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命鳥
敏明坐在席上,手裏拿着一本《八大人覺經》,流水似的念着。她的席在東邊的窗下,早晨日光射在她的臉上,照得她的身體全然變成黃金的顏色。她不理會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頭去瞧壁上的時計,好像等什麼人來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會的法輪學校。地上滿舖了日本花蓆,八九張矮小的几子橫在兩邊的窗下。壁上掛的都是釋迦應化的事跡,當中懸着一個卍字徽章和一個時計。一進門就知那是佛教的經堂。
敏明那天來得早一點,所以屋裏還沒有人。她把各樣功課念過幾遍,瞧壁上的時計正指着六點一刻。她用手擋住眉頭,望着窗外低聲地說:「這時候還不來上學,莫不是還沒有起牀?」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學加陵。他們是七八年的老同學,年紀也是一般大。他們的感情非常地好,就是新來的同學也可以瞧得出來。
「鏗鐺……鏗鐺……」一輛電車循着鐵軌從北而來,駛到學校門口停了一會。一個十五六歲的美男子從車上跳下來。他的頭上包着一條蘋果綠的絲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圍着一條紫色的絲裙;脚下踏着一雙芒鞋,儼然是一位緬甸的世家子弟。這男子走進院裏,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響。那聲音傳到屋裏,好像告訴敏明說:「加陵來了!」
敏明早已瞧見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對他說:「哼哼,加陵!請你的早安。你來得算早,現在才六點一刻咧。」加陵回答說:「你不要譏誚我,我還以爲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說一面把芒鞋脫掉,放在門邊,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說:「昨晚上父親給我說了好些故事,到十二點才讓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點。你約我早來,到底有什麼事?」敏明說:「我要向你辭行。」加陵一聽這話,眼睛立刻瞪起來,顯出很驚訝的模樣,說:「什麼?你要往那裏去?」敏明紅着眼眶回答說:「我的父親說我年紀大了,書也念够了;過幾天可以跟着他專心當戲子去,不必再像從前念幾天唱幾天那麼勞碌。我現在就要退學,後天將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說:「你願意跟他去嗎!」敏明回答說:「我爲什麼不願意?我家以演劇爲職業是你所知道的。我父親雖是一個很有名很能賺錢的俳優,但這幾年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弱起來,手足有點不活動,所以他願意我和他一塊兒排演。我在這事上很有長處,也樂得順從他的命令。」加陵說:「那麼,我對於你的意思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敏明說:「請你不必爲這事納悶。我們的離別必不能常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親和我必要常在這裏演戲。有時到鄉村去,也不過三兩個星期就回來。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裏躭擱八九天。請你放心……」
加陵聽得出神,不隄防外邊早有五六個孩子進來。有一個頑皮的孩子跑到他們跟前說:「請『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對敏明說:「玫瑰花裏的甘露流出來咧。」——他瞧見敏明臉上有一點淚痕,所以這樣說。西邊一個孩子接着說:「對呀!怪不得蜜蜂捨不得離開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攔住。她說:「別和他們胡鬧。我們還是說我們的罷。」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說:「我想你不久也得轉入高等學校,盻望你在念書的時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時候要記念我。」加陵說:「我決不會把你忘了。你若是過十天不回來,或者我會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說:「不必如此。我過幾天準能回來。」
說的時候,一位三十多歲的教師由南邊的門進來。孩子們都起立向他行禮。教師蹲在席上,回頭向加陵說:「加陵,曇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現在六點半了,你快去罷。」加陵聽了這話,立刻走到門邊,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隨手拿了一把油傘就要出門。教師對他說:「九點鐘就得回來。」加陵答應一聲就去了。
加陵回來,敏明已經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裏很是難過,臉上却不露出什麼不安的顏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書。晌午的時候,那位教師說:「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給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謝過教師,一面檢點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裏,他父親婆多瓦底正在屋裏嚼檳榔。一見加陵進來,忙把紅沫唾出,問道:「下午放假麼?」加陵說:「不是。是先生給我的假。因爲早晨我跟曇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說我太累,所以給我半天假。」他父親說:「哦,曇摩蜱在道上曾告訴你什麼事情沒有?」加陵答道:「他告訴我說:我的畢業期間快到了,他願意我跟他當和尚去。他又說:這意思已經向父親提過了。父親啊,他實在向你提過這話麼?」婆多瓦底說:「不錯,他曾向我提過。我也很願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樣打算?」加陵說:「我現時有點不願意,再過十五六年,或者能够從他。我想再入高等學校念書,盻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點西洋的學問。」他父親詫異說:「西洋的學問!啊!我的兒,你想差了。西洋的學問不是好東西,是毒藥喲。你若是有了那種學問,你就要藐視佛法了。你試瞧瞧在這裏的西洋人,多半是幹些殺人的勾當,做些損人利己的買賣,和開些誹謗佛法的學校。什麼聖保羅因斯提丟啦、聖約翰海斯苦爾啦,沒有一間不是誹謗佛法的。我說你要求西洋的學問會發生危險就在這裏。」加陵說:「誹謗與否,在乎自己,並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親許我入聖約翰海斯苦爾,我準保能持守得住,不會受他們的誘惑。」婆多瓦底說:「我是很愛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沒有什麼妨害,我一定允許你。要記得昨晚上我和你說的話。我一想起當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緬甸王尊號)提婆的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們在蠻得勒將白象主擄去;和在瑞大光塔設駐防營。瑞大光塔是我們的聖地,他們竟然叫些行兇的人在那裏住,豈不是把我們的戒律打破了嗎?……我盻望你不要入他們的學校,還是清清淨淨去當沙門:一則可以爲白象主懺悔;二則可以爲你的父母積福;三則爲你將來往生極樂的預備。出家能得這幾種好處,總比西洋的學問強得多。」加陵說:「出家修行,我也很願意。但無論如何,現在決不能辦。不如一面入學,一面跟着曇摩埤學些經典。」婆多瓦底知道勸不過來,就說:「你既是決意要入別的學校,我也無可奈何,我很喜歡你跟曇摩蜱學習經典。你畢業後就轉入仰光高等學校罷。那學校對於緬甸的風俗比較的保存一點。」加陵說:「那麼,我明天就去告訴曇摩蜱和法輪學校的教師。」婆多瓦底說:「也好。今天的天氣很清爽,下午你又沒有功課,不如在午飯後一塊兒到湖裏逛逛。你就叫他們開飯罷。」婆多瓦底說完就進臥房換衣服去了。
