以文致力成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懲矣,晚乃為嬰、蚡起,又可一笑。「鳳凰翔於千仞,烏鳶彈射不去」,誠非虛語也。
司馬安拙宦
[编辑]司馬安四至九卿,當時以為善宦。以今觀之,則謂之拙宦可也。彼汩喪廉恥、廣為道徑者,不數年至公相矣,安用四至九卿哉!
卜式不習文章
[编辑]漢方事匈奴,而卜式願輸助邊。方事南越,而式願父子俱死。天下方爭匿財,而式尤欲就助公家之費。凡式之所樂為者,皆眾人之所難為。而武帝之所欲為者,式輒揣其意而逆為之,故天下因式獲罪者十室而九。而式之褒寵眷遇,自以為有用於天下。乃武帝當封禪,而式獨以不習文章見棄,式乎,何不先眾人而為之乎!
田千秋之賢
[编辑]漢武帝征和二年,大鴻臚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而無顯功,請皆罷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後對群臣云:「天下豈有神仙,盡妖妄耳。」實千秋啟之也。嗚呼!千秋能申戾太子之冤,而罷方士之妄,亦賢矣,世猶以一言取相少之,何其不恕耶!雖然,戾太子冤狀發之者,壺關三老也,武帝酬賞不及,而千秋乃繼踵取卿相,亦所遇之幸耳。
漢武憐才
[编辑]自古文章於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獨司馬相如於漢武帝奏《子虛賦》,不謂其令人主嘆曰:「朕獨不得此人同時哉!」奏《大人賦》則大悅,「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間」。既死,索其遺篇,得《封禪書》,覽而異之。此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讀之,且不能句矣。下此則隋煬恨「空梁」於道衡,梁武絀征事於孝標,李朱崖至屏白香山詩不見,曰「見便當愛之」。僧虔拙筆,明達累辭,於乎忌矣!後世覓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司馬相如《美人賦》
[编辑]居常讀司馬相如《美人賦》,至「弱骨豐肌,時來親臣。臣之氣服於內,心正於懷,信誓旦旦,秉志不回。」則奮袂呼:長卿長卿!據爾所言,魯男子不啻也,其在卓氏前邪?後邪?可發一笑。〈[夏君憲日;想當時美人不逮卓氏遠矣,卓非獨以色幸也。李卓老論之詳矣。]〉
視草之義
[编辑]古人稱視草者,謂視天子所草也。古者詔令多天子自為之,特令詞臣立於其側,以視所草何如耳。故漢武帝詔淮南王,令司馬相如視草,非令相如代筆也。今典制誥者,皆代天子筆,非視草之義而稱視草,不亦謬乎!
董仲舒忠、質、文之說甚謬
[编辑]漢儒謂三代所尚之政不同,蓋自仲舒倡之也。然求之《詩》、《書》、《易》、《春秋》之經,驗之孔、孟之言,則無是說也。春秋之時,周衰甚矣,夫子乃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何漢儒厭周文之弊,而夫子反從之?何夫子不患小人之僿,而漢儒乃孜孜言之?嗚呼陋哉,漢儒之見也!斯人禽獸草木如也,聖人有憂之,乃為之綱紀法度、典章禮樂以維持之,故謂之文。文也者,所以使萬物各有條理而不相瀆亂也。是以《書》稱堯為「文思」,舜為「文明」,禹為「文命」。夫子於堯,亦曰「煥乎其有文章」,謂至此而後變樸而為文,物大中之,道始見也。由堯舜至於三代,天下日向於文,蓋民之巧偽日滋,先王防閑之制俱密,而文日以盛。故夏、商之文,比堯舜為有間,周之文,比夏商為尤盛。上古捭豚燔黍、君民並耕之俗,至堯舜而始革。堯、禹茅茨土階、卑宮土墻之制,至周人而始變。是以孔子以周視二代,獨郁郁也。二代非不曰尚於文,而不若周之大備。由後世觀之,謂之忠、謂之敬可也,若曰夏政尚忠、商政尚敬,則非矣。夫文果離於忠與敬乎?忠與敬又可離於文乎?《記》曰:「虞夏之文,不勝其質;商周之質,不勝其文。」此言三代之文質,故有以相勝耳,非有所偏尚也。觀周之治,文、武、成、康之世,上下輯睦,顧指如意,則文之振也。穆、昭而下,王室日衰,下多離叛,則文之不振也。是以序《詩》者以君臣上下動無禮文為幽王之亂,以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為厲王之亂。使周衰斯文不廢,則冠婚享射之制存,而乖爭之俗不作矣;朝覲聘問之禮存,而倔強之國不聞矣;國家、宮室、車旅、衣服之有等,則僭擬之風不起矣;號令、賞罰、政令、紀律之既行,則統御之權不失矣,豈至於亂乎?所以聖人必欲從周者,以為救糾紛者,莫若用文之為先也,奈何反以三代各有尚,而周衰為文之弊耶?
