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註疏/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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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注疏卷之十
河南郭象注
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
外篇駢姆第八
[编辑]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
〈〔疏〕駢,合也;拇,足大指也。謂足大拇指與第二指相連,合為一指也。枝指者,謂手大拇指傍枝生一指,成六指也。出乎性者,謂此駢枝二指,並稟自然,性命生分中有之。侈,多也。德,謂仁義禮智信五德也。言曾史察性有五德,蘊之五藏,於性中非剩。〉
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注〕夫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此則駢養皆出於形性,非假物也。然駢與不駢,其於各足,而此獨駢枝,則於眾以為多,故日侈耳。而惑者或云非性,因欲割而棄之,是道有所不存,德有所不載,而人有棄才,物有棄用也,豈是至治之意哉。夫物有小大,能有少多,所大即駢,所多即贅。駢贅之分,物皆有之,若莫之任,是都棄萬物之性也。〉
〈〔疏〕附生之贅肉,縣係之小疣,並稟形以後方有,故出乎形哉而侈性者,譬離曠稟性聰明,列之藏府,非關假學,故無侈性也。〉
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注〕夫與物冥者,無多也。故多方於仁義者,雖列於五藏,然自一家之正耳,未能與物無方而各正性命,故日非道德之正。夫方之少多,天下未之有限。然少多之差,各有定分,豪芒之降,即不可以相趺,故各守其方,則少多無不自得。而或者聞多之不足以正少,因欲棄多而任少,是舉天下而棄之,不亦妄乎。〉
〈〔疏〕方,道衍也。言曾史之德,性多仁義,、羅列藏府而施用之,此直一家之知,未能大冥萬物。夫能與物冥者,故當非義而應夫仁義,不多不少而應夫多少,千變萬化,與物無窮,無所偏執,故是道德之正言。〉
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
〈〔注〕直自性命不得不然,非以有用故然也。〉
〈〔疏〕夫駢合之拇,無益於行步,故雖有此連,終成無用之肉;枝生於手指者,既不益操捉,故雖樹立此肉,終是無用之指也。欲明稟自然天性有之,非關助用而生也。〉
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
〈〔注〕五藏之情,直自多方耳,而少者橫復尚之,以至淫僻,而失至當於體中也。〉
〈〔疏〕夫曾史之徒,性多仁義,以此情性,駢於藏府。性少之類,矯性某之,矜此為行,求於天理,既非率性,遂成淫僻。淫者,耽滯;僻者,不正之貌。〉
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注〕聰明之用,各有本分;故多方不為有餘,少方不為不足。然情欲之所蕩,未嘗不賤少而貴多也,見夫可貴而矯以尚之,則自多於本用而困其自然之性。若乃忘其所貴而保其素分,則與性無多而異方俱全矣。〉
〈〔疏〕言離曠素分,多於聰明,性少之徒,矯情為尚,以此為用,不亦謬乎。〉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齡敝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
〈〔疏〕斧形謂之鮪。兩己相背謂之做。五色,青黃赤白黑也。青與赤為文,赤與白為章。煌煌,眩目貌也。豈非離朱乎?是也。已,助聲也。離朱,一名離婁,黃帝時明目人,百里察毫毛也。〉
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
〈〔注〕夫有耳目者,未嘗以慕聾盲自困也,所困常在於希離慕曠,則離曠雖性聰明,乃是亂耳目之主也。〉
〈〔疏〕五聲,謂官商角徵羽也。六律,黃鍾大呂姑洗蘿賓無射夾鍾之徒是也。六律陽,六呂陰,總十二也。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此八音也。非乎,言滯著此聲音,豈非是師曠乎。師曠,字子野,晉平公樂師,極知音律。言離曠二子素分聰明,庸昧之徒橫生希慕,既失本性,寧不困乎。然則離曠聰明,乃是亂耳目之主者也。〉
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