原來加陵住的地方離綠綺湖不遠。綠綺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園,緬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綠綺」的名字是英國人替他起的。湖邊滿是熱帶植物。那些樹木的顏色、形態,都是很美麗,很奇異。湖西遠遠望見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襯着湖邊的椰樹、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邊,後面有幾個宮女持着羽葆隨着她一樣。此外好的景緻,隨處都是。不論什麼人,一到那裏,心中的憂鬱立刻消滅。加陵那天和父親到那裏去,能得許多愉快是不消說的。
過了三個月,加陵已經入了仰光高等學校。他在學校裏常常思念他最愛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從那天早晨一別,老是沒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進門僕人就遞封信給他。拆開看時,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來,他等不得見父親的面,翻身出門,直向敏明家裏奔來。
敏明的家還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僕瑪彌見他推門進來,忙上前迎他說:「加陵君,許久不見啊!我們姑娘前天才回來的。你來得正好,待我進去告訴她。」她說完這話就速速進裏邊去,大聲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來找你呢。快下來罷。」加陵在後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廳門,敏明已迎出來。
敏明含笑對加陵說:「誰教你來的呢?這三個月不見你的信,大概因爲功課忙的原故罷。」加陵說:「不錯,我已經入了高等學校,每天下午還要到曇摩蜱那裏……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寫信給你。因爲我抓起筆來,就沒了主意,不曉得要寫什麼才能叫你覺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裏頭。我想你這幾個月沒有信給我,也許是和我一樣地犯了這種毛病。」敏明說:「你猜的不錯。你許久不到我屋裏了,現在請你和我上去坐一會。」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脖上,一面吩咐瑪彌預備檳榔、淡巴菰和些少細點;一面携着加陵上樓。
敏明的臥室是樓西。加陵進去,瞧見裏面的陳設還是和從前差不多。樓板上鋪的是土耳其絨氈。窗上垂着兩幅很細緻的帷子。她的匲具就放在窗邊。外頭懸着幾盆風蘭。瑞大光的金光遠遠地從那裏射來。靠北是臥榻,離地約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絲織物蓋住。壁上懸着一幅提婆和率裴雅洛觀劇的畫片。還有好些繡墊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個墊子到窗邊,剛要坐下,那女僕已經把各樣喫的東西捧上來。「你嚼檳榔啵。」敏明說完這話,隨手送了一個檳榔到加陵嘴裏,然後靠着她的鏡台坐下。
加陵嚼過檳榔,就對敏明說:「你這次回來,技藝必定很長進;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藝術演奏起來,我好領教一下?」敏明笑說:「哦,你是要瞧我演戲來的。我死也不演給你瞧。」加陵說:「有什麼妨礙呢?你還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罷,完了咱們再談心。」敏明說:「這幾天我父親剛剛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湼般節期到比古演奏,現在先演你瞧罷。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樂和我。這舞蹈的譜可以借用『達撒羅撒』,歌調借用『恩斯民』。這兩枝譜,你都會嗎?」加陵忙答應說:「都會,都會。」
加陵擅於奏「巴打拉」(一種竹製的樂器,詳見《大清會典圖》),他一聽見敏明叫他奏樂,就立刻叫瑪彌把那種樂搬來。等到敏明舞過一次,他就跟着奏起來。
敏明兩手拿住兩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嫻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還跟得上。舞過一會,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調,只聽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讚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長得醜劣。
咱們是同一個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遠同在一個身裏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別人把咱們的身體分做兩個,
是他們把自己的指頭壓在眼上,
所以會生出這樣的錯。
你不要像他們這樣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會。加陵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藝精到這個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這歌曲的故事說給我聽。」敏明說:「這曲倒沒有什麼故事;不過是平常的戀歌,你能把裏頭的意思聽出來就够了。」加陵說:「那麼,你這枝曲是爲我唱的。我也很願意對你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們二人的感情幾年來就漸漸濃厚。這次見面的時候,又受了那麼好的感觸,所以彼此的心裏都承認他們求婚的機會已經成熟。
敏明願意再幫父親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沒有向加陵說明。加陵起先以爲敏明是一個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後來要到尼庵去實行她的獨身主義,所以不敢動求婚的念頭。現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裏,他就決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過來。照緬甸的風俗,子女的婚嫁本沒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親的意見,所以要履行這種手續。
