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鑑 (四庫全書本)/全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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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史部十五
唐鑑 史評類
提要
〈臣〉等謹案唐鑑二十四卷宋范祖禹撰祖禹字純甫華陽人嘉祐八年進士厯官龍圖閣學士出知陜州治平中司馬光奉詔編輯通鑑祖禹為編修官分掌唐史以其所自得者著成此書上自髙祖下迄昭宣撮取大綱繫以論斷為卷十二元祐初為著作佐郎表上之後吕祖謙註之分為二十四卷是書極為伊川程子所稱謂三代以後無此議論朱子則謂其議論弱又有不相應處然其取武后臨朝二十一年繫之中宗自謂比春秋公在乾侯之義且曰雖得罪君子亦所不辭蓋指司馬光通鑑言之朱子作綱目書帝在房州實仍其例又如論白馬之禍謂裴樞本附朱全忠以為相非忠於唐室不主歐陽修樞等不死必不以國與人之論朱子亦以為非歐公所及則朱子非不取之也其他持議類皆探本尋源以明治亂之由雖或濶於事情而大㫖嚴正固可與孫甫唐史論斷並傳焉乾隆四十三年六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總 校 官〈臣〉陸 費 墀
進唐鑑原表
臣祖禹言臣竊以自昔下之戒上臣之戒君必以古騐今以前示後禹益之於舜則言其所無于佚于樂〈書大禹謨益曰吁戒哉罔失法度罔遊于逸罔滛于樂〉傲虐之作防於未然〈書益稷禹曰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傲虐是作〉周召之於成王則相古先民歴年墜命〈書召誥相古先民有夏天廸從子保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天廸格保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又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歴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徳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歴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徳乃早墜厥命〉日陳於前皆所以進哲徳而養聖功也臣祖禹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臣昔在先朝承乏書局典司載籍實董有唐嘗於紬次之餘稽其成敗之迹折以義理緝成一書思與庶人傳言百工執藝〈書𦙍征工執藝事以諌〉獻之先帝庶補萬分比臣赴職不幸先帝遽揚末命伏遇皇帝陛下嗣膺大統睿智日躋詳延耆儒啓沃聖學〈書說命啓乃心沃朕心〉監於前代〈唐禇遂良傳太宗曰朕監前代以為元龜〉宜莫如唐儀刑祖宗之典則〈詩周頌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四方承式萬世永頼〈書大禹謨帝曰萬世永頼時乃功〉臣之此書雖不足以發揮徳業廣助聰明拳拳之忠不能自已茍有所得不敢不告輙以狂愚塵玷日月罪當誅死伏惟清閒之燕少賜省覽其唐鑑十二卷繕冩成六冊謹隨表上進以聞臣祖禹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元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承議郎行秘書省著作佐郎騎都尉賜緋魚袋臣范祖禹上表
又上太皇太后原表
臣祖禹言臣聞觀古所以知今章徃所以察來〈易繫辭夫易所以彰徃察來〉唐於本朝如夏之於商商之於周也厥監不逺著而易見臣祖禹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臣頃在書局多歴年所〈書君奭云〉不勤而禄無補聖世神宗皇帝明燭幽逺一物不遺特垂誤恩擢置秘省臣比及赴職不幸先帝違豫遽棄群臣不獲一覩清光螻蟻之志無所復伸臣甞於職事之餘討論唐史摭其行事緝成一書妄以私意而發明之可以稽參得失監觀成敗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母臨萬國天覆群生酌于民言以美聖政臣區區之忠既無及於先帝思報之於陛下是以冐昧自竭不敢隐黙古者史為書瞽為詩百工獻藝庶人傳語〈左襄十四年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諌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思不出職交修於上冀以塵露仰禆崇深臣職文史敢忘斯義竊惟治亂興廢皆起細微言之於已然不若防之於未然慮之於未有不若視之於既有故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史秦本紀云〉其唐鑑十二卷繕冩成六冊謹隨表上進以聞臣祖禹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元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承議郎行秘書省著作佐郎騎都尉賜緋魚袋臣范祖禹上表
<史部,史評類,唐鑑,唐歴代傳世之圖>
<史部,史評類,唐鑑,歴代紀元之圖 >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一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髙祖上
隋大業十三年〈煬帝年號〉髙祖為太原留守領晉陽宫監時煬帝南遊江都天下盗賊起髙祖子世民〈太宗〉知隋必亡隂結豪傑謀舉大事懼髙祖不聽與副監裴寂謀寂因選晉陽宫人私事髙祖乃以大事告之世民因亦入白其事五月以詐殺副留守王威髙君雅遂起兵遣劉文静使突厥約連和〈使去聲〉臣祖禹曰匹夫欲自立於鄉黨猶不可不自重也况欲圖王業舉大事而可以不正啓之乎〈啓開導之也〉太宗䧟父於罪而脅之以起兵〈脅音協下同〉高祖眤裴寂之邪〈眤近也尼質切〉受其宫女而不辭又稱臣於突厥倚以為助〈倚依也〉何以示後世矣夫創業之君其子孫則而象之〈孝聖治章其民則而象之〉如影響之應形聲〈孔安國尚書傳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言不虚〉尤不可不慎舉也是以唐世人主無正家之法戎狄多猾夏之亂〈書舜典蠻夷猾夏孔安國云猾亂也〉盖高祖以此始也或曰太宗茍不為此則高祖或終不從而突厥將為後患〈将如字〉二者權以濟事也〈後王霸傳光武謂官屬曰王霸權以濟事殆天瑞也〉臣竊以為不然古之王者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孟公孫且上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太宗恐高祖之不從懼突厥之為患終守臣節可也豈有脅父臣虜以得天下而可為歟此而可為則亦無所不至矣惜乎太宗有濟世之志撥亂之才而不知義也〈唐本紀書生見太宗曰年幾冠必能濟世安民虞世南傳太宗自謂三王以來撥亂之主莫吾若也〉
高祖使建成世民将兵擊西河郡攻㧞之執郡丞高徳儒世民數之曰汝指野鳥為鸞以欺人主取高官吾興義兵正為誅佞人耳遂斬之自餘不戮一人秋毫無犯臣祖禹曰昔武王克商〈克勝也〉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式商容之閭〈史周紀武王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封比干之墓又書武成〉戮蜚廉惡來於海隅〈史秦紀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周武王伐紂并殺惡來〉顯善除惡如恐不及何哉使民知嚮方示以征伐之本意也故海内莫不革心易慮〈荀儒效四海之内莫不革心易慮以化順之〉以聽上之所為去商之汙俗被周之美化如水之走下〈孟離婁上民之歸仁也如水之就下〉草之從風也〈語顔淵君子之徳風小人之徳草草上之風必偃〉太宗始起兵而戮一佞人民知所好惡矣如是則誰不欲為忠而不為佞冝其成王業之速也徳儒佞於隋而戮於唐為佞者果何利哉
髙祖以書招李宻宻自恃兵彊欲為盟主復書曰〈復如字〉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執子嬰於咸陽〈秦王〉殪商辛於牧野〈殪音翳〉髙祖得書曰宻妄自矜大非折簡可致若遽絶之乃是更生一敵不如卑辭推奨以驕其志復書曰天生烝民必有司牧當今為牧非子而誰老夫年踰知命願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鱗附翼惟弟早膺圖籙以寧兆庶宗盟之長屬籍見容復封於唐斯榮足矣宻得書甚喜曰唐公見推天下不足定矣
臣祖禹曰晉文公譎而不正孔子譏之〈語憲問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當是時李宻方圍洛邑高祖乘虚席卷入闗〈席卷猶言奄有也〉宻進則前有太原之敵後有東都之師是以聚兵洛口而不能西其勢亦可見矣然則高祖何頼於宻而招之以納侮〈書說命中無啓寵納侮〉及其自欲為盟主也又何憚於宻而驕之以行詐哉且始舉義兵而勸進於叛人非所以為名也臣以為此非太宗劉文静之謀必出於髙祖與裴寂之徒怯懼之計得已而不已者也
武徳元年三月隋恭帝詔以唐王為相國加九錫〈相去聲下同〉王謂僚屬曰此謟諛者所為耳孤秉大政而自加寵錫可乎必若循魏晉之迹彼皆繁文偽飾欺天罔人考其實不及五霸而求名欲過三王此孤常所非笑竊亦耻之或曰歴代所行亦何可廢王曰堯舜湯武各因其時取與異道皆推其至誠以應天順人未聞夏商之末必效唐虞之禪也〈禪去聲〉若使少帝有知必不肯為若其無知孤自尊而飾譲平生素心所不為也但改丞相府為相國府其九錫殊禮皆歸之有司
臣祖禹曰魏晉之君欺孤蔑寡以奪天位考其實無異於寒浞王莽〈左㐮四年魏荘子曰有夏后羿自鈕遷於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用寒浞伯明氏之䜛子弟也王莽漢元后之弟子漢末簒位號新室浞士角切〉王必欲效唐虞之文後世因襲而莫之改其君臣皆不以為羞也惟唐高祖知其出於謟諛者所為故繁文偽飾有所不行亦可謂不自欺者矣然以兵取而必為之文曰受禪於隋〈禪時戰切〉是亦未免襲衰世之迹也雖不能正其名實如三代之王而優於晉魏則逺矣
五月詔曰近世以來時運遷革前代親族莫不誅夷興亡之故豈伊人力其隋蔡王智積等子孫並付所司量才選用
臣祖禹曰詩曰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大雅文王詩毛萇云麗數也鄭氏云商之孫子其數不徒億多言之也至天已命文王之後乃為侯於周九服之中無常者善則就之惡則去之〉武王數紂曰昬棄厥遺王父母弟不廸故致討焉〈書牧誓王曰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荅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廸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誅其罪人之身而立其子天下之公義也况其父兄宗族乎自晉魏以來彊臣簒奪除君之族而代其位以非道得之亦以非道失之易姓之禍如循一軌傳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終信矣唐高祖始即位而録隋之子孫〈唐本紀武徳元年五月即皇帝位奉隋帝為酅國公詔前隋蔡王智積等子孫皆選用之〉由漢以來最為忠厚其享國長世宜哉
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表以為隋以惡聞其過〈惡烏故切〉亡天下冝易其覆轍〈易音亦〉務盡下情人君言動不可不慎陛下今日即位而明日有獻鷂雛者〈鷂音耀〉又百戲散樂亡國滛聲近太常於民間借婦女裙襦以充妓衣〈襦音儒〉擬五月五日元武門遊戲非所以為子孫法也又言太子諸王參僚冝謹擇其人帝省表大悅下詔褒稱擢為治書御史賜帛三百匹頒示逺近
臣祖禹曰國將興必賞諫臣國將亡必殺諌臣〈國晉語興王賞諌臣逸王罸之〉故諌而受賞者興之祥也諌而被殺者亡之兆也天下如人之一身夫身必氣血周流無所壅底〈孟序正𡍼壅底〉而後能存焉諌者使下情得以上通上意得以下達如氣血之周流於一身也故言路開則治言路塞則亂治亂者繫乎言路而已高祖鑒隋之所以亡王業初基庶事草創而首闢言路以通下情可謂知所先務矣是以海内聞風如熱者之得濯廢者之得起民知上之憂已而疾痛將有所赴愬也〈孟天下有疾其君者皆赴愬於王〉唐室之興不亦宜乎
十一月徐世勣降賜姓李氏
臣祖禹曰古者天子建國賜姓命氏〈左隐八年天子建徳因生以賜姓〉姓氏所以别其族類之所出也自三代之衰稱姓者或以國〈如風俗通氏族篇曰氏於國齊魯宋衛是也〉或以族〈族謂宗族〉或以地〈如高氏出齊太公之後食粟於高因氏焉〉或以官〈漢倉氏庾氏其祖本主倉庾之官食貨志云居官以為姓號注云倉氏庾氏是也〉子孫各本於其祖不可改也漢高祖賜婁敬姓為劉鄙陋無稽〈前漢婁敬傳敬賜姓劉氏〉而唐世人主遂以為法非其親者附之屬籍或加於盗賊强冦以逆族異類為同宗〈如唐李勣曹州離狐人本姓徐氏高祖賜姓李附宗正職屬是也〉然則古之賜姓者别之而後之賜姓者亂之也夫惟天親不可以人為而強欲同之豈理者乎上瀆其姓下忘其祖非先王之制不可為後世法也
二年閠二月隋宇文士及封徳彜來降〈降下江切〉帝與士及有舊時士及妹為昭儀由是授上儀同帝以封徳彛隋室舊臣而謟巧不忠深誚責之罷遣就舎徳彜以秘策干帝帝悅尋拜内史舎人俄遷侍郎
臣祖禹曰高祖以女寵進士及責徳彜之謟巧既斥之矣復悅其計䇿而驟用之甚矣佞人之難逺也〈逺去聲〉自古君子易䟽〈易音異下同疏平聲〉小人易親盖君子難於進而果於退小人不耻於自售〈售鬻也〉而戚於不見知〈戚哀也〉其進也無所不至人君一為所惑不能自解〈解九買切釋也〉鮮有不至禍敗者也〈鮮上聲少也〉
三年五月晉州人吉善行自言於羊角山見白衣老父謂善行曰為我語唐天子〈為于偽切〉吾為老君吾而祖也詔於其地立廟
臣祖禹曰商祖契〈史殷紀殷契舜賜姓子氏〉周祖后稷〈史周紀周后稷名棄姓姬氏〉皆本其功徳所起不可誣也唐之出於老子〈老子姓李名耳〉由妖人之言而謟諛者附㑹之高祖啓其原高宗明皇扇其風又用方士詭誕之說躋老子於上帝〈唐高宗紀乾封元年二月己未如亳州祠老子追謚𤣥元皇帝〉卑天誣祖悖道甚矣〈悖背也〉與王莽稱王子喬為皇祖叔父何以異哉
四年十月趙郡王孝恭李靖圍江陵蕭銑降〈銑先典切降下江切〉帝數之〈數數其過也〉銑曰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銑無天命故至此若以為罪無所逃死竟斬於都市
臣祖禹曰蕭銑故梁子孫〈唐本傳銑後梁宣帝子孫〉屯難之世〈難去聲〉民思其主銑因隋亂保據荆楚欲復其考之業雖僭大號〈唐本傳義寧二年僣稱皇帝〉非唐之叛臣也唐師伐而取其地執其主亦足矣而銑以百姓之故不忍固守而降完府庫奉圖籍而歸之唐〈同上武徳四年高祖詔孝恭與李靖率巴蜀兵圍銑大破之靖直逼其都詣軍門降〉然則唐初割據之主銑最無罪高祖誅之滛刑甚矣我太祖太宗削平四方僣偽之國係纍其主致之闕下〈纍力追切繫也孟係纍其子弟〉雖無道如劉鋹拒命如繼元〈皆五代時僣偽者〉窮天下之力而後取之不誅一人皆死牖下自三代以來未之有也此所以祈天永命者歟〈書召誥祈天永命〉
五年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共傾秦王世民引樹黨友〈樹植也〉中允王珪洗馬魏徵〈洗先典切〉說太子曰秦王功盖天下中外歸心殿下但以年長位居東宫無大功以鎮服海内今劉黒闥散亡之餘衆不滿萬資糧匱乏以大軍臨之勢如拉朽殿下冝自擊之以取功名因結納山東豪傑庶可自安太子乃請行帝許之
臣祖禹曰立子以長〈上聲〉不以有功以徳不以有衆古之道也晉獻公使太子申生伐東山里克入而諌君出見太子而勉之以孝〈左閔二年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臯落氏里克諌曰太子奉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帥師專行謀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太子之事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君子曰善處父子之間矣王魏以輔導東宫為職〈東宫太子之稱〉當勸建成以孝於高祖友於秦王則儲位安矣〈儲副也太子君之副貳〉秦王有定天下之功高祖茍欲立之能為泰伯不亦善乎〈史吳世家吳泰伯泰伯弟仲雍皆周太王子而王季歴之兄也季歴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歴泰伯仲雍二人奔之荆蠻文身斷髪示不可用以避季歴季歴果立是為王季〉且建成既為太子則國其國也安在於有功乃使之擊賊以立威結豪傑以自助是導之以争也禍亂何從而息乎夫以王魏之賢其為建成謀猶如此况庸人乎
唐鑑卷一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高祖下
七年初定令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次尚書門下中書秘書殿中内侍為六省次御史臺次太常至太府為九寺次將作監次國子學次天䇿上將府次十四衛東宫置三師至十率府〈率音帥〉王公置府佐國官公主置邑司並為京職事官州縣鎮戍為外職事官自開府至將仕郎二十八階為文散官自驃騎至陪戎三十一階為武散官上柱國至武騎尉十二等為勲官
臣祖禹曰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隂陽〈書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隂陽〉故不以一職名官〈前百官公卿表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盖參天子坐而議政無不總統故不以一職名官〉太尉掌武盖古者大司馬之職也司徒主民司空主土皆六卿之任非三公之官也〈冋上冢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冦司空是為六卿或說司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為三公〉自漢以來失之矣唐不能革正而復因之是以官名之紊莫甚於唐且既有太尉司徒司空〈唐百官志太尉司徒司空各一人是為三公正一品〉而又有尚書省〈同上尚書省尚書令一人正二品掌典百官其屬有六尚書吏部户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是政出於二也既有尚書省而又有九寺〈太常寺光禄寺衛尉寺宗正寺太僕寺大理寺鴻臚寺司農寺大府寺〉是政出於三也夫天地之有四時百官之有六職〈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天下萬事備盡如此如網之在綱〈書盤庚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裘之挈領雖百世不可易也人君如欲稽古以正名〈語十三必也正名乎〉茍捨周官臣未見其可也
初定均田租庸調法〈調去聲下同〉丁中之民給田一頃篤疾减什之六寡妻妾减七皆以什之二為世業八為口分毎丁歳入租粟二石調隨土地所宜綾絹絁布〈絁音施〉歳役二旬不役則收其傭日三尺有事而加役者旬有五日免其調三旬租調俱免水旱蟲霜為災什損四以上免租六以上免調七以上課役俱免凡民貲業分為九等〈貲音資〉百户為里五里為鄊四家為鄰四鄰為保在城邑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食禄之家母得與民争利工商雜類無預仕伍男女始生為黄四歳為小十六歳為中二十為丁六十為老歳造計帳三歳造户籍
臣祖禹曰唐初定均田有給田之制盖猶有在官之田也〈唐食貨志唐之始時授人以口分世業田而取之以租庸調之法〉其後租庸調法壞而為兩稅給田之制因不復見〈同上天寳以來騎君昏主姦吏邪臣取濟一時屢更其制由是財利之就興聚歛之臣進盖口分世業之田壊而為兼并租庸之法壤而為兩稅〉盖官田益少矣自井田廢而貧富不均〈前食貨志秦孝公用商鞅壊井田開阡陌註云南北曰阡東西曰陌陌與佰同〉後世未有能制民之産〈孟梁恵王賢君制民之産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使之養生送死而無憾者也〈同上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立法者未嘗不欲抑富而或益助之不知富者所以能兼并由貧者不能自立也貧者不能自立由上之賦歛重而力役繁也為國者必曰財用不足故賦役不可以省盍亦反其本矣〈同上盍亦反其本矣盍因合切何不也〉昔哀公以年饑用不足問於有若有若曰盍徹乎夫徹非所以裕用然欲百姓與君皆足必徹而後可也〈語十二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趙岐曰什一而稅謂之徹徹直列切〉後之為治者三代之制雖未能復唯省其力役薄其賦歛〈孟盡心上易其田疇薄其稅歛〉務本抑末尚儉去奢占田有限困窮有養使貧者足以自立而富者不得兼之此均天下之本也不然雖有法令徒文具而已何益於治哉
太子建成欲圖秦王世民擅募驍勇為東宫衛士〈驍古堯切〉號長林兵又宻使幽州突騎三百〈騎去聲〉置宫東諸坊使慶州都督楊文幹募壮士送長安帝幸仁智宫建成居守使郎將𠇍朱煥等以甲遺文幹〈將去聲𠇍與尔同遺去聲〉煥等去豳州上變告太子使文幹舉兵欲表裏相應帝遣宇文穎召文幹穎以情告之文幹遂舉兵反
臣祖禹曰建成為太子而擅募兵甲於東宫又使楊文幹反於外以危君父此天下之惡也〈惡如字〉罪孰大焉高祖不以公義廢之乃外惑於姦臣之計内牽於妃嬪之請〈嬪音頻〉至使兄弟不相容於天下〈前淮南王傳孝文即位時高帝子惟孝文淮南厲王長在而厲王自以為最親驕蹇數不奉法上寛赦之後終得罪廢處蜀嚴道卭都王乃不食而死上聞之悲哭民為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此高祖不明之過也
八年西突厥統葉䕶可汗〈汗平聲〉遣使請昏〈使去聲〉帝問裴矩矩對曰今此虜方彊為國家今日計其當逺交而近攻臣謂宜許其昏以威頡利數年之後中國充實足抗北夷然後徐思其宜帝從之
臣祖禹曰自漢以女嫁匈奴而後世習為故常結昏戎狄不以為耻〈前匈奴傳冐頓圍高帝於白登使劉敬結和親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以為畏之邪〈與耶同下同〉則是以天下之大而畏人至於納女耻也以為謀之邪則是以女為間〈間去聲〉而欲奪人之國亦耻也高祖不謀於衆賢而問諸亡國之臣宜其不知耻也且西突厥不若頡利之强弱者猶許其昏則彊者何以制之此不足以示威適足取侮於四夷而已其後太宗以女分妻諸夷酋長〈如唐蠻夷薛延陀傳延陀使請婚帝許以新興公主下嫁之類妻去聲長方丈切〉中宗以後皆嫁公主於蕃國〈如蠻夷西突厥傳中宗以金城公主妻贊普回紇傳肅宗幼女寧國公主下嫁磨延啜之類〉夫匹士庶人求配偶猶各以其類况王姬公族而棄之逺裔不復顧惜豈不哀哉而終唐之世人君行之不以為難也其臣亦不以為非高祖太宗實啓之也
九年六月秦王世民殺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立世民為皇太子詔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處上聲〉八月高祖傳位於太子
臣祖禹曰建成雖無功太子也太宗雖有功藩王也太子君之貳〈國晉語太子君之貳也宋務光傳太子君之貳國之本也〉父之統也而殺之是無君父也立子以長不以功所以重先君之世也故周公不有天下〈孟萬章下伊尹周公不有天下〉弟雖齊聖不先於兄乆矣論者或以太宗殺建成元吉比周公誅管蔡〈史周公世家周公乃奉成王誅管叔放蔡叔〉臣竊以為不然昔者象日以殺舜為事舜為天子也則封之〈舜弟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封之有庫出孟子〉管蔡啓商以叛周周公為相也則誅之〈相去聲〉其迹不同而其道一也舜知象之將殺巳也故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盡其誠以親愛之而已矣〈並孟子萬章〉象得罪於舜故封之管蔡流言於國〈書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將危周公以間王室〈間去聲〉得罪於天下故誅之非周公誅之天下之所當誅也周公豈得而私之哉後世如有王者不幸而有害兄之弟如象則當如舜封之是也不幸而有亂天下之兄如管蔡則當如周公誅之是也舜處其常周公處其變此聖人所以同歸於道也若夫建成元吉亦得罪於天下者乎茍非得罪於天下則殺之者已之私也豈周公之心乎或者又以為使建成為天子又輔之以元吉則唐必亡臣曰古之賢人守死而不為不義者義重於死故也必若為子不孝為弟不弟悖天理㓕人倫而有天下不若亡之愈也故為唐史者書曰秦王世民殺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立世民為皇太子然則太宗之罪著矣
初洗馬魏徵〈洗先典切〉常勸太子建成早除秦王及建成敗世民召徵謂曰汝何為離間我兄弟〈間去聲〉衆為之懼徵舉止自若對曰先太子若早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世民素重其才改容禮之引為詹事主簿亦召王珪韋挺於嶲州〈嶲户圭切〉皆以為諌議大夫
臣祖禹曰齊桓公殺公子紏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以霸何哉〈語十四子路日桓公殺公子紏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紏不能死又相之相去聲〉桓公子紏皆以公子出奔子紏未嘗為世子也桓公先入而得齊非取諸子紏也桓公既入而殺子紏惡則惡矣然納桓公者齊也春秋書公伐齊納紏稱紏而不稱子不當立者也齊小白入於齊〈小白齊桓公名〉以小白繫之齊當立者也〈按春秋莊公九年公伐齊納子紏齊小白入於齊〉又曰齊人取子紏殺之稱子紏所以惡齊也〈同上九月齊人取子紏殺之〉是以管仲不得終讎桓公而得以之為君今建成為太子且兄也秦王為藩王又弟也王魏受命為東宫之臣〈王珪魏徵〉則建成其君也豈有人殺其君而可北面為之臣乎且以弟殺兄以藩王殺太子而奪其位王魏不事太宗可也夫食君之禄而不死其難朝以為讎暮以為君於其不可事而事之皆有罪焉臣之事君如婦之從夫也其義不可以不明茍不明於君臣之義而委質於人〈國楚語委質為臣無有二心質音摯〉雖曰不利臣不信也
九月太宗引諸衛將卒〈將去聲〉習射於殿庭諭之曰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小安則人主逸遊忘戰是以冦來莫之能禦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閒則為汝師突厥入冦則為汝將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於是日引數百人教射於殿庭帝親臨試中〈去聲〉多者賞以弓刀布帛其將帥加以上考群臣多諌帝皆不聴由是人思自勵數年之間悉為精銳
臣祖禹曰有國家者雖不可忘戰〈前主父偃傳司馬法曰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然而教士卒習射者有司之事殿庭非其所也茍將士得其人何患乎士之不勇技之不精乎夫以萬乘之主〈唐段秀實傳天子萬乘〉而為卒伍之師〈禮地官小司徒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非所以示徳也且人君始即位不以教化禮樂為先務而急於習射志則陋矣雖士勵兵彊征伐四克〈揚先知云〉威加海外非帝王之盛節亦不足貴也
十一月太宗與群臣論止盗或請重法以禁之帝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盗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飢寒切身故不暇廉耻耳朕當去奢省費〈省音𤯝〉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盗安用重法耶自是數年之後海内升平路不拾遺商旅野宿焉
臣祖禹曰季康子患盗問於孔子孔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語十二云〉信哉斯言也盖君者本也民者末也君者源也民者流也本正則末正源清則流清矣〈荀君道君子養源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矣〉是以先王之治必反求諸已〈孟離婁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己正而物莫不應矣夫重法以止盗法繁而盗愈多則有之矣未見其能禁也去奢省費輕徭薄賦此清源正本止欲之道也〈前刑法志清源正本之論〉太宗行之其效如此君人者無以迂言為難行〈迂濶逺也〉而以峻法為足恃則知致治之方矣
右髙祖在位九年傳位於太宗貞觀九年崩年七十一
唐鑑卷二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三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太宗一
貞觀元年帝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好音耗〉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脉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鄉者辨之未精也〈鄉讀曰曏〉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况天下之務其能徧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内省〈更其亨切〉數延見〈數音朔〉問以民間疾苦及政事得失
臣祖禹曰傳曰國之將興也君子自以為不足其亡也若有餘〈見上卷〉太宗因識弓之未精而知天下之理已不能盡詢謀於衆而不自用〈皇皇者華詩周爰咨詢周爰咨謀〉此其所以興也
有上書請去佞臣者帝問佞臣為誰〈為于偽切〉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群臣言或揚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㫖者佞臣也帝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耻之卿䇿雖善朕不取也
臣祖禹曰太宗可謂知君道矣夫君以一人之身而御四海之廣應萬物之衆茍不以至誠與賢而役其獨智〈南有嘉魚詩至誠樂與賢者共之〉以先天下則耳目心思之所及者其能幾何是故人君必清心以涖之〈晉荀朂傳省事不如清心〉虚己以待之如鑑之明〈荘天道聖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鑑也〉如水之止〈止水言不動〉則物至而不能罔矣夫權衡設而不可欺以輕重者唯其平也繩墨設而不可欺以曲直者唯其正也〈記經解權衡誠縣而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而不可欺以曲直縣音懸〉我以其正彼以其頗〈平聲偏也〉我以其真彼以其偽何患乎邪之不察佞之不辨而必行詐以試之哉一為不誠則心且蔽矣邪正何能辨乎是故鑑垢則物不能察也水動則形不能見也已不明故也且待物以誠猶恐其不動也况不誠而能動物乎〈孟離婁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夫為君而使左右前後之人皆莫測其所為雖欲不欺不可得也唯能御以至誠則忠直者進而憸邪者無自入矣〈憸音纎〉
帝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瑀對曰紂為無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帝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増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脩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
臣祖禹曰太宗於是失言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易革封云〉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此周秦之所以異也後世或以湯武征伐為逆取〈揚先知湯武桓公征伐四克前陸賈傳湯武逆取而順守也〉而不知征伐之順天應人所以為仁義也太宗曰取之或可以逆非也既謂之逆矣則無時而可也
二年正月帝謂魏徵曰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對曰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昔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驩兠不能蔽也〈共音恭〉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臺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帝曰善
臣祖禹曰善哉太宗之問魏徵之對也可謂得其要矣夫聖人以天下為耳目故聰明〈管九守目貴明耳貴聰以天下之目為目視之無不見也以天下之耳為耳聴之無不聞也〉庸君以近習為耳目故暗蔽明暗之分惟在於逺近大小而已矣
四月突厥頡利可汗請入朝帝謂侍臣曰曏者突厥之彊控百萬慿陵中夏用是驕恣以失其民今自請入朝非困窮肯如是乎朕聞之且喜且懼何則突厥衰則邊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將如突厥能無懼乎卿等冝不惜苦諌以輔朕之不逮也
臣祖禹曰易曰其亡其亡繫於苞桑〈否卦九五云〉書曰儆戒無虞〈書大禹謨益曰戒哉儆戒無虞〉夫戒所以勵善而進徳也太宗覩突厥入朝而知懼如此其能致貞觀之治冝哉〈貞觀太宗年號魏徵傳帝即位四年歳斷死刑二十九人幾致刑措斗米三錢至是天下大治〉
帝謂侍臣曰古語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歳再赦善人喑啞夫養稂莠者害嘉穀赦有罪者賊良民故朕即位以來不欲數赦〈數音朔〉恐小人恃之輕犯憲章也
臣祖禹曰數赦之害前世論之詳矣〈如後王符傳賊民之甚者莫大於數赦數赦贖刑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之類〉夫良民不被澤而罪人獲宥政之偏黨莫甚於此欲以致和而措刑〈前李尋傳善政致和〉不亦踈乎而人君每以赦為推恩或祈隂徳之報太宗懲之可謂善政矣
三年帝謂房𤣥齡杜如晦曰公為僕射當廣求賢人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比聞聽受詞訟日不暇給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僕射
臣祖禹曰太宗責宰相以求賢而不使之親細務能任相以其職矣書曰惟說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於庶位〈書說命下王曰來汝說云云惟說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於庶位〉此相之職也茍不務此而治簿書期㑹〈前賈誼傳今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㑹之間為大故〉百吏之事豈所謂相乎
四月帝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勅有不便者皆應論執〈應平聲〉比來唯覩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房𤣥齡等皆頓首謝
臣祖禹曰朝廷設官分職〈禮天官太宰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天官冡宰六官同〉非徒使上下相從欲交修其所不逮也〈書冏命穆王命伯冏懋乃后徳交修不逮〉故書曰百官修輔〈書𦙍征百官修輔厥后惟明〉茍取充位而奉行上令則是胥史而已不明之君自以無過惡人之言〈惡烏故切〉是以政亂而上不聞太宗敕責而使之言雖欲不治不可得也
四年滅突厥四夷君長詣闕〈長上聲下同〉請帝為天可汗〈汗音寒下同〉帝曰我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稱萬歳是後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臣祖禹曰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以其無君臣之禮也〈語三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太宗以萬乘之主而兼為夷狄之君不耻其名而受其佞事不師古〈書說命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不足為後世法也〈孟離婁上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
突厥部落分散其降唐者〈降平聲〉尚十萬口詔羣臣議區處之冝朝士多言宜悉徙之河南兖州之間散居州縣教之耕織可以化為農民顔師古請皆寘之河北分立酋長領其部落李百藥以為冝因其離散各即本部署為君長不相臣屬國分勢敵各自保全必不能抗衡中國竇静以為冝假之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妻去聲〉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温彦博請凖漢武故事置降匈奴於塞下〈降下江切〉使為中國扞蔽魏徵以為宜縱之使還故土不可留之中國帝卒用彦博䇿置四都督府六州以處降衆酋長至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長安者近萬家
臣祖禹曰先王之制戎狄荒服夷不亂華〈家語相魯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所以辨族類别内外也孔子美齊桓之功曰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袵矣〈語十四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袵矣〉聖人之懲戎狄如此太宗既滅突厥而引諸戎入中國使殊俗之人與公卿大夫雜處於朝廷茍欲冠帶四夷〈冠去聲〉以夸示天下而〈夸大也音誇〉不知亂華亦甚矣然則中國幾何不胥懾於戎也〈幾音機胥相居切〉是以唐室世有戎狄之亂豈非太宗之所啓乎
詔自今訟者有經尚書省判不服聽於東宫上啓委太子裁決若仍不服然後奏聞時太子年十二歳
臣祖禹曰太子之職在於視膳問安〈左閔二年里克曰太子以朝夕視君膳者也記文王世子文王之為世子也朝於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於寢門外問内豎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古之教者必以禮樂〈記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皆在焉〉而置師保以輔翼之〈記文王世子凢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内也禮所以修外也立太師太傳以養之入則有保出則有師是以教喻而徳成也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徳也保也者慎其身而輔翼之而歸諸道者也〉苟問學明而徳性成〈記中庸尊徳性而道問學〉何患乎不能聽訟也且年十二而使之裁決庶事不已早乎若其才則將不學而能不才則宫臣必教之以欺其君父非所以養徳也
六月發卒修洛陽宫以備廵幸張𤣥素諌曰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惡烏故切〉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𡚁恐又甚於煬帝矣帝謂𤣥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帝歎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𤣥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𤣥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𤣥素綵二百匹臣祖禹曰上之所好者下之所競也〈孟滕文公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好去聲〉太宗虚己以來直言故羣臣争救其失唯恐其言之不切太宗不惟悅而從之又賞以勸之此人君之所難能也夫如是何患於有過乎