太史公權衡
[编辑]《史記刺客傳》序聶政事極其形容,殆自抒其憤激云耳。於《年表》則書「盜殺韓相俠累」,蓋太史公之權衡審矣。《田單傳》敘王蠋事,至以齊存亡系一布衣,孰謂史公之「退節義」乎?又如列孔子於世家,列老子於列傳,而且與申、韓相埒,亦曷嘗「先黃老而後六經」哉!然則後人之譏遷者,悉瞇語也。
史遷文章賓主
[编辑]陳仁子曰:「漢初不知尊孟子,遷也以孟、荀同傳已為不倫,更以騶子、淳于髡等雜之,何卑孟耶?」不知史法有牽連得書者,有借客形主者。太史公嘆孟子所如不合,而騶子、淳于髡之流棼棼焉尊禮於世,正以見碔砆輕售而璞玉不剖,汗血空良而駑馬競逐,其寄慨深矣。仁子反見謂為卑盂,是不知文章之賓主故也。
太史公知己
[编辑]趙汸曰:「史遷《平準書》,譏橫斂之臣也;《貨殖傳》,譏好貨之君也。」按:漢武帝五十年間,因兵革而財用耗,因財用而刑法酷。迨至末年,平準之置,則海內蕭然,戶口減半。戕民之禍,於是為極。遷備著始終相因之變,特以「平準」名書,而終之曰「烹弘羊,天乃雨」。嗚呼旨哉!汸可謂太史公知己矣。
太史公歿於武帝末年,而《賈誼傳》言賈嘉最好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相如傳》引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又《公孫弘傳》在平帝元始中詔賜弘子孫爵。徐廣註謂後人寫此以續卷後,然則《史記》一書為後人所淆亂多矣。〈[余又考《後漢·楊終傳》云:「肅宗時,終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餘萬言。」則今之《史記》非遷本書可知已,何怪其淆亂雜出也!]〉
史遷不解作賦
[编辑]史遷載《子虛》、《上林》,以其文辭宏麗、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賞詠之也。觀其推重賈生諸賦可知。賈暢達用世之才耳,所為賦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賦》,絕不成文理。千秋軼才,竟絀於雕蟲小技,人各有所能,不可強耶!
武帝遺命
[编辑]自古帝王遺命多矣,要未有如漢武之奇者。託國於素無名譽之人,期功效於數十年之後,若持左券,此豈尋常尺度所得窺耶?武帝更有一奇,不冠不見黯,雖以丞相、大將軍之貴不敢望也。故使長孺不死,負斧之圖不在子孟也。
武帝神智
[编辑]漢武帝冊封諸子,其策書皆帝親筆。於燕王曰:「悉爾心,毋作怨,毋作棐德。」燕王果以怨望,欲與上官桀、桑弘羊等謀殺霍光,廢帝而自立。事發,上官、桑氏俱族。燕王自殺,國除。於廣陵王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爾。毋邇宵人。」廣陵亦以近小人亡國。如此神智,真不愧祖武矣。
蘇武娶胡婦有見
[编辑]蘇子卿娶胡婦,卒蒙後世訾議。私竊疑之。《新安文獻志》載,宋建炎中有朱勣者,以校尉隨奉使行人在粘罕所,數日便求妻室。粘罕喜,令於所虜內人中自擇。勣擇一最陋者,人皆莫曉。不半月,勣遂逃去,人始悟求妻以固粘罕,使不疑,受其陋者,無顧戀也。子卿之妻於胡,得無朱勣之見耶?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编辑]觀昌邑王與張敞語,真清狂不慧者耳,烏能為惡?既廢則已矣,何至誅其從官二百餘人?意其中從官必有謀光者,光知之,故立廢賀,非專以淫亂故也。二百人者方誅,號呼於市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其有謀明矣。特其事秘,史無緣得之,著此者亦欲後人微見其意也。武王數紂之罪,孔子猶且疑之;光等數賀之惡,可盡信哉!