他們談了半晌的工夫,敏明的父親宋志從外面進來,抬頭瞧見加陵坐在窗邊,就說:「加陵君,別後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轉過身來對敏明說:「你父親回來了。」敏明待下去,她父親已經登樓。他們三人坐過一會,談了幾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辭。敏明說:「你來的時間不短,也該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幾步。」
宋志眼瞧着他們出門,正要到自己屋裏歇一歇,恰好瑪彌上樓收拾東西。宋志就對她說:「你把那盤檳榔送到我屋裏去罷。」瑪彌說:「這是他們剩下的,已經殘了。我再給你拿些新鮮的來。」
瑪彌把檳榔送到宋志屋裏,見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宋志一見瑪彌進來,就起身對她說:「我瞧他們兩人實在好得太利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喫虧。你有什麼好方法教他們二人的愛情冷淡沒有?」瑪彌說:「我又不是蠱師,那有好方法離間他們?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麼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致於嫁他。因爲他們一個是屬蛇,一個是屬鼠的(緬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禮拜四生的屬鼠,禮拜六生的屬蛇);就算我們肯將姑娘嫁給他,他的父親也不願意。」宋志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現在生肖相剋的話,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請一位蠱師來,請他在二人身上施一點法術更爲得計。」
印度支那間,有一種人叫做蠱師,專用符咒替人家製造命運。有時叫沒有愛情的男女,忽然發生愛情;有時將如膠似漆的夫婦化爲讐敵。操這種職業的人,以暹羅的僧侶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緬甸人操這種事業的也不少。宋志因爲瑪彌的話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門找蠱師去了。
晌午的時候,宋志和蠱師沙龍回來。他讓沙龍進自己的臥房。瑪彌一見沙龍進來,木雞似的站在一邊。她想到昨天在無意之中說出蠱師,引起宋志今天的實行,實在對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這裏,就一直上樓去告訴敏明。
敏明正在屋裏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只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志說:「恰好這裏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嗎?」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聽到這裏已經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志驀地裏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畫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罷。」宋志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嗎?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那裏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着頭走出去;宋志滿面怒容蹲在牀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久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裏難過。她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台梳洗,從鏡裏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因爲繡枕退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着窗櫺,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的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裏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已經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着,聽見底下的護塔鈴玎玎璫璫地響。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底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裏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檢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底原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裏射出來。她心裏覺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裏頭底光景。不隄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底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裏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裏一瞧,覺得裏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時不能記出他底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裏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裏,爲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那裏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底障礙眞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裏。我眞是在這裏住過嗎?」那人回答說:「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裏,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底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底樹羅列成行,開着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都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底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底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薰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底老朋友,你常和他們往來。他們的花是長年開放底。」敏明說:「這眞是好地方,只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那裏有人奏樂,這裏的聲音都是發於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裏游泳。敏明只認得些荷花、鸂鶒,其餘都不認得。那人很不憚煩,把各樣的東西都告訴她。