帝問房𤣥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臨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餐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帝曰公得其一未得其一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群臣天下至廣一日萬幾雖復勞神若形〈復扶又切〉豈能一一中理〈中去聲〉群臣既知主意惟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諌爭〈去聲〉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寘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詔敕行下有不便者皆應執奏母得阿從〈母音無〉不盡巳意臣祖禹曰書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此舜臯陶所以賡歌而相戒也〈書益稷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臯陶拜手稽首颭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夫君以知人為明〈唐劉蕡傳君以知人為明知人則任賢去邪〉臣以任職為良君知人則賢者得行其所學臣任職則不賢者不得茍容於朝此庶事所以康也若夫君行臣職則叢脞矣臣不任君之事則惰矣此萬事所以墮也當舜之時禹平水土〈書舜典帝曰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稷播百穀〈帝曰棄黎民阻飢汝后稷播時百榖〉土穀之事舜不親也契敷五教〈帝曰契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寛〉臯陶明五刑〈帝曰臯陶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又書大禹謨帝曰臯陶汝作士明於五刑〉教刑之事舜不治也伯夷典禮〈舜典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䕫典樂〈帝曰䕫命㳊典樂教胄子〉禮樂之事舜不與也益為虞〈帝曰咨益㳊作朕虞〉垂作共工〈帝曰咨垂汝共工並同上〉虞工之事舜不知也禹為一相總百官自稷以下分職以聽焉君人者如天運於上而四時寒暑各司其序則不勞而萬物生矣君不可以不逸也所治者大所司者要也臣不可以不勞也所治者寡所職者詳也不明之君不能知人故務察而多疑欲以一人之身代百官之所為則雖聖智亦日力不足矣故其臣下事無大小皆歸之君政有得失不任其患賢者不能行其志而持禄之士得以保其位此天下所以不治也是以隋文勤而無功太宗逸而有成彼不得其道而此得其道故也
帝之初即位也嘗與群臣語及教化帝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乆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易音異下同〉譬猶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帝深然之封徳彜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盖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與耶同〉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虚論必敗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易音亦〉昔黄帝征蚩尤高陽征九黎湯放桀武王伐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致澆訛則至於今當悉化為鬼魅矣〈魅音媚〉人主安得而治之帝卒從徵言元年闗中飢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帝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歳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里米斗不過三四錢終歳斷死刑纔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户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焉帝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云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長丁丈切〉並帶刀宿衛皆襲衣冠徵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徳彛見之耳徵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内康寧皆陛下威徳臣何力焉帝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朕所任〈稱去聲〉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臣祖禹曰太宗可謂能審取捨矣〈前賈誼傳莫如先審取舎〉魏徵仁義之言也欲順天下之理而治之封徳彛刑罸之言也欲咈天下之性而治之夫民莫不惡危而欲安惡勞而欲息以仁義治之則順以刑罸治之則咈矣故治天下在順之而已咈之而能治者未之聞也太宗從魏徵而不從徳彛行之四年遂致太平仁義之效如此其速也故治道在人主所力行耳〈前申公傳為治顧力行何如耳〉孰不可為太宗乎及其成功復歸美於下此近世帝王之所不及也
唐鑑卷三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四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太宗二
五年初帝令群臣議封建魏徵李百藥以為封建不便顔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令平聲〉間以州縣雜錯而居十一月詔皇家宗室及勲賢之臣宜令作鎮藩部貽厥子孫非有大故無或黜免所司明為條例定等級以聞至十一年六月詔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長孫無忌等十四人刺史皆令世襲無忌等皆不願之國上表固讓其明年詔停襲封刺史
臣祖禹曰栁宗元有言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栁封建論云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聖人意也〉盖自上古以來有之聖人不得而廢也故制其爵位之等為之禮命之數合之以朝覲㑹同離之以師長牧伯而後可治也周室既衰倂為十二列為六七而封建之禮已亡秦以詐力一天下剗滅方國以為郡縣〈秦罷諸侯立郡縣始置郡守〉三代之制不可再復矣後世唯知周之長乆〈周有天下三十七世八百六十七年故云長乆〉而不知所以長乆者由其徳不獨以封建也必欲法上古而封之弱則不足以藩屛〈屛音丙〉強則必至於僣亂此後世封國之弊且堯舜有天下猶不能私其子〈堯舜以天下傳賢〉况諸侯之後嗣或賢或不肖而必使之繼世是以一人而害一國也然則如之何記曰禮時為大順次之三代封國後世郡縣時也因時制冝以便其民順也古之法不可用於今猶今之法不可用於古也後世如有王者親親而尊賢務徳而愛民慎擇守令以治郡縣亦足以致太平而興禮樂矣何必如古封建乃為盛哉
康國求内附帝曰前代帝王好招來絶域以求服逺之名無益於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國内附倘有急難於義不得不救師行萬里豈不疲勞勞百姓以取虚名朕不為也遂不受魏徵曰内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臣祖禹曰太宗知招來絶域之弊而不為然以兵克者則郡縣置之其疲勞百姓也亦多矣豈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者歟然其不受康國則足以為後世法使其行事每如此其盛徳可少貶哉
六年初群臣表請封禪帝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不及始皇耶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群臣請不已帝亦欲從之魏徵獨以為不可乃止
臣祖禹曰古者天子廵狩至於方岳〈書周官王乃時廵考制度于四岳諸侯各朝於方岳〉必告祭柴望所以尊天而懷柔百神也〈詩時邁廵狩告祭柴望也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疊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後世學禮者失其傳而諸儒之謟諛者為說以希世主謂之封禪〈音善〉實自秦始古無有也〈史秦紀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徳議封禪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禪梁父刻所立石〉且三代不封禪而王秦封禪而亡人君不法三代而法秦以為太平盛事亦已謬矣太宗方明朝多賢臣而佞者猶倡其議獨魏徵以為時未可而亦不以其事為非也其後顔師古議其禮房喬裁定之徵亦預焉〈唐禮樂志唐太宗已平突厥年榖屢豐羣臣言封禪者多乃命顔師古集當時名儒博士雜議不能決於是房𤣥齡魏徴博採衆議奏上之〉貞觀之末屢欲東封以事而止〈同上貞觀十五年將東幸行至洛陽以彗星見乃止〉高宗明皇遂踵行之〈同上高宗乾封元年封泰山𤣥宗開元十二年有事泰山為玉冊玊匱石䃭皆如高宗之制〉終唐之世唯栁宗元以封禪為非以韓愈之賢猶勸憲宗〈並見本傳云〉則其餘無足怪也嗚呼禮之失也乆矣世俗之惑可勝救哉
帝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臣祖禹曰太宗以治亂在庶官〈書說命惟治亂在庶官不及私昵惟其能〉欲進君子退小人此王者之言也而魏徵之所謂才者小人之才也高陽氏有子八人天下以為才其所以為才者曰齊聖廣淵明允篤誠高辛氏有子八人天下以為才其所以為才者曰忠肅恭懿宣慈惠和〈左丈十八年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蒼舒隤敳𢷬戭大臨厖降庭堅仲容叔達齊聖廣淵明允篤馘天下之民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人謂之八元共音恭隤音頽敳五才切檮音逃戭音演厖莫江切降下江切〉周公制禮作樂〈記明堂位周公朝諸侯於明堂制禮作樂〉孔子以為才〈語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然則古之所謂才者兼徳行而言也後世之所謂才者辯給以禦人〈語五禦人以口給〉詭詐以用兵僻邪險詖〈音秘〉趨利就事是以天下多亂職斯人之用於世也在易師之上六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必亂邦也〈易師卦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必亂邦也王弼云小人勿用非其道也〉既濟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易既濟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王弼云履得其位君子處之故能興也小人居之遂亂邦也〉王者創業垂統〈孟公孫丑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敷求哲人以遺後嗣〈書伊訓敷求哲人俾輔於爾後嗣〉故能長世也豈其以天下未定而可專用小人之才歟夫有才無行之小人無時而可用退之猶懼其或進也豈可先用而後廢乃取才行兼備之人乎徵之學駮而不純故所以輔道其君者卒不至於三王之治也
九年十一月以光禄大夫蕭瑀為特進復令參預政事帝曰武徳六年以後高祖有廢立之心而未定我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斯人也不可以利誘不可以死脅真社稷臣也因賜瑀詩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臣祖禹曰太宗以蕭瑀無貳心於已而嘉之可謂能知臣矣且太子在而私於藩王者明主之所甚惡也〈惡烏故切〉或誘以利或脅以死而從之者不亦多乎惟瑀介然自立有隕無貳太宗所以知其臨大節而不可奪也〈語八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歟君子人也〉人君以此取於人豈不得忠正之士也
十年八月帝謂群臣曰朕開直言之路以利國也而比來上封事者多訐人細事自今復有為是者以䜛人罪之
臣祖禹曰太宗欲開直言而惡告訐〈訐謂攻發人之隂私惡烏故切訐居列切〉不惟堲䜛而又罪之〈書舜典帝曰朕堲䜛說殄行堲音即〉可謂至明且逺矣〈語十二可謂明也已矣可謂逺也已矣〉此為君為長之道也〈長丁丈切〉
文徳皇后崩十一月葬昭陵帝念后不已於苑中作層觀以望昭陵嘗引魏徵同登使視之徵熟視曰〈熟興孰同〉臣昏眊不能見帝指視之徵曰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則臣固見之矣帝泣為毁觀〈為下偽切〉
臣祖禹曰魏徵可謂能以義正君矣造次不忘納之於善〈造七報切〉恐其薄於孝而厚於愛也孟子曰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孟離婁云〉若魏徵近之矣
十一年二月帝自為終制初文徳皇后疾篤言於帝曰妾生無益於人不可以死害人願勿以丘壠勞費天下因山為墳器用瓦木而已及葬帝復為文刻之石稱皇后節儉遺言薄葬以為盗賊之心止求珍貨既無珍貨復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復如是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為己有今因九𡽀山為陵〈𡽀祖紅切〉鑿石之工纔百餘人數十日而畢不蔵金玊人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幾姦盗息心存没無累當使百世子孫奉以為法至是帝以漢世豫作山陵免子孫蒼猝勞費〈蒼采桑反猝倉没反〉又志在儉葬恐子孫從俗奢靡於是自為終制因山為陵容棺而已
臣祖禹曰厚葬之禍古今之所明知也夫蔵金玊於山陵是為盗積而標示其處也豈不殆哉〈殆危也〉是以自漢以來無不發之陵〈謂盗發其塚〉後之人主知其有害無益而姑為之賈禍〈賈音古招也〉迹相接而莫之或戒也太宗雖為終制以戒子孫而昭陵之葬〈文徳皇后姓長孫崩葬昭陵〉亦不為儉及唐之末不免暴露之患豈非高宗之過乎
帝幸洛陽至顯仁宫官吏以闕儲㣥有被譴者魏徵諌曰陛下以儲㣥譴官吏臣恐承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煬帝諷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罸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親見奈何欲效之乎帝驚曰非公不聞此言因謂長孫無忌曰朕昔過此買飯而食僦舎而宿今供頓如此豈得猶嫌不足乎
臣祖禹曰富而不忘貧則能保其富矣貴而不忘賤則能保其貴矣夫以萬乘之貴〈唐段秀實傳天子萬乘乘去聲〉四海之富而猶以為不足何哉忘其始之賤貧而欲大無窮也是以高宗舊勞于外爰暨小人及其即位卒為賢君〈書無逸高宗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暨音洎〉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同上文王卑𦙀即康功田功微柔懿恭惠鮮鰥寡孔安國曰文王節儉卑其衣服以就安人之功以就田功〉周公作書以戒成王恐其不知稼穡之艱難而驕逸也〈同上周公作無逸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孔安國曰稼穡為農夫艱難事〉漢文有言曰朕能任衣冠念不至此是以恭儉愛民唯恐煩之嗚呼其可謂有徳者矣若太宗聞諌而能自省不亦賢乎
三月帝宴洛陽宫西苑泛積翠池顧謂侍臣曰煬帝作此宫苑結怨於民今日悉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藴之徒内為謟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
臣祖禹曰太宗可謂不忘戒矣覩隋之宫苑而以謟諛掩蔽戒群臣夫知彼之所以亡則圖我之所以存而不敢怠也此三王之所由興也
八月馬周上疏其畧曰貞觀之初天下饑歉斗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餘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復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蓄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宻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有至今未盡夫蓄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不可強歛以資冦〈强去聲〉敵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為長乆之謀不必逺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臣祖禹曰紂積鉅橋之粟〈史殷紀紂有鉅橋之粟服䖍曰鉅橋倉名許慎曰鉅鹿水之大橋有漕粟也〉武王發之〈書武成發鉅橋之粟大賚于四海孔安國云紂所積之府庫皆㪚發以賑貧民〉人主不務徳而務聚歛者民散而國亡太宗在位寖乆將外事四夷内治宫室聚財積穀欲以有為馬周先事而諌欲如初年之節儉可謂將順其美而救其惡矣〈孝經事君章將順其美匡救其惡〉
十二年九月帝問侍臣創業守成孰難房𤣥齡對曰草昧之初與群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守成難矣帝曰𤣥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徵與吾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故知守成之難然創業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
臣祖禹曰自古創業而失之者寡守成而失之者多周公曰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書無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相視也去聲孔安國云視小人不孝者其父母躬稼穡而子乃不知其勞〉故禍亂未嘗不生於安逸也然非特創業之君守成為難其後嗣守成尤難也可不慎哉
十三年五月旱詔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徵上疏以為陛下志業比貞觀之初漸不克終者凡十條其間一條以為比年以來輕用民力乃云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敗勞而安者也此恐非興邦之至言帝深加奬歎云已列諸屛障朝夕瞻仰并録付史官仍賜徵黄金十斤廐馬二匹
臣祖禹曰有國者不憂百姓之貧而疑其財之有餘取之不已不恤百姓之勞〈恤憂也〉而疑其力之有餘使之不已此二者亡之道也人主曷不反諸已己欲富而惡貧〈惡烏切下同〉則富者民之所欲也己欲逸而惡勞則逸者民之所欲也〈前晁錯傳對文帝䇿人情莫不欲富人情莫不欲逸〉與其所欲去其所惡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梁惠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王去聲〉以太宗之明而養民不及其初宜魏徵以為漸不克終也
唐鑑卷四
<史部,史評類,唐鑑>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五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太宗三
貞觀十四年帝大徴天下名儒為儒官數幸國子監使之講論増學生滿三千二百六十員自屯營飛騎亦給博士使授以經有能通經者聽得貢舉於是四方學者雲集京師乃至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酋長亦遣子弟請入國學升講筵者至八千餘人
臣祖禹曰古之敎者家有塾黨有庠遂有序國有學〈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鄭氏云術當為遂門側之堂謂之塾周禮五百家為黨又鄉遂在逺郊之外〉士脩之於家而後升于鄉升于鄉而後升于國升于國而後達于天子其教之有素其養之有漸故成人有徳小子有造〈思齋詩肆成人有徳小子冇造毛詩云造為也鄭氏曰成人謂大夫士也小子其弟子也文王在于宗廟如此叙言大夫士皆有徳小子皆有所成造〉賢才不可勝用〈勝平聲〉由此道也後世鄉里之學廢人君能教者不過聚天下之士而烏合於京師〈如烏鴉之合散〉學者衆多耀一時而已非有教育之實也唐之儒學惟貞觀開元為盛〈唐儒學傳太宗文治煥然三代之盛所未聞也唐三百年之盛稱貞觀經籍大備又稱開元焉〉其人才之所成就者亦可覩矣孟子曰學所以明人倫也〈孟滕文公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無學則人倫不明故有國者以為先〈記學記夫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如不復三代之制臣未知其可也
八月侯君集滅高昌帝欲以高昌為州縣魏徴諫曰陛下初即位高昌王文泰夫婦首來朝其後稍驕倨故王誅加之罪止文泰可矣宜撫其百姓存其社稷復立其子則威徳加于遐荒四夷皆悦服矣今若利其土地以為州縣州縣則常須千人鎮守數年一易往來死者十有三四供辦衣資違離親戚十年之後隴右虚耗矣陛下終不得高昌撮粟尺帛以佐中國所謂散有用以事無用臣未見其可帝不從九月以其地為西州置安西都䕶府于交河城留兵鎮之于是唐地東極于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東西九千五百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
臣祖禹曰魏徴之言其利害非不明也以太宗之智豈不足以知之惟其好大而喜逺矜功而循名〈唐本紀贊太宗好大喜功窮兵於逺〉不能以義制心〈書仲虺之誥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故忠言有所不從而欲前世帝王皆莫我若也
十一月禮官奏請加高祖父母服齊衰五月〈齊音咨衰音催〉嫡子婦服朞嫂叔弟妻夫兄舅皆服小功從之
臣祖禹曰人莫不有本自高祖以上推而至于無窮苟或知之何可忘其所從來也既逺矣則服有時而絶先王之意不足以為法也嫂叔無服古之人豈於其嫂獨無恩乎傳曰其夫属乎父道者妻皆母道也其夫属乎子道者妻皆婦道也至于嫂不可以為母則無属乎妻道者也故推而逺之以明人倫加之而無義不若不加之為愈〈勝也〉凡䘮服從先王之禮則正矣〈言太宗從禮官奏加服不喻先王之禮制〉
十二月魏徴上䟽以為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于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以致治其可得乎帝納之
臣祖禹曰昔衛獻公捨大臣而與小臣謀〈獻公定公子〉故失國出奔〈獻公奔齊在外十二年〉且大臣之所任者大小臣之所任者小而以小謀大以逺謀近此人君偏聽之蔽鮮有不敗事者也〈鮮先典切〉
帝謂侍臣曰朕雖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難魏徴曰臣聞戰勝易守勝難〈易音異〉陛下之言及此宗廟社稷之福也
臣祖禹曰書曰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書大禹謨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又曰無輕民事惟艱〈書太甲無輕民事惟難無安厥位惟危〉孔子曰為君難〈語十三子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夫知所難而後可以有為也傳曰君以為易則其難也将至矣君以為難則其易也将至焉太宗知守之之難所以能有終也
言事者多請帝親覽表奏以防壅蔽帝以問魏徴對曰斯人不知大體必使陛下一一親之豈唯廟堂州縣之事亦當親之矣
臣祖禹曰人主之職在于任賢得賢則萬事治何憂乎壅蔽而防之哉苟知其非賢而姑用之〈姑且也〉既用而復疑之以一人之聦明而欲周天下之務則君愈勞而臣愈惰〈怠也〉此治功所以不成也〈此言人君當誠信待賢不可少有疑慮〉且君臣日與相處而眄眄然防其欺蔽之不暇〈眄眄目相視孟子使民盻盻然眄與盻同〉則是左右前後皆不可信也然則誰與為治乎
十五年帝遣職方郎中陳大徳使高麗〈使去聲麗平聲〉八月自高麗還大徳初入其境欲知其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綾綺遺其守者曰〈遺去聲〉吾雅好山川〈好去聲〉此有勝處〈去聲〉吾欲觀之守者喜道之遊歴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于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錯居〈錯雜也〉殆相半也因問親戚存沒大徳紿之曰〈紿徒海切〉皆無恙咸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徧于郊野大徳言于帝曰其國聞高昌亡大懼舘𠉀之勤加於常數帝曰高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别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彫瘵未復不欲勞之耳
臣祖禹曰大徳出使絶域當布宣徳澤以懐逺人使聲教所及〈書大禹謨朔南暨聲教使使去聲下如字〉無思不服〈文王有聲詩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其職也而以賂遺覘其險阻〈遺去聲覘癡㢘切説文視也〉詭詐誘其民人以為竒能藉口歸報啓人主征伐之志罪之大者也且天子之使四夷之所想望而為諜于外國〈諜間也音牒〉失使之職豈不辱乎
帝謂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懼比年豐稔長安斗粟直三四錢一喜也北虜久服邉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一懼也
臣祖禹曰太宗樂而不忘憂喜而不忘懼可謂能持盈守成矣〈鳬鷖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夫惟憂于未然懼于無形故卒無憂懼也
帝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為天子常兼将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争陛下撥亂反正群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乗之尊乃與群臣校功争能臣竊為陛下不取帝甚善之
臣祖禹曰人主不患有過患不能改過也太宗一言之失而其臣已救正之惟能親賢以自輔〈董仲舒䇿求賢以自輔〉聽諌以自防〈淇澳詩有文章又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所以為美也雖過庸何傷乎
十六年四月帝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庻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帝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耶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黄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帝曰誠然
臣祖禹曰人君善行被于天下炳若日月衆皆覩之其得失何可私也欲其可傳于後世〈離婁下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莫若自脩而已矣何畏乎史官之記而必自觀之邪劉洎以為天下亦皆記之斯言足以儆其君心而全其臣職矣
八月帝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褚遂良曰今四方無虞唯太子諸王有定分最急帝曰此言是也時太子承乾失徳魏王泰有寵群臣日有疑議帝聞而惡之謂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無踰魏徴我遣傅太子絶天下之疑九月以徴為太子太師時徴有疾小愈當詣朝表辭帝手詔諭以周幽晉獻廢嫡立庻危國亡家漢高祖幾廢太子頼四皓然後安我今頼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卧䕶之徴乃受詔
臣祖禹曰魏徴之于太宗知無有不言言無有不盡君臣之際人莫得而間也當是時太子魏王方争群臣有黨徴不知之是不明也知而不言是隐情也且君使之為太子師倚其正直以重太子也外不聞告其君以嫡庻之别内不聞訓太子以禍敗之戒受君之託而無補救處父子兄弟疑危之際依違而已〈小旻詩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豈其疾而耄乎卒之身故而見疑䜛人得以間之惜哉〈間側也去聲〉
初高昌既平嵗發兵千餘人戍其地褚遂良上䟽曰陛下興兵取高昌數郡蕭然累年不復嵗調千餘人屯戍逺去鄉里破産辦装又謫徙罪人皆無頼子弟適足騷擾邉鄙豈能有益行陳所遣多復逃亡徒煩追捕加以道塗所經沙磧千里冬風如割夏風如焚行人往來遇之多死設使張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豈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終當發隴右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則河西者中國之腹心高昌者他人之手足也奈何糜敝本根以事無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渾皆不有其地為之立君長以撫之高昌獨不得與為比乎叛而執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徳莫厚焉願更擇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國子子孫孫負荷大恩永為唐臣内安外寧不亦善乎帝弗聽及西突厥入寇帝悔之曰魏徴褚遂良勸我復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
臣祖禹曰有國者䘮師之禍小而或以覇〈䘮去聲〉秦穆公越王句踐是也〈句音勾〉得地之禍大而或以亡楚靈王齊涽王是也〈涽音昏〉是故廣地不若廣徳〈後臧宫傳務廣徳者强〉強兵不若強民先王患徳之不足而不患地之不廣患民之不安而不患兵之不強封域之外聲教所不及者〈唐蠻夷傳荒服之外聲教不逮逮及也〉不以煩中國也〈淮南子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不足以煩中國耳〉太宗不從忠諫卒自咎悔况不若太宗之強盛而可為乎
帝嘗指殿下樹愛之殿中監宇文士及從而譽之不已帝正色曰魏徴嘗勸我逺佞人〈逺去聲〉我不知佞人為誰意疑是汝今果不謬士及叩頭謝
臣祖禹曰大禹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書臯陶謨禹曰能哲而恵何憂乎驩兠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孔氏云孔甚也巧言静言庸違令色象㳟滔天〉孔子曰佞人殆〈語十五子曰逺佞人佞人殆殆危也〉佞人者止於諛悦順從而已近之必至於殆何也彼佞人者不知義之所在而惟利之從故也利在君父則從君父利在權臣則附權臣利在敵國則交敵國利在戎狄則親戎狄利之所在則從之利之所去則違之於君父何有哉忠臣則不然從義而不從君從道而不從父使君不陷于非義父不入于非道故雖有所不從其命将以處君父于安也君有不義不從也而况于權臣乎父有不義不從也而况于他人乎臣之佞者其始莫不巧言令色〈同上註又語一巧言令色鮮矣仁五巧言令色足恭〉未必有悖逆之心及其患失則無所不至終於弑君亡國者皆始之諛悦順從者也是故堯舜畏之以比驩兠有苗〈書臯陶謨何憂乎驩兠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孔子以為殆〈語十五子曰佞人殆〉人君可不逺之乎
十七年二月帝問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復諫矣帝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諫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諫者多云業已為之或云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臣祖禹曰所貴乎賢者為其能止亂于未然閑邪于未形也〈易乾卦閑邪存其誠〉若其已然則衆人之所知也何頼于賢乎危亡之言惟明主能信而闇主忽焉是以自古無事之時常患乎諌之難入也今有人康強而無疾或告之以多言之損氣多食之致死彼愛其身者聞之必惕焉兢兢而不忘〈小旻詩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氷〉則疾疢何自而生矣彼恃其強者聞之不惟不信而又艴然〈艴音弗不悦貌孟公孫丑曽西艴然不悦曰〉是人也不病則已病則忽焉而死雖欲救無及矣從諌之與拒諫者何以異于是故聖主能從諫於未然賢主能改過于已然諫而不聽者斯為下矣忠臣之事上君也亦諫其未然事中君也多諫其已然事闇君也〈閽與暗同不明也〉救其横流故有以諫殺身者矣〈如龍逢比干之属〉唐虞之時群聖聚于朝無過舉矣憂其所當憂戒其所當戒而已故常有儆懼之言其慮患豫也至于後世令主其賢臣多諫其已然而防其未然太宗求諫于群臣其有意于防未然者乎
帝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謟諛或以姦詐〈姦與奸同〉或以嗜慾輻輳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臣祖禹曰人主不可以有偏好〈去聲〉偏好者姦邪之所趨而䜛賊之所入也〈姦與奸同〉書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書大禹謨舜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夫如是則衆莫得而攻之矣
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于懐逺鎮増戌兵以逼高麗帝曰逺人不服則脩文徳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絶域者也
臣祖禹曰太宗以増戍兵不若脩文徳其言豈不美哉然非能行之直以辨折其臣下而已〈直猶言特也〉其始不欲增戍而卒親征之〈太宗親身伐高麗高麗蠻夷之國麗平聲〉不為其小而為其大豈大者足以勝徳乎書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書説命傅説戒髙宗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王忱不艱允協于先王成徳〉太宗之謂矣
唐鑑卷五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六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太宗四
初帝謂監修國史房𤣥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虚美不隐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帝曰朕之為心異于前代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譔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䟽諫帝不從𤣥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定為髙祖今上實録書成上之帝見書殺建成元吉事多微隠謂𤣥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臣祖禹曰古者官守其職史書善惡〈如字下同〉君相不與焉〈相去聲與讀如預〉故齊太史兄弟三人死於崔杼而卒不没其罪〈史齊世家崔杼弑齊君齊太史書曰崔杼弑莊公崔杼殺之其弟復書崔杼復殺之少弟復書崔杼乃舎之〉此奸臣賊子所以懼也後世人君得以觀之而宰相監修欲其直筆不亦難乎司馬遷有言曰文史星厯近乎卜祝之間盖止於執簡記事直書其實而已非春秋有褒貶賞罰之文也〈杜預左傳序春秋以一字定褒貶〉後之為史者務褒貶而忘事實失其職矣人君任臣以職而宰相不與史事〈與讀曰預〉則善惡庻乎其信也
十八年正月帝欲伐高麗褚遂良諫李世勣追咎魏徴諫討薛延陀帝欲自征髙麗遂良上䟽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肢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髙麗罪大誠當致討命猛将将四五萬衆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穉自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踰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逺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帝不聽
臣祖禹曰髙麗臣属於唐而其主為賊臣所弑為大國者不可不討然髙麗之大未如突厥其險逺不過於髙昌吐谷渾〈皆蠻夷國名〉此三國者皆命将帥以偏師取之遂墟其國〈墟荒也〉何獨至于高麗而欲自征之乎太宗若從遂良之言雖伐而不克亦未失也
八月帝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徳臣等順之不暇又何過乎可言帝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悦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帝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决斷事理而緫兵攻戰非其所長髙士亷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辨㨗善和解人事〈解上聲〉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失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常㨿經逺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于朋友馬周見事敏速其性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臣祖禹曰君臣以道相與以義相正者也〈記禮運君臣相正國之肥也〉故先王以群臣為友有朋友之義非徒以上下之分相使而已太宗欲聞過于無忌而無忌納謟以悦之君好直而臣不忠〈好呼報切〉其罪大矣而太宗論群臣之得失其言皆中于理哉〈中去聲〉褚遂良直道事君犯顔諌争〈争去聲〉盡忠無隐王魏之此也〈珪徴〉而譬之飛鳥依人輕侮其臣不㳟孰甚焉