交道之弊
[编辑]今之論交者,皆曰王、貢、蕭、朱,若以此為第一義。夫彈冠結綬,時勢相依,正今士之弊。而乃以為至交,傷哉!益以見世之無交也。
西漢文章之陋
[编辑]西漢自王褒以下,文字專事詞藻,不復簡古。而谷永等書,雜引經傳,無復己見,於是古學益遠。又文章好用事,自鄒陽始,而太史公云「比物連類,有足多者」,豈意其遂為方便法門耶?至於今日,則末流之濫觴矣。
漢用吏胥之效
[编辑]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無所表現。至其卓絕俊偉、震耀四海者,類出於吏胥中。如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俊明博,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然則何吏胥之多賢耶?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裏毫末,畢見於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自知,得自奮於公卿,故終不肯自棄於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為之,而其間自縱於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而後世顧以為雜流,此士大夫所以為恥而不肯為也。
趙充國屯田是計
[编辑]趙充國屯田事,乃兵家計策。不唯宣帝與漢庭諸公、先零、罕、開為所惑,班固亦不識其幾。漢用兵皆調發諸部國,千里行師,遇虜輒北。今罕、開等羌亦烏合,充國知其不能久,故欲以計挫之。但云「兵難逾度,願至金城,圖上方略」,又曰「明主可為忠言,兵當以全取勝。及到彼,但欲為留屯計」。凡與漢廷往復論難者,不過糧草多寡耳,機初不露也。羌人見其設施出於所料之外,實不可久留,故輸款而退,趙亦奏凱而還。在邊不過自冬徂夏,元不曾收得一粒穀,想亦不曾下種。不然,五月穀將穗,那肯留以遺羌耶?學者不以時刻考之,每語屯田,必為稱首,可笑。
陳湯之功不當以矯制廢
[编辑]陳湯之功,千古無兩,而議者以矯制罪之。不知所惡夫賞矯制而開後患者,謂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陰山之北,凡幾單于?自漢擊匈奴以來,得單于者幾人?終漢之世,獨一陳湯得單于耳,其不可常僥幸而立功者如此。誠使裂地而封湯,且著之令曰:「有能矯制斬單于如陳湯者,無罪而封侯。」吾意漢雖欲再賞一人焉,更數十年未有繼也。如此則上足以尊明陳湯之有功,顯褒而不疑,而下不畏未來生事要功之論,計之善者也。唯其為說不明,故阻功之徒,乘間而竊議,其後英雄志士所以息機於世變之會也。
二疏之去以許伯
[编辑]蕭望之為元帝傅,與石顯為仇,卒為石顯所陷。疏廣亦為元帝傅,與許伯為惡,而許伯莫能肆其毒。蕭、疏事體一同而安危異者,去就之勢異也。且元帝仁柔不斷,疏傅蓋熟察其為人,故一旦引知足之分,父子相攜而去之。人徒知疏傅之去為高,而不知所以去者,蓋以此耳。
言災異不當著事應
[编辑]孔子於《春秋》著災異不著事應者何?蓋旁引物情,曲指事類,不能一一皆合。偶有不然,人君將忽焉而不之懼。聖人於此自有深意也。自劉向釋《洪範》,析天下災祥之變,而推之於金木水火土之域,乃以時事之吉凶而曲為之配,此之謂欺天之學。況周得水德而有赤烏之祥,漢得火德而有黃龍之瑞,此理又何如耶?豈其晉厲公一視之遠,周單公一言之徐,而能關於五行之沴乎?如是則五行之繩人甚於三尺矣。