他們二人走過一道橋,迎面立着一片琉璃牆。敏明說:「這牆眞好看,是誰在裏面住?」那人說:「這裏頭是喬答摩宣講法要底道場。現時正在演說,好些人物都在那裏聆聽法音。轉過這個牆角就是正門。到底時候,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兒才進去罷。」那人說:「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畧的顏色和聞汚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底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着落花一直進前,樹上底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裏,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底嘴裏發出。敏明指着問那人說:「隻隻鳥兒都出聲吟唱,爲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爲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裏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着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底好朋友加陵麼?爲何我們都站在那裏?」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敏明搶前幾步,看來還是一對獃鳥。她說:「還是一對鳥兒在那裏;也許是我底眼花了。」
他們繞了幾個灣,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底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着底,有些站着底,有些坐着底。各人在那裏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罷。」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底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罷。」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着,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底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底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底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底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底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底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裏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爲什麼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底回答爲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底男子還在那裏。又有一個穿紅衣底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底話。那男子底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着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底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底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底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底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裏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底花瓣颳得乾乾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凶惡的容貌,互相囓食起來。敏明瞧着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噯呀!你們底感情眞是反覆無常。」
敏明手裏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底裙上。樓下底瑪彌聽見樓上底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週身冷汗,仆在鏡台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着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底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底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裏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爲命命鳥底不同。她自己笑着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底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底精神異常,以爲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準他娶妻,敏明底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裏,瞧見她底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底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爲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加陵以爲敏明底話是眞,就把前日向父親要求底情形說給她聽。他說:“好朋友,你瞧我底父親多麼固執。他一意要我去當和尚,我前天向他說些咱們底事,他還要請人來給我說法,你說好笑不好笑?”敏明說:“什麼法?”加陵說:“那天晚上,父親把曇摩蜱請來。我以爲有別的事要和他商量,誰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訓一頓。你猜他對我講什麼經呢?好些話我都忘記了。內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記底。我且念給你聽:
佛問摩鄧曰:『女愛阿難何似?』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耳;愛阿難聲音;愛阿難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淚;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氣不淨。』
「曇摩蜱說得天花亂墜,我只是偷笑。因爲身體上的汙穢,人人都有,那能因着這些小事,就把愛情割斷呢?況且這經本來不合對我說;若是對你念,還可以解釋得去。」
敏明聽了加陵末了那句話,忙問道:「我是摩鄧嗎?怎樣說對我念就可以解釋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說:「請你原諒,我說錯了。我底意思不是說你是摩鄧,是說這本經合於對女人說。」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觸犯了她。敏明聽了那幾句經,心裏更是明白。他們兩人各有各底心事,總沒有盡情吐露出來。加陵坐不多會,就告辭回家去了。
湼般節近啦。敏明底父親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動身,在那晚上到她家裏,爲底是要給她送行。但一進門,連人影也沒有,轉過角門,只見瑪彌在她屋裏縫衣服。那時候約在八點鐘底光景。
加陵問瑪彌說:「姑娘呢?」瑪彌抬頭見是加陵,就陪笑說:「姑娘說要去找你,你反來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嗎?她出門已有一點鐘的工夫了。」加陵說:「眞的麼?」瑪彌回了一聲:「我還騙你不成。」低頭還是做她底活計。加陵說:「那麼,我就回去等她。……你請。」
加陵知道敏明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定不會趁瑞大光底熱鬧。他回到家裏,見敏明沒來,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綠綺湖上乘涼。因爲那夜底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緣;每到月圓底時候,她必招幾個朋友到那裏談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綠綺湖去。到底時候,覺得湖裏靜寂得很。這幾天是湼般節期,各廟裏都很熱鬧;綠綺湖底冷月沒人來賞玩,是意中底事。加陵從愛華德第七底造像後面上了山坡,瞧見沒人在那裏,心裏就有幾分詫異。因爲敏明每次必在那裏坐,這回不見她,諒是沒有來。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會。他在月影朦朧中瞧見地下有一件東西;檢起來看時,却是一條蟬翼紗底領巾。那巾底兩端都綉一個吉祥海雲底徽識,所以他認得是敏明底。
加陵知道敏明還在湖裏,把領巾藏在袋裏,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一彎虹橋,轉到水邊底冷亭,瞧沒有人,又折回來。他在山邱上注神一望,瞧見西南邊隱隱有個人影;忙上前去,見有幾分像敏明。加陵躡步到野薔薇垣後面,意思是要嚇她。他瞧見敏明好像是找什麼東西似的;所以靜靜伏在那裏看她要做什麼。
敏明找了半天,隨在樂亭傍邊摘了一枝優缽曇花,走到湖邊,向着瑞大光合掌禮拜。加陵見了,暗想她爲什麼不到瑞大光膜拜去?於是再躡足走近湖邊底薔薇垣,那裏離敏明禮拜底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觸犯她,所以不敢做聲。只聽她底祈禱: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諸佛:我自萬刼以來,迷失本來智性;因此墮入輪迴,成女人身。現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戀天人,致受無量苦楚。願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礙,轉生極樂國土。願勇猛無畏阿彌陀,俯聽懇求接引我。南無阿彌陀佛。」
加陵聽了她這番祈禱,心裏很受感動。他沒有一點悲痛,竟然從薔薇垣裏跳出來,對着敏明說:「好朋友,我聽你剛才的祈禱,知道你厭棄這世間,要離開他。我現在也願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麼時候來底?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厭世嗎?」加陵說:「我不厭世。因爲你底原故,我願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開。你到那裏,我也到那裏。」敏明說:「不厭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記得你父親願你做一個轉法輪底能手。你現在不必跟我去,以後還有相見底日子。」加陵說:「你說不厭世就不必死,這話有些不對。譬如我要到蠻得勒去,不是嫌惡仰光,不過我未到過那城,所以願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厭惡仰光,他巴不得立刻離開才好。現在,你是第二類底人,我是第一類底人,爲什麼不讓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會來;更不料他一下就決心要跟從她。現在聽他這一番話語,知道他與自己底覺悟雖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們二人是那世界底命命鳥,所以不甚阻止他。到這時,她才把前幾天底事告訴加陵。加陵聽了,心裏非常的喜歡,說:「有那麼好的地方,爲何不早告訴我?我一定離不開你了,咱們一塊兒去罷。」
那時月光更是明亮。樹林裏螢火無千無萬地閃來閃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來赴他們底喜筵一樣。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底肩上,一手牽着她。快到水邊底時候,加陵回過臉來向敏明底脣邊啜了一下。他說:「好朋友,你不親我一下麼?」敏明好像不曾聽見,還是直地走。
他們走入水裏,好像新婚底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無現點畏縮。在月光水影之中,還聽見加陵說:「咱們是生命底旅客,現在要到那個新世界,實在叫我喜樂得很。」
現在他們去了!月光還是照着他們所走底路;瑞大光遠遠送一點鼓樂底聲音來;動物園底野獸也都爲他們唱很雄壯的歡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底水,不願意替他們守這旅行底秘密,要找機會把他們底軀殼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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