十九年帝親伐高麗六月車駕至安市城進兵攻之髙麗北部耨薩延壽真帥髙麗靺鞨兵十五萬救安市帝謂侍臣曰今為延壽策有三引兵直前連安市城為壘據髙山之險食城中之粟縱靺鞨掠吾牛馬攻之不可猝下〈猝雌骨切〉欲歸則泥潦為阻坐困吾軍上策也㧞城中之衆與之宵遁中策也不度智能來與吾戰下策也卿曹觀之彼必出下策成擒在吾目中矣高麗有對盧年老習事謂延壽曰秦王内芟群雄外服戎狄獨立為帝此命世之材今舉海内之衆而來不可敵也為吾計者莫若頓兵不戰曠日持久分遣竒兵斷其運道糧食既盡求戰不得欲歸無路乃可勝也延壽不從引軍進戰大敗遂來降〈下江切〉
臣祖禹曰傳曰國無小不可易也〈易輕也音異〉盖雖小國必有智者為之謀勇者致其死則雖以天下之大百萬之衆未可恃以為必勝也高麗對盧之謀正合於太宗所謂上策使延壽而能聽用唐師豈不殆哉
高麗既敗舉國大駭後黄城銀城皆自㧞遁去數百里無復人煙帝驛書報太子與高士亷等書曰朕為将如此何如
臣祖禹曰太宗之伐高麗非獨恃其四海之富兵力之彊本其少時奮于布衣志氣英果百戰百勝以取天下治安既久不能深居高拱猶思所以逞志扼腕踴躍喜于用兵〈擊鼓詩踴躍用兵〉如馮婦搏虎〈孟盡心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有衆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衆皆悦之其為士者笑之〉不能自止非有理義以養其志〈孟告子理義之悦我心〉中和以養其氣始于勇敢終于勇敢而已矣記曰所貴于勇敢強有力者貴其敢行禮義也天下無事則用之於禮義天下有事則用之於戰勝用之於戰勝則無敵用之於禮義則順治〈記聘義有行謂之有義有義謂之勇敢故所貴于勇敢者貴其能以立義也所貴於立義者貴其有行也所貴於有行者貴其行禮也故所貴於勇敢者貴其敢行禮義也故勇敢強有力者天下無事則用之于禮義天下有事則用之于戰勝用之于戰勝則無敵用之于禮義則順治外無敵内順治此之謂盛徳故聖王之所貴勇敢強有力如此也勇敢強有力而不用之于禮義戰勝而用之于争闘則謂之亂人敢行如字有行去聲〉太宗於天下無事不知用之於禮義而惟以戰勝為美也是故以天子之尊而較勝於逺夷一戰而克〈克勝也〉自以為功矜其智能夸示臣下〈夸大也〉其器不亦小哉
凡征髙麗㧞𤣥莵等十城〈莵音兎〉徙遼盖巖三州户口入中國者七萬人新城建安駐蹕三大戰斬首四萬餘級戰士死者幾三千人〈幾音機〉戰馬死者什七八帝以不能成功深悔之歎曰魏徴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馳驛祀徴以少牢復立所製碑召其妻子詣行在勞賜之〈勞去聲〉
臣祖禹曰太宗北擒頡利西滅高昌兵威無所不加四夷震懾而玩武不已親撃高麗以天下之衆困于小夷無功而還意折氣沮親見煬帝〈煬音陽〉以勤逺亡國而襲其所為臣以為太宗之征高麗無異於煬帝但不至于亂亡耳惟不能慎終如始〈書仲虺之誥慎厥終惟其始〉日新其徳〈易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徳〉而欲功過五帝地廣三王是以失之然見危而思直臣知過而能自悔此所以為賢也
二十年六月詔江夏王道宗等撃薛延陀又遣李世勣圖其諸部帝手詔自詣靈州招撫鐵勒八月道宗撃延陀破之鐵勒諸部皆請入朝車駕至浮陽回紇各遣使入貢帝大喜詔以戎狄與天地俱生上皇並列流殃搆禍乃自運初朕聊命偏師遂擒頡利始𢎞廟畧已滅延陀鐵勒百萬餘户散處北漠逺遣使人委身内属請同編列並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聞宜備禮告廟仍頒示溥天九月帝至靈州敕勒諸部俟斤遣使相繼詣靈州者數千人帝為詩序其事曰雪耻酬百王除凶報千古明年詔以回紇等諸部為府及州各以其酋長為都督及刺史諸酋長請于回紇以南突厥以北開一道謂之參天可汗〈音寒〉道置六十六驛各有馬及酒肉以供過使嵗貢貂皮以充租賦帝許之於是北荒悉平然吐迷度己私自稱可汗官號皆如突厥故事
臣祖禹曰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獻獒〈書旅獒西旅獻獒太保作旅獒旅獒帷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厎貢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曰嗚呼明王慎徳四夷咸賔無有逺邇畢獻方物惟服食器用太保召公也獒音敖大犬也西戎逺夷貢大犬故作此書以戒之〉太保作訓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同上夙夜㒺或不勤不矜細行終累大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允廸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孔氏傳云八尺曰仞喻向成也未成一簣猶未為山故曰功虧一簣是以聖人乾乾終日慎終如始〉因事而戒恐其驕也太宗不得志於東夷欲收功于北荒因延陀破亡以兵臨之如疾風振槁〈枯木也〉左袵之民〈袵襟也夷狄之人衣皆左袵〉解辮内附〈辮結髪〉自以為開闢以來未之有也昔之有天下者莫不以冠帯四夷為盛徳大業何哉〈易繋盛徳大業至矣哉〉故嘗試論之曰中國之有夷狄如晝之有夜陽之有隂君子之有小人也中國失政則四夷交侵先王所以御之者亦可得而畧聞矣舜曰而難任人蠻夷率服〈書舜典柔逺能邇而難任人蠻夷率服難去聲任平聲下皆如字〉又曰無怠無荒四夷來王〈書大禹謨益曰吁戒哉云云無怠無荒四夷來王按此即益戒舜之辭非舜自言〉然則欲其率服莫若難任人欲其來王莫若無怠荒柔逺能邇治内安外而殊俗之民嚮風慕義〈前宣帝紀百蠻嚮風單于慕義〉不以利誘不以威脅而自至矣欲附者則撫之不欲者不強致也〈強去聲〉故不勞民不費財至于後世之君或以讐疾而欲殄滅之或愛悦而欲招來之是二者皆非也何則彼雖夷狄亦猶中國之民也趨利避害欲生惡死豈有異于人乎〈言夷狄雖非中國比類其貪生惡死亦與中國之人同惡烏故切〉王者於天地之間無不養也鳥獸草木猶當爱之况人類而欲殘之乎殘之固不可况不能勝而自殘其民乎仁人之所不為也為之者秦始皇是也山川之所限風氣之所移言語不通嗜欲不同〈記王制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也列為州縣是崇虛名而受實𡚁也且得之既以為功則失之必以為耻其失不在于己則在于子孫故有征討之勞餽餉之煩民不堪命而繼之以亡隋煬是也且中國地非不廣也民非不衆也曷若無得無失修其禮樂政刑〈記樂記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以恵養吾民使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孟滕文公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兵革不試以致太平〈記樂記兵革不試諸侯賔服〉不亦帝王之盛美乎故有求于外如彼其難也無求於外如此其易也然而人君常捨所易而行所難何哉忽近而喜逺厭故而謀新不入于秦則入于隋雖不至于亡而常與之同事其累徳豈細哉〈書旅獒不矜細行終累大徳累去聲〉太宗矜其功能好大無窮〈前本紀贊好大喜功窮兵于逺好呼報切〉華夷中外欲其為一非所以遺後嗣安中國之道〈遺貽也去聲〉此當以為戒而不可慕也〈言當以太宗為戒不可慕其所為〉
二十一年二月帝将復伐高麗朝議以為高麗依山為城攻之不可猝㧞前大駕親征國人不得耕種所克之城悉收其榖繼以旱災民大半乏食今若數遣偏師更迭擾其疆埸〈音亦〉使彼疲于奔命釋耒入堡〈音保〉數年之間千里蕭條則人心自離鴨緑之北可不戰而取矣帝從之三月以牛進達李世勣為大緫管伐高麗
臣祖禹曰太宗以蓋蘇文弑其君故舉問罪之師當誅其賊臣弔其國人置君而後去之則徳刑舉矣而唐師入境貪其土地虜其民人使其父兄子弟流為餓殍且弑君者蓋蘇文也彼高麗之民何罪豈王者之師乎伐而不克益發忿兵乃更欲撓其疆埸害其耕稼則是利於為寇非禦寇也〈唐高麗傳太宗時蓋蘇文當嗣立建武弟之子藏為王自為莫離支專國帝拜藏遼東郡王将討蓋蘇文群臣勸毋行帝曰吾知之矣去本而就末舎高而取下釋近而之逺三者不祥伐高麗是也然蓋蘇文弑君戮大臣以逞國人延頸待救議者固未亮耳朕必勝有五以大撃小以順討逆以安乘危以逸敵勞以恱當怨渠憂不克邪今天下大定唯遼東未賔故自取之不遺後世憂也誓師而東〉
八月立皇子明為曹王明母楊氏巢刺王之妃也有寵於帝文徳皇后之崩也欲立以為后魏徴諫曰陛下方比徳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乃止尋以明繼元吉後臣祖禹曰太宗手殺兄弟〈太宗殺建成元吉〉曽不愧耻而復納元吉之妃惡莫大焉茍非用魏徴之言過而遂之立以為后何以視天下之人乎〈視見也云云視當作示〉以明繼元吉後是章其母之為弟婦也〈章讀如彰明之彰〉其瀆人倫亦甚哉
二十二年六月帝以高麗困弊議明年發三十萬衆一舉滅之或以為大軍東征須備經嵗之糧非畜乘之所能載宜具舟艦〈音檻下同〉為水運隋末劒南獨無寇盗属者遼東之役劒南復不預及其百姓富庻宜使之造舟艦帝從之七月遣右領左右府長史強偉于劒南伐木造舟艦大者或長百尺其廣半之别遣使行水道自巫峽抵江揚趨萊州偉等發民造船役及山獠雅卭眉三州獠反〈獠音老〉九月遣張士貴梁建方發隴右峽中兵二萬餘人以撃之蜀人苦造船之役或乞輸直顧潭人造船帝許之州縣督廹嚴急民至賣田宅鬻子女不能供榖價踊貴劒外騷然帝聞之遣長孫知人馳驛往視之知人奏稱蜀人脆弱不耐勞劇大船一艘庸絹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谷已伐之木挽曵未畢復徴庸絹二事併集民不能堪宜加存養帝乃敕潭州船庸皆從官給臣祖禹曰昔舜命禹征有苗三旬苗民逆命乃班師振旅〈書大禹謨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㑹羣后誓于師曰濟濟有衆咸聽朕命蠢兹有苗昬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徳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棄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爾衆士奉辭罰罪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勲三旬苗民逆命益贊于禹曰惟徳動天無逺弗届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徳舞干羽于両階七旬有苗格〉夫以舜禹征伐猶無功故用兵非美事也老子曰佳兵者不祥之器〈老子道徳經云〉不得已而用之太宗之伐高麗其得已而不已者乎聖人有不能服則反求諸已故舜舞干羽而格有苗未聞以苗民逆命為忿也太宗不能反已而耻其無功欲傾天下之力逞志於逺夷何其迷而不復也夫天下如人之一身四方猶四支也師役四支之病也以高麗之役不及于蜀而必欲疲是一支病而使别支皆被其痛此豈愛身之道乎
二十三年四月帝謂太子曰李世勣才智有餘然汝與之無恩恐不能懐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於後用為僕射親任之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五月以同中書門下三品李世勣為疊州都督世勣受詔不至家而去
臣祖禹曰太宗以李世勣為何如人哉以為愚也則不可以託孤幼而寄天下矣〈語八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君子人歟君子人也〉以為賢也當任而勿疑〈書大禹謨任賢勿貳去邪勿疑〉何乃憂後嗣之不能懐服先黜之而後用之邪是以犬馬畜之也夫欲奪其心而折之以威欲得其力而懐之以恩此漢祖所以馭黥彭之徒〈黥布彭越〉狙詐之術也〈揚問道御得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使御失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逆〉五伯之所不為也〈伯讀如覇〉豈堯舜親賢之道乎〈孟盡心堯舜之仁不徧愛人急親賢也〉茍以是心而待其臣則利禄之士可得而使也賢者不可得而致也若夫禄之以天下而不顧繋馬千駟而不視者〈孟萬章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繋馬千駟弗視也〉太宗豈得而用之哉
右太宗在位二十四年崩年五十三
臣祖禹曰太宗以武撥亂以仁勝殘〈勝者升語十三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其材畧優于漢高而規模不及也〈前高紀其規模𢎞逺矣〉恭儉不若孝文而功烈過之矣〈前梅福傳孝文加之以恭儉〉迹其性本強悍勇不顧親而能畏義而好賢〈好呼報切〉屈己以從諫〈唐平仲傳聖主屈己以從諌〉刻厲矯揉力于為善此所以致貞觀之治也夫賢君不世出〈唐本紀贊至治之君不世出〉自周武成康歴八百餘年而後有漢漢歴八百餘年而後有太宗其所成就如此豈不難得哉人主之所行其善惡是非在後世當其時不可得而辨也故凡太宗之行事其善與不善臣皆舉其大畧矣老子曰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老子道徳經云〉人君擇其善者而從之〈語七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足以得師其不善者戒之足以為資矣
唐鑑卷六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七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高宗
永徽元年正月太宗女衡山公主應適長孫氏有司以為服既公除欲以今秋成昏于志寧言漢文立制本為百姓公主服本斬衰縱使服本例除豈可情隨例改請俟三年䘮畢成昏帝從之
臣祖禹曰君䘮三年古未之改也漢文率情變禮雖欲自損以便人而不知使人入于短喪也自是以後民不知戴君之義而嗣君遂亦不為三年之服唐之人主鮮能謹于禮者故有公除而議昏亮隂而舉樂忘父子之親固不可矣然如漢文之制志寧之議是亦有父子而無君臣也内無父子外無君臣而欲教化行禮俗成難矣為國家者必務革漢文之薄制遵三代之隆禮教天下以方䘮三年則衆著于君臣之義矣
三年正月梁建方大破處月朱邪孤注御史劾奏建方逗留不進高徳逸敕令市馬自取駿者帝以建方等有功釋不問大理卿李道裕奏言徳逸所助之馬筋力異常請實中廐帝謂侍臣曰道裕法官進馬非其本職妄希我意豈朕行事不為臣下所信邪朕方自咎故不欲黜道裕耳二月甲寅帝御安福門樓觀百戲〈觀去聲〉乙卯謂侍臣曰昨登樓欲以觀人情及風俗奢儉非為聲樂朕聞胡人善為撃鞠之戲嘗一觀之昨初升樓即有群胡撃鞠意謂朕篤好之也帝王所為豈宜容易朕已焚此鞠〈易音異〉冀杜胡人窺望之情亦因以自誡
臣祖禹曰高宗即位之初日引刺史問民疾苦尊禮輔相恭己以聽故永徽之政有貞觀之風〈唐長孫無忌傳初無忌與禇遂良悉心奉國以天下安危自任故永徽之政有貞觀之風帝亦賔禮老臣拱己以聽云〉察道裕希㫖而自責行已之不足取信覩胡人進戯而知所好之不可不慎率是道也豈不足為賢君哉不數年而悖謬昬亂忠臣不可諫骨肉不相保雖享國之日久卒成武氏之簒何哉〈同上奸臣隂圗帝暗於聽受卒以屠覆自是政歸武氏幾至亡國〉初親賢後用佞也書曰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書洛誥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無若火始燄燄厥攸灼叙弗其絶〉周公所以戒成王也况高宗乎
五年九月帝謂五品以上曰頃在先帝左右見五品以上論事或仗下靣陳或退上封事終日不絶豈今日獨無事邪何公等皆不言也
臣祖禹曰太宗嘉納直言導群臣以諫爭〈唐魏徴傳上太宗䟽陛下貞觀之初導人使諌争争音諍〉是以論闕失者日相繼也後嗣承其餘烈以高宗之闇而求言于臣下如此由其祖宗為之法也詩曰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文王有聲詩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毛氏云燕安翼敬也鄭氏云詒傳也孫順也〉太宗之謂矣
帝欲廢王皇后立武昭儀畏大臣不從乃與昭儀幸太尉長孫無忌第酣飲極驩席上拜無忌寵姬子三人皆為朝散大夫仍載金寳繒錦十車以賜無忌帝因從容言皇后無子以諷無忌無忌對以它語竟不順㫖帝及昭儀皆不悦而罷昭儀又令母楊氏詣無忌第屢有祈請無忌終不許衛尉卿許敬宗亦數勸無忌無忌厲色折之
臣祖禹曰高宗欲廢后而立妾故官無忌妾子又重賂以悦之誘之以利非徳賞也而無忌受其官與賜豈未之思乎夫大臣欲以義正君而先沒於利不足以為重矣無忌茍辭其官反其賜而不受使其君知大臣之不可誘以利亦足以格其非心〈書冏命繩愆糾繆格其非心〉而益見憚矣〈憚忌也〉無忌不知出此卒使武后怨其受賜而不助已姦臣得以入其謀高宗無足譏焉惜乎無忌之不學也
六年九月帝召大臣欲廢皇后立武昭儀李勣稱疾不入褚遂良以死争帝大怒長孫無忌曰遂良受先朝顧命有罪不可加刑韓瑗涕泣極諫又上疏諫來濟上表諌帝皆不納他日李勣獨入見帝問之曰朕欲立武昭儀為后遂良固執以為不可遂良既顧命大臣事當且已乎對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帝意遂决臣祖禹曰高宗欲廢立而猶難於顧命大臣〈孔安國書傳臨終之命曰顧命〉取决於李勣之言勣若以為不可則武氏必不立矣勣非惟不諫又勸成之孽后之立無忌遂良之死唐室中絶皆勣之由其禍豈不愽哉太宗以勣為忠託以㓜孤而大節如此〈見上注〉書曰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書臯陶謨臯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恵黎民懐之〉信矣
麟徳二年二月帝語及隋煬帝謂侍臣曰煬帝拒諫而亡朕常以為戒虚心求諫而竟無諌者何也李勣對曰陛下所為盡善群臣無得而諫
臣祖禹曰甚矣李勣之佞也陷君於惡又謟以悦之君有求諫之心而臣無納忠之志其罪大矣勣本群盗不學無識可為将而不可為相〈唐本傳大業末翟讓為盗勣年十七往從之将相並去聲〉以輔少主〈同上帝疾謂太子曰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僕射彼必致死力矣乃授疊州都督高宗立召進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參掌樞宻遂為尚書右僕射〉居伊周之地〈伊尹輔太甲周公輔成王〉非其任矣
緫章元年四月彗星見於五車帝避正殿減常膳撤樂許敬宗等奏請復常曰彗星見東北〈見音現〉高麗将滅之兆也帝曰朕之不徳謫見于天豈可歸咎小夷且高麗百姓猶朕之百姓也不許戊辰彗星滅
臣祖禹曰天垂象聖人則之〈易繋辭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三辰之眚〈三辰日月星辰眚過也〉天所以警戒人君也昔齊景公欲禳彗星晏子曰彗所以除穢君無穢徳又何禳焉若徳之穢禳之何損〈左昭二十六年齊有彗星齊侯使禳之晏子曰無益也祇取誣焉天道不謟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君無穢徳又何禳焉若徳之穢禳之何損君無違徳方國将至何患於彗若徳回亂民将流亡祝史之為無能補也公説乃止〉而許敬宗謟諛人主歸咎高麗豈不矯誣上天乎高宗庸昏而猶能出人君之言其至誠足以動天矣然則自古失道之君未必其身親為不善也姦佞之臣納之於惡者盖多矣亦可以為戒哉
二年八月詔以十月幸凉州時隴右虚耗議者多以為未宜遊幸帝聞之御延福殿召五品以上謂曰自古帝王莫不廵守故朕欲廵視逺俗若果以為不可何不靣陳而退有後言何也自宰相以下莫敢對詳刑大夫來公敏獨進曰廵守雖帝王常事然今高麗新平餘寇尚多西邉經畧亦未息兵隴右户口彫𡚁鑾輿所至供億百端誠為未易外間實有竊議但明制已行故群臣不敢陳論耳帝善其言為之罷西廵未幾擢公敏為黄門侍郎
臣祖禹曰自褚遂良韓瑗來濟之逐〈唐本傳褚遂良貶愛州刺史卒韓瑗貶振州卒王崇曰武后遣使殺之來濟坐貶庭州卒〉長孫無忌之死〈唐本傳無忌詔削官爵置于黔州卒〉天下以言為諱久矣而高宗責群臣之不言若賢主之所為何哉盖親見太宗孜孜求諫聽受直言於心不忘而欲慕其名是以時亦為之及其溺於所愛不顧禮義則雖以元舅之親〈無忌高宗舅〉顧命之臣〈遂良長孫無忌受太宗遺詔遂良傳太宗寢疾召遂良長孫無忌曰漢武帝寄霍光劉備托諸葛亮朕今委卿矣太子仁孝其盡誠輔之〉以先帝遺言争之確乎其不可入也〈易乾卦確乎其不可㧞也〉凉州之不行得非武后之意乎何其從諫之易也〈易音異〉且不從其大而從其細雖曰能聽諫而謹其細行〈書旅獒不矜細行終累大徳行去聲〉亦不免溺於大惡也〈惡如字〉
十一月李勣寝疾謂弟弼曰我見房杜平生勤苦僅能立門户遭不肖蕩覆無餘吾有子孫今悉付汝我死謹察視之其有志氣不倫交遊非類者皆先撾殺然後以聞自是不復更言
臣祖禹曰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易坤卦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君子如欲澤及其子孫世守其門户則莫若積善以遺之而已矣房杜事君以忠其子孫不肖覆宗絶祀出于不幸非其積不善也李勣一言而廢母后立孽后殺忠臣〈唐本傳帝欲立武昭儀為皇后畏大臣異議未决帝召勣與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后無子罪莫大於絶嗣将廢之遂良等持不可志寧顧望不對帝後宻訪勣曰将立昭儀而顧命之臣皆不可今止矣答曰此陛下家事無煩問外人帝意遂定而王皇后廢詔勣志寧奉冊立武氏其後無忌遂良韓瑗等死皆由此故云殺忠臣〉罪不容誅得死牖下幸矣至于其孫率群不逞以起兵以興復為辭而希覬非望之福戮及父祖剖棺暴尸豈非餘殃哉〈唐李敬業傳敬業勣子震之子諸武擅命唐子孫誅戮天下憤之敬業乗人怨謀起兵旬日兵十餘萬武后遣李孝逸兵三十萬往撃之削其父祖官爵毁冢藏除屬籍〉而勣之将死乃以房杜為戒可謂不能省己者矣古者父子之間不責善〈孟離婁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骨肉之親無絶也而有志氣不倫交遊非類者遽使殺之殘忍無親何異于豺虎乎〈貊岩夷人也〉非所以為訓也
上元二年四月太子𢎞薨五月下詔朕方欲禪位〈禪音善〉太子而疾遽不起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可謚為孝敬皇帝
臣祖禹曰皇帝者有天下之號茍無其位非所以為贈謚也父沒而後子立今父在而追尊其子豈禮也哉李泌以為武后欲謀簒國酖太子𢎞盖高宗不之知而後復加之尊名以掩其迹是時政出于后高宗尸位而已〈通鑑考異曰新書本紀云天后殺皇太子新傳云從幸合璧宮遇酖薨唐歴云𢎞仁孝英果深為上所鍾愛以請嫁二公主失愛于天后不以壽終實録補傳皆不言𢎞遇酖按李泌對肅宗孝敬皇帝為太子監門仁明豈悌天后方圗臨朝乃酖殺立雍王賢為太子新書盖據此及唐歴也按𢎞之死其文難明今伹云時人以為天后酖之疑以傳疑〉其後明皇追謚寧王憲〈唐讓皇帝憲傳帝以憲推天下有高世之行非大號不稱乃追謚讓皇帝〉代宗追謚建寧王倓〈唐承天皇帝倓傳代宗大歴元年有詔以倓當艱難時首定大謀排衆議于中國有功乃追謚承天皇帝〉以此為故事皆不正之禮不可為後世法也
𢎞道元年二月右庻子同中書門下三品李義琰改𦵏父母使其舅氏遷舊墓帝聞之怒曰義琰倚勢乃陵其舅家不可復知政事義琰聞之不自安以足疾乞骸骨庚子以義琰為銀青光禄大夫致仕
臣祖禹曰高宗責義琰為宰相而陵其母家不可以率天下斯言當矣然已以䜛殺元舅〈高宗舅長孫無忌高宗欲立武昭儀無忌固言不可後既立銜之敬宗言無忌反遂下詔削官爵置于黔州卒出本傳〉而不自知惡何以責臣下之薄於母黨乎由此觀之高宗内牽嬖寵外刼䜛言以無忌之親一旦誅斥祚移后家哀哉
右高宗在位三十三年崩年五十六
中宗
嗣聖元年春正月甲申朔改元赦天下帝欲以皇后父韋𤣥貞為侍中宰相裴炎固争帝怒曰我以天下與𤣥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炎白太后二月戊午廢帝為廬陵王幽之立豫王旦為皇帝政事皆决於太后豫王居别殿不得有所預立永平王成器為皇太子赦天下改元文明秋九月甲寅赦天下改元光宅己巳追尊武氏祖考皆為王妣皆為妃冬十月桞州司馬李敬業舉兵於揚州以匡復為辭太后遣李孝逸李知本率兵三十萬討之復敬業姓徐氏十一月敬業為其黨王那相所殺
二年春正月太后赦天下改元垂拱三月丙辰遷帝於房州
三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冬十月有山出于新豐縣太后改新豐為慶山
四年秋九月虢州人楊初成自稱郎将募人迎帝於房州太后殺之
五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太后毁乾元殿作明堂夏五月太后加號曰聖母神皇秋八月琅邪玉冲舉兵於博州太后遣丘神勣率兵拒之冲為其下所殺越王貞舉兵于豫州九月太后遣麴崇裕岑長倩率兵拒之削貞冲属籍改其姓為虺氏貞自殺冬十二月太后殺霍王元軌江都王緒大殺唐宗室流其㓜者于嶺南改明堂為萬象神宮
六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太后享於萬象神宮赦天下改元永昌追尊考曰皇妣曰后夏四月殺汝南王煒鄱陽公諲等宗室十二人秋七月流紀王慎于巴州改其姓為虺氏冬十月殺嗣鄭王璥等六人流嗣滕王循琦等六人于嶺南十一月太后大赦改元載初以十一月為元年正月十二月為臘月來嵗正月為一月除唐宗室属籍
七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夏五月太后殺梁郡公孝逸秋七月流舒王元名於和州殺豫章郡王亶澤王上金許王素節八月殺南安郡王頴等宗室十二人九月壬午太后改國號曰周大赦改元天授加尊號曰聖神皇帝以豫王為皇嗣賜姓武氏永平王為皇孫立武氏七廟追尊祖考皆曰皇帝妣皆曰皇后武氏親属皆為王女皆為公主冬十月殺許王素節之子瑛等八人十一月改置社稷納武氏主于太廟改唐太廟為享徳廟乙酉日南至祀昊天上帝于明堂以武氏祖配
八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九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夏四月太后赦天下改元如意秋九月赦天下改元長壽更以九月為社冬十二月殺豫王妃劉氏徳妃竇氏
十年春正月帝在房州
十一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夏五月太后赦天下改元延載十一月赦天下改元證聖萬象神宮火
十二年春正月帝在房州秋九月太后合祭天地于南郊赦天下改元天册萬嵗十二月封於神岳赦天下改元萬嵗登封禪於少室
十三年春正月帝在房州三月太后復作明堂改曰通天宫赦天下改元萬嵗通天冬十一月享于通天宫族劉思禮等三十六家流其親属千餘人
十四年春正月帝在房州夏四月太后作九鼎秋七月享於通天宫赦天下改元神功冬十一月甲子享於通天宫赦天下改元聖歴
十五年春正月戊午帝至自房州冬十一月太后以豫王旦為相王
十六年春正月帝在東宫
十七年春正月帝在東宫冬十月太后復以正月為十一月十月為正月赦天下
十八年春正月帝在東宫太后改元大足冬十月太后如京師赦天下改元長安
十九年春正月帝在東宫冬十一月太后祀南郊二十年春正月帝在東宫冬十一月太后如東都二十一年春正月帝在東宫
神龍元年春正月癸卯張柬之崔𤣥暉敬暉桓彦範袁恕已李湛薛思行趙承恩楊元琰李多祚崔泰之朱敬則冀仲甫翟世言王同皎率左右羽林兵迎帝于東宫誅張易之張昌宗張同休張昌儀張景雄甲辰大赦改元丙午帝復於位徙太后於上陽宫二月甲寅復國號曰唐
臣祖禹曰昔季氏出其君魯無君者八年春秋每嵗必書公之所在及其居乾侯也正月必書曰公在乾侯不與季氏之專國也〈春秋昭二十五年九月己亥公孫於齊次於陽州杜預云諱奔故曰孫若自孫讓而去位者陽州齊魯境上邑孫音遜二十六年三月公至自齊居于鄆二十七年同二十八年公如晉次于乾侯在魏郡斥丘縣晉境内邑二十九年春公至自乾侯居于鄆三十年春王正月公在乾侯三十一年同三十二年正月公在乾侯取闞十二月己未公薨于乾侯自二十五年至三十二年共八年〉自司馬遷作吕后本紀後世為史者因之故唐史亦列武后於本紀其于紀事之體則實矣春秋之法則未用也或曰武后母也中宗子也母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中宗欲以天下與韋元貞不得為無罪武后實有天下不得不列于本紀不沒其實所以著其惡也臣以為不然中宗之有天下受之於髙宗也武后以無罪而廢其子是絶先君之世也况其革命乎中宗曰我以天下與韋元貞何不可此乃一時拒諫之忿辭非實欲行之也若以為罪則漢哀帝之欲禪位董賢〈前佞幸董賢傳哀帝即位賢隨太子官為郎二嵗餘賢傳漏在殿下為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悦其儀貌識而問之曰是舎人董賢邪因引上與語拜為黄門郎由是寵愛日甚為駙馬都尉侍中旬月間賞累鉅萬貴振朝廷常與上卧起後上置酒麒麟殿賢父子親属宴飲王閎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側上從容觀賢曰吾欲法堯舜禪如何閎進曰天下乃高祖天下非陛下之有也統業至重天子亡戯言上黙然不悦禪音善〉其臣亦可廢立也春秋吴楚之君不稱王所以存周室也〈史孔子世家吴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天下者唐之天下也武氏豈得而間之故臣復係嗣聖之年黜武氏之號以為母后禍亂之戒竊取春秋之義雖獲罪于君子而不辭也
二年四月處士韋月将上書告武三思潛通宮掖必為逆亂帝大怒命斬之黄門侍郎宋璟固執不奉詔蘇珦等〈珦音向〉皆以為方夏行戮有違時令〈令去聲〉帝乃命與杖流嶺南過秋分一日平曉廣州都督周仁軌斬之臣祖禹曰自古殺諫臣未有不亡國者中宗愚闇〈閽與暗同〉足以取亡而高祖太宗徳澤未逺人心天命未厭唐也故禍及其身而已矣
景龍四年四月定州人郎岌上言韋后宗楚客将為逆亂韋后白帝杖殺之五月許州司兵參軍燕欽融復上言〈燕平聲〉皇后滛亂干預國政宗族強盛安樂公主武廷秀宗楚客圖危宗社帝召欽融面詰之欽融頓首抗言神色不撓帝黙然宗楚客矯制令飛騎撲殺之投於殿庭石上折頸而死楚客大呼稱快帝雖不窮問意頗怏怏不悦由是韋后及其黨始憂懼
臣祖禹曰易姤之𥘉六曰繫于金柅貞吉有攸往見凶羸豕孚蹢躅姤之初六隂柔之始也以剛徳制之則得貞吉縱之以往則無所不凶若羸豕之孚無時而自止也夫女子小人放而不制〈夫音符〉其惡必至于滔天弑父與君而後已是以聖人戒之中宗一怏怏不悦而其身已不保雖欲制之其可得乎
右中宗即位之明年為武后所廢凡二十二年而復位復位六年為韋后及安樂公主馬秦客楊均所毒而崩年五十五
唐鑑卷七
<史部,史評類,唐鑑>
欽定四庫全書卷
唐鑑卷八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睿宗
景雲元年十二月帝以二女西城隆昌公主為女冠以資天皇天后之福
臣祖禹曰孔子曰生事之以禮死𦵏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語為政云〉未聞以女子為女冠而可以資福於其親者也天子之女天下之所取則也不從先王之禮而從方士之言襲非法之服奉不享之祠以是為孝非所以率天下也夫古之人豈不欲捨其子而厚其親若其可為則先王為之矣不待後世而始能行也至于明皇亦以女追福於睿宗皆廢人倫蔑典禮不可為後世法也
二年正月追立妃劉氏曰肅明皇后陵曰恵陵徳妃竇氏曰昭皇后陵曰靖陵皆招魂𦵏于東都城南立廟京師號儀坤廟
臣祖禹曰人之死也魂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𦵏所以藏體魄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茍無體魄則立廟以祀之而已魂氣不可得而𦵏也夫棺槨所以掩形也墓所以藏棺槨也其形氣既無有矣而必為之陵墓不亦虛乎
右睿宗在位四年傳位于𤣥宗開元四年崩年五十五
𤣥宗上
開元元年七月以高力士為右監門将軍知内侍省事初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黄衣廩食守門傳命而已天后雖女主宦官不用事中宗時嬖幸猥多宦官七品以上至千餘人然衣緋者尚寡帝在藩邸力士傾心奉之及為太子奏為内給事至是以誅蕭岑功賞之是後宦官稍増至三千餘人除三品将軍者寖多衣緋紫者千餘人宦官之盛自此始
臣祖禹曰自古國家之敗未有不由子孫更變祖宗之舊也〈更音羹下同〉創業之君其得之也難故其防患也深其慮之也逺故其立法也宻後世雖有聦明才智之君高出群臣之表然未若祖宗更事之多也夫中人不可以假威權盖近而易以為姦也明皇不戒履霜之漸〈易坤卦初六履霜堅氷至象曰履霜堅氷隂始凝也〉而輕變太宗之制崇寵宦官増多其貟自是以來寖干國政其原一啓末流不可復塞唐室之禍基于開元書曰監于先王成憲其永無愆〈書説命傅説告高宗曰監于先王成憲其永無愆〉為人後嗣可不念之哉
十月姚崇為相嘗奏請序進郎吏帝仰視殿屋崇再三言之終不應崇懼趨出高力士諌曰陛下新緫萬機宰相奏事當面加可否奈何一不省察帝曰朕任崇以庻政大事當奏聞共議之郎吏卑秩乃一一以煩朕邪㑹力士宣事至省中為崇道帝語崇乃喜聞者皆服帝識人君之體
臣祖禹曰人君勞於求賢逸於任人〈後王崇傳古人勞於求賢逸於任人〉古者疇咨僉諧〈書堯典帝典疇咨若時登庸孔安國云疇誰也前武紀贊疇咨海内舉其俊茂〉然後用之〈孟梁恵王見賢焉然後用之〉苟得其人則任而無疑〈書大禹謨任賢勿貳去邪勿疑〉乃可以責成功明皇既相姚崇而委任之如此其能致開元之治不亦宜乎
二年正月并州長史薛訥奏請擊契丹帝亦以冷陘之役欲討之羣臣姚崇等多諫甲申以訥同紫微黄門三品将兵擊契丹群臣乃不敢言
臣祖禹曰姚崇等以其君討契丹為是邪〈契音挈〉當成之為非邪當争之不可微諫而止也〈争去聲〉明皇既不聽諫又益甚之遂相薛訥而使之将兵〈相将並去聲〉崇等乃不敢言則是人君可以威脅群臣而遂其非也然則君有大過〈孟子君有大過則諫〉将何以止之夫人臣諫而不聽則當去位茍不能強諌而視其君之過舉〈強去聲〉至於天下咸怨其臣則曰非我不諫君不能用我也始則擇利以處其身終則引謗以歸其君此不忠之大者也使君驕其臣而輕于用武天下不勝其弊〈勝平聲〉崇之罪也
帝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為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聽朝罷多從諸王遊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禮飲食起居相與同之於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更平聲〉謂之五王帳宋王成器尤恭慎未嘗議及時政與人交結帝愈信重之故䜛間之言〈間去聲〉無自而入
臣祖禹曰文王孝於王季〈王季文王父〉故友于兄弟〈思齊詩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睦于太姒〈太姒文王妃〉故慈于子孫以及其家邦至于鳥獸草木無不被其澤者推其心而已矣先王未有孝而不友友而不慈者也至于後世帝王或能於此則不能于彼何哉非其才不足以為聖賢不能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孟梁恵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明皇以藩王有功成器居嫡長而能辭位以授之〈唐讓皇帝憲傳本名成器睿宗為皇帝故憲立為皇太子睿宗将建東宫以憲嫡長又嘗為太子而楚王有大功故久不定憲辭曰儲嗣天下之公器時平則先嫡國難則先功重社稷也使付授非宜海内失望因涕泣固辭時大臣亦言楚王有定社稷功且聖庻抗嫡不宜更議帝嘉憲讓遂許之立楚王為皇太子𤣥宗始封楚王〉故明皇之心篤于兄弟盖成器之行有以養其友愛之心也是以能全其天性而䜛間之言無自入焉嗚呼茍能充是心則仁不可勝用也〈孟盡心下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至于為人父則以䜛殺其子為人夫則以嬖黜其妻為人君則以非罪殄戮其臣下是皆不能充其類也〈孟滕文公是尚能充其類也〉茍不充其類則其為善豈不出於利心哉
三年十二月或上言按察使徒煩擾公私請精選刺史縣令停按察使帝命召尚書省官議之姚崇以為今止擇十使猶患未盡得人况天下三百餘州縣多數倍安得刺史縣令皆稱其職乎乃止
臣祖禹曰姚崇之辯雖能折議者之言然亦未為得也夫天子者擇一相而任之〈荀王伯人主有職論一相而兼率之〉一相者擇十使而使之〈使上去聲下如字使者十使置同〉十使者擇刺史縣令而置之賢者舉之不肖者去之則君不勞而天下治矣故有一相則有十使有十使則有刺史縣令矣何患乎不得其人哉任相者天子之事也選使者相之職也察吏者使之責也郡縣之廣守令之衆焉得人人而擇之〈焉於䖍切〉茍相得其人則委之擇大吏而已矣吏非其人則是相之不才也退之而已矣崇不論此乃以為刺史縣令不可徧擇豈宰相之體乎
四年姚崇薦廣州都督宋璟自代十二月帝将幸東都以璟為刑部尚書西京留守遣内侍将軍楊思朂迎之璟在塗竟不與思朂交言思朂素貴幸歸訴于帝帝嗟嘆良久益重璟
臣祖禹曰昔申棖以慾不得為剛〈語五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慾焉得剛焉於䖍切〉宋璟所以能剛其唯無慾乎明皇以此重之可謂能知賢矣
宋璟為相突厥黙啜自則天世為中國患朝廷旰食傾天下之力不能克郝靈荃得其首自謂不世之功璟以天子好武功恐好事者競生心徼倖〈好呼報切〉痛抑其賞逾年始授郎将靈荃慟哭而死
臣祖禹曰宋璟可謂賢相矣見其始而知其終沮其勝而憂其敗懲人主之好武為天下患之深也其後明皇卒以黷武至於大亂何其智之明歟其可謂賢相矣
姚宋相繼為相二人每進見帝輙為之起去則臨軒送之及李林甫為相雖寵任過於姚宋然禮遇殊卑薄矣臣祖禹曰三公坐而論道〈禮冬考工記坐而論道謂之三公〉天子所與共天位治天職者也〈孟萬章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故其禮不可不尊其任不可不重自堯舜至于三代尊禮輔相〈相悉亮切〉詩書著矣漢承秦敝崇君卑臣然猶宰相進見天子御坐為起在輿為下〈前翟方進傳丞相進見聖主御坐為起在輿為下〉所以體貌大臣而風厲其節也〈前賈誼傳所以體貌大臣厲其節也〉開元之初明皇勵精政治優禮故老姚宋是師天寳以後宴安驕侈倦求賢俊委政群下〈唐張九齡傳贊開元間勵精求治元老舊勲動所尊憚故姚崇宋璟言聽計行力不推而功已成及太平乆志滿意驕而張九齡争益切言益不聽〉彼小人者惟利是就不顧國體巧言令色〈書臯陶謨何憂乎巧言令色孔壬語一巧言令色鮮矣仁巧言令色足㳟〉以求親昵人主𠂀之薄於禮而厚於情是以林甫得容其姦故人君不體貌大臣則賢者日退而小人日進矣
十年四月以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張説兼朔方軍節度使
臣祖禹曰宰相之職無不總統〈前百官公卿表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盖參天子坐而議政無不總統〉而兼節制一道此開元之亂制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語十三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夫宰相百官之首也〈荀王伯相者論列百官之長〉名且不正則何以正百官矣自古官制之紊未有如開元者然則後世何所法乎
六月制増太廟為九室
臣祖禹曰七世之廟可以觀徳〈書咸有一徳云〉荀卿曰有天下者事七世天子七廟〈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自古以來未之有改也其祖宗有功徳而其廟不毁則無世數〈前韋元成傳詔王者祖有功宗有徳元成奏祖宗之廟世世不毁〉商之三宗〈商三宗中宗高宗太甲〉周之文武是也然則三昭三穆之外猶足以祖有功而宗有徳矣明皇始為九廟過其制矣夫禮不可多也不可寡也三代之禮所以為後世之法者盡矣唐制何所取乎
初諸衛府兵自成丁從軍六十而免其家又不免雜徭浸以貧弱逃亡畧盡百姓苦之張説建議請募壯士充宿衛不問色役優為之制逋迯者必争出應募帝從之旬日得精兵十三萬分𨽻諸衛更番上下兵農之分自此始矣
臣祖禹曰唐制諸衛府有為兵之利而無養兵之害田不井而兵猶藏于民〈秦孝公用商君廢井田開阡陌〉後世最為近古有便於國者也開元之時其法寖隳非其法不善盖人失之張説不究其所以而輕變之〈説音悦下同〉兵農既分其後卒不能復古則説之為也夫三代之法出于聖人及其末流亦未嘗無𡚁救之者舉其偏以補其𡚁而已〈前董仲舒傳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𡚁而已矣〉若并其法廢之而以私意為一切苟簡之制則先王之法其存者幾何天下之務常患于議臣之好改舊章此所以多亂也
唐鑑卷八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九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𤣥宗中
開元十三年初隋國馬皆為盜賊及戎狄所掠唐初纔得牝牡三千匹於赤岸澤徙之隴右命太㒒張萬歳掌之萬歳善於其職自貞觀至麟德馬蕃息及七十萬匹分為八坊四十八監各置使以領之是時天下以一縑易一馬垂拱以後馬潜耗太半帝初即位牧馬有二十四萬匹以太㒒卿王毛仲為内外閑廐使少卿張景順副之至是有馬四十三萬匹牛羊稱是帝之東封以牧馬數萬匹從色别為羣望之如雲錦帝嘉毛仲之功加開府儀同三司