〈〔注〕夫曾史性長於仁耳,而性不長者橫復慕之,慕之而仁,仁已偽矣。天下未嘗慕桀坏而鈴慕曾史,則曾史之黃鼓天下,使失其真性,甚於桀坏也。〉
〈〔疏〕枝於七者,謂素分枝多仁義,由如生分中枝生一指也。耀用五德,既偏滯邪淫,仍閉塞正性。用斯接物,以收聚名聲,遂使蒼生馳動奔競,由如笙黃鼓吹,能感動於物欣企也。然曾史性長於仁義,而不長者橫復慕之,拾短效長,故言奉不及之法也。擢,拔;謂拔擢偽德,塞其真性也。曾者,姓曾,名參,字子輿,仲尼之弟子。史者,姓史,名繒,字子魚,衛靈公臣。此二人並稟性仁孝,故舉之。〉
駢於辯者,景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問,而敝娃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
〈〔注〕夫騁其奇辮,政其危辭者,未曾容思於檮札之江,而叉競辮於楊墨之問,則楊墨乃亂群言之主也。〉
〈〔疏〕楊者,姓揚,名朱,字子居,宋人也。墨者,名翟,亦宋人也,為宋大夫;以其行墨之道,故稱為墨。此二人並墨之徒,棄性多辮,咸能致高談危險之辭,鼓動物性,固執是非;由如緘結藏匿文句,使人難解,其游心學處,惟在堅執守白之論,是非同異之問,未始出非人之域也。整躉,由自恃也,亦用力之貌。譽,光贊也。楊墨之徒,並矜其小學,炫耀眾人,誇無用之言,惑於群物,然則楊墨豈非亂群之師乎?言即此楊墨而已也。〉
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此數子皆師其天性,真自多駢旁枝,各自是一家之正耳。然以一正萬,則萬不正矣。故至正者不以己正天下,使天下各得其正而已。〉
〈〔疏〕言此數子皆自天然聰明仁辮,由如合駢之拇,傍生枝指,稟之素分,豈由人為。故知率性多七,乃是駢傍枝之道也。而愚惑之徒,拾己效物,求之分外,由而不已。然搖動物性,由此數人,以一正萬,故非天下至道正理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注〕物各任性,乃正正也。自此已下觀之,至正可見矣。〉
〈〔疏〕以自然之正理,正蒼生之性命,故言正也。物各自得,故言不失也。言自然者即我之自然,所言性命者亦我之性命也,豈遠哉。故言正正者,以不正而正,正而不正之而言。自此以上,明矯性之失;自此以下,顯率性之得也。〉
故合者不為駢,
〈〔注〕以枝正合,乃謂合為餅。〉
而枝者不為歧;
〈〔注〕以合正技,乃謂枝為跋。〉
〈〔疏〕以枝正合,乃謂合為駢,而合實非駢;以合望枝,乃謂枝而趺,而趺實非趺也。〉
長者不為有餘,
〈〔注〕以短正長,乃謂長有餘。〉
短者不為不足。
〈〔注〕以長正短,乃謂短不足。〉
〈〔疏〕長者,謂曾史、離曠、楊墨,並稟之天性,蘊蓄仁義,聰明使辮,比之群小,故謂之長,率性而動,故非有餘。短者,眾人此曾史等不及,故謂之短,然亦天機自張,故非為不足。〉
是故亮經雖短,續之則憂;鶴經雖長,斷之則悲。
〈〔注〕各自有正,不可以此正彼而損益之。〉
〈〔疏〕見,小鴨,也。鶴,鷓之類也。經,腳也。自然之理,亭毒眾形,雖復脩短不同,而形體各足稱事,咸得逍遙。而或者方欲截鶴之長續兔之短以為齊,深乖造化,違失本性,所以憂悲。〉
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
〈〔注〕知其性分非所斷續而任之,則無所去憂而憂自去也。〉
〈〔疏〕夫稟性受形,會有崖量,脩短明閤,素分不同。此如兔鶴,非所斷續。如此,即各守分內,雖為無勞去憂,憂自去也。〉
意仁義其非人情乎。
〈〔注〕夫仁義自是人之情性,但當任之耳。〉
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注〕恐仁義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
〈〔疏〕噫,嗟歎之聲也。夫仁義之情,出自天理,率性有之,非由放效。彼仁人者,則是曾史之徒,不體真趣,橫生勸獎,謂仁義之道可學而成。莊生深嗟此迷,故發噫歎。分外引物,故謂多憂也。非其人情乎者,是人之情性者也。〉
且夫駢於拇者,央之則泣;枝於手者,齡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
〈〔注〕謂之不足,故泣而次之;以為有餘,故啼而魷之。夫如此?雖群品萬殊,無釋憂之地矣。唯各安其天性,不次駢而魷枝,則曲成而無傷,又何憂哉。〉
〈〔疏〕魷者,齧斷也。次者,離析也。有餘於數,謂枝生六指也。不足於數,謂駢為四指。夫駢枝二物,自出天然,但當任置,未為多少,而或者不能忘淡,固執是非,謂枝為有餘,駢為不足,橫欲次駢魷枝,成於五數。既傷造化,所以泣啼,故次齡雖殊,其憂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