歆、向廢圖譜之學
[编辑]河出圖,天地有自然之象;洛出書,天地有自然之理,二者不可偏廢也。圖,經也;書,緯也。一經一緯,相錯而成文,相須而成變化。見書不見圖,如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如見其人不聞其語。圖至約也,書至博也。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故學者為學,置圖於左,置書於右,索象於圖,考理於書,則人亦易為學,學亦易為功。後之學者,離圖即書,尚辭務說。故雖平日胸中有千章萬卷,及置之周行執事之間,則茫然不知所向。秦人雖棄儒學,未嘗棄圖書,誠以為圖之具不可一日無也。蕭何知取天下易、守天下難,故入咸陽先取秦圖書。一旦干戈既定,文物悉張,由是蕭何定律令而刑罰清,韓信申軍法而號令明,張蒼定章程而典故有倫,叔孫通制禮儀而名分有別。夫高祖以馬上得天下,一時武夫役徒知《詩》、《書》為何物?而此數公又非老師宿儒、博通古今者,非圖書有在,指掌可明見,則一代之典未易舉也。況是時挾書之律未除,屋壁之藏不啟,所謂書者有幾,無非按圖之效也。後世書籍既多,儒生接武,及乎議一典禮,有如聚訟,玩歲愒日,紛紛紜紜,縱有所獲,披一斛而得一粒,所得不償勞矣。此其失,實自歆、向啟之。漢初典籍無紀,劉氏創意,總括群書,分為《七略》,只收書不收圖。《藝文》之目,遞相因襲,故天祿、蘭臺、三館、四庫內外之藏,但聞有書而已。蕭何之圖,自此委地。後之人將慕劉、班之不暇,故圖消而書日盛。唯任宏後兵書一類分為四種,有書五十三家,有圖四十三卷,載在《七略》,獨異於他。宋、齊之間,群書失次,王儉於是作《七志》,以為之紀;六志收書,一志專收圖譜,謂之《圖譜志》。不意末學而有此作也!且有專門之書,則有專門之學;有專門之學,則其學必傳,其書亦不失。任宏之《略》,劉歆不能廣之;王儉之《志》,阮孝緒不能續之。孝緒作《七錄》,錄散圖而歸部,錄雜譜而歸記註。蓋積書猶調兵也,聚則易固,散則易亡。積書猶賦粟也,聚則易贏,散則易乏。按任宏之圖與書幾相等,王儉之志,自當七之一。孝緒之錄,雖不專收,猶有總記,內篇有圖七百七十卷,外篇有圖百卷,未知譜之如何耳。隋家藏書,富於古今,然圖譜無所系。自此以來,蕩然無紀。至唐、虞、夏、商、周、秦、漢上代之書具在,而圖無傳焉。圖既無傳,書復日多,茲學者之難成也。天下之事,不務行而務說,不用圖譜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業,未有無圖譜而可行於世者。
圖譜之益
[编辑]世無圖譜,人亦不識圖譜之學。張華,晉人也,問以漢之宮室,千門萬戶,其應如響,時人服其博物。張華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見漢宮室圖焉。武平一,唐人也,問以魯三桓、鄭七穆,春秋族系,無有遺者,時人服其明《春秋》,平一固熟於《春秋》矣,此非明春秋之功也,見《春秋》世族譜焉。使華不見圖,雖讀盡漢人之書,亦莫知前代宮室之出處;使平一不見譜,雖誦《春秋》如建瓴水,亦莫知古人氏族之始終。當時作者,後世史臣,皆不知其學之所自。逮鄭夾漈見楊佺期《洛京圖》,方省張華之由,見杜預《公子譜》,方覺平一之故。由是而知圖譜之學,其裨益宏矣。今之學者,此類都成廢閣,何怪其博洽不逮古人也。歆、向之罪可勝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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