臣祖禹曰詩美衛文公曰秉心塞淵騋牝三千〈定之方中詩秉心塞淵騋牝三千毛氏云秉操也馬七尺曰騋騋馬與牝馬也鄭氏云塞充實淵深也國馬之制天子十有二閑馬六種三千四百五十六匹邦國六閑四種馬千二百九十六匹衛之先君兼𨚍鄘而有之而馬數過禮制今文公滅而復興徙而能富馬有三千雖非禮制國人美之〉夫塞故能誠淵故能通誠於己而通於人所以致物之多也唐之國馬惟得一能臣而掌之不數十年而其多過於二百倍由其任職之專也傳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左昭四年冀之北土馬之所生無興國焉杜預云燕代也〉夫馬必生於邊隅而養於苦寒之地〈北地故多寒〉稍遷之中國則莫能壯也三代諸侯之國雖皆有馬以春秋之時考之未若晉之強也〈左昭四年晉國險而多馬〉鄭之小駟出於河南故不可乘也〈左僖十五年乘小駟鄭入也慶鄭曰古者大事必乘其産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訓而服習其道惟所納之無不如志今乘異産以從戎事及懼而變將與人易亂氣狡憤隂血周作張脉僨興外彊中乾進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聽〉唐養馬於隴右非獨就其水草之美蓋置之西戎之地以求其徤也凡欲制事得其人而善其法豈有不勝者乎
十四年四月岐王範薨贈諡惠文太子
臣祖禹曰太子君之貳〈國晉語士蒍曰太子君之貳也唐宋務光傳太子君之貳國之本〉將以付畀宗廟社稷之重非官爵也而以為贈何哉雖親愛其弟欲以厚之然不正之禮不足為後法也
十七年八月帝以生日宴百官於花萼樓下源乾曜張説帥百官上表請以每嵗八月五日為千秋節布於天下咸令宴樂尋又移社就千秋節
臣祖禹曰太宗不以生日宴樂以為父母劬勞之日也〈蓼莪詩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乾曜等乃以人主生日為節又移社以就之夫節者隂陽氣至之候不可為也社者國之大祀不可移也明皇享國既久驕心寖生乾曜說不能以義正君每為謟首以逢迎之後世猶謂説等為名臣不亦異乎
十九年正月王毛仲賜死自是宦官勢益盛高力士尤為帝所寵信嘗曰力士上直吾寢則安故力士多留禁中稀至外第四方表奏皆先呈力士然後奏御事小力士即决之勢傾内外
臣祖禹曰明皇不監石顯之事而寵任力士〈前石顯傳石顯𢎞恭皆少坐腐刑為中黄門以選為中尚書宣帝時任顯為僕射元帝即位顯為中書令是時元帝被疾不親政事以顯中人典事中人無外黨情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决貴幸傾朝皆敬事顯顯巧慧能探人主微指内隂賊持詭辨以中傷人公卿以下畏顯重足一跡諸附麗者皆得寵位〉至使省决章奏以萬機之重委之閽寺失君道甚矣其後李林甫楊國忠皆因力士以進〈唐李林甫傳武三思女嘗私林甫因高力士出三思家武請以林甫代為相〉迹其禍亂所從來者漸矣傳曰存亡在所任〈前劉向傳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人君可不慎其細哉
二十四年武惠妃譛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帝大怒以語宰相欲皆廢之張九齡諫曰陛下踐阼垂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宫日受聖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揺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譛廢愍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后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帝不悦李林甫初無所言退而私謂宦官之貴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問外人帝猶豫未决惠妃密使官奴牛貴兒謂九齡曰有廢必有興公為之援宰相可長處九齡叱之以其語白帝帝為之動色〈為吁偽切〉故終九齡罷相太子得無動明年將廢太子帝召宰相謀之林甫對曰此陛下家事非臣等宜預帝意乃决臣祖禹曰明皇三子之廢繫於李林甫之一言其得未廢繫於張九齡之未罷相賢則父子得以相保相佞則天性滅為仇讐〈孝經九父子之道天性也〉置相可不慎哉
二十五年四月監察御史周子諒彈牛仙客非才引䜟書為證帝怒甚命左右㩧於殿庭絶而復蘇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藍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諒張九齡所薦也貶九齡荆州長史
臣祖禹曰古之殺諫臣者必亡其國明皇親為之其大亂之兆乎開元之初諫者受賞及其末也而殺之非獨於此而異也始誅韋氏抑外戚〈唐睿宗紀景雲元年六月壬午韋皇后弑中宗臨淄郡王隆基率萬騎兵誅韋氏安樂公主鄭厚曰韋后與安樂公主合謀於餅餡中進藥中宗崩睿宗方為相王子臨淄王謀復社稷微服與劉幽求等入向二鼔天星散落如雪幽求曰天意如此時不可失乃攻白獸門斬關初入韋后走入飛騎營有飛騎斬其首安樂公主方照鏡畫眉軍士斬之捕索諸韋在宫中及后親族皆斬之〉焚珠玉錦繡〈唐本紀開元二年七月乙未焚錦繡珠玉於前殿〉詆神𠎣禁言祥瑞〈唐本紀開元十三年九月丙戌罷奏祥瑞〉豈不正哉其終也惑女寵極奢侈求長生悦禨祥〈唐楊貴妃傳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後庭無當帝意者或言妃姿質天挺宜充掖庭召號太真得幸遂專房宫中號娘子儀體與皇后等又天寳九載寳貞符命張均等往求得之時帝遵道教慕長生故所在争言符瑞羣臣奏表無虚日本紀賛云自高宗中宗再罹女禍韋氏遂以族滅𤣥宗親平其亂可以鑑矣而又敗以女子方其勵精政事幾致太平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以為樂而溺其所甚愛亡其所可戒至於竄身失國而不悔考其終始之異其性習之相逺也如此〉以一人之身而前後相反如此由有所陷溺其心故也可不戒哉
廢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皆為庶人尋賜死七月大理卿徐嶠奏今嵗天下斷死刑五十八大理獄院由來相傳殺氣大盛鳥雀不栖今有鵲巢其樹於是百官以幾致刑措〈幾平聲〉上表稱賀帝歸功宰輔賜李林甫爵晉國公牛仙客豳國公
臣祖禹曰明皇一日殺三子而林甫以刑措受賞讒謟得志天理滅矣安得久而不亂乎
二十七年二月羣臣上尊號曰開元聖文神武皇帝臣祖禹曰三皇稱皇五帝稱帝三王稱王豈其德不足歟名號一而已矣及兼皇帝之號〈史秦始皇紀秦初并天下廷尉斯等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朕為始皇帝〉固已僣矣後世因而不改以為法後王也漢哀惑於妖䜟太初始有陳聖劉太平之號〈前哀帝太初元年號曰陳聖劉太平皇帝韋昭曰敷陳聖劉之徳〉周宣驕恣自稱天元〈北後周宣帝號天元皇帝〉高宗稱天皇武后稱天后〈唐高宗上元元年八月壬辰皇帝稱天皇皇后稱天后〉尊號之興蓋本於開元之際主驕臣諛遂著以為故事使其臣子生而加諡於君父豈不悖哉
二十九年正月帝夢𤣥元皇帝告云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餘里汝遣人求之吾當與汝興慶宫相見帝遣使求得於盩厔〈音戾式質切〉樓觀山間閏四月迎置興慶宫五月命畫𤣥元真容分置諸州開元觀
臣祖禹曰中庸曰誠則形形則著〈記中庸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揚雄曰人心其神矣乎〈揚問神篇人心其神乎操則存舍則亡〉人之有夢也蓋亦誠之形而心之神也今夫入無人之室而其心惴焉則或聞肅肅之聲見罔象之形也何心之動也夢亦如是矣昔高宗恭黙思道誠心求賢故夢帝賚之良弼果求而得之〈書説命高宗夢得説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傳巖作說命王作書曰以台正於四方台恐徳弗類恭黙思道夢帝賚予良弼以代予言乃審厥象俾以形旁求天下説築傅巖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諸左右〉此其心之神也開元之末明皇怠於庶政志求神仙惑方士之言自以老子其祖也〈𤣥元皇帝即老子〉故感而見夢亦其誠之形也自是以後言祥瑞者衆而迂怪之語日聞〈事並見天寳間〉謟諛成風姦宄得志而天下之理亂矣人君心術可不慎哉
天寳元年時天下聲教所被之州二百三十一羈縻之州八百置十節度經畧使以備邊凡鎮兵四十九萬人馬八萬餘匹開元之前每嵗供邊兵衣糧費不過二百萬天寳之後邊將奏益兵寖多每嵗用衣千二十萬匹糧百九十萬斛公私勞費民始困苦矣
臣祖禹曰海内之地非不廣也生民之財非不多也人君茍能清心以治之恭儉以守之〈唐崔殖傳文帝躬履儉約為天下守財〉豈有不足之患哉守成之君不能持盈天下〈鳬鷖詩太平君子能持盈守成〉於其安也而勞之於其富也而刻之是以天下之禍常基於太平之時至於亂已成而人主猶不悟也豈非好大多欲〈好呼報切〉任失其人之咎歟
陳王府法曹參軍田同秀上言見𤣥元皇帝於丹鳳門外之空中告以我藏靈符在尹喜故宅帝遣使於故函谷關求得之羣臣上表以函谷寳符潜應年號請於尊號加天寳字從之二月饗𤣥元皇帝於新廟甲午饗太廟丙申合祀天地於南郊改桃林縣曰靈寳田同秀除朝散大夫
臣祖禹曰孟子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矣明皇崇老喜僊故其大臣諛小臣欺蓋度其可為而為之也不惟信而惑之又賞以勸之則小人孰不欲為姦罔哉昔漢文一為新垣平所詐而終身不復言神仙之事可謂能補過也
二年三月追尊周上御大夫為先天太皇臯繇為德明皇帝
臣祖禹曰老子之父書傳無見焉取方士附㑹之説而追尊加謚不亦誣乎臯陶作士而作史者以為大理既不經矣又以為李氏所出而尊之尤非其族類也唐之先祖出於隴西狄道非有世次可考而必託之上古以耀於民非禮之禮適所以為後世笑也
四載正月帝謂宰相曰朕比以甲子日於宫中為壇為百姓祈福朕自草黃素置案上俄飛升天空中語云聖壽延長又朕於嵩山錬藥成以置壇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聞空中語云藥未須收此日守䕶達旦乃收之太子諸王宰相皆上表賀
臣祖禹曰明皇假於怪神以罔天下言之不怍〈愧怍也語十四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而居之不疑〈語十二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何以使其臣下不為欺乎是率天下而欺巳也昔漢武封太室而從官謟諛言有呼萬歳者〈前本紀元封元年春正月詔朕用事華山至于中嶽翌日親登嵩髙御史乗屬在廟旁吏卒咸聞呼萬嵗者三登禮罔不荅其令祠官加増太室祠〉明皇乃自為詐又甚於漢武矣
初武惠妃薨帝悼念不已後宫數千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絶世無雙帝見而悦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冠號太真更為壽王娶左衛郎將韋昭訓女潜内太真宫中不期嵗寵遇如惠妃七月册昭訓女為壽王妃八月册太真為貴妃
臣祖禹曰衛宣公納伋之妻國人惡之〈新臺詩刺衛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於河上而要之毛氏傳云伋宣公世子宣公為伋娶於齊女而美公奪之生壽及朔惡烏故切取去聲〉明皇殺三子又納子婦於宫中用李林甫為相使族滅無罪父子夫婦君臣人之所以立也三綱絶矣〈語註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其何以為天下乎
六載十月帝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今頓兵其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厲兵秣馬〈秣音末〉俟其有釁然後取之帝意不快將軍董延光自請將兵取石堡城帝命忠嗣分兵助之忠嗣不得已奉詔而不盡副延光所欲延光怨之李光弼言於忠嗣曰大夫以愛士卒之故不欲成延光之功雖迫於制書實奪其謀也何以知之今以數萬衆授之而不立重賞士卒安肯為之盡力乎然此天子意也彼無功必歸罪於大夫大夫軍府充牣何愛數萬段帛不以杜其讒口乎忠嗣曰今以數萬之衆争一城得之未足制敵不得亦無害於國故忠嗣不欲為之今受責天子不過以金吾羽林一將軍歸宿衛其次不過黔中上佐忠嗣豈以數萬人命易一官乎延光過期不克言忠嗣沮撓軍計帝怒李林甫因使人誣告忠嗣敕徵入朝貶漢陽太守八載帝使哥舒翰攻石堡城拔之唐士卒死者數萬果如忠嗣之言臣祖禹曰王忠嗣可謂賢將矣不為無益害有益〈書旅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以所得易所亡不顧一身之危而惜士卒之命其可謂賢將矣然忠嗣知石堡之不可取莫若固守前議而勿分兵以助延光均之得罪不亦宜乎既黽勉奉詔予之兵而復撓其謀〈子音與撓奴教切〉使讒人得以藉口豈忠嗣思之未至邪
十二月以高仙芝為安西四鎮節度使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遥領不兼統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其四夷之將雖才畧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猶不專大將之任皆以大臣為使以制之及開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為邊將者十餘年不易始乆任矣皇子則慶忠諸王宰相則蕭嵩牛仙客始遥領矣蓋嘉運王忠嗣專制數道始兼統矣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則勇决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帝悦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精兵咸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於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
臣祖禹曰李林甫巧言似忠明皇故信而不疑然以胡人不知書則不必聰明聖智之主而後能知其謀也明皇蔽於吞滅四夷欲求一切之功是以李林甫得其計以中其欲〈中竹仲切〉人君苟不能以義制欲迷而不復何所不至哉
八載二月引百官觀左藏賜物有差帝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
臣祖禹曰財者天地之所生而出於民之膏血先王知稼穡之艱難〈書無逸君子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杼柚之勤勞〈杼直吕切盛緯器柚音軸機絲軸也〉故取之有制而用之有節明皇暴斂而横費之〈横去聲〉其不愛惜如此安得無禍乎
帝以符瑞相繼皆祖宗休烈六月上聖祖號曰大道𤣥元皇帝上高祖諡曰神堯大聖皇帝太宗諡曰文武大聖皇帝高宗諡曰天皇大聖皇帝中宗諡曰孝和大聖皇帝睿宗諡曰𤣥真大聖皇帝竇太后以下皆加諡曰順聖皇后十三載二月朝獻太清宫又上聖祖尊號曰大聖祖高上大道金闕𤣥元太皇大帝享太廟上高祖諡曰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太宗諡曰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高宗諡曰天皇大聖大𢎞孝皇帝中宗諡曰孝和大聖大昭孝皇帝睿宗諡曰𤣥真大聖大興孝皇帝以漢家諸帝皆諡孝故也
臣祖禹曰自堯舜禹湯文武之君謚號惟一而已既稱天以誄之〈唐韻曰誄銘誄音壘述前人之功德說文曰誄謚也〉則子孫不可得而改也高宗不師古昔始改祖宗舊諡天寳以後増加復重至繁而不可紀夫祖宗茍有高世之功德則曰文曰武足矣若其無功德而子孫妄加之則是誣之而使天下後世以為譏玩也故夫孝子慈孫之欲顯其親莫若使名副其實而不浮〈浮過也記表記行之浮於名〉則天下心服之矣未聞以諡號繁多為貴也唐之典禮不經〈經常也〉亦甚哉
九載十月太白山人王𤣥翼上言見𤣥元皇帝言寳仙洞有妙寳真符命刑部尚書張均等往求得之時帝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争言符瑞羣臣表賀無虚月李林甫等皆請捨宅為觀以祝聖壽帝悦
臣祖禹曰昔秦始皇削平六國〈六國燕韓魏趙齊楚〉漢武帝驅攘四夷〈前禮樂志征討四夷銳志武功〉皆雄才之主也及其為方士之所欺玩無異於嬰兒人君惟恭儉寡慾清虚以居上則邪謟無自而入矣其心一有所蔽鮮不為惑也〈鮮先典切〉明皇不正其心故小人争為幻以惑之〈幻音患〉其神明精爽既奪矣此所以養成大亂也
唐鑑卷九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𤣥宗下
十載帝命有司為安祿山起第於親仁坊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帟音亦〉充牣其中雖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祿山生日帝及貴妃賜衣服寳器酒饌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襁居兩切〉使宮人以綵輿舁〈舁與居切〉帝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錢復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宫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於外帝亦不之疑也
臣祖禹曰昔辛有適伊川見被髮而祭者知其將為戎〈左僖二十二年初平王之東遷也辛有適伊川見被髮而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杜預云辛有周太史伊川周地被髮而祭有象夷狄〉明皇不信其子而寵祿山以為戲至使出入宫禁而不疑䙝慢神器亦極矣豈天奪其明以肇播遷幸蜀之禍基歟何其惑之甚也
十一載户部侍郎王鉷聚斂刻剝〈鉷胡中切〉嵗貢額外錢帛百億萬貯於内庫以供宫中宴賜曰此皆不出於租庸調〈去聲〉中外嗟怨帝以鉷為能富國益厚遇之權寵日盛領二十餘使宅旁為使院文案盈積吏求署一字累日不得前中使賜賚不絶於門雖李林甫亦畏避之鉷弟户部郎中銲凶險不法〈銲何旦切〉召術士任海川問我有王者之相否海川懼亡匿鉷恐事泄捕得殺之王府司馬韋㑹定安公主之子也話之私庭鉷又殺之銲所善邢縡與右龍武萬騎謀殺龍武將軍以其兵作亂殺李林甫陳希烈楊國忠有告之者帝使鉷捕之鉷意銲在縡所先遣人召之乃捕縡縡格鬭且走禁軍擊斬之國忠言鉷必預謀敕陳希烈與國忠鞫之於是任海川韋㑹等事皆發鉷賜自盡銲杖死於朝堂鉷子準偁流嶺南尋殺之籍其第舍數日不能徧
臣祖禹曰昔榮夷公好專利厲王悦之召穆公〈一本作芮良夫〉知王室之將卑以為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而或專之其害多矣夫利物之所生而天下之所以養人也專之必壅壅則所害者多〈史周紀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大夫芮良夫諫曰王室其將卑乎夫榮公好專利而不知大難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載也而有專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將取焉何可專也所怒甚多而不備大難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夫王人者將以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其極猶曰怵惕懼怨之来也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專利猶謂之盜而王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也王不聽卒以榮公為卿士王行暴虐侈傲國人謗王〉故凡有利必有害利於己必害於人君子不盡利以遺民〈遺去聲〉所以均天地之施也〈施去聲〉聖王寧損己以益人不損人而益己記曰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記大學傳百乗之家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是以興利之臣鮮不禍敗〈鮮光典切少也〉自桑𢎞羊以來未有令終者也〈令善也令終謂善終前食貨志武帝時桑𢎞羊洛陽賈人之子以心計年十三侍中言利事析秋毫矣元封元年為治粟都尉領大司農幹天下鹽鐵盡籠天下貨物從之歳小旱上令百官求雨卜式言烹𢎞羊天乃雨〉唐世言利始於宇文融〈唐本傳融廣置使額以侈上心百姓愁怨有司寖失職自融始其後言利得幸者踵相躡皆本於融云〉融既流死〈同上流巖州卒〉而韋堅楊慎矜王鉷繼起又益甚之〈唐本傳賛字文融韋堅楊慎矜王鉷皆開元之幸人也或以括户取媚或以漕運承恩或以聚貨得倖或以剝下獲寵負勢自用人奚敢違〉極於楊國忠皆身首異處宗族塗地其故何哉壅利而所害者衆也天下之怨歸之故其惡必復其禍必酷而唐室幾亡其後以劉晏之能猶不免〈唐本傳楊炎執政貶晏忠州刺史建中元年賜晏死天下以為寃〉况其非道者乎必若公劉之厚民〈公劉詩美公劉之厚於民〉管仲之富國〈管仲以魚鹽富齊國〉李悝之平糴〈魏文侯李悝作平糴法大熟則上糴三而舍一中熟則糴二下熟則糴一使民適足平則止小飢則發小熟所斂中飢則發中熟所斂大飢則發大熟所斂糶之雖遇飢饉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以補不足也〉耿壽昌之常平〈漢宣帝時耿壽昌白邊郡皆築倉以穀賤時増其價而糴以利農榖貴時減價而糶名曰常平倉民便之〉不為掊克上下皆濟則身享其榮後嗣蒙其慶矣吉凶禍福之效如此可不戒哉
十二載正月帝欲加安祿山同平章事已令張垍草制楊國忠諫而止時垍為太常卿翰林院供奉唐初詔敕皆中書門下官有文者為之乾封以後始召文士元萬頃范履氷等草諸文詞常於北門候進止謂之北門學士中宗之世上官昭容專其事帝即位始置翰林院密邇禁庭延文章之士下至僧道書畫琴棊數術之士皆處之謂之待詔
臣祖禹曰中書門下出納王命之司也〈初學記中書令漢武所置出納帝命掌尚書奏事〉故詔敕行焉明皇始制翰林而其職始分既發號令預謀議則自宰相以下進退輕重繫之矣豈特取其詞藝而已哉釋老之徒方外之士書畫琴棊數術執伎以事上不與士齒者也而使與文學之臣雜處非所以育材養賢也上失其制下懷其利為之者不亦可羞哉
先是劒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六月劔南留後李宓又將兵七萬擊南詔閤羅鳳誘之深入士卒罹瘴疫飢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宓被擒全軍皆没國忠隠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二十萬人
臣祖禹曰管子有言曰堂上逺於百里堂下逺於千里君門逺於萬里言壅蔽之為害深也〈管子法令堂上逺於百里堂下逺於千里門庭逺於萬里今步者一日百里之情通矣堂上有事十日而君不聞此所謂逺於百里也步者十日千里之情通矣堂下有事期月而君不聞此所謂逺於千里也〉明皇信一楊國忠䘮師二十萬而不得知〈䘮去聲〉以敗為勝其不亡豈不幸哉國忠欺蔽如此而舉朝亦無一人敢以實告君者蓋在位者皆小人無一賢也當是時明皇享國四十餘年〈在位共四十六年〉自以為太平有萬世之安而不知禍亂將發於朝暮由置相非其人也可不戒哉
帝嘗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力士對曰臣聞雲南數䘮師又邊將擁兵大盛陛下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復救何謂無憂帝曰卿勿言朕徐思之自去秋水旱相繼關中大饑楊國忠惡京兆尹李峴不附已以災沴歸咎於峴〈沴音厲峴乎面反〉九月貶峴長沙太守帝憂雨傷稼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害稼也帝以為然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灾國忠使御史推之是歳天下無敢言灾者高力士侍側帝曰滛雨不已卿可盡言對曰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隂陽失度臣何敢言帝黙然臣祖禹曰明皇之言未為失也其失者任非其人也誠使朝事付之相如姚宋〈相去聲〉邊事付之將〈去聲〉如王忠嗣夫復何憂哉而以姦宄為賢能巨猾為忠良是以禍亂成而不自知也自李林甫之時言路塞絶〈唐李林甫傳居相位十九年固寵市權欺蔽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祿養資無敢言者補闕杜璡再上書言政事斥為下邽令因以語動其餘曰明主在上羣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荳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諍路絶〉以妄言為實以實言為妖楊國忠知其君之可欺也而欺之公卿大夫百執事之人宴安寵祿諛佞成風大亂將作凡民且能知之而無一人敢言者蓋其君子皆去其立於朝者皆小人也高力士帷幄之臣非有深謀逺慮心知其事而不忍噤黙〈噤巨禁反說文曰口閉也〉此非其忠義過人蓋朝廷無賢百官失職而至於宦者言天下之事明皇亦可以悟矣而曽不之省以及於亂不亦宜乎
十五載三月以呉王祗為靈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馬使賈賁前至雍丘有衆二千先是譙郡太守楊萬石以郡降祿山逼真源令張巡使為長史西迎賊巡至真源率吏民哭於𤣥元皇帝廟起兵討賊吏民樂從者數千人巡選精兵千人西至雍丘與賈賁合
臣祖禹曰明皇之末朝廷無忠賢左右無正人一旦賊兵起幽薊〈唐開元十八年以漁陽縣為薊州薊音計〉中原瓦解〈中原中國也前徐樂傳書土崩瓦解〉而顔杲卿首謀常山真卿唱義於中原〈唐顔杲卿傳安祿山表杲卿為常山太守祿山反杲卿及長史袁履謙潜定策時真卿在平原素聞逆謀隂養死士為拒守計遣盧逖至常山約起兵斷賊北道〉張介然崔無詖死其城郭〈唐張介然傳祿山反守陳留介然至屯不三日賊已渡河車騎蹂騰烟塵漫數十里士聞鉦鼓聲皆禠氣不能授甲凡旬六日城陷斬介然於軍門〉李憕盧奕蔣清死其官守〈唐李憕傳憕改東京留守安祿山反𤣥宗遣封常清募兵東京憕與盧奕達奚珣繕城塹綏士卒將遏賊西鋒祿山度河不數日薄城下憕坐留守府奕守臺城陷祿山鼓而入殺數千人矢着闕門執憕奕及官屬蒋清害之〉賈賁以一尉討賊〈時為平父尉與張巡事並見上〉張巡以縣令起兵郭子儀鷹揚於朔方〈唐本傳祿山反詔子儀充朔方節度使鷹揚言其如鷹鳥之飛揚也周武王時太公亦稱鷹揚故大明詩維師尚父時惟鷹揚〉李光弼電擊於河北〈唐本傳光弼代子儀為朔方節度使朔方即河北也電擊言如雷電之擊莫知所至〉孰謂天下無人乎蓋有之而不用也其後興復唐室卒賴之於忠賢夫國有人則存無人則亡古者萬乘之國有一臣則不可得而亡况忠賢如此其多乎唐之不亡斷可知矣詩云無競惟人四方其訓之〈烈文詩無競惟人四方其訓之毛氏云競強也訓道也鄭氏云無彊乎惟人賢人也得賢人則國家彊矣故天下諸侯順其所為也〉茍得其人則何危亂之有
哥舒翰軍於潼關或説楊國忠曰今朝廷重兵盡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於公豈不危哉國忠大懼乃奏潼關大軍雖盛而無後繼萬一失利京師可憂請選監牧小兒三千於苑中訓練使李福德領之乃募萬人屯㶚上令杜乾運将之名為禦賊實備翰也翰亦恐為國忠所圖乃表㶚上軍𨽻潼關六月召乾運詣關因事斬之國忠益懼帝遣使趣翰進兵復陜洛翰奏以為未可國忠疑翰謀已言翰逗留將失機㑹帝續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已撫膺慟哭引兵出關與賊將崔乾祐戰於靈寳西原翰大敗乾祐進克潼關蕃將火拔歸仁等執翰以降賊
臣祖禹曰楊國忠既激安祿山使之速反以信其言〈楊國忠明皇貴妃之從祖兄天寳中妃既進册國忠亦浸顯三姊皆美帝呼為姨封韓虢秦三國為夫人出入宫掖恩寵震天下虢國素與國忠亂李林甫死拜國忠右相先是國忠激祿山反故因再發之欲以其言為信〉又促哥舒翰出兵潼關恐其為己不利動為身計不顧社稷之患然所以求全者適足以自族也夫就利避害小人之常也利發於己而不利於人則為之害於國而不害於家則為之自以為得計矣而不知害於國則亦害於家不利於人則亦不利於己是以自古小人之敗必至於家國俱亡此先王所以戒小人之不可用也明皇以天下安危寄之一相而其人如此安得不傾覆乎
楊國忠首倡幸蜀之策帝然之甲午移仗北内既夕命陳𤣥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閑廐馬九百餘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帝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𤣥禮及親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
臣祖禹曰傳曰社稷之主不可以輕輕則失衆况為天下之主乎古者天子巡狩必載廟主而行明皇既不能率其民人城守以待勤王之師必不得已而避冦出奔猶當告於宗廟諭衆而行為備而動則不至於顛沛矣乃以天子之尊獨與其所愛脱身而逃委其子孫皆碎賊手明皇自取之也自是以後天下有變則京師不守人主先為出計自明皇始其可醜也夫
帝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諭郡縣置頓食時至咸陽望賢宫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徵召吏民莫有應者日向中帝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争獻糲飯〈厲曷反〉雜以麥豆皇孫輩争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帝皆酬其直慰勞之衆皆哭帝亦掩泣
臣祖禹曰臣民之位上下之等以勢相扶而已矣天子者以一身而寄天下之上所恃者衆心之所戴也合而從之則為人君離而去之則為匹夫天下常治則能保人君之尊亂則衆散衆散則與匹夫何異哉書曰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書五子之歌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其一曰皇祖有訓云云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先王不敢自恃如此故其國家可保也明皇享國幾五十年一旦失國出奔自長安至咸陽不四十里而已無食天子之貴四海之富其可恃乎
有老父郭從謹進言曰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亦有詣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使得逞其姦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蓋為此也臣猶記宋璟為相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自頃以來在廷之臣以言為諱惟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𮟏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訴之乎帝曰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慰諭而遣之
臣祖禹曰天寳之亂田夫野人皆能知之而其君不得聞豈不哀哉夫壅蔽之禍至白刄流矢交於前六親不能相保而始覺也不亦晚乎
右𤣥宗在位四十六年傳位於肅宗寳應元年崩年七十八
唐鑑卷十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一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肅宗
至德元載七月甲子帝即位於靈武城南樓尊𤣥宗曰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
臣祖禹曰哥舒翰守潼關王思禮請迴兵誅楊國忠翰曰此乃翰反非祿山也翰僨軍降虜〈降户江切〉固無足道然其言可為後法肅宗以皇太子討賦至靈武遂自稱帝此乃太子叛父何以討祿山也唐有天下幾三百年〈唐自高祖武德至昭宣帝天祐凡二百九十年幾平聲〉由漢以來享國最為長久然三綱不立〈語疏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無父子君臣之義見利而動不顧其親是以上無教化下無亷耻古之王者必正身齊家以率天下〈記大學欲齊其家先脩其身〉其身不正未有能正人者也〈語十三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唐之父子不正而欲以正萬事難矣其享國長久亦曰幸哉
帝在靈武文武官不滿三十人披草萊立朝廷制度草創武人驕慢大將管崇嗣在朝堂背闕而坐言笑自若監察御史李勉奏彈之繫於有司帝特原之歎曰吾有李勉朝廷始尊
臣祖禹曰昔趙襄子有晉陽之難羣臣皆懈惟高共不敢失禮及襄子行賞以共為先〈史趙世家知伯怒與韓魏之師攻晉陽歲餘引汾水灌其城城中懸釡而炊易子而食羣臣皆有外心禮益慢惟高共不敢失禮襄子懼乃夜使相張孟同私於韓魏韓魏與合謀以三月丙戌三國反滅智伯共分其地於是襄子行賞高共為上張孟同曰晉陽之難唯共無功襄子曰方晉陽急羣臣皆懈唯共不敢失人臣禮是以先之〉肅宗之在朔方唐室危如綴旒〈鄭氏商頌長發詩箋云綴結也旒旌旗之垂者也綴旒喻其易絶以比唐家之危亦如此〉李勉不以王路夷險易其心〈夷平也易如字〉不以君父在草莽而廢其職〈説文曰草中為莽〉事君若此可謂忠正之士矣
文部侍郎同平章事房琯〈琯烏官切〉喜賓客好談論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輕鄙庸俗人多怨之賀蘭進明與琯有隙言琯專為迂濶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華之黨真王衍之此也帝由是疎之琯上疏請將兵復兩京帝許之加持節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使琯請自選參佐悉以戎務委李揖劉秩二人皆書生不閑軍旅琯謂人曰賊曳落河雖多安能敵我劉秩琯分為三軍以中軍北軍為前鋒十月二軍遇賊將安守忠於咸陽之陳濤斜琯效古法用車戰以牛車二千乗〈乘去聲〉馬步夾之賊順風鼓譟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人畜大亂官軍死傷者四萬餘人存者數千而已琯自以南軍戰又敗帝聞琯敗大怒李泌為之營救帝乃宥之待琯如初琯惟高簡時國家多難〈去聲〉而琯多稱病不朝謁不以職事為意日與劉秩李揖高談釋老或聽門客董庭蘭鼔琴庭蘭以是大招權利明年罷琯為太子太師臣祖禹曰房琯有高志虛名而無實才肅宗既疎之而猶以為將帥以其能成克復之功是不知其臣也琯以讒見疎而猶以討賊為己任是不量其君也〈量如字下同〉君不知其臣臣不量其君而欲成天下之務〈易繫辭惟幾成天下之務〉未之聞也且肅宗任琯而琯任劉秩君臣不知人如此夫安得不敗乎
帝在彭原廨舍隘狹帝與張良娣博打子〈娣音弟〉聲聞於外李泌言諸軍奏報停壅帝乃潜令刻乾樹雞為子不欲有聲良娣以是怨泌
臣祖禹曰明皇播遷於蜀肅宗越在草莽〈解見上段〉宗廟焚毁社稷丘墟此痛心甞膽之時也〈史越世家呉王夫差擊越敗之越王勾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卧即仰膽飲食亦甞膽曰女忘㑹稽之耻邪女音汝甞膽言甞飲其苦〉而於軍旅之中與婦人嬉戲豈非以位為樂乎肅宗之志不及逺矣享國不永此其兆歟
二載四月帝在鳳翔是時府庫無蓄積專以官爵賞功諸將出征皆給空名告身〈空去聲〉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郎郎將聽臨事注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以至異姓王者諸有官者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爵高下大將軍告身一通纔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衣去聲〉至有朝士僮僕衣金紫而身執賤役者名器之濫至是而極焉
臣祖禹曰傳曰不軌不物謂之亂政〈左隱五年臧僖伯諌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軌法也〉官爵者人君所以馭天下不可以虚名而輕用也君以為貴則人貴之君以為賤則人賤之難得而加於君子則貴矣易得而施之小人則賤矣肅宗欲以苟簡成功而濫假名器〈左成二年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輕於糞土此亂政之極也唐室之不競〈強也〉不亦宜乎
九月廣平王俶郭子儀等大軍收西京初帝欲速得京師與回紇約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至是葉䕶〈葉攝音下同〉欲如約俶拜於葉䕶馬前曰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則東京之人皆為賊固守不可復取矣願至東京乃如約葉䕶許之十月收東京回紇及西域諸胡縱兵大掠三日軍士為之鄉導府庫及士民之室皆空回紇意猶未厭俶患之父老請率羅錦萬匹以賂回紇回紇乃止
臣祖禹曰肅宗欲克復唐室茍求天下之賢而與之共天下之功因民之心以討暴逆何患乎賊之不滅而唐之人主好結戎狄以求其援肅宗姑務欲速不為逺謀〈語十三欲速則不達〉至使諸胡縱掠與賊無異其失民也不亦甚乎昔武王伐商亦有微盧彭濮〈書牧誓武王與受戰於牧野王曰嗟我友邦冡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孔安國云八國皆蠻夷戎狄屬文王者國名羌在西蜀髳微在巴蜀盧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漢之南〉春秋之時姜戎常佐晉征討皆以中國之師制之使為掎角之助而已〈春秋僖三十三年夏四月辛巳晉人及姜戎敗秦師于殽杜預云姜氏之戎居晉南鄙戎子駒支之先也晉人角之諸戎掎之不同陳故言及掎居錡切〉至於後世則倚戎狄以成功〈倚靠也〉與之共事未有不為患者也
十二月上皇至咸陽帝備法駕迎於望賢宫上皇在宫南樓帝釋黃袍着紫袍望樓下馬趨進拜舞於樓下上皇降樓〈降如字下也〉撫帝而泣帝捧上皇足嗚咽不自勝上皇索黃袍自為帝着之帝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數人心皆歸於汝使朕得保餘齒汝之孝也帝不得已受之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帝固請自扶上皇登殿尚食進食帝品嘗而薦之將發行宫帝請為上皇習馬而進之上皇上馬帝親執鞚行數步上皇止之帝乘馬前引不敢當馳道上皇謂左右曰吾為天子五十年未為貴今為天子父乃貴耳
臣祖禹曰肅宗以皇太子討賊遂自立於靈武不由君父之命而有天下是以不孝令也及其迎上皇於望賢宫百姓皆注耳目則辭帝服避馳道屑屑焉為末禮以耀於衆豈其誠乎况其終也用婦言而保奸謀遷其父於西宫卒以憤鬱而殞事親若此罪莫大焉〈唐張庶人傳乾元初立為后稍豫政事與李輔國相倚多以私謁撓權與輔國謀徙上皇西内端午日帝召山人李唐帝方擁幼女顧唐曰我念之無怪也唐曰太上皇今日亦當念陛下帝然涕下而制於后卒不敢謁西宫事亦見下上元二年又李輔國傳輔國妄言於帝曰太上皇居近市交通外人願徙入禁中帝不寤上皇謂力士曰吾兒用輔國謀恐不得終孝矣㑹帝屬疾輔國即詐言皇帝請上皇案行宫中馳奏曰陛下以興慶宫湫隘奉迎乗輿還宫中太上還西内自是怏怏不豫至棄天下〉且臨危則取大利居安則取小節以是為孝亦已悖矣孟子曰不能三年之䘮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决〈孟子盡心不能三年之䘮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决此之謂不知務緦麻三月服放飯流歠皆飲食大嚼齒决齒中餘肉謂既不能念三年之䘮而察察於緦麻三月小功五月既放飯流歠為大嚼而計較於齒中餘肉皆致其小忘其大者喻肅宗不念上皇而愛其公主〉其肅宗之謂乎
乾元元年六月史思明既降〈户江切下同〉李光弼以思明終當叛亂而烏承恩為思明所親信隂使圖之又勸帝以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鐵劵令共圖思明帝從之㑹承恩入京師帝使内侍李思敬與之俱至范陽宣慰承恩謀泄思明責之承恩謝曰此皆李光弼之謀也思明乃集將佐吏民向西大哭曰臣以十三州十萬衆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遂殺承恩連坐死者二百餘人囚思敬表上其狀帝遣中使慰諭思明曰此非朝廷與李光弼之意皆承恩所為殺之甚善臣祖禹曰王者所以威服海内惟其有信與義而已匹夫一為不信猶不可自立於鄉黨况人主而為不信天下其誰從之肅宗既納史思明之降加以爵命於時未有逆亂之節也李光弼為國元帥職在禦侮知其有不臣之志終為背叛言於君而備之可也待其發而誅之可也乃使傳語之臣隂與其黨為盜賊之計不亦辱王命乎若事之捷〈勝也〉則反側之人〈反側不正貌〉誰不懷懼事之不捷適足以長亂〈長丁丈切〉非所以弭亂也〈弭止也〉既失信於己降之虜又歸罪于死事之臣欲以服天下奸雄之心〈奸與姦同〉豈不難哉