〈〔注〕兼愛之迸可尚,則天下之目亂矣。以可尚之逵,蒿令有息而遂憂之,此為陷人於難而後拯之也。然今世正謂此為仁也。〉
〈〔疏〕蒿,目亂也。仁,兼愛之進也。今世,猶末代。言曾史之徒,行此兼愛,遂令或者拾己效人,希幸之路既開,耳目之用亂矣。耳目亂則息難生,於是憂其紛擾,還救以仁義,不.知息難之所興,興乎聖進也。〉
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
〈〔注〕夫貴富所以可饕,由有蒿之者也。若乃無可尚之進,則人安其分,將量力受任,豈有次己效彼以饕竊非望哉?〉
〈〔疏〕饕,責財也。素分不懷仁義者,謂之不仁之人也。意在責求利祿,偷竊貴富,故絕己之天性,亡失分命真情,而矯性偽情,舍我逐物,良由聖進可尚,故有斯弊者也。是知抱樸還淳,叉須絕仁棄義。〉
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
〈〔疏〕此重結前旨也。〉
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注〕夫仁義自是人情也。而三代以下,橫共囂囂,棄情逐進,如將不及,不亦多憂乎。〉
〈〔疏〕自,從也。三代,夏殷周也。囂囂,猶罐聒也。夫仁義者,出自性情。而三代已下,棄情徇邊,囂囂競逐,何愚之甚。是以夏行仁,殷行義,周行禮,即此囂囂之狀也。〉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
〈〔疏〕鉤,曲;繩,直。規,圓;矩,方也。夫物賴鉤繩規矩而後曲直方圓也,此非天性也;諭人待教逵而後仁義者,非真情也。夫真率性而動,非假學也。故矯性偽情,舍己效物而行仁義者,是滅削毀損於天性也。〉
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疏〕約,束縛也。固,牢也。侵,傷也。德,真智也。夫待繩索約束,膠漆堅固者,斯假外物,非真牢者也;喻學曾史而行仁者,此矯偽,非實性也。既乖本性,所以侵傷其德也。〉
屈折禮樂,殉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疏〕屆,曲也。折,截也。吻俞,猶嫗撫也。揉直為曲,施節文之禮;折長就短,行漫澶之樂;嫗撫偏愛之仁,吻俞執逵之義。以此偽真,以慰物心,遂使物喪其真,人亡其本,既而棄本逐末,故失其真常自然之性者也。此則總結前文之失,以生後文之得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纏索。
〈〔疏〕夫天下萬物,各有常分。至如蓬曲麻直,首圓足方也,水則冬凝而夏釋,魚則春聚而秋散,斯出自天然,非假諸物,豈有鉤繩規矩膠漆纏索之可加乎。在形既然,於性亦爾。故知禮樂仁義者,亂天之經者也。又解:附離,離,依也。故《漢書》云,哀帝時附離董氏者,皆起家至二千石,注云:離,依之也。〉
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磚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
〈〔注〕夫物有常然,任而不助,則民泯然自得而不自覺也。〉
〈〔疏〕誘然生物,稟氣受形,或方或圓,乍曲乍直,亭之毒之,各足於性,悉莫辨其然,皆不知所以;豈措意於綠慮,情係於得失者乎。是知屈折徇俞,失其常也。〉
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
〈〔注〕同物,故與物無二而常全。〉
〈〔疏〕夫見始終以不一者,凡情之閤惑也;暗古今之不二者,聖智之明照也。是以不生而生,不知所以生,不得而得,不知所以得;雖復時有古今而法無虧損,千變萬化,無常唯一。〉
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纏索而遊乎道德之問為哉。
〈〔注〕任道而得,則抱朴獨往,連連假物,無為其間也。〉
〈〔疏〕奚,何也。連連,猶接續也。夫道德者,非有非無,不生不滅,不可以聖智求,安得以形名取。而曾史之類,性多於仁,以己率物,滯於名教,束縛既似緘繩,執固又如膠漆,心心相續,連連不斷。懷挾此行,敖游道德之鄉者,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烏,徒希企尚之名,終無功用之實,荃蹄不忘魚兔,又喪已陳芻狗,貴此何為也。〉
使天下惑也。
〈〔注〕仁義連連,柢足以惑物,使喪其真。〉
〈〔疏〕七義之教,聰明之述,乖自然之道,亂天下之心。〉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注〕夫東西易方,於體未虧;矜化尚義,失其常然,以之死地,乃大惑也。〉
〈〔疏〕夫指南為北,其迷尚小;滯述喪真,為惑更大。〉
何以知其然邪?
