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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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九

鬳齋林希逸

雜篇讓王[编辑]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幽憂者,猶今言暗疾也。無以天下為者,言不欲為天子者,方可託之以天下,是有天下而不與者也。異於俗者,言其與世俗不同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携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捲捲,音權自勞之貌。葆力,勤苦用力也。德為未至者,言非自然之德。二人皆逃而去之,妻以首戴,夫以背負,共携其子而逃。此二段無斷語者,即與前意同。

大王直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莢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直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所用養者,謂資之以自養者也,即土地也。所養,百姓也。尊生者,以身為重,以外物為輕也。此譏當時患失之士。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玉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君乎君乎,言以我為國君乎。惟無意於為君者;方可托以國,故曰越人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攫,拏取之也。銘,猶契約也。廢,斷而去之也。攫其銘而可以有天下,愛其身者且不攫之,况以韓國比之天下則輕矣。以不得為憂戚,乃至於愁身傷生將以自喪,又重於失一臂矣。故曰知輕重。此喻甚有益於世俗,此段文似內篇。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闈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闈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苴布,粗布也。聽者謬,言誤聽也。土苴,上音撦,下知雅反,糟粕也。意謂帝王治天下國家之功,其在聖人之道,皆餘事耳。身者天下國家之本,脩身則可以治天下國家。此聖賢之論也。莊子之言如此分別,人皆謂其以精粗分作兩截,殊不知其意只謂知道之人,不以外物累其本心。如堯之非心黃屋,如舜禹之有天下不與,如此方可以盡無為之治。但其言抑揚太甚耳。緒餘土苴四字,只就餘事上生,亦猶曰塵垢粃糠可以陶鑄堯舜也。其造語過當處皆此類。荊公之學,真箇把做兩截看了,卻欲以此施用,多舉緒餘上苴之語,所以朱文公深辯之。莊子立言之過,或語後世似亦可罪,然其心實不然也。危身棄生以徇和,便是以外物累其心也。所以之,所以往也。所以之所以為兩句只一意。以珠彈省,人必不肯;以物累身,人則不知。此譬喻甚明切,此一段文似內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死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鄭國之相曰子陽。列子,鄭人也。以人言而遺粟,言其非真知己,既非真知己,則譽者可信,毀亦可信矣。此說亦甚切當,此段與列子同。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其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而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大王反國,說反屠羊,言各得其本分事也。三旌,三公也。三公之車服各有旌別,故曰三旌。此段亦佳。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素裳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縱履杖華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茨者,苫也,以草蓋屋也。夫妻二室皆以甕為牖,故曰甕牖二室。壁中鑿而取明者曰牖。以舊衣而塞其牖,抵風雨也,故曰褐以為塞。絃,拊琴瑟也。匡坐,正坐也。紺,深青赤色也。表素者,以白色為外衣也。軒車不容巷,言巷小而車大也。華冠,華皮為冠也。縱履,曳其履也。希世而行,言其所以行媚世也。比周而友,所交非人也。學不為己而為人,教人非為道而為利,假仁義以文姦,故曰仁義之慝。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種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决。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縕袍,今之絮衣也。無表者,外破而露其絮也。種噲,虛浮也。正冠而纓絕,方欲正其冠而纓又絕,纓所以維其冠也。肘見,衿之袖已破也。踵决,履之後已破也。曳縱,扶曳而行也。商頌,所歌之曲也。若出金石,有節奏也。養志者忘形,不以養身者累其心也。養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勞其身也。致道者忘心,無心則近道也。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脩於內者無一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郭外,田也;郭內,園也。顏子未必有此,莊子之言亦未必可信。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樂者何物也。故二程每教人求顏子樂處,此不可草草看過也。知足者不以利自累,言足乎已者無待於外也。審,信也。在我者真有以自得,則外物之失不足喜懼也。無位而不怍,不以人不知為愧也。誦之久矣,於今見之,謂昔聞其語,今見其人也。某之得者,言真得友也。

中山公子牟謂贍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贍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贍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心居魏闕者,未能忘富貴也。重生則輕利,知本心之可貴則外物輕也。雖知之未能自勝者,理未能勝欲也。不能自勝則從者,謂此心未能自己則且聽而順之。此言在江海之間而時起此念,不必強為抑遏也。若強為抑遏則能內傷其神,亦或至於致病,故曰不得自勝則從。從,順之也。順之則於神無傷,故曰神無惡乎。不能自勝,一傷也,此念動時也;若於念起之時強抑遏而不順之,則苦於自制,是二傷也。故曰重傷。此非自壽之道。無壽類者,不入壽者之類也。魏牟以公子而為隱者,故其自勝愈難。雖所學未至於道,亦有向道之意矣。此語即中庸勉而行者之事。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面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貢子路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自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藜羹不糝,言有菜而無米也。藉,陵轢之也。無禁者,不以為罪也。天寒既至,知松栢之茂,即所謂歲寒而後知松栢也。因陳蔡之厄,而後聖人固窮之道可以自見,可以為法於後世,故曰於丘其幸乎。削然,音消瀟酒之意。反琴者,再取琴而彈也。扢然,躍然也。子路聞此言而喜也。子貢以下數句,謂子貢因此而悟也。丘首,山名也。所謂共伯未必為共和,大抵皆寓言,難以實求之。其意蓋謂子貢喜而有言,遂稱許由之徒所以能終隱者,亦是窮而樂其道也。許由共伯皆託子貢之言。商周者,周之都有商之舊地民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冷之淵。

不若是而已,言舜之所為已自不是,汝之自失止在一身,可以已矣。而又欲汙我,遂投淵而死。此事他無經見,亦只寓言也。辱行,猶曰穢德也。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尅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瀘水。

強力,有作為之意。忍垢,耐世俗汙辱之事。武者遂之,言戰伐者成功也。仁者居之,以務光為仁者也。卞隨務光皆古之隱者,但其自沈一節,亦不可考,或亦寓言而已。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壤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悅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叔旦,叔者,弟之稱也。加富二等者,言倍其祿也。就官一列,極其品也。殺牲而取其血以盟,而後埋之。舉神農而言,謂上古之世不如此也。時祀,祭以時也。不析喜者,祀而不求福也。盡治而無求者,無求名之心也。與政為政,治為治,雖有為而無容心也。遽為政者,汲汲然脩其善政也。下行貨者,言以爵祿而招誘天下之士也。阻兵,行險也。保威,立武也。揚行,揚其名也。以亂易暴,言與紂同惡也。其並乎周者,我若與周同乎斯世。是塗辱吾身也,猶曰如衣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不賴者,不取以為資也。后山云親年方賴祿,是用此賴字。戾,行亢也。刻意曰為亢而已矣,即戾行也。言伯夷叔齊非欲為高節戾行,使於富貴,稍有可受之義則必受之矣,亦不至為此高亢之舉,惟其於義無可受之,理所以如此。天下闇,商亂也。周德衰者,謂周方興而其所為又如此也,惡其以智謀取天下,故曰德衰。此篇不全似莊子之筆,但隋珠彈雀,兩臂重天下,說反屠羊數段猶佳。然終不及他篇矣。若盜跖、說劍、漁父,則又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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