九月命郭子儀等九節度討安慶緒帝以子儀光弼皆元勲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觀軍容之名自此始明年三月九節度之師六十萬潰於相州
臣祖禹曰夙沙衛殿齊師殖綽郭最曰子殿國師齊之辱也〈左襄十八年叔向告晉侯曰城上有烏齊師其遁十一月丁夘朔入平隂遂從齊師夙沙衛連大車以塞隧而殿殖綽郭最曰子殿國師齊之辱也杜預云奄人殿師故以為辱殿丁練切軍後曰殿〉夫以諸侯之師使閹人殿之猶以為辱况天子之師而使宦者為之主帥乎是辱天下之衆也且慶緒窮虜郭李不世出之將也使朝恩節制之猶不免於敗則庸人可知矣肅宗初復兩京舉六十萬之衆而棄之其不亡亦幸哉
上元元年十一月淮西節度使王仲昇惡宋州刺史劉展使監軍邢延恩入奏展倔彊不受命名應謡䜟請除之延恩因說帝曰展與李銑一體之人今銑誅展不自安不去之恐為亂然展方握強兵請除展江淮都統代李峘俟其釋兵赴鎮中道執之此一夫力耳帝從之以展為江淮都統三道節度使密敕李峘鄧景山圖之延恩授展制書展疑之延恩乃馳詣廣陵與峘謀解印節以授展展舉宋州兵七千趨廣陵延恩知展已得其情還奔廣陵與李峘鄧景山發兵拒之移檄州縣言展反展亦移檄言峘反使其將擊景山景山衆潰延恩奔壽州展引兵入廣陵峘悉銳兵守京口聞展將至軍自潰峘奔宣城展陷潤州昇州十二月陷蘇州常州湖州泗州宣州濠楚舒和滁廬等州初帝命平盧兵馬使田神功將所部精兵三千屯任城鄧景山既敗與邢延恩奏乞敕神功救淮南未報景山遣人趣之且許以淮南金帛子女為賂神功討展展敗神功入廣陵及楚州大掠殺商胡以千數城中穿掘畧徧明年擊展斬之平盧軍大掠十餘日安史之亂兵不及江淮至是其民始罹荼毒矣
臣祖禹曰邢延恩一言而朝廷信失藩臣背叛江淮數千里罹塗炭之患〈書仲虺之誥民墜塗炭孔安國云民之危險若陷泥墜火無救之者〉甚矣小人之交亂四國也肅宗不明有以來讒慝之口豈特一延恩之罪哉
二年五月初李輔國與張后同謀遷上皇於西内是日端午山人李唐見帝帝方抱幼女謂唐曰朕念之卿勿怪也唐曰太上皇思見陛下計亦如陛下之念公主也帝然泣下然畏張后尚不敢詣西内
臣祖禹曰陽失其所以為陽則制於隂剛失其所以為剛則困於柔〈君與夫為陽為剛臣與婦為隂為柔肅宗見制於輔國張后故為陽制於隂剛困於柔〉肅宗不君故制於小人女子不能讎疾而反畏之欲見其父而且不敢其况能保四海乎
九月制去尊號但稱皇帝去年號但稱元年以建子月為歲首月皆以所建為數〈音疏〉因赦天下
臣祖禹曰肅宗信禳祈之小數以為更制改號〈更亦改平聲〉可以致福而弭禍〈弭除也〉夫畏鬼神聽巫覡者匹婦之愚也〈男巫曰巫女巫曰覡覡胡狄切〉以天下之君為之不亦異哉
寳應元年建巳月楚州刺史崔侁表稱有尼真如恍惚登天見上帝賜以寳玉十三枚云中國有災以此鎮之羣臣表賀甲寅上皇崩帝疾轉劇乃命太子監國甲子制改元復以建寅月為正月月數皆如舊赦天下丁夘帝崩
臣祖禹曰昔堯命重黎絶地天通〈書吕刑乃命重黎絶地天通罔有降格〉蓋惡神人雜糅巫覡矯妄而誣天罔民也後世主昏於上民迷於下黷亂天下無所不有肅宗父子不相信妖由人興故奸偽得以惑之獲寳不一月而二帝崩吉凶之驗亦可睹矣
帝疾篤張皇后與太子謀誅李輔國太子不可后乃召越王係諭之授甲於長生殿程元振知其謀密告輔國以兵送太子於飛龍廐輔國元振夜勒兵三殿收捕越王係及宦官等百餘人遷后於别殿帝在長生殿使者逼后下殿〈使去聲〉并左右數十人幽於後宫宦官宫人皆驚駭逃散帝尋崩輔國等殺后并係及兖王僴
臣祖禹曰李輔國本飛龍馬家皂𨽻之流〈唐本傳輔國以閹奴為閑廐小兒〉肅宗尊寵而任之委之以政授之以兵明皇以憂崩已以駭殁張后二王以戮死上不保其父中不保其身下不保其妻子此近小人之禍也可不戒哉可不戒哉
初帝召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赴京師〈瑱音鎮〉瑱諷將吏上表留之行及鄧州復令還鎮荆南吕諲〈諲音因〉淮西王仲昇及中使往來者言瑱曲收衆心恐久難制帝乃割商金均房别置觀察使令瑱止領六州行軍司馬裴茙謀奪瑱位〈茙音戎〉密表瑱倔彊難制〈倔渠勿切〉請以兵襲取之帝以為然乃以瑱為淮西河南十六州節度外云寵任實欲圖之密敕以茙代瑱為襄鄧等州防禦使瑱聞徙鎮大懼又諷將吏留已代宗欲姑息無事復以瑱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裴茙既得密敕即率麾下二千趣襄陽〈趣與趨同〉瑱以兵逆之〈逆迎也〉問所以來對曰尚書不受朝命故來若受代謹當釋兵瑱曰吾已䝉恩復留鎮此因取敕及告身示之茙驚惑瑱與薛南陽縱兵夾擊大破之追擒茙於申口送京師賜死
臣祖禹曰肅宗信讒黜陟不明以藩鎮為餌欲誘反側之臣故劉展叛於前來瑱亂於後皆朝廷易置〈易如字〉不以其道故也且瑱未失臣節而行裴茙簒奪之謀使茙克瑱而代其位不若瑱跋扈之為愈也〈跋扈強梁之稱扈音户〉夫藩臣倔彊阻兵得一賢相足以制之肅宗謀及宦者得無亂乎
右肅宗在位七年崩年五十三
唐鑑卷十一
<史部,史評類,唐鑑>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二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代宗
廣德元年閏正月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為相衛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為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僊仍故地為幽州盧龍節度使時河北諸州皆已降嵩等迎僕固懷恩拜於馬首乞行間自效懷恩亦恐賊平寵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寳臣分帥河北自為黨援朝廷亦厭苦兵革茍冀無事因而授之
臣祖禹曰僕固懷恩既平河北而除惡不絶其本復留賊黨以邀後功亦由任蕃夷為制將故也唐失河北實自此始使郭李為將其肯遺國患乎〈遺去聲〉
六月禮部侍郎楊綰上疏論進士明經之弊請令縣令察孝亷取行著鄉閭學知經術者薦之於州刺史考試升之於省任各占一經朝廷擇儒學之士問經義二十條對策三道上第即注官中第得出身下第罷歸左丞賈至議以為自東晉以來人多僑寓士居鄉土百無一二請兼廣學校保桑梓者鄉里舉焉在流寓者庠序推焉勅禮部具條目以聞七月綰上貢舉條目秀才問經義二十條對策五道國子監舉人令博士薦於祭酒試通者升之於省如鄉貢法明法委刑部考試或以為明經進士行之已久不可遽改事雖不行識者是之臣祖禹曰自三代以後取士之法不本於鄉里學校〈三代以前以鄉舉里選取士記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於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至唐而其弊極矣惟楊綰貢舉之議最為近古可行而卒為庸人沮止况先王所以致治之具欲舉而措之天下不亦難乎
二年二月僕固懷恩叛其子瑒為其衆所殺傳首詣闕羣臣入賀帝𢡖然不悅曰朕信不及人致勲臣顛越深用為愧又何賀焉命輦懷恩母至長安給待優厚月餘以壽終以禮葬之功臣皆感歎帝之幸陜也李光弼竟遷延不至帝恐遂成嫌隙其母在河中數遣中使存問之吐蕃退除光弼東都留守以察其去就光弼辭以就江淮糧運引兵歸徐州帝迎其母至長安厚加供給使其弟光進掌禁兵遇之加厚
臣祖禹曰傳曰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左莊十一年臧文仲曰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代宗之責己也厚其待人也恕〈韓原毁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恕〉而誠不能感物何哉賞罰無章而善善惡惡不明上下之情不通讒巧得行於其間故也是以有功者不自保無罪者恐見誅以恩加人而人不親以信示人而人益疑紀綱壞亂恩威不立為唐世姑息之主〈記檀弓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鄭氏云息猶安也言茍容取安也〉由不得其道也
大厯五年十一月元載以李泌有寵於帝忌之與其黨攻之不已㑹江西觀察使魏少㳺求參佐帝謂泌曰元載不容卿朕今匿卿於魏少游所俟朕决意除載當有信報卿可束裝來也乃以泌為江西判官且屬少游使善待之
臣祖禹曰代宗以萬乘之主不能庇一臣而匿之於逺藩既相元載知其不可則退之而已矣乃欲稔其惡而誅之〈稔熟也〉且載方見任而與泌密除載然則人臣誰敢自保皆非人君之道此天下所以多亂也
六年八月帝厭元載所為思得士大夫之不阿附者為腹心漸收載權内出制書以浙西觀察使李栖筠為御史大夫宰相不知載由是稍絀〈音屈〉
臣祖禹曰代宗知元載之惡欲罷其相位一言而已可也誰敢不從且載所以方命專政者挾君以為重也君去之則失其所恃何惡之能為乃立黨自助以傾其相視之如敵國〈敵匹也相匹敵之國如春秋時秦晉之類〉主勢不已卑乎〈代宗〉
九年三月以皇女永樂公主許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之子華帝意欲固結其心而承嗣益驕慢
臣祖禹曰齊景公涕出而女於呉以為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孟離婁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於呉女去聲〉齊與呉皆列國也後世且猶羞之代宗德不足以柔服刑不足以御姦以天子之尊而以女許嫁叛臣之子茍欲姑息而反以納侮君道卑替亦已甚矣此公卿大臣之耻也
十年十月諸鎮討田承嗣帝嘉李寳臣之功遣中使馬承倩齎詔勞之將還寳臣自詣其館遺之百縑承倩詬罵擲出道中寳臣慙其左右兵馬使王武俊說寳臣曰令公在軍中新立功豎子尚爾况寇平之後以一幅詔書召歸闕下一匹夫耳不如釋承嗣以為己資寳臣遂有玩寇之志
臣祖禹曰齊寺人貂漏師于多魚〈左僖公二年齊寺人貂始漏師于多魚杜預云寺人内閹官豎貂也多魚地名齊桓多嬖寵内則如夫人者六人外則幸豎貂易牙之等終以此亂國傳言貂於此始被貴寵漏泄桓公軍事為齊亂張本〉夙沙衛殺馬以塞道而殖綽郭最見獲〈左襄十八年叔向告晉侯曰城上有烏齊師其遁十一月丁夘朔入平隂遂從齊師夙沙衛連大車以塞隧而殿殖綽郭最曰子殿國師齊之辱也子姑先乎乃代之殿衛殺馬於隘以塞道晉州綽及之射殖綽中肩兩矢夾脰曰止將為三軍獲不止將取其𠂻顧曰為私誓州綽曰有如日乃弛弓而自後縛之其右具丙亦舍兵而縛郭最〉皆以宦寺敗國䘮師〈䘮去聲〉承倩一怒寳臣而諸鎮解體巨猾逋誅終唐之世不能取魏其為害也過於寺人貂夙沙衛逺矣
十二年元載伏誅楊綰為相綰性清簡儉素制下之日朝野相賀郭子儀方宴客聞之减坐中聲樂五分之四京兆尹黎幹騶從甚盛即日省之止存十騎中丞崔寛第舍宏侈亟毁撤之
臣祖禹曰上之化下如風之靡草也〈語十二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靡亦偃〉楊綰以清名儉德為相而天下從之如此况人君能正己以先海内其有不率者乎是以先王必正其心脩其身而天下自治〈記大學心正而后身脩身脩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離婁云〉此之謂也
是秋霖雨河中府池鹽多敗户部侍郎判度支〈度徒諾切〉韓滉恐鹽户減稅奏雨雖多不害鹽仍有瑞鹽生帝疑其不然遣諫議大夫蔣鎮徃視之京兆尹黎幹奏秋霖損稼滉奏幹不實帝令御史案察奏所損凡三萬餘頃渭南令劉澡阿附度支稱縣境田獨不損御史趙計奏與澡同帝曰霖雨溥博豈得渭南獨無更命御史朱敖視之損三千餘頃帝歎息久之曰縣令字人之官不損猶應言損乃不仁如是乎貶澡南浦尉計澧州司户而不問滉蔣鎮還奏瑞鹽實如滉所言仍上表賀請宣付史臣并置神祠錫以嘉名帝從之賜號寳應靈慶池時人醜之
臣祖禹曰代宗責縣令職在字人無恤隠之心〈隠憫也〉而阿黨權勢黜之當矣韓滉掌邦計之臣〈滉判度支故云掌邦計〉敢為靣欺乃置而不問是刑罰止行於卑賤而不行於貴近也蔣鎮以諌官受委覆實而共為姦罔人主卒受其欺廷臣亦無敢言此二臣者豈非以其君雖欲恤民而卒歸於好利受佞可以䝉蔽故敢行詐而無所忌憚也是以雖有仁心而民不被其澤〈孟離婁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政〉天下愈受其弊由賞罰不平聽任不明故也且在縣令與御史則始疑而終察之在户部與諫官則始疑而終信之其為欺一也明於疎逺而於貴近是朝廷無公道也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書洪範五皇極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若代宗者其何責焉
十四年五月德宗即位在亮隂中動遵禮法閏月詔罷省四方貢獻之不急者罷棃園使及樂工三百餘人又詔天下無奏祥瑞及獻珍禽竒獸怪草異木内莊宅使上言諸州有官租萬四千餘斛帝令分給所在充軍儲放諸國所獻馴象於荆山之陽凡四十有二及豹豽〈豽女猾切〉鬭雞獵犬之類悉縱之又出宫女數百人於是中外皆悅淄青軍士至投兵相顧曰明主出矣吾屬猶反乎臣祖禹曰德宗即位之初思致太平知天下厭代宗之政滌其煩穢决其㡳滯四海之内聞風震悚以為不世出之主也〈唐太宗紀賛至治之君不世出〉不數年而致大亂何哉燭理不明而所任非人求欲速之功役其獨智而不本於人情故也〈前晁錯傳策三王計安天下必本於人情〉孟子曰其進銳者其退速其德宗之謂乎
代宗優寵宦官奉使者不禁其求取嘗遣中使賜妃族還問所得頗少代宗不悅以為輕我命妃懼遽以私物償之由是中使公求賂遺無所忌憚宰相常貯錢於閤中每賜一物宣一㫖無徒還者出使所厯州縣移文取貨與賦稅同皆重載而歸德宗素知其弊及即位遣中使卲光超賜李希烈旌節希烈贈之僕馬及縑七百匹黄茗二百斤帝聞之怒杖光超六十而流之於是中使之未歸皆潜棄所得於山谷雖與之莫敢受
臣祖禹曰代宗寵宦者而縱之受賂雖為蠧政其害未大也德宗矯其失而深懲之豈不明哉然其終也舉不信羣臣惟宦者之從至委以禁兵持天下之柄而授之〈唐劉貞亮傳德宗貞元末宦人領兵附順者益衆宦者傳序德宗懲艾泚賊以左右神䇿天威等軍委宦者主之置中䕶軍尉中䕶軍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其後人主廢置於其手〈如王守澄弑憲宗於中和殿立穆宗楊復恭立昭宗自稱立天子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奈負心門生何之類〉則其為害又甚於代宗何其明於知父之失而闇於知己之非乎昔者明王欲改其先君之過者殆不然故夫德宗即位之初凡深矯代宗之政者愚人以為喜而哲人以為憂蓋出於一時之銳而無忠信誠慤之心以守之〈記檀弓茍無忠信誠慤之心雖固結之民其不解乎〉未有不甚之者也
右代宗在位十八年崩年五十三
德宗一
建中元年正月始用楊炎議約百姓丁産定等級作兩稅法比來新舊徵科色目一切罷之二稅外輒率一錢者以枉法論
臣祖禹曰立法者其始未嘗不亷而終於貪出令者其始未嘗不戒而終於廢法令者人君為之而與天下共守之者也〈唐李乾祐法令者與天下共之〉茍朝廷自不守其法則天下其誰守之德宗之政名亷而實貪故其令始戒而終廢其初禁暴非不嚴也而刻剝之令紛然繼出天下不勝其弊〈勝平聲〉蓋法雖備具而意常誅求人君用意出於法外天下之吏奉朝廷之意而不奉其法逆意有罪奉法無功是以法雖存而常為無用之文也〈德宗〉
帝初即位疎斥宦官親任朝士而張涉以儒學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繼以賍敗宦官武將得以藉口曰南牙文臣賍動至巨萬而謂我曹濁亂天下豈非欺罔邪於是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
臣祖禹曰德宗之不明豈足與有為哉二臣以賍敗而疑天下之士皆貪何其信小人之深而待君子之淺也舜不以朝有四凶而不舉元凱〈左文十八年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齊聖廣淵明允篤誠天下之人謂之八凱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忠肅共懿宣慈恵和謂之八元舜舉八凱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舉八元敷五教於四方四凶謂共工驩兜三苗鯀〉周不以家有管蔡而不封懿親〈管叔蔡叔周武王弟〉夫以失於一人而不〈入聲〉取於衆是以噎而廢食也已則不明不能求賢卒委宦者以為腹心乃疑朝士皆不可倚仗不自知其蔽也
二年二月以御史大夫盧𣏌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𣏌隂狡欲起勢立威小不附己者必欲寘之死地引太常博士裴延齡為集賢直學士親任之
臣祖禹曰君子與小人莫不引其類而聚於朝〈前劉向傳封事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於朝〉人君得一賢者而相之為相者舉其類而進之後之進者亦舉其類繼之者莫非賢也其國未嘗無人焉則是得一賢而百姓被其德澤者數十年而未已也其任小人也豈特一時之患哉亦舉其類而進之後之進者亦舉其類繼之者莫非小人也是以任一不肖而天下被其災害者亦數十年而未已焉德宗既相盧𣏌而𣏌復引延齡以為助則其國政可知矣盧杞相於建中之初而延齡用於正元之後是始終之以小人也故德宗之時賢人君子常阨窮而道不得行由小人彚進而不已也〈彚類也〉人君置相可不慎哉
三年四月帝遣中使發河朔三鎮兵討田悅王武俊不受詔執使者送朱滔滔言於衆曰將士有功者吾奏求官勲皆不遂今欲與諸君共趨魏州擊破馬燧以取温飽何如皆不應三問乃曰幽州之人自安史之反從而南者無一人得還今其遺人痛入骨髓况太尉司徒皆受國寵榮將士亦各䝉官勲誠且願保目前不敢更有僥覬滔黙然而罷乃誅大將數十人厚撫循其士卒帝聞之以力未能制滔賜滔爵通義郡王冀以安之滔反謀益甚分兵營於趙州劉怦以書諌止之滔不從遣人誘張孝忠孝忠拒之滔將兵發深州至束鹿將行士卒忽大亂諠譟曰天子令司徒歸幽州奈何違勅南救田悅滔大懼走匿蔡雄等矯傳滔令諭士卒曰今兹南行乃為汝曹非自為也衆乃共殺勅使又呼曰雖知司徒此行為士卒終不如且奉詔歸鎮雄復諭之衆然後定滔即引軍還深州密令訪察唱亂者得二百餘人悉斬之乃復引兵而南衆莫敢前郤
臣祖禹曰民皆有常性〈書湯誥惟皇上帝降𠂻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飢食渇飲以養其父母妻子而終天年此人情之所欲也豈樂為叛而沈其族哉然自古治少而亂多由上夫其道而民不知所從〈語十九上失其道民散久矣〉故姦雄得以詭其衆而用之也天寳以後幽薊為反逆之區中國視之無異戎狄朱滔刼其民如此不得已而後從之亦足見其本非好亂也君人者可以省己而脩政矣詩序曰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六月詩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先王不以罪四夷而咎中國反求諸已自脩而已矣〈孟公孫丑反求諸已而已矣〉人君茍行仁政使民親其長愛其上〈孟梁惠下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驅之為亂莫肯從也姦雄豈得而詐之哉
時兩河用兵月費百餘萬緍府庫不支數月太常博士韋都賓陳京建議以為貨利所聚皆在富商請括富商錢出萬緍者借其餘以供軍計天下不過借一二千商則數年之用足矣帝從之詔借商人錢令判度支條上判度支杜佑大索長安中商賈所有貨意其不實輒加搒捶人不勝苦有縊死者長安囂然如被寇盜計所得纔八十餘萬緍又括僦櫃錢凡蓄積錢帛粟麥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櫃窖百姓為之罷市相帥遮宰相馬自訴以千萬數盧𣏌始慰諭之勢不可遏乃疾驅自他道歸計悉借商所得二百萬緍人已竭矣
臣祖禹曰人君用天下之力取天下之財征伐不庭以一海内所以保民也而兵革既起未嘗不虐其民暴斂之害甚於寇盜寇盜害民之命而暴斂失民之心害民命者君得而治之君失民心則不可得而復收也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記檀弓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哭也一似重憂者而曰然昔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識音志〉借商之事可見矣議者必曰不有小害不得大利不有小殘不成大功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是以人主甘心焉而卒致大亂此不可以不戒
帝初即位崔祐甫為相務崇寛大故當時以為有貞觀之風想望太平及盧𣏌為相知帝性多忌因以疑似離間羣臣勸帝以嚴刻御吏中外失望
臣祖禹曰德宗性本猜克〈克當作刻唐本傳德宗猜忌刻薄以彊明自任〉故小人易入用崔祐甫則治用盧𣏌則亂祐甫輔之以寛大固益其德矣𣏌輔之以嚴刻則合其性焉由其本猜克故也當其即政之始勵精求治〈舊本紀史臣曰帝初摠萬機勵精治道〉猶能任賢一為小人所指導而終身不復使祐甫用於貞元之後亦豈得行其志哉
淮南節度使陳少遊奏本道税錢每千請増二百五月詔他道皆如淮南又鹽每斗價皆増百錢十一月加少遊同平章事
臣祖禹曰少遊重斂加賦以媚上求寵此民賊也德宗推其法於天下而以宰相賞之是以百吏承風競為刻剝民不勝困以至大亂夫以天官賞民賊〈孟告子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安得無顛覆之禍乎
唐鑑卷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三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德宗二
建中四年正月關播薦李元平有將相之器帝擢元平為汝州别駕李希烈襲陷汝州捕之偽署御史中丞播聞之詫曰元平事濟矣謂必覆賊而建功也左右笑之無何賊偽署為宰相有告其貳者元平斷一指自誓帝患希烈問計於盧𣏌𣏌惡顔真卿對曰真卿為四方所信使宣慰希烈可不勞師旅而服帝以為然命真卿宣慰希烈為希烈所留真卿叱責之竟為希烈所殺臣祖禹曰關播薦李元平盧𣏌陷顔真卿宰相之所好惡如此其事暴於天下〈暴露也〉非難見也而德宗不知惟其不好直而好佞〈好呼報切〉所以蔽也相非其人欲不亂其可得乎
五月初行稅間架除陌錢法時河東澤潞河陽朔方四軍屯魏縣神策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荆南江西沔鄂湖南黔中劍南嶺南諸軍環淮寧之境〈沔彌兖切〉舊制諸道軍出境則仰給度支〈度徒各切〉帝優恤將士每出境加給酒肉本道糧仍給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給故將士利之各出境纔踰境而止月費錢百三十餘萬緍常賦不能供判度支趙賛乃奏行二法所謂稅間架者每屋兩架者為間上屋稅錢二千中稅千下稅五百吏執筆握筭入人室廬計其數或有宅屋多而無它資者出錢動數百緍敢匿一間杖六十賞告者錢五十緍官所謂除陌錢者公私給與及賣買每緍官留五十錢給它物及相貿易者約錢為率敢隱錢百杖六十罰錢二千賞告者錢十緍其賞錢皆出坐事之家於是愁怨之聲聞於逺近臣祖禹曰易剝之六四曰剝牀以膚凶〈易曰剝牀以膚凶象曰剝牀以膚何可長也〉夫牀者膚之所依也剝牀不已必害於膚剝民不已必害於君故象曰切近災也〈見上註〉德宗有平一海内之志而求欲速之功〈語十三欲速則不達〉不務養民而先用武軍食不足則暴征横斂以繼之民愁兵怨激而成亂自古不固邦本而攻戰不息者〈書五子之歇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必有意外之患此後王之深戒也
八月翰林學士陸贄以兵窮民困恐别生内變乃上奏其略曰將不能使兵國不能馭將非止費財翫宼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災又曰無紓目前之虞〈紓音舒〉或興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財者人之心其心傷則其本傷其本傷則枝榦顛瘁矣又曰人揺不寧事變難測是以兵貴拙速不尚巧遲若不靖於本而務救於末則救之所為乃禍之所起也又論關中形勢畧曰今關輔之間興發已甚宫苑之内備衛不全萬一將帥之中又如朱滔希烈或負固邊壘誘致豺狼或竊發郊畿驚犯城闕未審陛下復何以備之贄請追還神策六軍明敕涇隴邠寧但令嚴備封守仍令更不徵發使知各保安居又降德音罷京城及畿縣間架等雜稅則冀已輸者弭怨見處者獲寧人心不揺邦本自固帝不能用
臣祖禹曰賢者之知國如良醫之知疾察其形以為病色視其脉理而識死生之變不待其顛仆而後以為病也〈仆音赴〉陸贄論用兵之致亂如蓍龜之先見何其智哉夫豈如瞽史之知天道乎亦觀其事而知之也非獨如贄之賢者能知之意天下之凡民亦必有知之者惟人君不覺也天下之患在於人莫敢言而君不得知言之而不聽則末如之何也必亂而已矣
李希烈圍襄城危急帝發涇原等諸道兵救之十月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將兵五千至京師軍士冒雨寒甚多攜子弟而來冀得厚賜遺其家既至一無所賜發至滻水詔京兆尹王翃犒師唯糲食菜餤衆怒蹴而覆之遂作亂還趨京城百姓狼狽駭走賊大呼告之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稅汝間架陌錢矣
臣祖禹曰昔秦逐匈奴戍五嶺而陳勝起大澤〈前張耳陳餘傳耳餘為左右校尉至諸縣說其豪傑曰秦為亂政北為長城之役南有五嶺之戍云云使天下父子不相聊今陳王奮臂為天下倡始莫不嚮應〉隋伐突厥高麗而楊𤣥惑亂黎陽自古攻戰不已傾國以外向者必召内患民疲而本揺故也襄城之危德宗以為至憂故竭天下之力以救之而不知大盜之覆都邑譬之欲除疥而疾潰於腹心欲救四支而禍發於頭目兵革既起天下之變其可勝慮乎
初神策軍使白志貞掌召募禁兵東征死亡者志貞皆隠不以聞但受市井富兒賂而補之名在軍籍受賜而身居市𢋨為販鬻司農卿段秀實上言禁兵不精其數全少猝有患難将何以待之不聽至是帝召禁兵以禦賊竟無一人至者帝乃出幸奉天
臣祖禹曰周公作立政以戒成王自左右常伯至於綴衣虎賁皆選忠良而勿以憸人〈書立政周公作立政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用咸戒于王曰王左右常伯常任準人綴衣虎賁云云繼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勱相我國家〉是時齊侯吕伋掌天下之兵故康王之立太保命仲桓南宫毛取二干戈虎賁百人以逆周家以為天子心膂爪牙者太公之子也〈書顧命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齊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貴百人逆子釗于南門之外〉其發之也以宰相之命二諸侯往焉慎重如此王室其可亂乎晉悼公使弁紏御戎荀賓為右使訓諸御知義羣騶知禮故可用也〈左氏傳〉至漢之時宿衛者猶以忠力之臣與公卿之子蓋古之遺法也夫以天子之尊必使諸侯與天下之賢者共扞衛之訓其徒旅使知禮義不如是不足以為固也後世茍簡人君多疑寧與小人而不與君子德宗之世所任尤非其人至於變起京邑而無一卒之衛其後懲前之失委之宦者而其禍愈深夫聚天下不義之人使執利器而環天子之居不以付之忠賢臣是以知後世人主之不尊國家之無法也
翰林學士姜公輔叩馬言曰朱泚嘗為涇帥坐弟滔之故廢處京師臣嘗謂陛下既不能推心待之則不如殺之母貽後患今亂兵若奉以為主則難制矣請召使從行帝倉卒不暇用其言曰無及矣既而姚令言與亂兵謀果迎泚而立之帝初至奉天詔徵諸道兵入援有上言朱泚為亂兵所立且來攻城宜早脩守備盧𣏌切齒言曰朱泚忠貞羣臣莫及奈何言其從亂傷大臣心臣請以百口保其不反帝亦以為然又聞羣臣勸泚奉迎乃詔諸道援兵至者皆營於三十里外姜公輔諫曰今宿衛軍寡防慮不可不深若泚竭忠奉迎何憚於兵多如其不然有備無患帝乃悉召援兵入城盧𣏌及白志貞言於帝曰臣觀朱泚心迹必不至為逆願擇大臣入京城宣慰以察之帝以問從臣皆畏憚無敢行金吾將軍呉溆獨請行既至為泚所殺鳳翔後營將李楚琳嘗事朱泚夜與其黨作亂殺節度使張鎰始帝以奉天迫隘欲幸鳳翔户部尚書蕭復遽請見曰陛下大誤鳳翔將卒皆朱泚故部曲其中必有與之同惡者臣尚憂張鎰不能久豈得以鑾輿蹈不測之淵乎帝曰吾行計已决試為卿留一日明日聞鳳翔亂乃止是月以復為吏部尚書公輔為諌議大夫並同平章事朱泚自將逼奉天十一月靈武留後杜希全等四軍入援將至上召將相議道所從出關播渾瑊曰漠谷道險狹恐為賊所邀不若自乾陵北過附栢城而行營於城東北雞子堆與城中掎角相應〈掎居綺切偏引也〉且分賊勢盧𣏌曰漠谷路近若為賊所邀則城中應接可也倘出乾陵恐驚陵寢渾瑊曰自泚圍城斬乾陵松栢以夜繼晝其驚多矣今城中危急諸道救兵未至惟希全等來所繫非輕若得營據要地則泚可破也杞曰陛下行師豈比逆賊若令希全等過自驚陵寢也帝乃命希全等自漠谷進希全等果為賊所邀死傷甚衆城中出兵應接為賊所敗是夕四軍潰退保邠州泚攻益急
臣祖禹曰人君如欲知其臣聽其言而以事驗之則忠邪賢不肖可得而見矣姜公輔策朱泚必反蕭復言鳳翔必亂見幾知變何其明也盧杞以百口保泚請遣大臣宣慰而呉溆没於賊又誤援軍奉天益危宰相謀國乖刺如此則其人可知矣奉天之守實公輔與復是賴德宗雖以為相不旋踵而疎斥之〈踵足後也〉𣏌幾亡社稷〈幾平聲〉至死猶以為賢自古臨禍難而不悟〈難去聲〉鮮有如德宗者也〈鮮上聲〉
朱泚僭號大秦皇帝置百官以樊系為禮部侍郎系為泚譔册文既成仰藥而死
臣祖禹曰司馬遷有言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使樊系能拒朱泚不作册文而死豈不為忠臣乎而文成乃死是亦為逆而已矣惜哉其為忠與逆在於作與不作而已系之不敢拒泚不過畏死而怯耳而卒不免於死其愚豈不甚哉能死而不能拒泚此特臧獲婢妾之引决者耳〈引决自經也〉非能勇也士有不幸而身處危亂者其亦視此以為戒哉
朱泚攻圍奉天經月城中資糧俱盡帝嘗遣健步出城覘賊〈覘癡亷切視也〉其人懇以苦寒為辭跪奏乞一襦袴〈上音儒下音跨〉帝為之尋求不獲竟憫黙而遣之時供御纔有糲米二斛〈糲米不精也音厲又郎葛切脫粟也〉每俟賊休息夜縋人於城外采蕪菁根而進之帝召卿相將吏謂曰朕以不德自陷危亡固其宜也公輩無罪宜早降以救室家羣臣皆頓首流涕期盡死力故將士雖困急而銳氣不衰
臣祖禹曰德宗以飢羸之卒守一縣之地而當朱泚十萬之師備禦俱竭危不容喘所恃者人心未去也卒能克復宗社不失舊物〈先是夏少康不失舊物於此引以為言〉而况以天下之大億兆之衆守之以道德用之以仁義其誰能敵之故人君茍得民心則不在地之廣狹兵之衆寡王天下猶反掌也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孟公孫丑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豈不信哉
朱泚既據府庫之富不愛金帛以悦將士公卿家屬在城者皆給月俸神策六軍從車駕及哥舒曜李晟者泚皆給其家糧加以繕完器械日費甚廣及長安平府庫尚有餘蓄見者皆追怨有司之暴斂焉
臣祖禹曰德宗欲剗滅藩鎮故聚天下之財因師出以為名而多殖貨利〈書仲虺之誥惟王不殖貨利安國云殖生也貨資貨利資財〉以為人主可欺天下而莫之知也夫匹夫猶不可以家之有無欺其鄰里况人主内有餘富而可以不足欺天下乎得財而失民將誰與守矣其失國宜哉而向之所積反為盜資貨悖而出猶不能竭先王不以利為利而以義為利蓋以此也
唐鑑卷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四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德宗三
帝問陸贄以當今切務贄以曏日致亂〈曏音向〉由上下之情不通勸帝接下從諫乃上疏其畧曰若羣情之所甚欲者陛下先行之所甚惡者陛下先去之〈惡烏故切去上聲〉欲惡與天下同而天下不歸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又曰四方既患於中外意乖百辟又患於君臣道隔郡國之志不達於朝廷朝廷之誠不升於軒陛上澤闕於下布下情壅於上聞實事不必知知事不必實疏奏旬日帝無所施行亦不詰問贄又上疏其畧曰人各隠情以言為諱至於變亂將起億兆同憂獨陛下恬然不知方謂太平可致帝乃遣中使諭之曰朕本性甚好推誠亦能納諫將謂君臣一體全不隄防緣推誠信不疑多被姦人賣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無他其失反在推誠又諌官論事罕能慎密例自矜衒歸過於朕以自取名朕從即位以來見奏對論事者甚多大扺皆是雷同道聽塗説試加質問遽即辭窮若有竒才異能在朕豈惜拔擢朕見從前以來事祗如此所以近來不多取次對人亦非倦於接納贄上疏其畧曰天不以地有惡木而廢發生天子不以時有小人而廢聽納又曰唯信與誠有補無失一不誠則心莫之保一不信則言莫之行又曰馭之以智則人詐示之以疑則人偷上行之則下從之上施之則下報之又曰誠信之道不可斯須而去身願陛下慎守而行之有加恐非所以為悔者也又曰仲虺賛成湯不稱其無過而稱其改過吉甫誦周宣不美其無闕而美其補闕聖賢之意較然著明唯以改過為能不以無過為貴智者改過而遷善愚者耻過而遂非又曰諫官不密自矜信非忠厚其於聖德固亦無虧陛下若納諌不違則傳之適足増美陛下若違諌不納又安能禁之勿傳又曰陛下雖窮其辭而非窮其理雖服其口而未服其心又曰諫者多表我之能好諌者直示我之能賢諫者之狂誣明我之能恕諌者之漏泄彰我之能從有一於斯皆為盛德帝頗采用其言〈為如字〉
臣祖禹曰德宗播遷幾於亡國不能反求諸已〈已見上卷〉而以為失在推誠既過而不改又諫而不從乃疑臣下之揚其惡而掠其美〈左傳掠美以為昏〉因不復以聽納為事甚矣其無人君之德也陸贄之言曲盡其情考其聽從曽無一二臣故剟其大畧〈剟丁活切〉以見德宗之性與其行事以為戒焉
李懷光頓兵不進數上表暴揚盧𣏌等罪惡衆論諠騰亦咎𣏌等帝不得已貶𣏌為新州司馬白志貞為恩州司馬趙賛為播州司馬
臣祖禹曰德宗之性與小人合與君子殊故其去小人也難逺君子也易忠正之士一言忤意則終身擯斥盧𣏌裴延齡之徒至死而念之不衰迫於危亡不得已然後去之君子則於其不可去而逐之矣夫賢之與佞正之與邪聽其所言觀其所行〈語五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亦足以知之矣德宗反而易之豈惡治而欲亂哉蓋其性與小人合也
興元元年正月蕭復嘗言於帝曰宦官自艱難以來多為監軍恃恩縱横此屬但應掌宫掖之事不宜委以兵權國政帝不悦又嘗言陛下踐阼之初聖德光被自用楊炎盧𣏌以致今日陛下誠能變更睿志臣敢不竭力倘使臣依阿茍免臣實不能又嘗與盧杞同奏事𣏌順帝㫖復正色曰盧𣏌言不正帝愕然退謂左右曰蕭復輕朕戊子命復充山南東西荆湖淮南江浙福建嶺南等宣慰安撫使實疎之也既而劉從一及朝士往往奏留復帝謂陸贄曰朕欲遣重臣宣慰謀於宰相及朝士僉謂宜然今乃反覆如此朕為之悵恨累日意復悔行使之論奏邪其不欲行意趣安在贄上奏曰若復有所請求從一何容為隠若從一自有回互則復不當受疑陛下何憚而不為辯明乃直為此悵恨也夫明則罔惑辨則罔寃惑莫甚於逆詐而不與明寃莫痛於見疑而不與辨是使情偽相糅〈糅音揉〉忠邪靡分帝亦竟不復辨也
臣祖禹曰德宗惡正直而保姦邪故親盧𣏌疎蕭復嫌隙既開無事而疑陸贄之言蓋欲救其心術而執疑耻過不欲辨明寧蓄諸心晻昧不决而已此讒賊之所由入也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菑與災同〉其徳宗之謂矣
陸贄在翰林為帝所親信居艱難中雖有宰相大小之事帝必與贄謀之故當時謂之内相帝行止必與之俱梁洋道險嘗與贄相失經夕不至帝驚憂涕泣募得贄者賞千金久之乃至帝喜甚太子以下皆賀然贄數直諌迕帝意盧𣏌雖貶官帝心庇之贄極言𣏌姦邪致亂帝雖貌從心頗不悦故劉從一姜公輔皆自下陳登用贄恩遇雖隆未得為相
臣祖禹曰德宗於危亂之中斯須不可無陸贄及其用裴延齡之譛則棄之如脱屣然〈孟子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也〉於所厚如此宜其無所不薄也〈同上其所厚者薄則無所不薄也〉詩曰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小雅谷風詩云〉其德宗之謂矣
車駕至城固帝長女唐安公主薨四月帝至梁州欲為公主造塔厚葬之姜公輔表諌以為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㑹歸上都此宜儉薄以副軍須之急帝使謂陸贄曰唐安造塔其費甚微非宰相所宜論公輔正欲指朕過失自求名耳相負如此如何處之贄上奏極諌帝意猶怒罷公輔為左庶子
臣祖禹曰人君置相必求天下之賢蓋欲聞其忠言嘉謀〈揚至孝言合稷契之謂忠謨合臯陶之謂嘉〉以交脩其所不逮也〈書說命高宗謂説曰汝交脩予罔予棄〉書曰朝夕納誨以輔台德〈同上命之曰朝夕納誨以輔台德台音貽我也〉而後世宰相與諌争之臣分其所職人君得失相不預焉必責之諫臣此謟諛之人持祿保位之計非賢相之職業也姜公輔一諌德宗以為非所宜論卒廢黜之不明之君豈知所以任相哉
帝問陸贄近有卑官自山北來者率非良士有邢建者論説賊勢語最張皇察其事情頗似窺覘今已於一所安置如此之類更有數人若不追尋恐成姦計卿試思之如何為便贄上奏以為今盜據宫闕有冒險逺來赴行在者當量加恩賞豈得復猜慮拘囚其畧曰以一人之聽覽而欲窮宇宙之變態以一人之防慮而欲勝億兆之姦欺役智彌精失道彌逺又曰虛懷待人人亦思附任數御物物終不親情思附則感而悦之雖寇讎化為心膂矣意不親則懼而阻之雖骨肉結為仇慝矣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輕待人臣之心思周萬機有獨御區㝢之意〈㝢宇同〉謀吞衆畧有過慎之防明照羣情有先事之察嚴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規威制四方有以力勝殘之志由是才能者怨於不任忠藎者憂於見疑著勲業者懼於不容懷反側者迫於見討馴致離叛搆成禍災
臣祖禹曰德宗好察而不明是以致亂而不自知其非陸贄欲正其心術故必原其禍之所起而極論之使之懲既往之失防未來之悔也詩曰猶之未逺是用大諫〈板詩云云毛氏曰猶圖也鄭氏云云王之謀不能圖逺用是故我大諌也〉陸贄有焉
五月帝使謂陸贄曰渾瑊李晟諸軍當議規畫令其進取朕欲遣使宣慰卿宜審細條疏以聞贄以為賢君選將委任責成故能有功况今秦梁千里兵勢無常遥為規畫未必合宜彼違命則失君威從命則害軍事進退羈礙難以成功不若假以便宜之權待以殊常之賞則將帥感悅贄上奏其畧曰鋒鏑交於原野而决策於九重之中機㑹變於斯須而定計於千里之外用捨相礙否臧皆凶〈否部鄙切〉上有掣肘之譏下無死綏之志又曰傳聞與指實不同懸算與臨事有異又曰君上之權特異臣下唯不自用乃能用人
臣祖禹曰易師之六五曰長子帥師弟子輿尸貞凶〈易師卦下同〉六五為師之主制師之命者也長子人之師也故行師則吉弟子聽之於人者也故雖正而凶然則師之道在擇人而委任之不可以牽制也而人君常欲權在於己或不欲功歸於人將在外而以君命制之兵從中御未有能成功者也
六月李晟收復京師露布至行在帝命陸贄草詔賜渾瑊使訪求奉天所失裏頭内人贄上奏以為今巨盜始平疲瘵之民瘡痍之卒尚未拊循而首訪婦人非所以副惟新之望也謀始盡善克終已稀始而不謀終則何有所賜瑊詔未敢承㫖帝遂不降詔竟遣中使求之臣祖禹曰德宗不能虚己以納諫雖勉從陸贄之言不降詔而遣使是閉其門而由户出也人君茍不能彊於為善諌之為益也少哉
初魚朝恩既誅代宗不復使宦者典兵帝即位悉以禁兵委白志貞志貞得罪帝復以宦官竇文場代之從幸山南兩軍漸集帝還長安頗忌宿將握兵多者稍稍罷之十月以文場監神策軍左廂兵馬使王希遷監右廂兵馬使始令宦官分典禁旅
臣祖禹曰德宗為唐室造禍之主此宗社覆亡之本也臣是以著之
蕭復奉使自江淮還與李勉盧翰劉從一俱見帝勉等退復獨留言於帝曰陳少遊任兼將相首敗臣節韋臯幕府下僚獨建忠義請以臯代少遊鎮淮南使善惡著明帝然之尋遣中使馬欽緒揖劉從一附耳語而去諸相還閤從一詣復曰欽緒宣㫖令從一與公議朝來所言事即奏行之勿令李盧知敢問何事也復曰唐虞黜陟岳牧僉諧爵人於朝與士共之使李盧不堪為相則罷之既在相位朝廷政事安得不與之同議而獨隠此一事乎此最當今之大弊朝來主上亦有斯言復已面陳其不可不謂聖意尚爾復不惜與公奏行之但恐浸以成俗未敢以告竟不以事語從一從一奏之帝愈不悦復乃上表辭位罷為左庶子
臣祖禹曰蕭復欲黜少遊賞韋臯此朝廷之公議也德宗茍以為然在於一言使宰相行之而己何疑於李勉盧翰而獨與從一為密邪且既以為相而不待之以誠則疎逺之臣其可信者幾希矣〈幾平聲〉夫如是忠臣賢者豈得盡其心乎〈鹿鳴詩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
貞元二年四月關中倉廩竭禁軍或自脱巾呼於道曰拘吾於軍而不給糧吾罪人也帝憂之甚㑹韓滉運米三萬石至陜李泌即奏之帝喜遽謂左右曰米已至陜吾父子得生矣時禁中不釀命於坊市取酒為樂又遣中使諭神策六軍軍士皆呼萬歲時比歲饑饉兵民皆痩黒至是麥始熟市有醉人當時以為嘉瑞人乍飽食死者復五之一數月人膚色乃如故矣
臣祖禹曰老子曰師之所處荆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老子道德經云〉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天地隂陽之和致水旱之災夫以兵除殘如人以毒藥攻疾疾去而人傷亦甚矣其血氣必久而後復之或終身遂衰一失其養則易以死亡不若未病之完也先王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書周官若昔大猷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有天下者可不務哉