〈〔疏〕然,如是也。此即假設疑問以出後文。〉
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
〈〔注〕夫與物無傷者,非為仁也,而化透行焉;令萬理皆當者,非為義也,而義功見焉;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殉彼以失其常然。故亂心不由於醜而怛在美色,撓世不出於惡而怛由仁義,則仁義者,撓天下之具也。〉
〈〔疏〕虞氏,舜也。招,取也。撓,亂也。自唐堯以前,猶懷質朴;虞舜以後,淳風漸散,故以七義聖述,招慰蒼生,遂使宇宙黎元,荒迷奔走,喪於性命,逐於聖透。〉
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
〈〔注〕雖虞氏無易之情,而天下之性固以易矣。〉
〈〔疏〕由是觀之,豈非用弁義聖述撓亂天下,使天下蒼生,棄本逐末而政其天性耶?〉
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注〕自三代以上,實有無為之述。無為之進,亦有為者之所尚也,尚之則失其自然之素。故雖聖人有不得已,或以槃夷之事易垂拱之性,而況悠悠者哉。〉
〈〔疏〕五帝以上,猶扇無為之風,三代以下,漸興有為之教。澆淳異世,步驟殊時,遂使拾己效人,易奪真性,徇物不反,不亦悲乎。注云或以槃夷之事易垂拱之性者,槃夷,猶創傷也。言夏禹以風櫛雨沐,手足餅胝,以此辛苦之事,易於無為之業,居上既爾,下民亦然也。〉
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
〈〔注〕夫鶉居而轂食,烏行而無章者,何惜而不殉哉。故與世常冥,唯變所適,其逵則殉世之迸也;所遇者或時有盤夷禿經之變,其迸則傷性之述也。然而雖揮斥八極而神氣無變,手足槃夷而居形者不擾,則奚殉哉?無殉也,故乃不殉其所殉,而迸與世同殉也。〉
〈〔疏〕殉,從也,營也,求也,逐也,謂身所以從之也。夫小人食利,康士重名,大夫殉為一家,帝王營於四海,所殉雖異,易性則同。然聖人與世常冥,其迸則殉,故有瘢痍禿經之變,而未始累其神者也。〉
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
〈〔疏〕數子者,則前之世以下四人也。事業者,謂利名天下不同也。名聲者,謂小人大夫聖人異號也。言此四人,事業雖復不同,名聲異號也,言四人,雖復不同,其於殘生以身逐物,未始不均也。〉
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
〈〔疏〕此仍前舉譬以生後文也。《孟子》云:臧,善學人;穀,孺子也。楊雄云:男婿婢日臧;穀,良家子也。牧,養也。亡,失也。言此二人名耽事業,俱失其羊也。〉
問藏奚事,則挾莢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
〈〔疏〕奚,何也。冊,簡。古人無紙,皆以簡冊寫書。行五通而投瓊曰博,不投瓊曰塞。問臧問穀,乃有書塞之殊,牧羊亡羊,實無復異也。〉
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躡死利於束陵之上,
〈〔疏〕此下合曆也。伯夷叔齊,並孤竹君之子也。孤竹,神農之後也,姜姓。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政,字公遠。夷長而庶,齊幼而嫡,父常愛齊,數稱之於夷。及其父薨,兄弟相讓,不襲先封。聞文王有道,乃往於周。遇武王伐紂,扣馬而諫,諫不從,走入首陽山,探薇為糧,不食粟,遂餓死首陽山。山在蒲州束縣。莆州城南三十里,見有夷齊廟墓,林木森練。盜坏者,柳下惠之從弟,名坏,徒卒九千,常為巨盜,故以盜為名。束陵者,山名,又云即太山也。在齊州界,去束平十五里,坏死其上也。〉
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
〈〔疏〕伯夷徇名,死於首陽之下;盜坏責利,現於束陵之上。乃名利所徇不同,其於殘傷,未能相異也。〉
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蹶之非乎。
〈〔注〕天下之所惜者生也,今殉之太甚,俱殘其生,則所殉是非,不足復論。〉
〈〔疏〕據俗而言,有美有惡;以道觀者,何是何非。故盜坏不叉非,伯夷豈獨是。〉
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
〈〔疏〕此總結前文以成後義。但道喪日久,並非適當。今俗中盡殉,豈獨夷坏。從於仁義,未始離名;逐於貨財,固當是利。唯名與利,殘生之本,即非天理,近出俗情,君子小人,未可正據也。〉