三年閏五月辛未吐蕃刼盟初李晟與張延賞有隙帝召延賞入相晟表陳其過惡帝重違其意以延賞為左僕射吐蕃尚結賛大舉入寇遊騎及好畤京城戒嚴晟遣將擊敗之尚結賛謂其徒曰唐之良將李晟馬燧渾瑊三人而已當以計去之入鳯翔境無所俘掠以兵二萬直抵城下曰李令公召我來何不出犒我經宿乃引退晟又遣將襲擊吐蕃破之尚結賛乃引去帝忌晟功名㑹吐蕃有離間之言延賞等騰謗於朝無所不至晟聞之晝夜泣目為之腫悉遣子弟詣長安表請削髮為僧帝慰諭不許韓滉素與晟善帝命滉諭㫖於晟使與延賞釋怨晟奉詔滉引延賞詣晟第宴謝結為兄弟因使晟表薦延賞為相帝以延賞為同平章事李晟為其子請昏於延賞延賞不許晟知延賞蓄憾未已初晟既破吐蕃摧沙堡馬燧渾瑊等各舉兵臨之吐蕃大懼屢遣使求和帝未許乃遣使卑辭厚禮求和於馬燧燧信其言為之請於朝晟曰戎狄無信不如擊之燧延賞皆與晟有隙争言和親便帝意遂定延賞數言晟不宜久典兵帝乃謂晟曰大臣既與吐蕃有怨不可復之鳳翔宜留朝廷朝夕輔朕乃以晟為太尉中書令勲封如故餘悉罷之延賞既罷晟兵柄武臣憤怒解體不肯為用五月以渾瑊為㑹盟使瑊將二萬餘人赴盟所李晟深戒以盟所為備不可不嚴延賞言於帝曰晟不欲盟好之成故戒瑊以嚴備我有疑彼之形則彼亦疑我矣盟何由成帝乃召瑊切戒以推誠待虜勿自為猜貳以阻虜情閏月瑊奏吐蕃决以辛未盟延賞集百官以瑊表示之曰李太尉謂吐蕃和好必不成此渾侍中表也盟日定矣晟聞之泣謂所親曰吾生長西陲備諳虜情所以論奏但耻朝廷為犬戎所侮耳辛未吐蕃刼盟渾瑊僅以身免是日帝視朝謂諸相曰今日和戎息兵社稷之福馬燧曰然栁渾曰戎狄豺狼也非盟誓可結今日之事臣竊憂之李晟曰誠如渾言帝變色曰栁渾書生不知邊計大臣亦為此言邪皆伏地頓首謝因罷朝是夕韓遊瓌表言虜刼盟者兵臨近鎮帝大驚街逓其表以示渾明旦謂渾卿書生乃能料敵如此其審耶帝欲出幸以避吐蕃大臣諫而止李晟大安園多竹復有為飛語者云晟伏兵大安園謀因倉猝為變晟遂伐其竹六月以馬燧為司徒兼侍中罷其副元帥節度使初吐蕃尚結賛惡李晟馬燧渾瑊曰去三人則唐可圖也於是離間李晟因馬燧以求和欲執渾瑊以賣燧使併獲罪因縱兵直犯長安㑹失渾瑊而止張延賞慙懼稱疾不視事
臣祖禹曰人君於其所不當疑而疑之則於其所不可信而信之矣此必然之理也李晟有復唐室之大功又再敗吐蕃社稷是賴而德宗猜忌使勲賢憂懼不保朝夕至於讒邪之詭計戎狄之甘言則推誠而信之不疑一旦罷晟兵柄中外莫不解體行張延賞之私意中尚結賛之隂謀忠言至計確不可入而姦臣敵國得以欺賣由其心術顛倒見善不明故也〈揚用善不明用心不剛儔克也〉延賞敗國殄民刑孰大焉德宗曽不致詰使之得保首領死牖下幸矣
李泌為相帝謂泌曰自今凡軍旅糧儲事卿主之吏禮委延賞刑法委渾泌曰不可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職不可分也非如給事則有吏過兵過舍人則有六押至於宰相天下之事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也帝笑曰朕適失辭卿言是也臣祖禹曰古之王者惟任一相以治天下唐虞有百揆夏商官倍可知也〈書周書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乂〉周之冡宰實總六卿自司徒以下分職以聽焉詔王廢置者宰也〈禮大冡宰歳終則令百官府各正其治受其㑹聽其事以詔王廢置〉是以治出於一政有所統相得其職君得其道恭已無為而治〈語十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蓋以此也後世多疑於人宰相之職分而不一君以為權在於己臣亦以為政在於君國之治亂民之休戚〈戚憂也〉無所任責故賢者不得行其所學不肖者得以茍容於其間由官不正任不專故也其有功烈見於世稱為賢相者必其得君之專任職之久言行計從出於一人者也古者名與實稱而後事成功立焉後世不能正名而其實必合於古然後能有成功如欲稽古以建官必以一相統天下始可以言治矣
郜國大長公主女為太子妃或告主滛亂且為厭禱帝大怒幽主於禁中切責太子太子不知所對請與蕭妃離昏帝召李泌〈音邲〉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長立孝友温仁泌曰陛下惟有一子柰何一旦疑之欲廢之而立姪得無失計乎陛下所生之子猶疑之何有於姪舒王雖孝自今陛下宜努力勿復望其孝矣帝曰卿不愛家族乎對曰能愛家族故不敢不盡言泌因言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國覆家者今幸賴陛下以語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向使楊素許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㫖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帝曰此朕家事何預於卿而力爭如此對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今臣獨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内一物失所責歸於臣况坐視太子寃横而不言臣罪大矣帝曰為卿遷延至明日思之泌〈上同〉抽笏叩頭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因戒帝勿露此意於左右露之則彼皆樹功於舒王太子危矣明日帝意果悟太子由是獲免
臣祖禹曰李泌善處父子兄弟之間故能以其直誠正言感悟人主卒使父子如初可謂忠矣謟諛之人𦔳君之决者必曰家事非他人所預〈唐李勣傳高宗欲立武眧儀問勣勣曰陛下家事何預外人〉陷君於惡率由此言泌以為天子以四海為家則莫非家事以君之子為己任其知相之職業哉
唐鑑卷十四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五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德宗四
貞元五年二月帝從容與李泌論即位以來宰相曰盧杞忠清強介人言𣏌姦邪朕殊不覺其然泌曰人言𣏌姦邪而陛下獨不覺其姦邪此𣏌之所以為姦邪也儻陛下覺之豈有建中之亂乎帝曰建中之亂術士預請城奉天此蓋天命非𣏌所能致也泌曰天命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相不可言蓋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則禮樂政刑皆無所用矣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帝曰盧杞小心朕所言無不從對曰杞言無不從豈忠臣乎夫言而莫子違此孔子所謂一言䘮邦者也
臣祖禹曰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易説卦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自君臣而言之為君盡君道為臣盡臣道〈孟離婁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此窮理也窮理則性盡性盡則至於命矣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孟盡心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於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夫順其正者人事也人事極矣而後可以言命故知命者不立巖牆之下〈見上註〉立巖牆之下而死者人之所取也非天之所為也順其道而死者天之所為非人之所取也故曰命若夫建中之亂有以取之乎無以取之乎若無以取之則不窮兵不暴斂不相盧𣏌而致亂乃可謂命也若有以取之而曰命豈異於紂乎〈書西伯戡黎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曰云云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王謂紂〉夫為人君不知相之姦邪不省己之闕失而歸之術者之言以為命宜其德之不建政之不脩也李泌之論不亦正乎
九年二月帝使人諭陸贄上以要重之事勿對趙憬陳論當密封手疏以聞贄上疏其畧曰昨臣所奏惟趙憬得聞陛下已至勞神委曲防䕶是於心膂之内尚有形迹之拘職同事殊鮮克以濟恐爽無私之德且傷不吝之明
臣祖禹曰凡此皆德宗心術之蔽也故蕭復諫之於前陸贄論之於後而終不改蓋愈以自疑為得馭下之術而不知失為上之道是以愈疑而愈闇也
五月陸贄上疏奏論備邊六失其六曰機失於遥制自頃邊軍去就裁斷多出宸𠂻選置戎臣先求易制多其部以分其力輕其任以弱其心遂令爽於軍情亦聽命乖於事宜亦聽命戎虜馳突迅如風飈馹書上聞旬月方報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敵分鎮者以無詔不肯出師賊既縱掠退歸此乃陳功告捷其敗䘮則減百而為一其捃獲則張百而成千將帥既幸於總制在朝不憂罪累陛下又以為大權由己不究事情
臣祖禹曰明君用人而不自用故恭已而成功多疑之君自用而不用人故勞心而敗事自古征伐或勝或不勝多由於此二者矣傳曰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且戎事在邊而人主自將行兵於千里之外决策於九重之中〈唐孫伏伽傳天子禁衛九重〉雖有方叔召虎之臣〈周宣王臣方叔召虎〉不得自便此非敵國之所敗乃人主自敗其師也
七月户部侍郎裴延齡奏臣判度支以來檢責諸州欠負八百餘萬緍抽貫三百餘萬緍呈様物三十餘萬緍請别置欠負耗賸季庫以掌之梁練物别置月庫以掌之詔從之欠負皆貧人無可償徒存其數者抽貫給用隨盡呈様染練皆左藏正物延齡徒置别庫虛張名數以惑帝帝信之以為能富國而寵之實無所増也虛費吏人簿書而已京城汚濕地生蘆葦數畆延齡奏稱咸陽有陂澤數頃可牧廐馬帝使有司閱視無之亦不罪也左補闕權德輿上奏以為延齡取常賦支用未盡者充羡餘以為己功縣官先所市物再給其直用充别貯邊軍自今春以來並不支糧陛下必以延齡孤直獨立時人醜正流言何不遣信臣覆視究其本末明行賞罰今羣情衆口喧於朝市豈京城士庶皆為朋黨邪陛下亦宜回聖慮而察之帝不從
臣祖禹曰自古聚斂興利之臣非有生財之術〈記大學生財有大道〉皆移東於西指虛為實徒張官吏置簿書以罔惑人主取功賞而已由明皇至於德宗其事不謀而同蓋興利必用小人小人莫不為欺故其所行皆由一律也
十一月宣武都知兵馬使李萬榮逐節度使劉士寧帝議除親王充節度使令萬榮知留後陸贄上奏其畧曰為國之道以義訓人將教事君先令順長又曰若使傾奪之徒便得代居其任利之所在人各有心此源潜滋禍必難救非獨長亂之道亦開謀逆之端帝不從以萬榮為留後
臣祖禹曰自肅代以來藩鎮之將有殺逐其主帥者因而授之德宗之世姑息尤甚此教天下以簒也夫以下犯上以臣逐君此為國者所深惡聖主之法必誅而無赦者也不惟不討而又賞之使天下皆無君豈得不偪天子乎〈偪音逼〉禮曰政不正則君位危〈記禮運所以治政安君也政不正則君位危君位危則大臣倍小臣竊〉為國者必嚴上下之等明少長之序使不相陵越者蓋君欲自安也唐之人主壞法亂紀無政刑矣其何以為天下乎
十年帝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無大小必自選而用之宰相進擬少所稱可羣臣一有譴責往往終身不復收用好以辯給取人不得敦篤之士艱於進用羣材淹滯陸贄上疏諌其畧曰以一言稱愜為能而不核虛實以一事違忤為咎而不考忠邪其稱愜則付任逾涯不思其所不及其違忤則罪責過當不恕其所不能是以職司之内無成功君臣之際無定分帝不聽
臣祖禹曰昔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孔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語十二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舎諸〉夫為政不先有司則君代臣職矣不赦小過則下無全人矣不舉賢才則小人進矣失此三者以為季氏宰且不可而况為天下乎自堯舜以來未有不由此三者而治蓋君人之常道也德宗反之足為後世戒哉
贄又奏請均節財賦凡六條其二請兩稅以布帛為額不計錢數其畧曰穀帛者人之所為也錢貨者官之所為也是以國朝著令租出粟庸出絹調出繒纊布曷嘗有禁人鑄錢而以錢為賦者也〈纊音曠〉今之兩稅獨異舊章但估資産為差便以錢穀定稅臨時折徵雜物每歳色目頗殊惟計求得之利宜靡論供辦之難易所徵非所業所業非所徵遂或増價以買其所無減價以賣其所有一増一減耗損已多望勘㑹諸州初納兩稅年絹布定估比類當今時價加賤減貴酌取其中總計合稅之錢折為布帛之數
臣祖禹曰泉貨所以權物之輕重流於天下則為用積於府庫不為利也何以知其然邪穀帛出於民而官不可為也錢出於官而民不可為也取其所有而與其所無則上下皆濟矣是故以穀帛為賦則民不得不耕織以奉公上此驅之於農桑也如不取其所有而取其所無則民之所有棄之必賤矣官之所無收之必貴矣穀帛輕則民為之者少錢重則物甚賤者多是以利壅於上民困於下至於田野荒杼軸空〈大東詩小東大東杼軸其空杼盛緯器毛氏云空盡也〉由取其所無故也然則以錢為賦官豈得其利乎為法者必使民去末而反本則富國之道也
九月裴延齡奏左藏庫物多有失落近因檢閲使置簿書乃於糞土之中得銀十三萬兩其匹段雜貨百萬有餘此皆已棄之物即是羡餘〈羡延面切〉應移置雜庫以供别敕支用大府少卿韋少華不伏抗表稱此皆每月申奏見在之物請加推驗執政請令三司詳覆帝不許亦不罪少華延齡每奏對恣為詭譎皆衆所不敢言亦未嘗聞者延齡處之不疑帝亦頗知其詭妄但以其好詆毁人冀聞外事故親厚之羣臣畏延齡有寵莫敢言惟張滂李充李銛以職事相關時證其妄而陸贄獨以身當之日陳其不可用十一月贄上書極陳延齡姦詐數其罪惡帝不悦待延齡益厚延齡日短贄於帝趙憬之入相也贄實引之既而有憾於贄密以贄所譏彈延齡事告延齡故延齡益得以為計帝由是信延齡而不直贄十二月贄與憬約至帝前極論延齡姦邪帝怒形於色憬黙而無言壬戌贄罷為太子賓客
臣祖禹曰人君欲聞外事豈不有賢者可任以為耳目乎德宗知延齡誕妄而信之是自蔽耳目也其惑亦甚矣夫姦臣之立於朝非獨狡佞足以惑其君心〈狡姦也音絞〉必有大臣之不忠者附益而封殖之故不可去也延齡之親寵陸贄之廢黜趙憬實為之助憬之罪大矣必若治之以春秋之法〈春秋之法尤責人以備〉憬其為誅首歟
十一年二月裴延齡譛陸贄李充張滂等失勢怨望動揺衆心四月貶贄為忠州别駕充等皆貶長史帝怒未解中外惴恐以為罪且不測諫議大夫陽城率拾遺王仲舒等守延英門上疏論延齡姦佞贄等無罪帝大怒欲加城等罪太子為之營救帝意乃解令宰相諭遣之時朝夕欲相延齡城曰脱以延齡為相城必取白麻壞之慟哭於庭七月城改國子司業坐言延齡故也臣祖禹曰韓愈作争臣論〈見昌黎文集〉當城未有言之時也世之論者或祖襲愈之餘意譏城以在職久而不言及陸贄之貶而後發向若贄不貶則無所成其名矣豈得遂黙而已乎臣以為不然揚雄曰或問賢曰為人所不能〈揚重黎或問賢曰為人所不能請人曰顔淵黔婁四皓韋𤣥成〉城有待而為之者也遏裴延齡為相救陸贄將死此人所不能非賢孰能為之一奮其忠名震四方終身廢放死而無憾自古處士之有益於國如城者鮮矣〈鮮上聲少也〉後世猶責之無已其不成人之美亦甚哉
十二年六月以竇文場霍仙鳴皆為神策䕶軍中尉是時竇霍勢傾中外藩鎮將帥多出神策軍臺省清要亦有出其門者矣
臣祖禹曰自是宦者專國矣外則藩鎮内則臺省而多出其門則其易置天子不難矣刑賞國之大柄也〈唐韋澳傳爵賞刑罪人主之柄〉其可以假人乎
初帝以奉天窘乏故還宫以來尤專意聚斂藩鎮多以進奉市恩皆云稅外方圓亦云用度羡餘其實或割留常賦或増斂百姓或減刻吏祿或販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進纔什一二李兼在江西有月進韋臯在西川有日進其後常州刺史裴肅以進奉遷浙東觀察使刺史進奉自肅始至是宣歙觀察使劉賛卒判官嚴綬掌留務竭府庫以進奉徵為刑部員外郎幕僚進奉自綬始臣祖禹曰古之人君或多難以興國或因亂而啟覇蓋險阻艱難憂患備嘗〈左傳險阻艱難備嘗之矣〉則知民之疾苦事之愆失困而後發其智懼而後懲其心故能有為也德宗還自興元不知其貪以取亡而惟貨之求愈務聚斂政吏駢惡〈揚先知政吏駢惡三勤也〉紀綱大壞德之不進而其心謬戾亦甚矣哉
帝不欲生代節度使自擇行軍司馬以為儲帥李景畧為河東行軍司馬節度使李說忌之乃厚賂中尉竇文場使去之㑹有傳回鶻入寇者帝憂之以豐州當虜衝擇可守者文場因薦景畧九月以景畧為豐州都防禦使
臣祖禹曰德宗以姑息藩鎮為事〈唐本紀賛德宗猜忌刻薄彊明自任及奉天之難深自懲艾遂行姑息之政由是朝廷益弱而方鎮愈強〉然必自選參佐以副之者猶欲出於己也而藩臣得以計去之宦者得以術使之終不由己惟其茍簡多畏無法以自守也夫以一人之慮其可勝左右之欺哉
九月裴延齡卒中外相賀帝獨悼惜之十月以諫議大夫崔損同平章事損嘗為延齡所薦故用之
臣祖禹曰孔子曰好賢如緇衣取其敝又改為好之而無已也〈記緇衣詩好賢如緇衣案鄭註緇衣美武公也父子並為司徒善於其職國人宜之故美其德以明有國善善之功焉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毛氏云緇黒色卿士聴朝之正服改更也有德君子宜居是卿士之位鄭氏云緇衣者居私朝之服也楊曰敝弊也國人之服弊則改而為新之〉裴延齡既死而德宗猶思其人又用其所薦者為相使其好賢如此豈不善哉夫賢之入人也難佞之惑人也深是以鮮有好賢如好佞者也〈鮮先典切少也好呼報切〉
十一月以韋渠牟為左諌議大夫帝自陸贄貶官尤不任宰相自御史刺史縣令以上皆自選用中書行文書而已然深居禁中所取信者裴延齡李齊運王紹李實韋執誼及渠矣皆權傾宰相趨附盈門紹謹密無損益實狡險掊克執誼以文章與帝唱和〈和去聲〉年二十餘召入翰林渠牟形神恌躁尤為帝所親狎帝每對執政漏不過三刻渠牟奏事率至六刻語笑欵狎往往聞外所薦引咸不次遷擢率皆庸鄙之士
臣祖禹曰德宗悅人之從已而惡人之違已〈惡烏故切〉故守正之士難入辨給之士易親〈給捷也易音異〉貞元之間雖忠邪賢佞雜處於朝而君子常阨窮〈孟公孫丑阨窮而不憫〉小人常得志韋渠牟之徒在左右王叔文之黨事東宫唐之小人於是為多其不至於亡非不幸也
唐鑑卷十五
<史部,史評類,唐鑑>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六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德宗五
十三年六月張茂宗許尚公主未成婚茂宗母卒遺表請終嘉禮帝許之八月起復茂宗左衛將軍左拾遺蔣又上疏諫以兵革之急古有墨衰從事者〈衰方崔切〉未聞駙馬起復尚主也帝遣中使諭之不止乃特召對於延英謂曰人間多借吉成婚者卿何執此之堅對曰婚姻䘮紀人之大倫吉凶不可瀆也委巷之家不知禮教其女孤貧無恃或有借吉從人未聞男子借吉娶婦者也太常博士韋彤裴堪復上疏諫帝不悦命趣下嫁之期辛巳成婚
臣祖禹曰朝廷者禮義之所出也而以䘮婚習鄙悖之風使四方何觀焉德宗即位之初動必循禮而其終如此心無所主故也委巷鄙慝之禮法之所當禁也乃引以為比茍欲拒諫不亦惑乎
十二月先是宫中市物令官吏主之隨給其直比嵗以宦者為使〈使去聲〉謂之宫市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其後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於兩市及要閙坊曲閲人所賣物但稱宫市則斂手付與真偽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及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直數百錢物買人直數千物多以紅紫染故衣敗繒尺寸裂而給之仍索進奉門户及脚價錢人将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宫市其實奪之商賈有良貨皆深匿之每勅使出雖沽漿賣餅者撤業閉門諫官御史數奏諫不聴徐州節度使張建封入朝具奏之帝頗嘉納以問工部侍郎判度支蘇弁〈度徒各切〉弁希宦者意對曰京師遊手萬家無土著生業〈著直畧切〉仰宫市取給帝信之故凡言宫市者皆不聴臣祖禹曰詩云惠此京師以綏四國〈民勞詩民亦勞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師以綏四國〉孔子曰近者悅逺者來〈語十二葉公問政子曰近者悅逺者來〉京師者諸夏根本天子所與共守者也〈民勞詩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註鄭氏曰愛京師之人以安天下京師者諸夏之根本〉而德宗殘之如此然則逺者何所望乎當是時刻剝遍天下而京師甚焉惟其委任宦官是以弊政至於如此其極也
十六年義成監軍薛盈珍為帝所寵信欲奪節度使姚南仲軍政南仲不從由是有隙盈珍屢毁南仲於帝帝疑之盈珍又遣小吏程務盈乘驛誣奏南仲罪牙將曹文洽亦奏事長安知之追及務盈於長樂驛殺之沈盈珍表於厠中自作表雪南仲之寃遂自殺帝聞而異之徵盈珍入朝南仲恐讒之益深亦請入朝四月南仲至京師帝問盈珍擾卿邪對曰盈珍不擾臣但亂陛下法耳且天下如盈珍輩何可勝數雖使羊杜復生亦不能行愷悌之政成攻取之功也帝黙然竟亦不罪盈珍仍使掌機宻盈珍又言於帝曰南仲惡政皆幕僚馬少微賛之也詔貶少微江南官遣中使送之推墜江中而死〈推池回切〉
臣祖禹曰德宗信宦者而疑羣臣故不分枉直〈語十二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不辨是非而其心常與宦者如一疎羣臣而外之雖有實言人殺身以明之終不信也至於宦者則妄言必聴之以為若出諸已也故其為害如木之有蠧〈蠧蟲傅之也蠧音妬〉人之有膏肓之疾也〈左成十年晉侯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䜿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不可為也公曰良醫也杜氏曰肓鬲也心下為膏楊曰此謂度器之深如疾在膏肓不可救〉蠧深則木不可攻疾久則與身為一必俱亡而後已原其禍由人主與之為一故也可不為深戒哉
先是諸道兵討呉少誠既無統帥每出兵人自規利進退不一諸軍自潰於小溵水委棄器械資糧皆為少誠所有於是始議置招討使夏綏節度使韓全義本出神策軍素無勇畧專以巧佞貨賂結宦官中尉竇文塲愛厚之薦於帝以為蔡州四面行營招討使十七道兵皆受節度每議軍事宦官為監軍者數十人坐帳中争論紛然莫能决而罷天漸暑士卒久屯沮洳之地多疾疫全義不存撫人有離心五月與呉少陽等戰于溵南廣利原鋒鏑未交諸軍大潰全義退保五樓七月少誠進擊之諸軍復大敗全義夜遁保溵水縣城
臣祖禹曰自古宦者預軍政未有不敗國䘮師者〈䘮去聲〉而唐為甚後世亦可以鑑矣猶循覆車之軌〈前賈誼傳前車覆後車戒〉豈非有疑於將帥而以宦者為可信乎則莫若慎擇將帥委任而勿疑之善也且將帥忠賢則不必監之〈監如字〉茍非其人將不顧其父母妻子何有於宦者乎臣見其為害未見其有益也
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頔音宙〉因討呉少誠大募戰士繕甲厲兵聚斂貨財恣行誅殺有據漢南之志專以慢上凌下為事帝方姑息藩鎮知其所為無如之何頔誣鄧州刺史元洪贓罪朝廷不得已流洪端州遣中使䕶送至棗陽頔遣兵刼取歸襄州中使奔歸頔表責洪太重帝復以洪為吉州長史乃遣之又怒判官薛正倫奏貶峽州長史比敕下怒已解奏留為判官一一從之臣祖禹曰德宗初有削平藩鎮之志其明斷似剛其不畏似勇然非實能剛勇也夫剛有血氣之剛〈語十六血氣方剛戒之在鬭〉有志氣之剛〈孟公孫丑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夫勇有匹夫之勇〈孟梁惠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有天下之勇〈孟梁惠文王之勇文王以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之勇武王亦一怒安天下之民〉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始盛而終衰壯銳而老消此血氣之剛也其靜也正其動也徤此志氣之剛也血氣之剛可得而挫也志氣之剛不可得而挫也不度其可而為之不慮其後而發之此匹夫之勇也居之以德行之以義此天下之勇也匹夫之勇可得而怯也天下之勇不可得而怯也是故至剛與大勇人君不可不養也德宗之初欲有為者血氣之剛匹夫之勇也其出之也易則其屈也必深其發之也輕則其挫也必亡是以其終怯畏如此之甚也
河東節度使李說薨以其行軍司馬鄭儋為節度使帝擇可以代儋者以刑部貟外郎嚴綬嘗以幕僚進奉記其名即用為河東行軍司馬
臣祖禹曰昔魏獻子為晉國之政其縣大夫皆以賢舉梗陽人欲納貨其臣遽諫而辭之〈晉國語史晉世家〉德宗舉藩鎮之臣乃以貨利雖為天下之主不如列國之大夫也
十七年正月韓全義至長安竇文塲為掩其敗迹帝禮遇甚厚全義稱足疾不任朝謁遣司馬崔放入對放為全義引咎謝無功帝曰全義為招討使能招來少誠其功大矣何必殺人然後為功邪閏月遣歸夏州
臣祖禹曰詩曰不侮鰥寡不畏彊禦〈蒸民詩曰〉惟有常德者能之德宗急於文吏緩於武夫凡有土地甲兵者皆畏縮而不敢治難乎有常德哉
初李齊運受常州刺史李錡〈錡音倚又音竒〉賂數十萬薦之於帝以為浙西觀察使諸道鹽鐵轉運使錡刻剝以事進奉帝由是悅之錡既執天下利權以貢獻固主恩又以饋遺結權貴恃此驕縱無復所忌憚盜取縣官財所部官屬無罪受戮者相繼浙西布衣崔善貞詣闕上封事言宫市進奉及鹽鐵之弊因言錡不法事帝覽之不悦命械送錡錡聞其將至預鑿阬待之善貞至并鎖械瘞阬中〈瘞居厲切〉逺近聞之不寒而慄
臣祖禹曰德宗本惡崔善貞直言〈惡烏故切〉故使李錡甘心焉善貞之死罪非特以告錡也鉗天下之口而長姦臣之威〈長丁丈切〉實德宗殺之是朝廷殺諫者非錡殺告者也
十九年七月初翰林待詔王伾善書王叔文善棋俱出入東宫娯侍太子叔文詭譎多詐太子嘗欲諫宫市事叔文以不宜言外事止之由是大愛幸與王伾相依附叔文因為太子言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幸異日用之宻結翰林學士韋執誼及當時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吕温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為死友而凌準程异又因其黨以進日與遊處蹤跡詭祕莫有知其端者藩鎮或隂進資幣與之相結
臣祖禹曰古之教太子者必選天下之賢使與之共處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前賈誼傳古之王者太子迺生固舉之以禮選天下端士孝弟博聞有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不能毋正習與不正人居不能毋不正〉其後嗣猶或不能成德而小人之依德宗不能選賢以輔導東宫而惟使技藝博奕之人入侍豈不愚其子乎人有十金之産者必欲其子守之有一命之爵者必欲其子繼之此常人之情也而况天下之大祖業至重可不求賢以傅其子而愚之乎詩曰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園有桃詩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昔之人君疑賢者導其子之為非而不疑於小人因之不教其子者亦不思而已矣
二十年六月昭義節度使李長榮薨帝遣中使以手詔授本軍但軍士所附者即授之時大將來希皓為衆所服中使以手詔付之希皓言於衆曰此軍取人合是希皓但作節度使不得若朝廷以一束草來希皓亦必敬事中使言面奉進止只令此軍取大將授與節鉞朝廷不别除人希皓固辭兵馬使盧從史其位居四潛與監軍相結起出伍言曰若來大夫不肯受詔從史且請勾當此軍監軍曰盧中丞若如此亦固合聖㫖中使因探懷取詔以授之從史捧詔再拜舞蹈希皓亟揮同列北面稱賀軍士畢集更無一言八月詔以從史為節度使臣祖禹曰藩鎮不順未必人情之所欲也由朝廷御吏失其道而不能服其心是以致亂三軍之士豈不惡夫上下之相陵犯欲得天子之帥而事之哉廢置爵賞人主之柄也〈前韋澳傳爵賞人主之柄毋以喜怒行之〉德宗不有而推以與人失其所以為君矣豈非不能與賢人圖事而至此乎
二十一年正月太子病不能言帝疾甚凡二十餘日中外不通莫知兩宫安否癸巳帝崩蒼猝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等至金鑾殿草遺詔〈蒼猝與倉卒同〉宦官或曰禁中議所立尚未定衆莫敢對次公遽言曰太子雖有疾地居冡嫡中外屬心必不得已猶應立廣陵王不然必大亂絪等從而和之議始定
臣祖禹曰昔成王將崩命召公畢公率諸侯相康王慿玉几以訓之以元子付之大臣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齊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賁百人逆子釗於南門之外〈書顧命成王将崩命召公畢公率諸侯相康王作顧命顧命惟四月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慿玉几乃召大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子審訓命汝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𢎞濟于艱難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齊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賁百人逆子釗於南門之外〉當是時太子在内特出而迎之所以顯之於衆也然則古之立君者惟恐衆之不覩而事之不顯也何則天子者天下之共主也故當與天下之人戴而君之未有竊取諸宫中而立之出於宦寺婦人之手而可以正天下者也先王於其即位也必以禮正其始於其將没也亦以禮正其終顧命之書〈孔安國云臨終之命曰顧命書即遺詔也〉所以為萬世帝王之法也至於後世之君以富有天下為心惟恐失之大利所在天理滅焉故父子相疑以終事為諱以後嗣為忌是以繼承之際鮮有能正其禮者也順宗為太子二十餘年既有壯子一旦病不能言而德宗亦寢疾彌留〈書顧命病日臻既彌留安國云彌留久留也〉中外隔絶大臣不得聞知德宗既崩宦者猶有他議或太子幼弱儲位未定幾何而不變亂也唐之人主惟太宗每求天下之忠賢而託以幼孤〈見太宗紀〉高宗以下無足道者德宗在位嵗久最為猜忌及其将没不能召宰相而屬以社稷儲君廢置繫於宦者次公等特以草詔得至禁中遂沮其謀不然幾有趙高之事〈秦趙高矯遺詔殺公子扶蘇立胡亥說見史秦紀及李斯趙高傳〉後之人主豈可不法三代而以唐為永鑑哉
右德宗在位二十六年崩年六十四
臣祖禹曰唐厯世二十厯年三百德宗享國二十有六年亦不為不久以其時考之粃政尤多而大弊有三一曰姑息藩鎮〈唐本紀賛德宗奉天之難深自懲艾遂行姑息之政由是朝廷益弱而方鎮愈彊〉二曰委任宦者〈如用劉真𤣥領兵之屬〉三曰聚斂貨財〈如借商錢稅商錢茶竹木稅屋間架算除陌錢之屬〉本夫志大而才小心褊而意忌不能推誠御物尊賢使能〈孟公孫丑尊賢使能俊傑在位〉以為果敢聰明足以成天下之務〈易繫辭惟幾成天下之務〉初欲削平僣叛剗滅藩鎮一有奉天之亂而心隕膽破惴畏姑息惟恐生事既猜防臣下則專任宦者思其窮窘則聚斂掊克益甚於初矣自古治愈久而政愈弊年彌進而德彌退鮮有如德宗者惟不知其過也是以藩鎮彊而王室弱宦者專而國命危貪政多而民心離唐室之亡卒以是三者其所從來者漸矣
唐鑑卷十六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七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順宗
永貞元年二月丙戌加杜佑度支及諸道鹽鐵轉運使戊子以王叔文為副使先是叔文與其黨謀得國賦在手則可以結諸用事人取軍士心以固其權又懼驟使重職人心不能服藉杜佑雅有㑹計之名位重而務自全易可制故先令佑主其名而自除為副以專之臣祖禹曰易曰咸其股執其隨往吝象曰咸其股亦不處也志在隨人所執下也〈易咸卦九三云〉春秋傳曰凡師能左右曰以皆言制於人而無所能為也〈見前卷註〉杜佑以舊相不耻與小人共事而為之用其可賤也夫
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丁酉諸宰相㑹食中書故事丞相方食百僚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韋執誼計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逡廵慙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閤語良久杜佑髙郢鄭珣瑜皆停筯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閤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珣瑜獨歎曰吾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歸卧叔文執誼等益無所顧忌逺近大懼
臣祖禹曰孔子曰行已有恥可謂士矣〈語十二子曰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孟子曰人不可以無耻耻之於人大矣〈孟盡心人不可以無耻無耻之耻無耻矣又云耻之於人大矣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賈耽鄭珣瑜當小人用事而為相碌碌無補知其不可引疾而去能知耻矣方之杜佑髙郢豈不有間哉
右順宗自正月即位至八月傳位於憲宗明年崩年四十六
憲宗
元和元年正月帝與杜黄裳論及藩鎮黄裳曰徳宗自經憂患務為姑息不生除節帥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軍情所與則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將賂歸而譽之即降旄鉞未嘗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舉紀綱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鎮然後天下可得而理也帝深以為然於是始用兵討蜀以至威行兩河皆黄裳啓之也臣祖禹曰藩鎮之亂異於諸侯諸侯自上古以來有之皆聖賢之後王者不得而滅絶也王畿不過千里其外皆以封國〈周禮大司馬掌邦國之法制畿封國以正邦國乃以九畿之籍施邦國之政方千里曰國畿〉故王者不勤於徳則諸侯強大其理勢然也唐之藩鎮本起於盗賊〈順宗憲宗〉其始也天子封殖之又從而姑息之〈並見上註〉至於不可制人主自取之也憲宗一裁以法而莫不畏威猶反掌之易天下治亂豈有不由君相者哉
二月帝與宰相論自古帝王或勤勞庶政或端拱無為互有得失何為而可杜黄裳對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廟下撫百姓四夷夙夜憂勤固不可自暇自逸然上下有分紀綱有叙茍慎選天下賢才而委任之有功則賞有罪則刑選用以公賞刑以信則誰不盡力何求不獲哉故明主勞於求人而逸於任人至於簿書獄市煩細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親也昔秦始皇以衡石程書魏明帝自按行尚書事隋文帝衛士傳飱皆無補於當時取譏於後來其耳目形神非不勞也所務非其道也夫人主患不推誠人臣患不竭忠茍上疑其下下欺其上將以求理不亦難哉帝深然其言
臣祖禹曰晁錯有言曰五帝神聖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前本傳對策五帝神聖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處於法宫之中明堂之上〉錯之學本刑名之言也〈同上錯學申商刑名於張恢〉豈足以知帝王之道哉然而後世或稽其説以䛕人主至使為上者行有司之事宰相失職天下不治由其臣不學之過也夫人主任一相一相舉賢才賢者各引其類〈前劉向傳對賢人在上則引其類〉豈不易而有成功乎是故上不可代其下下不可勤其上若為上而行有司之事豈獨治天下不可為也一縣亦不可為也奚獨一縣也一家亦不可為也黄裳之相憲宗其知所先務哉
二年帝嘗問李絳曰諌官多謗訕朝政皆無事實朕欲責其尤者一二人以儆其餘何如對曰此殆非陛下之意必有邪臣欲壅蔽陛下之聰明也人臣死生繫人主喜怒敢發口以諫者有㡬就有諌者皆晝夜度思朝删暮减比得上逹〈比毘志切〉什無二三故人主孜孜求諌猶懼不至况罪之乎如此杜天下之口非社稷之福也帝善其言而止
臣祖禹曰李絳言人主不可不求諌人臣多莫敢諫其曲盡上下之情矣舜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書益稷禹曰云云帝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安國云違道汝當以義輔正我無得面從我違而退有後言我不可弼〉以舜之聖而求其臣下如此恐其不諫也况於後世之君乎
十二月帝謂宰相曰太宗以神聖之資羣臣進諫者猶往覆數四况朕寡昧自今事有違宜卿當十論母但一二而已
臣祖禹曰憲宗以太宗納諫勵其羣臣其有意於貞觀之治乎夫能自防如此庶可以寡過矣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徳〈文王詩王之藎臣無念爾祖聿修厥徳毛氏云聿逺也〉憲宗有焉
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憚帝英威為子季友求尚主帝以皇女普寜公主妻之李絳諌曰頔虜族季友庶孽不足以辱帝女帝曰此非卿所知公主適季友恩禮甚盛頔出望外大喜頃之帝使人諷之入朝謝恩頔遂奉詔臣祖禹曰天子之於天下其為政必可繼也憲宗不愛一女以悦于頔天下藩鎮焉得人人而悦之〈孟子云〉古之王者所與為婚姻而嫁以女者必先聖之後不然則甥舅之國也頔方命不朝而天子以女妻其子不亦替乎
三年九月以户部侍郎裴垍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初徳宗不任宰相天下細務皆自决之由是裴延齡軰用事帝在藩邸心固非之及即位選擢宰相推心委之嘗謂垍等曰以太宗𤣥宗之明猶藉輔佐以成其理况如朕不及先聖萬倍者乎垍亦竭誠輔佐先是執政多惡諌官言時政得失垍獨賞之
臣祖禹曰古之賢相不惟以諫爭為己任又引天下之賢者使之諫其君此愛君之至者也佞相不惟䛕謟其主又惡人之諫恐其為己不利此賊君之大者也人君欲知相之賢佞曷不以此觀之乎若裴垍者可謂忠於事君而不負相之職任矣
四年正月給事中李藩在門下制敇有不可者即於黄紙後批之吏請更連素紙藩曰如此乃狀也何名批敇裴垍薦藩有宰相器帝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鄭絪循黙取容二月罷絪為太子賔客擢藩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藩知無不言帝甚重之
臣祖禹曰憲宗以循黙罷鄭絪以忠直相李藩責任如此可謂正矣其中興唐室不亦宜乎
帝以久旱欲降徳音李絳白居易上言欲令實恵及人無如减其租税又請出宫人禁諸道横斂以進奉及嶺南黔中福建掠賣人為奴婢閏月己酉制降天下繫囚餘皆如二臣之請己未雨絳表賀曰乃知憂先於事故能無憂事至而憂無救於事
臣祖禹曰古之救災必施舎已責逮鰥寡賑乏絶至漢之時恤民者猶賜之田租〈前文紀二年九月詔賜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十二年詔賜農民今年租税之半十三年詔除田之租税食貨志文帝賜民十二年租税之半明年除民田之租税孝景二年令民無出田税二十而税一〉後世人君惟赦有罪及有爵而已徳澤不加於百姓也絳居易以為欲令實恵及民無如减其租税使憲宗詔令不為空文賢人之謀豈不信哉
四月帝欲革河北諸鎮世襲之弊乘王士真死欲朝廷自除人不從則興師討之裴垍李絳以為未可左軍中尉吐突承璀欲希帝意奪裴垍權自請將兵討之帝疑未决宗正少卿李拭奏稱承宗不可不討承璀親近信臣宜委之以禁兵使統諸軍誰敢不服帝以拭狀示諸學士曰此姦臣也知朕欲將承璀故上此奏卿曹記之自今勿令得進用
臣祖禹曰憲宗以李拭逢迎其意謂之姦臣可謂明矣知拭之不可用豈不知承璀之不可將哉〈將去聲下同〉而必將承璀是不能以公滅私〈書周官以公滅私民其允懐〉以義勝欲也夫不知其非而為之其過小知其非而為之其過大已為不正則邪之招也君人之道可不慎其在已哉
七月帝宻問諸學士今劉濟田季安皆有疾若其物故豈可盡如成徳付授其子天下何時當平議者皆言宜乘此際代之不受則發兵討之時不可失如何李絳等對曰羣臣見陛下西取蜀東取吳易於反掌故謟躁之人爭獻策畫勸開河北不為國家深謀逺慮陛下亦以前日成功之易而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河北之勢與二方異何則西川浙西皆非反側之地其四隣皆國家臂指之臣劉闢李錡獨生狂謀其下皆莫之與闢錡徒以貨財㗖之大軍一臨則渙然離耳故臣等當時亦勸陛下誅之以其萬全故也成徳則不然内則膠固嵗深外則蔓連勢廣其將士懐其累代養嫗之恩〈嫗於遇切〉不知君臣逆順之理諭之不從威之不服將為朝廷羞之又鄰道平居或相猜恨及聞代易必合為一心盖各為子孫之謀亦慮他日及此故也萬一餘道或相表裏兵連禍結財盡力竭西戎北狄乘間窺窬其為憂可勝道哉濟及季安與承宗事體不殊若物故之際有間可乘當臨事圖之於今用兵則恐未可太平之業非朝夕可致願陛下審處之
臣祖禹曰人君之患在狃於一勝而欲事所難不知敵之彊弱堅脆而輕用其武一戰不克䘮威長冦征伐不息或起内患徳宗奉天之亂是也夫根深則難㧞疾固則難除先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車攻詩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復文王武王之境土〉其為之有本末圖之有先後是以無欲速輕舉之悔也
十月制削奪王承宗官爵以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諸路招討處置等使翰林學士白居易上奏以為自古及今未有徴天下之兵專令中使統領今承璀之任乃制將都統也陛下忍令後代相傳云以中官為制將都統自陛下始乎時諌官御史論承璀職名太重者相屬帝皆不聽戊子帝御延英殿度支使李元素鹽鐵使李鄘京兆尹許孟容御史中丞李夷簡諫議大夫孟簡給事中吕元膺穆質右補闕獨孤郁等極言其不可帝不得已明日削承璀四道兵馬使改處置為宣慰而已
臣祖禹曰憲宗以中官為大將此亂政也然其羣臣皆以為不可彊諫而力爭者相屬於朝此則治世之事也亦足以見其賢臣之多矣天下之禍莫大於人君過舉而下莫敢言如皆莫敢言則至於亡而不自知也
田季安將出兵邀王師幽州牙將譚忠為劉濟使魏知其謀入謂季安曰今王師越魏伐趙不使耆臣宿將而專付中臣不輸天下之甲而多出秦甲君知為誰之謀此乃天子自為之謀欲將誇服於臣下也若師未叩趙而先碎於魏是上之謀反不如下能不耻且怒乎既耻且怒必任智士畫長策仗猛將練精兵畢力再舉渉河鑒前之敗必先伐魏矣
臣祖禹曰朝廷伐叛討逆以一四方此天下之公義也必與天下之賢者共為之〈南有嘉魚詩全誠樂與賢者共之〉其克以天下其不克以天下天子無私焉憲宗欲自有其功故任中人而不任宰相是天子與臣下爭功也何其不廣哉夫天子之功在扵用人而不自用用伊尹者湯之功〈伊尹商湯臣〉用傅説者髙宗之功〈傅説髙宗臣〉用十亂者武王之功〈周武王有亂臣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散宜生南宫适太顛閎夭及文母十人〉用周公者成王之功〈周公成王叔父相成王致太宰〉未聞獨用家臣而後功由已出也憲宗一將承璀而天下之人已見其情知其將以誇服臣下人君之舉動可不慎哉
五年帝嘗欲近獵苑中至蓬萊池西謂左右曰李絳必諫不如且止
臣祖禹曰書曰自成湯至於帝乙成王畏相〈書酒誥自成湯至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安國云從成湯至帝乙中間之王猶能保成其王道畏敬輔相之臣不敢為非也〉其稱中宗曰嚴恭寅畏〈書無逸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寜〉太王王季曰克自抑畏〈同上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安國云太王王季即祖皆言能以義自抑畏敬天命〉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大明詩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夫為人君動必有所畏此盛徳也不然以一人肆於民上其何所不至哉憲宗畏直臣之諌而不敢盤於遊畋〈書無逸〉其可謂賢矣
唐鑑卷十七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八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憲宗
七年帝嘗問宰相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對曰徳宗自任聖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姦臣得以乘間弄威福政事不理職此故也帝曰然此亦未必皆徳宗之過朕㓜在徳宗左右見事有得失當時宰相亦未有再三執奏者皆懐禄偷安今日豈得專歸咎於徳宗邪卿軰宜用此為戒事有非是當力陳不得已勿畏朕譴怒而遽止也
臣祖禹曰人君患不從諌人臣患不納忠人君唯不從諫也是以君子日踈小人日親君子立人之朝豈以踈而遂易其心哉〈易如字〉有官守者不失其職有言責者不失其言〈孟公孫丑冇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君從之亦諌也君不從之亦諌也諌而不入則去之臣之義也君惡正直而悦謟䛕然而未嘗殺一正士戮一諌者也而其臣懐禄畏罪而不言則曰君不能從此孟子所謂賊其君者也〈孟離婁謂吾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憲宗之責宰相以其未盡人臣之義乎
李絳或久不諫帝輙詰之曰豈朕不能容邪將無事可諌
臣祖禹曰憲宗可謂能自克矣書曰僕臣正厥后克正〈書畢命僕臣正厥后克正僕臣䛕厥后自聖〉夫能求諌如此豈非親正直之益乎説曰后克聖臣不命其承〈書説命傅説告髙宗曰后克聖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休命説音悦〉茍能悅而從之又責以求之何患乎臣之不諫也
李吉甫嘗言於帝曰賞罰人主之柄不可偏廢陛下踐阼以來恵澤深矣而威刑未振中外懈惰願加嚴以振之帝顧李絳曰何如對曰王者之政尚徳不尚刑豈可捨成康文景而效秦始皇父子乎帝曰然後旬餘于頔入對亦勸帝峻刑又數日帝謂宰相曰于頔大是姦臣勸朕峻刑卿知其意乎皆對曰不知也帝曰此欲使朕失人心耳
臣祖禹曰守位以仁〈易繫辭何以守位曰仁〉不聞以威有罪而刑之曰天罰〈書臯陶謨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先王豈敢輕重於其心哉故書曰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書泰誓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孟子引書之言曰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其言刑在人而不在己所以為無私也然則人君患無徳不患無威人臣勸之以峻刑是納君於惡也孔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語二十〉憲宗懲于頔之姦謀其可謂知言矣夫如是邪説何自而入哉
十月李絳上言魏愽五十餘年不霑皇化一旦舉六州之地來歸刳河朔之腹心傾叛亂之巢穴不有重賞過其所望則無以慰士卒之心使四鄰勸慕請發内庫錢百五十萬緡以賜之左右宦官以為所與太多後復有此將何以給之帝以語絳絳曰田興不貪専地之利不顧四隣之患歸命聖朝陛下奈何愛小費而遺大計不以收一道人心錢用盡更來機事一失不可復追借使國家發十五萬兵以取六州期年而克之其費豈止百五十萬緡而已乎帝悦曰朕所以惡衣菲食蓄聚貨財正為欲平定四方不然徒貯之府庫何為十一月遣知制誥裴度至魏愽宣慰以錢百五十萬緡賞軍士六州百姓給復一年軍士受賜歡聲如雷成徳兖鄆使者數軰見之相顧失色歎曰倔彊者果何益乎
臣祖禹曰憲宗不愛府庫之積以慰魏愽三軍之心可謂知所取與能用善謀矣其徳厚如此猶不過於一傳而復失之雖穆宗御失其道〈揚問道御得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使御失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敵〉亦由人心不固而王澤易竭也况不懐之以徳而臨之以兵其能有之十年乎
帝嘗扵延英謂宰相曰卿軰當為朕惜官勿用之私親故李吉甫權徳輿皆謝不敢李絳曰崔祐甫有言非親非故不諳其才諳者尚不與官不諳者何敢復與但問其才器與官相稱否耳若避親故之嫌使聖朝虧多士之美此乃偷安之臣非至公之道也茍所用非其人則朝廷自有典刑誰敢逃之帝曰誠如卿言
臣祖禹曰孔子曰舉爾所知〈語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宰相之於人才茍知之也則内雖親不避外雖怨不棄也〈記儒行儒有内舉不避親外舉不避怨〉其行罰也亦然凡其功罪所在而無間其親與讎若權衡之於物輕重不私焉〈記經解猶衡之於輕重〉則至公矣安得斯人者而相其君哉私親而報怨者固不足言矣其有避嫌而矯枉者親則廢之讎則徳之豈不有心於其間哉是亦私而已矣人君多疑臣下之私其親故而其臣亦鮮不為欺記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記緇衣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鄭氏云難知有奸心也〉是以上下兩失之也
八年正月李吉甫李絳數爭論於帝前權徳輿居中無所可否帝鄙之罷守本官
臣祖禹曰徳輿依違中立無所適從自以為得固位之術矣且於同列猶不敢忤而况於君乎茍無所發明則焉用彼相矣〈語十六則將焉用彼相矣馬於䖍切〉憲宗黜之足以厲其臣下豈不明哉
九年二月李絳屢以足疾辭位癸卯罷為禮部尚書初帝欲相絳先出吐突承璀為淮南監軍至是帝召還承璀先罷絳相甲辰承璀至京師復以為弓箭庫使左神策中尉
臣祖禹曰李絳可謂大臣矣不與承璀並立於朝故其言足以信於君行足以信於民可則進不可則退使其君用捨以義而不以利不如是何以為國之重哉
十年六月裴度同平章事初徳宗多猜忌朝士有相過者金吾皆伺察以聞宰相不敢私第見客及度為相奏言今冦盗未平宰相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議始請於私第見客許之
臣祖禹曰易曰巽而耳目聦明〈易鼎卦聖人亨以享上帝大亨以養聖賢巽而耳目聦明〉言人君養賢之效也詩曰周爰咨詢〈皇皇者華詩周爰咨謀周爰咨詢周爰咨諏周爰咨度〉言人臣事君之職也徳宗禁錮宰相而使之其宰相亦塗其耳目以容身保位國之治亂民之休戚若不聞見焉自古以來未有聾瞽其大臣而可以為國者也夫疑之則勿任任之則勿疑〈並見前註〉置相者當擇之於未用之前而不當疑之於既用之後未有可託天下而不保其不欺君者也然而人君多悦人之從已其未用也輕信之既用也過防之是以上下相蒙而政愈亂也〈蒙蔽欺也〉
王承宗縱兵四掠幽滄定三鎮皆苦之争上表請討承宗帝欲許之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張𢎞靖以為兩役並興恐國力所不支請併力平淮西乃征恒冀帝不為之止𢎞靖乃求罷用明年正月以𢎞靖為河東節度使臣祖禹曰張𢎞靖言不失職進退以禮有大臣之體矣其後卒捨恒冀〈卒終也〉併力淮西如其所慮憲宗雖得之於裴度而失之於𢎞靖豈未之思乎
十二年十月李愬擒吳元濟裴度入蔡州以蔡州卒為牙兵或諌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備度笑曰吾為彰義節度使元惡既擒蔡人則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聞之感泣先是吳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語於塗夜不燃燭有以酒食相過從者罪之死度既視事下令惟禁盗賊鬭殺餘皆不問往來者不限晝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樂
臣祖禹曰裴度伐叛以刑柔服以徳使百姓曉然知賊之為暴而唐之為仁故能變獷戾之俗〈獷頑也〉為驩虞之民〈孟盡心覇者之民驩虞如也虞讀如娛〉其後取淄青如反掌不惟乘勝用兵之易葢人心先服故也豈非待物以誠之效歟
初淮西之人刼於李希烈吳少誠之威虐不能自㧞久而老者衰㓜者壯安於悖逆不復知有朝廷矣自少誠以來遣諸將出兵皆不束以法制聼各以便宜自戰故人人得盡其才韓全義之敗於溵水也於其帳中得朝貴所與問訊書少誠束而示衆曰此皆公卿囑全義書云破蔡州日乞一將士妻女為婢妾由是衆皆憤怒以死為賊用雖中土風俗獷戾過於夷貊故以三州之衆舉天下之兵環而攻之四年然後克之
臣祖禹曰人君之御天下其失之甚易其取之甚難以憲宗之明斷將相之忠賢竭天下之兵力以伐三州四年而後克其難如此則人君豈可不兢兢業業〈書臯陶謨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㡬安國云兢兢戒慎業業危懼也〉慎其所以守之者也
初吐突承璀為淮南監軍李鄘為節度使性剛嚴與承璀互相敬憚故未嘗相失承璀歸引以為相鄘耻由宦官進及將佐出祖樂作鄘泣曰吾老安外鎮宰相非吾任也十二月鄘至京師辭疾不入見不視事百官到門者皆辭疾不見鄘固辭相位明年以鄘為户部尚書臣祖禹曰管子有言曰禮義亷耻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前賈誼傳䟽舉管子之言管牧民篇曰國有四維禮不踰節義不自進亷不蔽惡耻不從狂〉夫士之有耻所以重朝廷也况為天子之相而可以無耻乎李鄘不與宦者結而其進由之以為垢汚卒辭相位可謂知耻者矣若夫為大臣而不自重其身媚左右近習以固寵頑頓無耻見利忘義聞鄘之風亦可少愧哉
十三年淮西既平帝浸驕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鎛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异曉其意數進羡餘以供其費由是有寵鎛又以厚賂結吐突承璀九月鎛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並同平章事使如故制下朝野駭愕至市道負販者亦嗤之裴度崔羣極諫其不可帝不聽度耻與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許度復上䟽其畧曰所可惜者淮西盪定河北底寜承宗斂手削地韓𢎞輿疾討賊豈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處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昇平之業十已八九何忍還自隳壊使四方解體乎帝以度為朋黨不之省
臣祖禹曰人君賞一人而天下莫不勸罰一人而天下莫不懼豈其力足以勝億兆之衆哉處之中理而能服其心也用一不肖而四方莫不解體殺一無罪而百姓莫不怨怒豈必人人而害之哉處之不中理而不服其心也茍能服其心則治天下如運之於掌〈孟公孫丑猶運之掌也〉何征而不克何為而不成裴度可謂知言矣其所以啓告人主豈不得其要乎
十四年淄青平裴度纂述蔡鄆用兵以來帝之憂勤機畧因侍宴獻之請内印出付史官帝曰如此似出朕志非所欲也弗許
臣祖禹曰憲宗勞而不伐有功而不矜此大禹之徳也〈書舜謂禹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豈不賢哉其行已如此而不勝其驕侈之心卒任小人以隳盛業何其撥亂之易而守成之難耶盖危則懼懼則善心生安則㤗㤗則逸心生是以天下既平而禍患常生於所忽也
三月横海節度使烏重𦙍奏河朔藩鎮所以能旅拒朝命六十餘年者由諸州縣各置鎮將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自作威福曏使刺史各得行其職則雖有奸雄如安史必不能以一郡獨反也臣所領徳棣景三州已舉牒各還刺史職事應在州兵並以刺史領之四月詔諸道節度使都團練防禦經畧等使所統支郡兵馬並以刺史領之自至徳以來節度使權重所統諸州各置鎮兵以大將主之暴横為患故重𦙍論之其後河北諸鎮惟横海最為順命由重𦙍處之得宜故也
臣祖禹曰後世郡縣古之諸侯也委之以土地人民而不與之兵是以匹夫而守此一州也天下有變則城郭不守而朝廷無藩籬之固何異於無郡縣乎是以為法者必闗盛衰〈楊先知聖王之法未嘗不闗盛衰也〉使一縣之衆必由於令一郡之衆必由於守守之權歸於按察按察之權歸於天子則天下如網綱之相維〈書盤庚若網在綱有條而不紊〉臂指之相使矣〈唐陸贄傳天下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唐自中葉郡置鎮兵主將有擅兵之勢而刺史無專城之任是以郡縣愈弱藩鎮愈彊横海一帥制之得宜而數世順命况天下處之皆得其道何危亂之有哉
八月帝問宰相𤣥宗之政先理而後亂何也崔羣對曰𤣥宗用姚崇宋璟盧懐慎蘓頲韓休張九齡則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係非輕人皆以天寳十四年安禄山反為亂之始臣獨以為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願陛下以開元初為法以天寳末為戒乃社稷無疆之福皇甫鎛深恨之
臣祖禹曰天下治亂係於用人明皇之政昭焉可覩矣崔羣以退張九齡任李林甫為治亂之所分豈徒有激而云哉其可謂至言矣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孟公孫丑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十五年正月帝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皆自危庚子暴崩於中和殿時人皆言内常侍陳𢎞志弑逆其黨類諱之不敢討賊但云藥發人莫能明也初左軍中尉吐突承璀謀立澧王惲為太子帝不許及帝寢疾承璀謀尚未息太子憂之帝崩中尉梁守謙與諸宦官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王守澄等共立太子殺吐突承璀及澧王惲
臣祖禹曰憲宗伐叛討逆盪平河北唐室威令赫然復張而變生扵左右近習身䧟大禍由任相非其人故也〈唐本紀賛憲宗剛明果斷自初即位慨然發憤志平僣叛能用忠謀不惑羣議卒收功自吳元濟誅彊藩悍將皆欲悔過而效順唐之威令㡬於復振及晚節信用非人不終其業而身罹不測之禍則尤甚於徳宗〉可不為深戒哉可不為深戒哉
右憲宗在位十六年為陳𢎞志所弑年四十三
臣祖禹曰陳𢎞志弑憲宗而穆宗不討賊故舊史於憲宗之崩疑以傳疑〈舊紀曰時帝暴崩皆言内官陳𢎞志弑逆史氏諱而不書王守澄傳云憲宗疾大漸内官陳𢎞志等弑逆憲宗英威在人内官秘之不敢除討但云藥發暴崩新傳云守澄與内常侍陳𢎞志弑帝於中和殿兹事曖昧終不能測其虛實故但云暴崩〉其後文宗謀誅宦者本討元和之亂〈舊史官曰以累世變起禁闈尤側目於中官欲盡除之〉宣宗追怨穆宗以為預謀窮治逆黨誅之殆盡其子孫皆以為弑無疑矣臣故正其事曰為陳𢎞志所弑
唐鑑卷十八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十九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穆宗
長慶元年三月翰林學士李徳𥙿吉甫之子也以中書舍人李宗閔嘗對策譏切其父恨之宗閔又與翰林學士元稹争進取有隙右𥙷闕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善掌貢舉西川節度使叚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各以書屬所善進士於徽及榜出文昌紳所屬皆不與焉而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譔度之子蘓巢宗閔之婿楊殷士汝士之弟文昌言於帝曰今嵗禮部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闗節得之帝以問諸學士徳𥙿稹紳皆曰誠如文昌言帝乃命中書舍人王起等覆試四月詔黜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閔劔州刺史汝士開江令或勸徽奏文昌紳屬書上必悟徽曰茍無愧心得䘮一致奈何奏人私書豈士君子所為邪取而焚之時人多之自是徳𥙿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臣祖禹曰昔漢之黨錮始扵甘陵二部相譏而成扵太學諸生相譽〈後黨錮傳序初桓帝為蠡吾侯受學於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為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冇名當朝鄉人為之謡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賔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由是甘陵冇南北部黨之議因此流言轉入太學諸生三萬餘人郭林宗賈偉節為其冠並與李膺陳蕃王暢更相褒重學中語曰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禦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河内張成弟子牢脩上言誣告膺等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謗朝廷疑亂風俗於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逮捕黨人布告天下使同忿嫉遂收膺等其辭連及陳寔之徒二百餘人〉海内塗炭二十餘年〈同上凡黨事始自甘陵汝南成於李膺張儉海内塗炭二十餘年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三君八俊等三十五人〉唐之朋黨始扵牛僧孺李宗閔對策而成扵錢徽之貶皆自小以至大因私以害公凡羣臣有黨由主聽不明君子小人雜進於朝不分邪正忠讒以黜陟之而聽其自相傾軋以養成之也是以穆宗以後權移扵下〈唐本賛唐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者所立者七君〉朝無公政士無公論爵賞僣濫刑罸交紛士之附名者不入扵牛則入扵李不憂國家之不治而唯恐其黨之不進也與夫三君八俊〈同上正直廢放邪枉熾結海内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竇武劉淑陳蕃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宻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㝢為之八俊俊者言其人之俊英也〉厲名節立㢘耻以抗權邪者斯為下矣何則漢之黨尚風節故政亂於上而俗清於下及其亡也人猶畏義而有不為唐之黨趨勢利勢窮利盡而止故其衰季士無操行〈操士髙切〉不足稱也為國家者可不防其漸哉
十月河東節度使裴度討幽鎮翰林學士元稹與知樞宻魏𢎞簡深相結求為宰相由是有寵扵帝每事咨訪焉稹無怨扵裴度但以度先逹重望恐其復有功大用妨已進取故度所奏畫軍事多與𢎞簡從中沮壊之度乃上表極陳其朋比姦蠧之狀以為逆豎搆亂震驚山東姦臣作朋撓敗國政〈撓上聲乂奴教切〉陛下欲掃蕩幽鎮先宜肅清朝廷何者為患有大小議事有先後河朔逆賊祗亂山東禁闈姦臣必亂天下是則河朔患小禁闈患大小者臣與諸將必能剪滅大者非陛下覺悟制斷無以驅除又曰若朝中姦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討自平若朝中姦臣尚存則逆賊縱平無益表三上帝雖不恱以度大臣不得已以𢎞簡為弓箭庫使稹為工部侍郎稹雖解翰林恩遇如故
臣祖禹曰昔周宣王任賢使能〈烝民詩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吉甫征伐扵外〈六月詩宣王征伐也時尹吉甫為將而北伐玁狁故其詩曰文武吉甫萬邦為憲〉而王〈宣王〉之所與處者張仲孝友也〈同上侯誰在矣張仲孝友〉夫使文武之臣征伐〈文武見上註〉而左右前後得正良之士善其君心則讒言不至而忠謀見用此所以能成功也茍使憸邪之人從中制之則雖吉甫無以成其功也宣王能使文武之業以致中興者〈車攻詩宣王能復文武之境土〉内順治而外嚴威也〈記聘義用之於禮義則順治〉穆宗庸昏姦謟在側〈栢舟詩小人在側〉裴度欲先正其本而後治其末先圖其大而後憂其小此輔相之職業也而其君多僻卒無成功盖自古命將出師而小人沮之扵内未有能克勝者也〈克亦勝也〉可不為深戒哉
二年先是盧龍節度使劉緫棄官為僧以盧龍歸朝廷奏分所屬為三道以幽涿營為一道〈涿音斵〉請除張𢎞靖為節度使平薊媯檀為一道〈媯音撝〉請除薛平為節度使瀛莫為一道請除盧士玫為觀察使〈玫音枚〉𢎞靖先在河東以寛簡得衆緫與之鄰境聞其風望以燕人桀驁日乆〈燕平聲〉故舉𢎞靖自代以安輯之平知河朔風俗而盡誠於國故舉之士玫則緫妻族之親也緫又盡擇麾下宿將有功伉徤難制者朱克融等送之京師乞加奬㧞使燕人有慕羡朝廷禄位之志又獻征馬萬五千匹然後削髪委去是時帝方酣宴不留意天下之務宰相崔植杜元頴無逺畧不知安危大體茍欲崇重𢎞靖惟割瀛莫二州以士玫領之自餘皆統於𢎞靖朱克融軰乆覊旅京師至假匄衣食〈匄與丐同〉日詣中書求官植元頴不之省及除𢎞靖幽州勒克融軰歸本軍驅使克融軰皆憤怨𢎞靖驕貴莊黙自尊賔客將吏罕得聞其言情意不接所辟幕僚韋雍軰多年少輕薄之士嗜酒豪縱裁刻軍士糧賜數以反虜詬責吏卒〈詬呼𠉀切〉軍中人人怨怒雍欲杖小將不服士卒因作亂囚𢎞靖殺韋雍等推朱克融為留後初成徳節度使王承宗卒朝廷以魏愽節度使田𢎞正為成徳節度使𢎞正自以乆與鎮人戰有父兄之仇以魏兵二千從赴鎮因留自衛奏請度支供其糧賜户部侍郎判度支崔倰〈倰魯登切〉性剛褊無逺慮謂魏鎮各自有兵恐開事例不肯給𢎞正四上表不報不得已遣魏兵歸𢎞正厚於骨肉輦魏鎮之貨以供兄弟子姪之費河北將士頗不平詔以錢百萬緡〈武巾切〉賜成徳軍度支輦運不時至軍士益不恱都知兵馬使王庭湊潜謀作亂激怒士卒魏兵既去庭湊夜結牙兵譟於府署〈譟蘓到切〉殺𢎞正及幕僚元從將吏并家屬三百餘人庭湊自稱留後崔倰於崔植為再從兄故時人莫敢言其罪詔起復田𢎞正之子前涇原節度使布為魏慱節度使又詔魏愽横海昭義河東義武諸軍討庭湊帝自即位賞賜左右及宿衛諸軍無節及幽鎮用兵乆無功府藏空竭執政乃議王庭湊殺田𢎞正而朱克融全張𢎞靖罪有輕重請赦克融專討庭湊帝從之以克融為盧龍節度使田布以魏兵討鎮魏與幽鎮本相表裏及幽鎮叛魏人揺心魏慱先鋒兵馬使史憲誠隂蓄異志離間鼓扇之㑹有詔分魏慱軍與李光顔使救幽州布軍大潰多歸憲誠布獨與中軍八千人還魏復議出兵諸將益偃蹇欲布行河朔舊事布無如之何遂自殺衆擁憲誠還魏奉為留後詔以憲誠為魏慱節度使深州圍益急朝廷不得已二月以庭湊為成徳節度使帝之初即位也兩河畧定蕭俛叚文昌以為天下已太平漸宜消兵請宻詔天下軍鎮有兵處每嵗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帝方荒晏不以國事為意遂可其奏軍士落籍者衆皆聚山澤為盗及朱克融王庭湊作亂一呼而亡卒皆集詔徴諸道兵討之諸道兵既少皆臨時召募烏合之衆又諸節度既有監軍其領偏師者亦置中使監陣主將不得専號令戰小勝則飛驛奏㨗自以為功不勝則廹脅主將以罪歸之悉擇軍中驍勇以自衛遣羸懦者就戰故每戰多敗凡用兵舉動皆自禁中授以方畧朝令夕改不知所從不度可否〈度徒各反〉唯督令速戰中使道路如織驛馬不足掠行人馬以繼之人不敢由驛路行故雖以諸道十五萬之衆裴度元臣宿望烏重𦙍李光顔皆當時名將討幽鎮萬餘之衆屯守踰年竟無成功財竭力盡崔植杜元頴王播為相皆庸才無逺畧史憲誠既逼殺田布朝廷不能討遂并朱克融王庭湊以節鉞授之由是再失河朔訖於唐亡不能復取臣祖禹曰憲宗平河南開魏愽由宰相得其人也穆宗拱手而得幽鎮不唯不能有而并魏慱失之〈并平聲或作併〉由宰相非其才也其得之以相其失之也以相相者治亂之所繫〈唐李徳裕傳治繫於所信任〉豈不重歟
右穆宗在位五年崩年三十
敬宗
寳歴二年正月裴度自興元入朝李逢吉之黨百計毁之先是民間謡云緋衣小兒坦其腹天下有口被驅逐又長安城中有横亘六岡如乾象度宅偶居第五岡拾遺張權輿上言度名應圖䜟宅占岡原不召自來其心可見帝雖年少察其誣謗待度益厚二月以度為司空同平章事
臣祖禹曰孔子言衛靈公無道而不䘮曰仲叔圉治賔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䘮〈語十四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䘮子曰仲叔圉治賔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䘮〉言其國猶有人也敬宗在童足以取亡〈詩注童恣行行去聲〉而能不惑姦言復相裴度雖其身不免而社稷有主天下未亂由得一相故也賢人所繫豈不重哉
帝遊戲無度狎䁥羣小〈䁥盡質切〉善擊毬好手搏禁軍及諸道争獻力士又以錢萬緡付内園令〈去聲〉召募力士〈召一呌切〉晝夜不離側又好深夜自捕狐狸性復𥚹急力士或恃恩不遜輒配流籍沒宦官小過動遭捶撻皆怨且懼十二月辛丑帝夜獵還宫與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及擊毬軍將蘓佐明王嘉憲石從寛閻惟直等二十八人飲酒帝酒酣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蘓佐明等弑帝於室内劉克明等矯稱帝㫖命翰林學士路隋草遺制以絳王悟勾當軍國事壬寅宣遺制絳王見宰相百官於紫宸外廡克明等欲易置内侍之執權者於是樞宻使王守澄楊承和中尉魏從簡梁守謙定策以衛兵迎江王涵入宫發左右神策飛龍兵進討賊黨盡斬之克明赴井出而斬之絳王為亂兵所害癸卯以裴度攝冡宰百官謁見江王於紫宸外廡甲辰見諸軍使於少陽院乙巳文宗即位更名昂
臣祖禹曰裴度位為上相安危所繫〈唐本傳威望徳業比於郭子儀出入中外以身繫天下安危者二十年〉君弑而不討賊君立而不預謀宫闈有變而外庭不知惟宦者所立則奉以為君耳且二日之間而三易君主廢置皆由宦者不闗宰相則安用大臣矣唐之綱紀於是大壊以度之勲徳處之猶如此〈唐本傳韋處厚䟽裴度元勲巨徳文武兼備若位巖廟委參决必使畏威幽鎮自臣〉而况不賢者乎
右敬宗在位二年為劉克明等所弑年十八
臣祖禹曰周公作無逸曰在昔商王中宗享國七十有五年〈書無逸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寜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髙宗五十有九年〈其在髙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不敢荒寜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髙宗享國五十有九年〉祖甲三十有三年〈同上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恵於庶民不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同上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後亦罔克夀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夫人君在位之淺深享夀之多少繫其治之逸勤徳之薄厚不可不知也
唐鑑卷十九
<史部,史評類,唐鑑>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十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文宗
太和二年自元和之末宦官益横〈去聲〉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權岀人主之右人莫敢言三月帝親策制舉人賢良方正劉蕡對策極言其禍其畧曰陛下宜先憂者宫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内將亂又曰陛下將杜篡弑之漸則居正位而近正人逺刀鋸之賤親骨鯁之直輔相得以專其任庶職得以守其官奈何以䙝近五六人緫天下大政禍稔蕭墻姦生帷幄臣恐曹節侯覽復生於今又曰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擅廢立之權䧟先君不得正其終致陛下不得正其始又曰陛下何不塞隂邪之路屏䙝狎之臣〈屏音餅〉制侵凌廹脅之心復門户掃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既不能治其前當治於後既不能正其始當正其終又曰臣非不知言發而禍應計行而身戮〈行下孟切〉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哉賢良方正裴休李郃等二十二人皆中第〈中竹仲切〉考官馮宿等見蕡策皆歎服而畏宦官不敢取詔下物論然稱屈諫官御史欲論奏執政抑之奈何李郃上䟽自以所對逺不及蕡乞囬所授以旌蕡直不報蕡由是不得仕於朝終於柳州司户
臣祖禹曰宦官脅制天子自宰相以下莫敢指言劉蕡布衣無一命之寵斗升之禄而懐忠發憤極言其禍可謂直矣公卿大臣豈不愧哉夫天之生斯人茍有聦明正直之資必將有用於時其智必有所發其才必有所施不使之汨沒死而後已也聖人順天理而感人心〈易咸卦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斂天下之賢者而聚之於朝〈前劉向傳賢人在位則引其類而聚之於朝〉使之施其所有以為國之有則賢無不得其所賢得其所則民得其所民得其所則物得其所矣若蕡之直用之於諫爭之職〈爭去聲〉糺正之任〈糺與糾同〉舉而寘之髙位則蕡之所有皆在朝廷矣唐則不然抑遏之廢斥之使天下之口莫不稱其屈名塞天地〈選班固賔戲聲盈塞於天淵〉而身老巖宂卒不為世用豈不違天理逆人心乎
七年宰相李徳𥙿言昔𤣥宗以臨淄王定内難〈淄音緇〉自是疑忌宗室不令出閤天下疑者皆以為幽閉骨肉𧇊傷人倫曏使天寳之末建中之初宗室散處方州雖未能安定王室尚可各全其生所以悉為安禄山朱泚所魚肉者由聚於一宫故也陛下誠因册太子制書聽宗室年髙屬踈者出閤且除諸州上佐使携其男女出外婚嫁此則百年弊法一旦因陛下去之海内孰不欣悦帝曰兹事朕久知其不可方今諸王豈無賢才無所施耳八月庚寅册太子因下制諸王自今以次出閤授𦂳望州刺史上佐竟以議所除官不决而罷
臣祖禹曰昔三代之王分封同姓布扵天下夏商天命雖改而𣏌宋之祀與周並傳〈𣏌夏之後宋殷之後也〉其子孫歴千百嵗不可得而滅絶也後世人主疑其骨肉寜為他人侮之唯恐同姓取之禁錮家室甚於縲囚〈縲繫也〉其國未亡而剪落枝葉以蹙其本〈王室喻本根同姓喻枝葉蹙顛仆也史諸侯年表第同姓而為王者九國推恩分子弟國邑強本幹為前諸侯王表周封國八百同姓五十有餘親親賢賢深國根本為不可㧞者也〉故自魏晋以後一姓有天下逺者百餘年近者數十年而苖裔湮滅祀奠無主由其疑忌骨肉故也有唐之後五代之際已無聞焉者其祖宗之所致與
九年十一月帝與李訓鄭注謀誅中官訓及王璠郭行餘李孝本羅立言誅中官不克訓出奔仇士良等知帝預謀怨憤出不遜語帝慙懼不復言士良等遣禁兵露刃出閤門逢人即殺死者千六百餘人横尸流血狼籍塗地擒王涯賈餗舒元輿等繫两軍或斬李訓首送京師左神策出兵三百人以李訓首引王涯王璠羅立言郭行餘右軍出兵三百人擁賈餗舒元輿李孝本獻於廟社徇於两市命百官臨視斬於獨柳之下梟其首於興安門外〈梟許驕切〉親屬無問親踈皆死孩穉無遺時數日之間殺生除拜皆决於两中尉帝不預知鳯翔監軍斬鄭注獻其首梟之滅其族仇士良等各進階遷官自是天下事皆决於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宦官氣益盛廹脅天子下視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焉
臣祖禹曰文宗憤宦官之弑逆欲除其偪〈偪與驅同廹也〉當擇賢相而任之朝廷既清綱紀既正賞罰之柄出於人主執其元惡付之有司〈書康誥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正典刑而已矣〈詩大雅尙有典刑〉乃有訓注為詭譎之計欲用甲兵於陛墄之間不以有罪無罪皆夷滅之召外冦以攻内冦是以一敗塗地〈史髙祖紀今置將不善一敗塗地〉社稷㡬亡〈㡬僅也平聲〉非徒無益而愈重禍〈孟公孫丑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盖自古不用君子而用小人以去小人未有不害及國家者也〈唐本賛文宗仁而少斷承父兄之𡚁宦官撓權制之不得其術故終困以此甘露之事禍及忠良不勝寃憤飲恨而已王崇曰李訓欲先誅宦官及復河湟意果而謀淺文宗以為然太和元年十一月帝御紫宸殿韓約奏甘露降含元殿顧中尉仇士良等驗之訓因欲閑上官人使無逃者㑹風動廡幕見執兵者士良等驚因曰急矣既扶輦入東閤捕訓黨千餘斬之宦豎等知事逹天子相與怨憤帝懼獨不語士良等憤怒屢欲廢帝乃於半夜置帝於一小殿歴階數帝過失帝俛首自是鬱鬱不樂至棄天下云〉
開成元年帝自李訓之敗意忽忽不樂兩軍毬鞠之㑹什减六七設宴享聲伎盈庭末嘗解顔閑居或徘徊眺望或獨語歎息十月帝於延英謂宰相曰朕每與卿等論天下事則不免愁對曰為理者不可以速成帝曰朕每讀書耻為凡主他日復謂宰相曰我與卿等論天下事有勢未得行者退但飲醇酒求醉耳對曰此皆臣等之罪也
臣祖禹曰文宗欲除宦官之偪以清宫闈正紀綱有其志而無其材闇於知人是以取敗雖恭儉寛厚勤於庶政〈唐本賛仁宗恭儉文雅出於天性及即位銳意於治每延英對宰相率漏下十一刻〉以其時君較之身無過行〈行去聲孝身無擇行〉而主威益削國命益㣲憤懣憂鬱至於沒世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孟離婁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其文宗之謂乎
四年十月帝疾少間坐思政殿召當直學士周墀賜之酒因問曰朕可方前代何主墀對曰堯舜之主也帝曰朕豈敢比徳堯舜所以問卿者何如周赧漢獻耳墀驚曰彼亡國之主豈可比至徳帝曰赧獻受制於彊諸侯今朕受制於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因泣下霑襟墀伏地流涕自是不復視朝
臣祖禹曰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易繫辭言出乎身而加乎民行發乎近而見乎逺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文宗欲立非常之功為髙世之主〈武紀詔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發而不中〈孟公孫丑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中去聲〉危辱如此自取之也豈不可哀哉
五年正月帝崩武宗即位九月以李徳𥙿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徳𥙿言於帝曰致理之要在於辨羣臣之邪正夫宰相不能人人忠良或為欺罔主心始疑扵是旁詢小臣以察執政如徳宗末年所聽任者唯裴延齡軰宰相署勅而已此政事所以日亂也陛下誠能慎擇賢才以為宰相有姦罔者立黜去之常令政事皆出中書推心委托堅定不移則天下何憂不理哉
臣祖禹曰古之王者唯以一相總天下之務〈荀王覇篇論一相而任使之使臣下百職莫不宿道向化而務是夫人主之職也〉是以治出於一〈唐禮樂志三代出於一〉政無多門〈左傳晉政多門〉茍非其才則取之而已矣不以小臣間之讒慝疑之所以重責任也徳宗之時宰相失職故其政謬亂徳𥙿欲先正其本而後圖所以為治其能致㑹昌之功伐盖以此歟
右文宗在位十五年崩年三十三
武宗
㑹昌三年四月昭義節度使劉從諌卒其子稹秘不發䘮逼監軍奏稱從諫疾病請命稹為留後帝以澤潞事謀於宰相宰相多以為回鶻〈鶻與紇同〉餘燼未滅邉鄙猶須警備復討澤潞國力不支請以劉稹權知軍事諫官及羣臣上言者亦然李徳𥙿獨曰澤潞事體與河朔三鎮不同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是故累朝以來置之度外澤潞近處腹心一軍素稱忠義頃時多用儒臣為帥如李抱真成立此軍徳宗猶不許繼襲使李緘䕶䘮歸東都敬宗不恤軍務宰相又無逺畧劉悟之死因循以授從諫䟦扈難制〈扈音同户〉累上表廹脅朝廷今垂死之際復以兵權擅付豎子朝廷若又因而授之則四方諸鎮誰不思效其所為天子威令不復行矣帝曰卿以何術制之果可克否對曰稹所恃者河朔三鎮但得魏鎮不與之同則稹無能為也若遣重臣往諭王元逵何𢎞敬以河朔自艱難以來列聖許其傳襲已成故事與澤潞不同今朝廷將加兵澤潞不欲更出禁軍至山東三州𨽻昭義者委兩鎮攻之兼令徧諭將士以賊平之日厚加官賞茍兩鎮聽命不從旁沮撓官軍則稹必成擒矣帝喜曰吾與徳𥙿同之保無後悔遂决意討稹羣臣言者不復入矣上命徳𥙿草詔賜成徳節度使王元逵魏愽節度使何𢎞敬其畧曰澤潞一鎮與卿事體不同勿為子孫之謀欲存輔車之勢但能顯立功效自然福及後昆丁丑帝臨朝稱其語要切曰當如此直告之是也又賜張仲武詔以回鶻餘燼未滅塞上多虞專委卿禦侮元逵𢎞敬得詔悚息聽命五月下詔討稹以王元逵為澤潞北面招討使何𢎞敬為南面招討使元逵受詔之日出師屯趙州七月帝遣刑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李回宣慰河北三鎮令幽州乘秋早平回鶻魏鎮早平澤潞回至河朔何𢎞敬王元逵張仲武皆具櫜鞬〈櫜音髙鞬音言切〉郊迎立於道左不敢令人控馬讓制使先行自兵興以來未之有也回明辯有膽氣三鎮無不奉詔
臣祖禹曰自天寳以後河朔世為唐患憲宗雖得魏愽而穆宗復失之是以朝廷惟事姑息〈記檀弓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幸其不叛斯可矣豈得而使之也至於武宗不惟使三鎮不敢助逆又因以為臂指之用〈唐陸贄策邑如身王畿如臂四方如指〉由徳𥙿所以告之者能服其心也揚雄曰御得其道則天下徂詐咸作使御失其道則天下徂詐咸作敵〈揚問道御得其道則天下徂詐咸作使御失其道則天下徂詐咸作敵故有天下者審其御而已矣〉人主威制天下豈有不由一相者哉
仇士良以左衛上將軍内侍監致仕其黨送歸私第士良教以固權寵之術曰天子不可令閒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使日新月盛無暇更及他事然後吾軰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生彼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軰踈斥矣其黨拜謝而去
臣祖禹曰小人莫不養君之欲以濟己之欲使其君動而不静為而不止則小人得以行其計矣豈獨奢靡之娛恱耳目足蕩君心哉又有甚焉者矣或殖貨利〈書仲虺之誥不殖貨利〉或治宫室〈書序好治宫室〉或開邉境或察臣下隨其君之所好皆所以竊權寵也人君樂得其欲而不知其為天下害是以政日亂而不自知惟能親正直逺邪佞則可以免斯患矣
八月帝從容言文宗好聽外議諫官言事多不著名有如匿名書李徳𥙿曰臣頃在中書文宗猶不爾此乃李訓鄭注教文宗以術御下遂成此風人主但當推誠任人有欺罔者威以明刑孰敢哉帝善之
臣祖禹曰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易繫辭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朝廷者四方之極也〈詩殷頌京邑翼翼四方之極極中也〉非至公無以絶天下之私非至正無以止天下之邪人君一不正其心則無以正萬事茍以術御下是自行詐也何以禁臣下之欺乎是以術行而欺愈多智用而心愈勞盖以詐勝詐未有能相一者也禮曰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記禮運王中心無為以守至正也〉夫惟正不可得而欺則不容於詐矣豈不約而易守哉〈揚君子簡而易守也〉
四年八月邢洺磁三州降〈下降切〉郭誼殺劉稹傳首京師潞州平初李徳裕以貞元以來將帥出征屢敗其𡚁有三一者詔令下軍前者日有三四宰相多不與聞二者監軍各以意見指揮軍事將帥不得專進退三者每軍各有宦者為監使悉選軍中驍勇數百為牙隊其在陣戰鬬者皆怯弱之士每戰監使自有信旗乘髙立馬以牙隊自衛視軍勢小却輒引旗先走陣從而潰徳𥙿乃與樞宻使楊欽義劉行深議約監軍不得與軍政每兵千人聽監使取十人自衛有功隨例霑賞二樞宻皆以為然白帝行之自禦回鶻至澤潞罷兵皆守此制自非中書進詔意更無他詔自中出者號令既簡將帥得以施其方畧故所向有功元和後數用兵宰相不休沐或繼火乃得罷徳𥙿在位雖遽書警奏皆從容裁决率午漏下還第休沐輒如令沛然若無事之時