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衛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問哉。
〈〔注〕天下皆以不殘為善,今均於殘生,則雖所殉不同,不足復計也。夫生奚為殘,性奚為易哉?皆由乎尚無為之逵也。若知進之由乎無為而成,則絕尚去甚而反冥我極矣。堯桀將均於自得,君子小人奚辮哉。〉
〈〔疏〕惡,何也。其所殉名利,則有君子小人之殊,若殘生損性,曾無盜坏伯夷之異。此蓋俗徒到置,非關真極。於何而取君子,於何而辨小人哉?言無別也。〉
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
〈〔注〕以此係彼為屬。屬性於仁,殉仁者耳,故不善也。〉
〈〔疏〕屬,係也。臧,善也。吾,莊生自稱也。夫拾己效人,得物喪我者,流俗之偽情也。故係我天性,學彼仁義,雖通達聖邇,如墨翟、楊朱,乖於本性,故非論生之所善也。〉
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
〈〔注〕率性通味乃善。〉
〈〔疏〕《孟子》云:俞兒,齊之識味人也。《尸子》云:俞兒和薑桂,為人主上食。夫自無天素,效物得知,假令通似俞兒,非其善故也。〉
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
〈〔注〕不付之於我而屬之於彼,財雖通之如彼,而我己喪矣。故各任其耳目之用,而不係於離曠,乃聰明也。〉
〈〔疏〕夫離朱、師曠,稟分聰明,率性而能,非關學致。今乃矯性偽情,拾已效物,雖然通達,未足稱善也。〉
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
〈〔注〕善於自得,忘仁而仁。〉
〈〔疏〕德,得也。夫達於玄道者,不易性以徇者也,豈復執己陳之芻狗,治先王之連廬者哉。故當知其自知,得其自得,以斯為善,不亦宜乎。〉
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
〈〔注〕謂仁義為善,則損身以殉之,此於性命還自不仁也。身自不仁,其如人何。故任其性命,乃能及人,及人而不累於己,彼我同於自得,斯可謂善也。〉
〈〔疏〕夫曾參、史魚、楊朱、墨翟,此四子行仁義者,蓋率性任情,稟之天命,譬彼駢枝,非由學得。而或者暗曾史之仁義,言放效之可成;聞離曠之聰明,謂庶幾之叉政;豈知造物而亭毒之乎哉?故王弼注《易》云,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跋,斯之謂也。〉
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
〈〔注〕夫絕離棄曠,自任聞見,則萬方之聰明莫不皆全也。〉
〈〔疏〕夫希離慕曠,見彼聞他,心神馳奔,耳目竭喪,此乃愚閤,豈日聰明若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保分任真,不蕩於外者,即物皆聽明也。〉
夫不自見而見彼,不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注〕此舍己效人者也,雖效之若人,而己已亡矣。〉
〈〔疏〕夫不能視見之所見而見目即求離朱之明,不能知知之所知而役知以慕史魚之義者,斯乃偽情學人之得,非謂率性自得己得也。既而偽學外顯,效彼悅人,作偽心勞,故不自適其適也。〉
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蹶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
〈〔注〕苟以失性為淫僻,則雖所失之塗異,其於失之一也。〉
〈〔疏〕淫,滯也。僻,邪也。夫保分率性,正道也;尚名好勝,邪淫也。是以拾己逐物,開希幸之路者,雖伯夷之善,盜坏之惡,亦同為邪僻也。重舉適人之適者,此結前生後以起文勢故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注〕愧道德之不為,謝冥復之無述,故絕操行,忘名利,從容吹累,遺我忘彼,若斯而已矣。〉
〈〔疏〕夫虛通之道,至忘之德,絕仁絕義,無科無名。而莊生妙體環中,游心物表,志操絕乎仁義,心行忘乎是非;體自然之無有,塊道德之不為。而言上下者,顯仁義淫僻之優劣也。而云余愧不敢者,示謙也。郭注云從容吹累者,從容,猶閑放;而吹累,動而無心也。吹,風也;累,塵;猶清風之動,微塵輕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