臣祖禹曰治天下之繁者必至簡制天下之動者必至静夫用兵於千里之外而君相擾於内則本先揺矣何以制其末乎是故號令簡則民聽不惑心慮静則事變不撓此所以能成功也
河北三鎮每遣使者至京師徳𥙿嘗面諭之曰河朔兵力雖彊不能自立須藉朝廷官爵威命以安軍情語汝使與其使大將邀敇使以求官爵何如自奮忠義立功名事結知明主乎且李載義為國家平滄景及為軍中所逐不失作節度使楊志誠遣大將遮敇使馬求官及為軍中所逐朝廷竟不赦其罪此二者禍福足以觀矣由是三鎮不敢有異志
臣祖禹曰古之明王天下有不順者必諄諄而告教之再三不可然後征之則其民知罪而用兵有辭矣自唐之失河朔或討伐之或姑息之不聞有文告之命戒敇之辭也是以加兵而不服恩厚而愈驕李徳𥙿以一相而制御三鎮如運之掌使武宗享國長乆天下豈有不平者乎
右武宗在位六年崩年三十三
唐鑑卷二十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十一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宣宗
大中元年二月初李徳裕秉政引白敏中為翰林學士及武宗崩徳𥙿失勢敏中乘上下之怒竭力排之使其黨李咸訟徳𥙿罪徳𥙿由是自東都留守以太子少保分司九月前永寜尉吳汝納訟其弟湘罪不至死李紳與李徳𥙿相表裏欺罔武宗枉殺臣弟十二月貶徳𥙿為潮州司馬明年九月再貶徳𥙿為崖州司户
臣祖禹曰裴度之相憲宗李徳𥙿之相武宗皆有功烈為唐賢相大中以後無能繼之者徳裕才優於度而徳器不及也度為小人所傾無所不至〈唐本賛憲宗討蔡出入四年元濟外連奸臣刺宰相及用事者沮駭朝謀惟天子赫然排羣議任度政事〉危亦極矣而能以功名終〈唐本傳事四朝以全徳終始〉徳裕一失勢斥死海上何哉度不為黨徳裕為黨故也自今觀之牛僧孺李宗閔之黨多小人徳𥙿之黨多君子然因私以害公挾勢以報怨則一也夫惟天吏可以伐燕徳𥙿自為朋黨而欲破朋黨此以燕伐燕也〈孟梁恵王燕可以伐之為天吏者可以伐之〉孔子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難矣〈語十四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又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語衛靈公云〉徳𥙿克伐怨欲必行焉矜而爭群而黨其能免乎
九年帝聦察彊記宫中厮役給灑掃者皆能識其姓名才性所任呼召使令無差誤者天下奏獄吏卒姓名一覧皆記之度支奏漬汚帛誤書漬為清樞宻承㫖孫隠中謂帝不之見輙足成之及中書覆入帝怒推按擅改章奏者罰謫之
臣祖禹曰宣宗抉摘細㣲以驚服其羣臣小過必罰而大綱不舉欲以一人之智周天下之務而不能與賢人共天職也〈孟萬章弗與共天職也〉譬如㢘刻之吏而謹治簿書期㑹而不知為政〈前賈誼傳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㑹以為大故孟離婁恵而不知為政〉特一縣令之才耳豈人君之徳哉
十年十二月以户部侍郎判户部崔慎由為工部尚書同平章事帝每命相左右無知者前此一日令樞宻宣㫖於學士院以兵部侍郎判度支蕭鄴同平章事樞宻使王龜長馬公儒覆奏鄴所判度支應罷否帝以為龜長等佑之即手書慎由名付學士院仍云落判户部事臣祖禹曰堯舜疇咨四岳〈書堯典帝曰疇咨乂曰咨四岳舜典舜曰咨四岳〉詢謀僉諧〈書大禹謨詢謀僉同〉而後用人既以為可則用之而不疑矣二使之請〈使去聲〉亦有司之常職也何疑於蕭鄴而遽易之宣宗以此為明防其羣下知臣之道〈前蕭何傳何對吕后曰知臣莫若主〉其不然乎
十二年二月以崔慎由為東川節度使帝欲御樓肆赦令狐綯曰御樓所費甚廣事須有名且赦不可數帝不悅曰遣朕於何得名慎由曰陛下未建儲宫海内屬望若舉此禮雖郊祀亦可况於御樓時上餌方士藥已覺躁渇而外人未知疑忌方深聞之俛首不復言旬日慎由罷相
臣祖禹曰三代之時自天子至於庶人皆有常職以食其力有常行以勤其生壯而彊勉焉老而教訓焉脩身以俟死而已天下無異道〈荀解敝篇天下無二道〉未有衆人皆死而欲一已獨不死者也執左道以亂政者殺〈記王制云〉故無迂怪之士凡藥以攻疾豈有服之而不死者哉後世去聖寖逺異端競起〈孟序異端競起〉由秦漢以來乃有神仙服食不死之説〈如秦始皇紀使韓終侯公石主求仙人不死之藥前漢書郊祀志武帝求神仙之類云〉故人心多惑聖道不明此其一端也而人主尤甘心焉以唐考之自太宗至於武宗惑於方士〈唐本紀武宗躬受道家之籙服藥以求長生王崇曰方士云云趙歸真以術進徳𥙿諌之帝曰召以語養生之術耳不聽〉而餌藥以敗者六七君皆求長生而反天其天年〈並注見上卷〉亦可以為戒矣而宣宗又敗以藥至以儲嗣為諱惡豈不蔽甚矣哉夫心術不可不慎也一有所惑將無所不至不足以語學矣而况可為聖賢乎
帝臨朝接對羣臣如賔客雖左右近習未嘗見其有惰容每宰相奏事旁無一人立者威嚴不可仰視奏事畢忽怡然曰可以閒語矣因問閭閻細事或談宫中遊宴無所不至一刻許旋復整容曰卿軰善為之朕常恐卿軰負朕後日不得再相見乃起入宫令狐綯謂人曰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然每延英奏事未嘗不汗霑衣也臣祖禹曰古者臣進戒於君君申敇其臣上下交修〈書説命髙宗命傅說曰爾交修予罔予棄〉所以勤於徳也宣宗視輔相之臣禮貎雖恭而心防之如遇胥吏〈遇待也〉唯恐其欺也拘之以利禄憚之以威嚴故所用多流俗之人而賢者不能有所設施白敏中令狐綯之徒崇極將相恃寵保位二十餘年其相如此則其君之功烈亦可知矣
十三年六月初帝長子鄆王温無寵〈鄆音運〉居十六宅餘子皆居禁中䕫王滋第三子也欲以為嗣為其非次故乆不建東宫帝餌醫官李𤣥伯道士虞紫芝山人王樂藥疽發於背〈疽子余切〉八月疽甚宰相及朝臣皆不得見帝宻以䕫王屬樞宻使王龜長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君方使立之三人及右軍中尉王茂𤣥皆帝平日所厚也獨左軍中尉王宗實素不同心三人相與謀出宗實為淮南監軍宗實已受勅於宣化門外將自銀臺門出左軍副使亓元實謂宗實曰聖人不豫踰月中尉止隔門起居今日除改未可辨也何不見聖人而出宗實感寤復入諸門已踵故事增人守捉矣元實翼導宗實直至寢殿帝已崩東首環泣矣宗實叱龜長等責以矯詔皆捧足乞命乃遣宣徽北院使齊元簡迎鄆王壬辰下詔立鄆王為皇太子權句當軍國政事〈句當並去聲〉仍更名漼〈更平聲漼上聲〉收龜長公儒居方皆殺之癸巳宣遺制以令狐綯攝宰
臣祖禹曰古者受遺託孤〈語八可以託六尺之孤〉必求天下之忠賢伊周〈伊尹相太甲周公相成王皆少主〉聖人不可及已漢武帝揔攬英俊及其末年所得者霍光金日磾而已〈前霍光傳上年老寵姬鈎弋趙媫妤有男上欲以為嗣命大臣輔之察羣臣惟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上使畫周公輔成王朝諸侯賜光後上病篤光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喻前畫意耶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上以先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受遺詔輔少主日音宻磾音低〉其可謂難也齊桓公定嗣於易牙故其國大亂〈史齊世家齊桓公卒易牙入與豎刁因内寵立公子無詭為君太子昭奔宋五子各樹黨争立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牀上六十七日尸蟲出於户十一月乙亥無詭立乃棺赴又見左傳云杜預曰易牙既有寵於公為長衛姬請之〉宣宗不能早立太子而以非次屬諸宦者至使元實挾正立長以相屠滅自文宗以後立不以正矣然皆出扵宦者之專命非人主使之也宣宗不懲其禍而以委之盖以宰相為外臣宦者為腹心溺於所習而不自知其非也安在其為明哉
帝性明察沈斷用法無私從諌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恵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訖於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
臣祖禹曰宣宗之治以察為明〈唐本紀賛宣宗精於聴斷以察為明無復仁恩〉雖聴納規諫而性實猜刻雖吝惜爵賞而人多僥倖外則藩方數逐其帥守而不能治内則宦者握兵柄制國命自如也〈並上註〉然百吏奉法政治不擾海内安靖㡬十五年繼以懿僖不君唐室壊亂是以人思大中之政為不可及書曰自成湯至於帝乙罔不明徳恤祀〈書多士云〉若宣宗者豈不足為賢君哉
右宣宗在位十四年崩年五十
懿宗
咸通七年十月髙駢克交趾斬首三萬餘級南詔遁去十一月置静海軍於安南以駢為節度使自李涿侵擾羣蠻為安南患殆將十年至是始平
臣祖禹曰戎狄自古迭為中國患由秦以來未有得志扵南蠻者也盖以瘴毒險阻不得天時地利所恃者人和而已〈孟公孫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民從征役皆知必死如往棄市則是三者皆亡矣秦發閭左戌五嶺而陳項起秦遂以亡〈前陳勝吳廣傳泰二世元年秋發閭左戍漁陽九百人勝廣皆為屯長行至蘄大澤鄉㑹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斬勝廣乃謀勝自立為將軍廣為都尉乃入據陳勝自立為王項謂項羽自立為西楚覇王共攻秦閭左閭里門也言居在里門左者一切發之五嶺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掲陽〉漢初吕后欲誅趙佗士卒不能踰嶺〈史南越王趙佗傳言后遣將軍隆慮侯竈往撃之㑹暑溼士卒大疫兵不能踰嶺慮音閭溼古濕字〉武帝擊越發兵江淮因巴蜀罪人等放棄之〈同上元鼎五年使馳義侯因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柯江咸㑹番禺〉盖不可以中國之師渉其地也遂滅南越以為九郡〈本紀元鼎六年春定越地以為南海蒼梧鬰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元帝卒罷珠崖〈前本紀初元三年珠崖郡山南縣反愽謀羣臣賈捐之以為宜棄珠崖救民飢饉乃罷珠崖〉光武遣馬援擊交趾最為有功然三年而後克士卒死者什五六乃得一女子之首〈後馬援傳交趾女子徴側反畧嶺外六十餘城側自立為王拜援伏波將軍南擊交趾援縁海而進隨山刋道千餘里十八年軍至浪泊上與賊戰破之斬側傳首洛陽〉其難也如是唐太宗欲討馮盎而用魏徴之策卒招懐之〈唐馮盎傳貞觀初或告盎叛盎舉兵拒境太宗發江淮甲卒將討之徴諫曰天下初定創痍未復且王者兵不宜為蠻夷動勝之不武不勝為辱當懐之以徳盎懼必自來帝乃遣韋叔諧諭盎盎遣智戴入侍帝曰徵一言賢於十萬衆〉明皇之末李宓敗於雲南死者二十萬〈唐南蠻傳云南詔楊國忠調天下兵凡十萬使李宓討之渉海而疫死宓敗於大和城死者什八〉自是以後南詔盛彊至於懿宗䧟安南國成都中國首尾疲於奔命〈唐南蠻傳咸通以來蠻始叛命甫入安南邕管一破黔州四盗西川遂圍盧耽召兵東方戌海門天下騷動十有五年賦輸不納京師者過半士卒癘死亡命為盗可為痛心〉其後龎勛之亂起於桂林之戌黄巢之冦本於徐方之餘〈上賛懿宗任相不明藩鎮屢叛南詔内侮屯戌思亂龎勛乘之倡戈横行兵連不解唐遂以亡唐亡於黄巢而禍基於桂林〉唐室之衰宦者蠧其内南詔擾其外財竭民困海内大亂而因以亡矣夫蠻夷非能亡中國也而中國之亡蠻夷常為之資是以聖王不重外而輕内不勤逺而忘邇恐征伐不息而變生於内以揺其本也易曰髙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易既濟髙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髙宗賢王鬼方小夷也以賢王伐小夷三年乃克用兵之難也唐自開元至於咸通南鄙之師皆由邉臣貪利邀功以啓羣蠻自我致冦大為國患非髙宗不得已之伐也十年而克亦速矣哉
帝好音樂宴逰殿前供奉樂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設不減十餘水陸皆備聽樂觀優不知厭倦賜與動及千緡曲江昆明㶚滻南宫北苑昭應咸陽所欲遊幸即行不待供置有司常具音樂飲食幄帟〈帟音亦〉諸王立馬以備陪從每行幸内外諸司扈從十餘萬人所費不可勝紀
臣祖禹曰國之將興其君未嘗不儉將亡未嘗不侈也懿宗不徳而暴天産窮人力其能久有國乎
右懿宗在位十五年崩年四十一
唐鑑卷二十一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十二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僖宗
乾符二年帝之為普王也小馬坊使田令孜有寵及即位使知樞宻遂擢為中尉帝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令孜頗讀書多巧數招權納賄除官及賜緋紫皆不闗白於帝每見常自備果食兩盤與帝相對飲㗖從容良久而退帝與内園小兒狎眤賞賜樂工伎兒所費動以萬計府藏空竭令孜說帝籍兩市商旅寳貨悉輸内庫有陳訴者付京兆杖殺之宰相以下鉗口莫敢言
臣祖禹曰唐自明皇肅宗以來尊寵宦者徳宗始委以禁兵〈唐宦者傳徳宗懲艾泚賊以左右神策天威等軍委宦者主之置䕶軍中尉中䕶軍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文宗以後天子由其所立〈唐本賛唐自穆宗以來八世為宦官所立者七君王崇曰陳𢎞志立穆宗王守澄立文宗仇士良立武宗馬元賛立宣宗王宗實立懿宗劉行深立僖宗楊復恭立昭宗〉故其末流子孫至於如此夫國之興也未有不由親賢及衰也猶以小人取敗况祖宗所任不正則後世必有甚者矣是以明王必慎其所與恐開禍亂之原也若僖宗者又何責焉
濮州賊王仙芝及其黨尚君長攻䧟濮曹州衆至數萬寃句人黄巢亦聚衆數千人應仙芝巢少與仙芝皆以販私鹽為事巢善騎射喜任俠〈任平聲〉粗渉書傳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盗與仙芝攻剽州縣横行山東民之困扵重歛者争歸之數月之間衆至數萬
臣祖禹曰自古盗賊之起國家之敗未有不由暴賦重斂而民之失職者衆也書曰夏王率遏衆力率割夏邑〈書湯誓夏王率遏衆力率割夏邑有衆率怠弗恊曰時日害䘮予及汝皆亡〉又曰降監商民用乂讎歛〈書微子降監殷民用乂讐歛召敵讐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詔〉此桀紂之所以亡也秦漢以下莫不皆然唐之季世政出閹尹不惟賦斂割剥復販鬻百物盡奪民利故有私鹽之盗商賈之事〈行曰商坐曰賈賈音古〉皆官為之使民無衣食之資欲不亡其可得乎
廣明元年二月左拾遺侯昌業以盗賊滿闗東而帝不親政事專務遊戲賞賜無度田令孜專權無上天文變異社稷將危上䟽極諌帝大怒召昌業至内侍省賜死臣祖禹曰昔比干立扵紂之朝三孤之位〈三孤任少師少傅少保〉不可以視天下之亂而不言也王子之親不可以待宗廟之亡而不救也〈史周紀王子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廼強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之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是以諫而死之唐之季世人主蒙弱閹尹擅朝四海横流不可止救賢者遯世不居其位可也諌而死職則忠矣其未得為仁乎
十二月黄巢入長安縱兵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尤憎官吏得之者皆殺之
臣祖禹曰揚雄有言曰秦之有司負秦之法度秦之法度負聖人之法度〈揚寡見云〉先王患徳之不逹扵下也故舉仁賢而任之上有恵澤下吏猶或不能究宣而况君為聚歛刻急之政則其臣阿意希㫖必有甚者矣〈孟滕文公上有好下必有甚焉者矣〉故秦之末郡縣皆殺其守令而叛盖怨疾之乆也唐之盗賊尤憎官吏亦若秦而已矣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泂酌詩豈弟君子民之父母注云豈弟樂而易也〉夫為吏而使民愛之如父母則其愛君可知矣苟使民疾吏如冦讎則其君豈得不危亡乎
中和元年帝在成都日夕專與宦官同䖏議天下事待外殊踈薄左拾遺孟昭圖上䟽以為治安之代遐邇猶應同心多難之時中外尤當一體去冬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僕射以下悉碎于賊獨北司得全今朝臣至者皆冐重險出百死者也所宜同休等戚伏見前夕黄頭軍作亂陛下獨與令孜敬瑄及諸内臣閉城自守不召宰相不召謀臣求入不得請對不許且天下者髙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盡可信南司未必盡無用安有天子與宰相了無闗渉朝臣皆棄若路人如此恐收復之期尚勞宸慮尸禄之士得以宴安已事誠不足諌而來者冀可追也疏入令孜屏不奏矯詔貶昭圖嘉州司户遣人沈於蟇頥津〈蟇音麻〉聞者氣塞而不敢言臣祖禹曰自古大亂之世亦必有忠義之臣僖宗播越㡬於亡矣〈㡬音機近也〉而諌爭之職猶有人焉盖天下未嘗無賢唯其君不能用也唐之將亡雖有忠賢亦末如之何矣昭圖豈不知言發而禍應哉特出於忠義憤激而不能已耳夫明主導天下而使之言其賢者樂告以善道〈干旄詩衛文公臣子多好善賢者樂告以善道也〉故國家可得而治也〈記中庸天下國家可得而治也〉茍上下否隔〈易否卦上下不交否〉不可告語使人之言者出扵憤激之氣則其國豈不殆哉
二年六月羅渾擎等反捕盗使楊行遷等與之戰不利求益兵府中兵盡陳敬瑄悉搜倉庫門庭之卒以給之是月大戰於乾谿官軍大敗行遷等恐無功獲罪多執村民為俘送府〈俘音孚〉日數十百人敬瑄不問悉斬之其中亦有老弱及婦女觀者或問之皆曰我方治田績麻官軍忽入村係虜以來竟不知何罪
臣祖禹曰書曰火炎崑岡玉石俱焚天吏逸徳烈扵猛火〈書𦙍征火炎崑岡玉石俱焚天吏逸徳烈扵猛火殱厥渠魁脅從罔治〉自古以來將非其人而兵無紀律者多殺戮平民以為俘馘而上不知之其為暴甚扵冦盜何則民知防冦盗而不虞王師也〈虞度也〉先王以用兵為戒豈非以所害者多歟
四年五月李克用破黄巢還至汴州舘於上源驛朱全忠與之宴發兵圍驛而攻之克用縋城得出引兵還晉陽上表自陳為全忠所圖將佐以下從行者三百餘人并牌印皆沒不返乞遣使按問發兵誅討時朝廷以大冦初平方務姑息得克用表大恐但遣中使優詔和解之克用前後凡八表稱全忠妬功嫉能隂狡禍賊〈狡音絞〉異日必為國患乞下詔削其官爵臣自率本道兵討之不用度支糧餉〈度徒各切〉帝累遣楊復恭等諭㫖稱吾深知卿寃方事之殷姑存大體克用終鬰鬰不平時藩鎮相攻者朝廷不復能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唯力是視皆無所禀畏矣
臣祖禹曰天子所以制御天下者賞善罰惡〈瞻彼洛矣詩賞善罰惡焉〉辨是非枉直〈語曰舉直錯諸枉〉使人各當其所〈當去聲〉物各安其分而不相凌暴也〈分去聲〉克用有復唐室之大功而全忠輙欲殺之蕃夷之人不敢專兵復讐而赴訴扵朝廷是諸侯猶有尊王室之心也為天子者宜詰其孰是孰非直者佑之不直者黜之使征伐號令出扵天子則誅一鎮而天下莫敢不從矣僖宗則不然知其直者而不恤置其不直者而不問是猶一郡一縣之長不能聽訟而使民以其彊弱自相勝也不唯全忠無所忌憚而克用心亦不服欲兩存之乃兩失之自是以後藩鎮擅相攻伐不復禀命以天子不足訴也唐之政令不行扵藩鎮實自此始後雖復欲為彊其可得乎書曰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書泰誓云〉刑罰者所以為天討也〈書臯陶謨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王者之扵天下懲勸〈前賈誼傳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可不明哉
光啓元年六月乙巳右補闕常濬上䟽以為陛下姑息藩鎮太甚是非功過駢首並足致天下紛紛若此猶未之寤豈可不念駱谷之艱危〈駱音洛〉復懐西顧之討乎宜稍振典刑以威四方田令孜之黨言於帝曰此䟽傳於藩鎮豈不致其猜忿庚戌貶濬萬州司户尋賜死臣祖禹曰殺諌臣者其國必亡故侯昌業孟昭圖常濬皆以諌而死自是以後無敢言者唐亡之兆亦以著矣何必天變彗孛之為妖乎〈彗孛妖星〉夫忠臣欲救社稷之危人君不惟棄其言而又戮其身不祥莫大焉〈孟離婁上離則不祥莫大焉〉此其國所以為墟也
先是安邑解縣兩池鹽皆𨽻鹽鐵置官𣙜之中和以來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專之田令孜奏復如舊制令孜自兼兩河𣙜鹽使收其利以贍軍重榮上章論訴不已遣中使往諭之重榮不可時令孜多遣親信覘藩鎮有不附己者〈覘癡㢘切〉輙圖之令孜養子匡祐使河中重榮待之甚厚而匡祐傲甚舉軍皆憤怒重榮乃數令孜罪惡責其無禮監軍為講解僅得脫去匡祐歸以告令孜勸圖之令孜乃徙重榮為泰寜節度使以王處存為河中節度使重榮累表論令孜離間君臣〈間音諌〉數令孜十罪令孜結邠寜節度使朱玫鳯翔節度使李昌符以抗之重榮求救於李克用克用方怨朝廷不罪朱全忠玫昌符亦隂附全忠克用乃上言請討二鎮十二月戰於沙苑玫昌符大敗克用逼京城帝幸鳯翔明年令孜刼帝幸興元
臣祖禹曰僖宗播遷兩京䧟賊皆令孜之為也其養子傲狠扵河中而重榮克用背叛再幸興元不去其本禍難不已〈難去聲〉書曰怨不在大〈書康誥怨不在大亦不在小〉豈不信哉
文徳元年三月壬寅帝疾大漸皇弟吉王保長而賢羣臣屬望十軍觀軍容使楊復恭請立其弟夀王傑是日下詔立傑為皇太弟監軍國事
臣祖禹曰懿宗之崩中官廢長而立㓜〈長丁丈切下同〉遂傾唐室僖宗疾革楊復恭亦如之大抵宦者利扵㓜弱欲專威權以長而立則已無功故必有所廢置謂之定策〈唐楊復恭傳復恭定策立昭宗李茂貞上復恭書曰吾披荆榛立天子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奈負心門生何門生謂天子也又見下卷昭宗紀〉夫立君以為天下而宦者以私一己既以援立為功未有不亂國家者也
右僖宗在位十六年崩年二十七
唐鑑卷二十二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十三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昭宗
大順元年四月赫連鐸李匡威請討李克用朱全忠亦上言克用終為國患今因其敗臣請帥汴滑孟三軍與河朔三鎮共除之乞朝廷命大臣為統帥初張濬因楊復恭以進復恭中廢更附田令孜而薄復恭復恭再用事深恨之帝知濬與復恭有隙特親倚之濬亦以功名為己任每自比謝安裴度克用之討黄巢屯河中也濬為都統判官克用薄其為人聞其作相〈相去聲〉私謂詔使曰〈使去聲下同〉張公好虛談而無實用傾覆之士也主上采其名而用之他日交亂天下必是人也濬聞而銜之帝從容與濬論古今治亂〈從七蹤切〉濬曰陛下英睿如此而中外制於彊臣此臣日夜所痛心疾首也帝問以當今所急對曰莫若彊兵以服天下帝於是廣募兵於京師至十萬人及全忠等請討克用帝命三省御史臺四品以上議之以為不可者什六七杜讓能劉崇望亦以為不可濬欲倚外勢以擠楊復恭乃曰先帝再幸山南沙陀所為也今兩河藩鎮共請討之此千載一時但乞陛下付臣兵柄旬月可平孔緯曰濬言是也帝曰克用有興復大功今乘其危而攻之天下其謂我何緯曰陛下所言一時之體也張濬所言萬世之利也帝以二相言叶僶俛從之五月詔削奪克用官爵屬籍以濬為河東行營都招討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孫揆副之八月揆為克用將李存孝所擒克用鋸殺之十月禁軍自潰張濬戰又敗克用上表訟寃制以孔緯為荆南節度使濬為岳鄂觀察使再貶緯均州刺史悉復李克用官爵使歸晉陽明年二月加克用守中書令再貶濬繡州司户臣祖禹曰李克用有復唐社稷之功茍無大害扵天下猶將十世宥也〈見上卷注〉朱全忠欲殺之而朝廷不詰全忠與諸鎮一請討克用則遽從之盖以克用出於蕃夷而陵蔑之耳然有功者見討有罪者不誅則無以為國故夫昭宗所以失政而海内愈亂者由張濬為此役也唐之將亡譬如人有必死之疾使秦和扁鵲救之〈秦和扁鵲古之善醫者〉未必能起也而庸醫妄藥以攻之所攻非疾所疾不攻豈不速其死乎
乾寜元年七月李茂貞遣兵攻閬州楊復恭楊守信帥其族黨犯圍走將自商山奔河東至乾元遇華州兵獲之八月韓建獻於闕下斬於獨柳李茂貞獻復恭與守亮書訴致仕之由云承天門乃隋家舊業大姪但積粟訓兵勿貢獻吾於荆榛中立夀王纔得尊位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
臣祖禹曰惟君子可以有功小人不可以有功也君子有功而不伐〈易繫辭子曰勞而不伐有功而不徳厚之至也〉小人有功而益驕先王戒小人勿用者以其不可立功也〈易既濟髙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夫無功猶不可長也况其有功何以堪之故小人而有非常之功者國之不幸也復恭刑臣〈宦人也故曰刑臣〉至與天子為敵昭宗親戰用大師而後克之其言不臣如此由其恃援立之功故也豈不足為永戒哉
三年七月李茂貞犯京師帝將幸太原韓建請幸華州帝從之茂貞入長安宫室市肆燔燒俱盡帝憤天下之亂思得竒傑之士不次用之國子士朱朴自言得為宰相月餘可致太平帝以為然八月以朴為左諫議大夫同平章事朴為人庸鄙迂僻無他長制出中外大驚臣祖禹曰國之將亡如大厦之將顛扶其東而西傾支其南而北壊况所以扶而支之者非其任哉
四年帝在華州右拾遺張道古上䟽稱國家有五危二亂昔漢文帝即位未㡬〈平聲〉明習國家事今陛下登極已十年而曾不知為君馭臣之道太宗内安中原外開四夷海表之國莫不入臣今先朝封域日蹙㡬盡臣雖㣲賤竊傷陛下朝廷社禝始為姦臣賣弄終為賊臣所有也帝怒貶道古施州司户仍下詔罪狀道古宣示諌官臣祖禹曰昭宗之在華州唐室日趨於亡當求賢如不及聽言如在己〈班彪王命論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巳〉社稷宗廟未可兾也而斥逐言責之臣〈孟公孫丑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杜絶諌争之路〈唐李林甫傳諌争路絶〉是自蔽耳目長姦䛕也終於顛墜厥緒誠不知君道哉
光化三年初崔𦙍與帝宻謀盡誅宦者及宋道弼景務脩死宦者益懼帝自華州還忽忽不樂〈音洛〉多縱酒喜怒不常左右尤自危於是中尉劉季述王仲先樞宻使王彦範薛齊偓等謀廢立〈偓音握〉十一月帝獵苑中夜醉歸手殺黄門侍女數人明日辰巳宫門不開季述率禁兵千人破門而入問得其狀謂崔𦙍曰主上所為如此豈可理天下庚寅季述陳兵殿廷召集百官使書奉請太子監國𦙍等不敢違帝在乞巧樓季述仲先與宣武進奏官程巖等帥兵入將士大呼至思政殿逢人輙殺帝見兵入驚堕牀下起將走季述仲先掖之令坐皇后趨至拜曰軍容勿驚官家有事惟軍容議季述出百官奏曰願奉太子監國陛下保頥東宫帝曰昨與卿曹樂飲不覺太過何至於是后曰官家趣依軍容語宦官扶帝與后同輦適少陽院季述以銀撾畫地數帝曰某時某事汝不從我言其罪一也如此數十不止乃手鎻其門鎔鐵錮之遣李師䖍將兵圍宂墻以通飲食凡兵器針刀皆不得入帝求錢帛皆不得求紙筆亦不與時大寒嬪御公主無衣衾號哭聞於外季述矯詔太子監國又矯詔太子嗣位以帝為太上皇十二月季述遣養子希度詣朱全忠許以唐社稷輸之李振勸全忠討季述全忠乃囚希度遣振如京師崔𦙍宻遣人說神策指揮使孫徳昭誅季述等徳昭乃與董彦弼周承誨謀伏兵誅之
天復元年正月乙酉朔徳昭斬王仲先崔𦙍迎帝御長樂門樓率百官稱賀周承誨擒劉季述王彦範繼至方詰責已為亂梃所斃薛齊偓赴井死出而斬之滅四人之族以韓全誨張彦𢎞為左右中尉袁易簡周敬容為樞宻使
臣祖禹曰劉季述刼太子而幽帝宦者皆預謀昭宗不能因天下讐疾之心窮治逆黨以清宫闈奪其兵柄歸之將相〈將相並去聲〉而以亂易亂復任宦者既赦而不問又稍以法誅之至使反側不安外結藩鎮以致刼遷之禍由除惡不絶其本而大信不立故也昔陽虎作亂於魯囚季桓子刼其國君春秋書曰盗竊寳玉大弓若季述等家臣賤人不得曰廢立為唐史者宜書曰盗則名實正矣
六月崔𦙍請帝盡誅宦官宦官屬耳頗聞之韓全誨等涕泣求哀於帝帝乃令𦙍百事宻封䟽以聞勿口奏宦官求美女知書者數人内之宫中隂令詗察其事盡得𦙍宻謀全誨等大懼每宴聚流涕相訣日夜謀所以去𦙍之術時𦙍領三司使全誨等教禁軍諠譁訴𦙍减損冬衣帝不得已解𦙍鹽鐵使時朱全忠李茂貞各有挾天子令諸侯之意全忠欲帝幸東都茂貞欲帝幸鳯翔𦙍知謀泄急遺朱全忠書稱被詔令全忠以兵迎車駕且言上反正公之力而鳯翔入朝引功自歸今不速至必成罪豈唯功為他人所有且見征討全忠得書十月舉兵發大梁全忠至河中表請車駕幸東都京城大駭士民亡竄山谷百官皆不入朝十一月壬子全誨等陳兵殿前奏曰全忠以大兵逼京師欲刼天子幸洛陽求傳禪〈音善〉臣等請陛下幸鳯翔收兵拒之帝不許仗劔登乞巧樓全誨等急即火其下帝降樓乃與皇后妃嬪諸王百餘人皆上馬慟哭聲不絶全誨等遂火宫城壬戌車駕至鳯翔二年六月全忠敗李茂貞之師于虢縣之北進軍攻鳯翔九月全忠圍鳯翔十月茂貞出兵擊之又敗還汴軍每夜鳴鼓角城中地如動是冬大雪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卧未死肉已為人所冎市中賣人肉斤直錢百犬肉直錢五百茂貞儲㣥亦竭以犬彘供御膳帝鬻御衣及小皇子衣於市以充用削漬松柹以飼御馬十二月帝召李茂貞等食議與朱全忠和帝曰十六宅諸王以下凍餒死者日有數人在内諸王及公主妃嬪一日食粥一日食湯餅今已竭矣卿等意如何皆不對帝曰速當和解耳
三年正月茂貞請誅韓全誨等與朱全忠和奉車駕還京帝即遣内養帥鳯翔卒四十人收全誨等斬之以第五可範仇承坦為左右軍中尉王知古楊䖍朗為樞宻使是夕又斬李繼筠等十六人遣使囊全誨等首以示全忠時鳯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全忠使京兆捕九十人甲子帝幸全忠營己巳入長安庚午崔𦙍奏誅宦官是日全忠以兵驅第五可範以下數百人於内侍省盡殺之寃號之聲徹於内外其出使者詔所在捕誅之止留黄衣㓜弱者三十人以備灑掃帝愍可範等咸無罪為文祭之自是宣傳詔命皆以宫人其兩軍内外八鎮兵悉屬六軍以崔𦙍兼判六軍十二衛
臣祖禹曰崔𦙍本與韓全誨争權因昭宗懲幽辱之禍謀盡誅中官故全誨黨李茂貞而𦙍結朱全忠各倚彊藩以為外援而岐汴亦慿宦官宰相内為城社以制朝廷故𦙍召全忠以兵入朝而全誨刼帝西幸唐室之亡由南北司相吞滅而人主受其禍豈不為將來之永鑒哉
唐鑑卷二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唐鑑卷二十四 宋 范祖禹 撰
吕祖謙 註
昭宗
天祐元年正月全忠殺崔𦙍將刼帝遷都引兵屯河中丁巳帝御延喜樓全忠遣牙將冦彦卿奉表稱邠岐兵逼畿甸請帝遷都洛陽帝未及下樓宰相裴樞以得全忠遺書促百官東行戊午驅士民號哭滿路罵曰賊臣崔𦙍召朱温來傾覆社稷使我曹流離至此老㓜繈屬月餘不絶壬戌車駕發長安全忠以張廷範為御營使毁長安宫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㳂河而下長安自是遂丘墟矣甲子帝至華州民夾道呼萬嵗帝泣謂曰勿呼萬嵗朕不復為汝主矣館扵興徳宫謂侍臣曰鄙語云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處樂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因泣下沾襟左右莫能仰視二月乙亥帝至陜全忠自河中來朝帝延全忠入寢室見何后后泣曰自今大家夫婦委身全忠矣帝遣間使以御札告難扵王建建使王宗祐將兵㑹岐兵迎車駕至興平遇汴兵不得進而還三月帝復遣間使以絹詔告急扵王建楊行宻李克用等令紏率藩鎮以圖匡復曰朕至洛陽則為全忠所幽閉詔勅皆出其手朕意不復得通矣四月全忠請車駕早發表章相繼帝屢遣宫人諭以皇后新産未任就路請俟十月東行全忠疑帝徘徊俟變怒甚謂冦彦卿曰汝速至陜即日促官家發來閏月丁酉車駕發陜癸卯帝憇扵糓水自崔𦙍之死六軍散亡俱盡所餘擊毬供奉内園小兒共二百餘人從帝而東全忠猶忌之為設食扵幄盡縊殺之預選二百餘人大小相類者衣其衣服代之侍衛帝初不覺累日乃寤自是帝之左右職掌使令皆全忠之人矣甲辰車駕至洛陽帝自離長安日憂不測與皇后終日沉飲或相對涕泣全忠使蔣𤣥暉伺察帝動靜皆知之帝從容問𤣥暉曰徳王朕之愛子全忠何故堅欲殺之因泣下囓中指流血𤣥暉具以語全忠全忠愈不自安時茂貞等移檄往來皆以興復為辭全忠方引兵西討以帝有英氣恐變生扵中欲立㓜君易謀禪代乃遣李振至洛陽與𤣥暉及朱友恭氏叔琮圖之八月壬寅帝在椒殿𤣥暉選龍武牙官史太等夜叩宫門言軍前有急奏欲面見帝夫人裴貞一開門見兵曰急奏何以兵為史太殺之𤣥暉問至尊安在昭儀李漸榮臨軒呼曰寜殺我曹勿傷大家帝方醉遽起單衣繞柱走太追而弑之漸榮以身蔽帝太亦殺之又欲殺何后后乃求哀於𤣥暉乃釋之癸卯𤣥暉矯詔稱李漸榮裴貞一弑逆宜立輝王祚為皇太子更名祝監軍國事又矯皇后令太子柩前即位宫中恐懼不敢出聲哭丙午昭宣帝即位年十三臣祖禹曰昔周之興也以諸侯歸之其亡也以諸侯叛之平王以後周室㣲弱政令不行〈史周紀平王立東遷於洛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㣲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歴數百年而不亡者亦以諸侯持之也唐之亂以藩鎮及其末也藩鎮割裂疆土皆盡而唐室遂亡僖昭之時惟李克用最為有功雖嘗䟦扈而終不失臣節王室可倚以為藩扞使太原之勢常重則諸鎮未敢窺唐也〈唐僖宗紀光啓元年十一月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叛張濬傳時朱全忠請舉兵誅李克用帝詔文武四品以上議皆言王室未寜雖得太原猶非所有濬固争討之斷兩雄勢帝曰平巢克用功第一今乘危伐之天下其謂我何孔緯曰濬言萬世之利陛下所顧一時事爾帝乃决出師詔濬為河東招討使克用上書請罪即日罷濬司馬光資治通鑑光曰昭宗始則張濬覆車於平陽増李克用䟦扈之勢〉而唐以其戎狄之人疑而不信外而不親有震上之勢而無朝廷之助是以不競於汴而全忠獨彊吞噬諸鎮卒㓕唐室自古忠者不見信而所信者不忠豈有不亡者乎
右昭宗在位十七年為朱全忠所弑年三十八
昭宣帝
天祐二年三月獨孤損裴樞崔逺並罷政事初柳璨及第不四年為宰相性傾巧輕佻時天子左右皆朱全忠腹心璨曲意事之同列裴樞崔逺獨孤損皆朝廷宿望意輕之璨以為憾和王傅張廷範本優人全忠欲以為太常卿樞以為太常卿當以清流為之廷範以梁客將不可乃曰廷範勲臣自有方鎮何藉樂卿恐非元帥之㫖持之不下全忠聞之怒璨因此并逺損譛於全忠故三人皆罷五月乙丑彗星竟天占者曰君臣俱災宜誅殺以應之柳璨因䟽其素所不快者於全忠曰此曹皆聚徒横議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災異李振亦言於全忠曰王欲圖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難制者也不若盡去之全忠以為然乃貶獨孤損裴樞崔逺皆為刺史陸扆王溥趙崇王賛皆為司户其餘或門胄髙華或科第自逹於三省臺閣以名檢自處聲迹稍著皆指以為浮薄貶逐無虛日搢紳為之一空辛巳再貶樞損逺為瀧瓊白州司户六月全忠聚樞等及朝士貶官者三十餘人於白馬驛一夕盡殺之投尸扵河初李振屢舉進士不中第故深疾搢紳之士言扵全忠曰此軰常自謂清流宜投之黄河使為濁流全忠笑而從之
臣祖禹曰白馬之禍至今悲之歐陽脩有言曰一太常卿與社稷孰為重使樞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國與人乎雖樞等之力不能存唐必不亡唐而獨存也〈並見言行録〉臣以為不然昭宗返自鳯翔而全忠簒奪之勢已成人無愚智皆知之矣樞乃其黨被其薦引以為宰相不恤國之存亡方且宴安於寵禄全忠之刼遷洛陽昭宗未及下樓樞受賊㫖已率百官出長安東門昭宗卒以弑殞而唐遂亡由此觀之樞為忠於李氏乎忠於朱氏乎且長安與一太常卿孰重國亡君弑與流品不分孰急樞不惜長安以與全忠乃惜一卿不與廷範不惜國亡君弑而惜流品之不分其愚豈不甚哉夫樞非有忠義之心能為社稷者也不勝其利欲之心畏全忠而附之弑其君父既從之矣以為除太常卿小事也持之不與未必拂全忠之心而㣲以示人至公從其大而違其細欲以竊天下之虛譽不意全忠怒之至此也全忠以為此小事也猶不從已其肯聽已之取天下乎是以肆其誅鋤無所不至不知樞等實非能為唐輕重乃全忠疑之過也曏使樞有存唐之心當全忠之刼遷端委而受刄於國門天下忠義之士聞之必有奮發而起者矣樞不為此而惜一卿不死於昭宗之弑而死於廷範之事處身如此豈能為國慮乎迹其附㑹全忠以為相〈去聲〉進不由其道矣〈孟滕文公惡不由其道〉乃欲上不失賊臣之意下不失士大夫之譽其可得乎白馬之禍盖自取之也〈孟離婁云〉然自古如此而死者多矣貪躁之士亦可少戒哉
十二月王殷趙殷衡嫉蔣𤣥暉之權寵欲得其處譛𤣥暉云與栁璨張廷範於積善宫夜宴對太后焚香為誓欲興復唐室全忠信之斬𤣥暉戮其尸令殷殷衡弑太后追廢為庶人斬璨於上東門轘廷範於都市
臣祖禹曰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孟離婁云〉三代以後盖有不仁而得天下者焉朱全忠之簒唐以悖逆取之以暴虐守之雖為天子數年不免其身子孫殄戮靡有遺類是以一身易一族之富貴也五代之際起匹夫而為天子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或一二年皆宗族夷滅世絶不祀〈如梁朱温二主為後唐滅晉石敬瑭二主為契丹㓕漢劉知逺二主為後周滅之類〉亂臣賊子曾莫懲也書曰恵廸吉從逆凶惟影響〈書大禹謨云〉豈不信哉
二年正月天雄節度使羅紹威與朱全忠宻謀帥兵攻牙軍闔營殪之凡八千家嬰孺無遺全忠引兵入魏州自是魏兵衰弱紹威悔之
臣祖禹曰昔商民化紂之惡周公遷之於洛邑既歴三紀而其風未殄〈書畢命惟周公左右先王綏定厥家毖殷頑民遷於洛邑宻邇王室式化厥訓既歴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寜商俗靡靡利口惟賢餘風未殄公其念哉〉以累聖人之治猶如此〈累去聲〉甚矣汚俗之難變也自天寳以後〈天寳元宗年號〉燕趙魏不為唐有〈燕平聲下同〉其人安於悖逆不復知有君臣聲色之所不及〈唐蠻夷傳荒服之外聲教不逮〉政刑之所不加歴十五世然後殱夷殄滅靡有遺類而其俗猶不及改也其後梁之亡也始於魏莊宗之亡也亦始於魏其得之也以魏其失之也以魏由其習亂之乆故易動也而燕人至於晉氏遂淪於左袵〈左袵蠻夷之俗〉豈非諸夏之禮其亡有漸乎趙居二冦之間或逆或順不若燕魏之甚也故其禍有淺深論者或謂紹威誅牙軍以弱魏而全忠無後顧之慮因以篡唐夫唐與魏離亦乆矣牙軍適足亂魏以拒朝廷而已其能為唐室輕重豈其然乎
四年三月帝禪位扵梁〈禪音善〉以楊渉為押傳國寳使涉子直史舘凝式言扵涉曰大人為唐宰相而國家至此不可謂之無過况手持天子璽綬與人雖保富貴奈千載何盍辭之涉大駭曰汝滅吾族神色不寜者數日臣祖禹曰自古易姓之際必有仗節死義之臣忠扵本朝故賊臣憚焉唐之亡也其宰相姦險趨利賣國與盗惟以傾覆宗社士之立扵朝者皆小人也故以綬璽與人而不以為不可勸進賊庭而不以為羞惟凝式一有言而其父大駭以為狂惑不祥之人矣豈其賢人君子遭世之亂而隠伏不見歟抑其累世之君不能養其風俗而無禮義亷耻之習歟〈前賈誼傳禮義亷耻是謂四維〉何三百年之天下〈唐二百九十年三百年舉大數〉而無一忠義之士扶持之也人君豈可不養士之亷耻以重其國哉
右昭宣帝在位四年禪位扵梁梁封帝為濟隂王明年為所弑年十七
臣祖禹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孟離婁云〉人心恱而歸之則王離而去之則亡故凡有徳則興無徳則廢君人者勤於徳以待天下之歸而已至於後世有天下者其徳不足而以勢力刼持之天下之人非心服也力不能勝也〈孟公孫丑以力服仁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故天下易離然而漢唐之有天下也除其暴亂而待之以寛〈書㣲子之命撫民以寛除其邪虐〉人心恱而從之故其享天下皆長乆雖不足以及三代亦其次也魏之代漢非由積徳故天下不服分而為三〈謂魏蜀吳〉數十年而亡若朱全忠之篡唐又不足以及曹氏直為盗賊而已矣言之可醜〈墻有茨詩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豈足道哉然唐之所以亡不可不戒亂臣賊子不可不懲也臣故舉其大畧而著之
右唐起髙祖武徳元年終昭宣帝天祐四年凡十四世二十帝二百九十年
臣祖禹曰唐自髙祖取隋五年而四方底平九年而太宗立貞觀之治㡬於三代然一傳而有武氏之篡朝命中絶二十餘年〈髙宗崩武后稱制號天后髙宗賛武氏之亂唐之宗黨戕殺殆盡其賢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以太宗之治遺德餘烈在人者未逺而㡬於遂絶〉中睿享國日淺朝廷濁亂明皇以兵取而後得之〈睿宗紀景雲元年八月壬午韋皇后弑中宗矯遺詔自立為皇太后庚子臨淄郡王隆基率萬騎兵誅韋氏〉開元之治㡬於貞觀而終之以天寳大亂唐室遂㣲〈本紀天寳十五載六月己亥禄山䧟京師七月庚辰次于蜀郡〉肅宗以後無稱者惟憲宗元和之政號為中興〈元和憲宗年號共十五年〉凡唐之世治日如此其少亂日如彼其多也昔三代之君莫不脩身齊家以正天下〈記大學欲明明徳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先齊其家欲齊其家先修其身〉而唐之人主起兵而誅其親者謂之定内難偪父而奪其位者謂之受内禪〈偪廹也音逼禪音善〉此其閨門無法不足以正天下亂之大者也其治安之久者不過數十年或變生於内或亂作於外未有内外無患承平百年者也揚雄曰〈前漢揚雄字子雲〉隂不極則陽不生亂不極則德不形唐室之亂極於五代而天祚有宋太祖皇帝順天人之心兵不血刄市不易肆而天下定神武所臨海外有截〈詩商頌云〉繼以太宗文治〈記祭義文王以文治〉四宗守成百有餘年太平〈鳬鷖詩太平之君子持盈守成〉雖三代之盛未有如此其久者也其取之也雖無以逺過於前代其守之也則不愧於三王内則家道正而人倫明〈易家人卦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孟滕文公人倫明於上〉其養民也仁其奉己也儉德澤從厚刑罰從薄外則縣之政聽於令郡之政聴於守守之權歸於按察按察之權歸於朝廷上下相維輕重相制藩鎮無擅兵之勢郡縣無專殺之威自一命以上刑辱不及也故無大臣之誅施及羣生〈前董仲舒武帝制䇿徳澤洋溢施于方外延及羣生〉功利無窮較之唐世我朝為優夫唐事已如彼祖宗之成效如此然則今當何監不在唐乎今當何法不在祖宗乎夫惟取監於唐取法於祖宗則永世保民之道也〈書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
唐鑑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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