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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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儒釋道為三教,不知起於何時。嘗觀北齊時,有問三教優劣於李士謙者,士謙曰:「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問者不能難。又唐時凡皇帝萬壽節,則擇吾儒中之有慧辯者,與和尚道士登壇設難,則是其來已千二百年矣。夫歷千二百年以至今日,而其教卒不能滅者,是豈欲滅之而不能,將無能之而其道自不可滅耶?黃山谷言:「王者之刑賞,以治其外。佛者之禍福,以治其內。蓋必有所取焉耳。」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然釋教之所以大明於世者,亦賴吾儒有以弘之耳。梁時有僧祐者,作《弘明集》二十卷,大率所載皆吾儒文字中之闡揚釋教者。宋張商英亦有《護法論》,唐宋人文章妙麗而深明內典者,莫過於白太傅、蘇端明、黃太史。其言亦足以弘明大教,故取其文數首著之篇,若道家之語,則載在老莊篇中,茲不錄。自二十一以至二十二共二卷。

佛氏之教,自東漢末流入震旦,遂芽蘗於此矣。其初猶未蔓延,然其道實清虛玄遠。士君之子性資高曠,易為所染,不覺浸浸入於其中。至典午氏,一時諸勝流輩喜談名理,而佛氏之教奕奕玄勝,故競相宗尚。如王丞相父子、謝太傅叔侄、劉尹、王長史、郤嘉賓、許玄度諸人,與支道林竺法深法汰於開法高座法岡諸道人,往復論難,研核宗本。其理愈為精深,而佛教始大行於中國矣。

清談肇於樂漢末,至魏而盛。魏時如何晏、王弼、鐘會、傅嘏之徒,但言老、易。至嵇、阮向秀輩,樂於誕傲,遂專崇《莊子》。蓋《莊子》雖老氏之旁出,然其汪洋自恣,去封畛,混是非,齊得喪,正與誕放者合。及其誕放之極,卒致五胡之禍。而過江諸公遂以清虛玄遠為宗,而盛談釋典矣。

夫楊氏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即老氏之教,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即釋氏之教也。今世不謂二氏與楊墨同,然天地間自有此二種道理。吾聖人之教,其即所謂執中而能權者耶。

夫佛氏所謂三乘者,一曰聲聞乘,二曰緣覺乘,三曰菩薩乘。聲聞者,羅漢也,悟諸諦而得道。緣覺者,辟支佛也,悟十二因緣而得道。菩薩者,佛也,大道之人也,行六度而得道。羅漢得道,全由佛教,故以聲聞為名。辟支佛得道,或聞因緣而解,或聽環佩而得悟,神能獨達,故以緣覺為名。菩薩方便則止行六度,真教則通修萬行,功不為己,誌存廣濟,故以大道為名。

夫釋家不但三乘以菩薩乘為大乘,而諸經亦以「法華經」為大乘法寶者。蓋諸經皆有所主,各執一偏。如《金剛經》只說空,《小品經》只說智慧,《圓覺經》只說平等,「維摩經」只說凈名。此所謂一知半解之悟也。而《法華經》所言者,六波羅蜜也。六者,六度。波羅蜜者,此言到彼岸也。經雲:「到者有六焉。一曰檀,檀者,施也。二曰毗黎,毗黎者,持戒也。三曰羼提,羼提者,忍辱也。四曰屍羅,屍羅者,精進也。五曰禪,禪者,定也。六曰般若,般若者,智慧也。然五者為舟,般若為導。導則俱絕有相之流,升無相之岸矣。六者皆登彼岸,斯則通修萬行,廣濟一切。豈一知半解之悟可得並語哉?佛氏所謂六通,「三有經」雲:六通者,三乘之功德也。一曰天眼通,見遠方之色。二曰天耳通,聞鄣外之聲。三曰身通,飛行隱顯。四曰他心通,水鏡萬慮。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盡通,慧解累世。三明者,解脫在心,朗照三世。然天眼、天耳、身通、他心、漏盡,此五者皆見在心之明也。宿命,則過去心之明也,因天眼發未來之智,則未來心之明也。乃知佛氏神通無所不有,如維摩經說富樓那為新學比丘說小乘法時,維摩詰為富樓那言,此比丘久發大乘心,如何以小乘法而教導之?時維摩詰即入三昧,令此比丘自識宿命,曾於五百佛所殖眾德本,即時豁然還得本心,此所謂宿命通者非耶。佛圓澄乳傍有一孔,以絮塞之。夜間讀經,拔去此絮,則光照一室;又以麻油雜燕脂塗掌,千里外事徹見掌中,此所謂天眼通者非耶。鳩摩羅什聽塔上鈴聲,則知國之興廢,此所謂天耳通者非耶。達摩知梁之將亡,遂踏蘆渡江而去。寶誌公每行遊市中,其錫杖上常懸剪刀一把、尺一條、拂子一柄、鏡一面。夫剪者,齊也。尺者,梁也。拂者,陳也。鏡者,明也。蓋言其身歷齊梁陳三朝。誌公本葬靈谷,至我朝,太祖因其處與孝陵有妨,遂遷其骨塔於雞鳴山。皆以先識其身後之事,越千年而不爽毫髮,此所謂未來心之明者非耶。蓋其神通靈異,有不可以理推者,則所謂六通三明。豈顧神其說以欺後世哉?然此佛家謂之幻,正法藏中正不以此為貴也。

《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今人多作一句念,此二句是經中要旨。昔有人於五祖處參學回,偶誦此二語。六祖惠能於道中聞之,有動於中,遂往參禮。時五祖道場中法侶雲集,惟惠能了悟遂傳心印。今世人作一句念,殊失經文之義。蓋「應無所住」是一句,而「生其心」是一句。若串做一句念,則是不生其心。然此心何可一剎那不生?一剎那不生,即入斷滅相矣。故要時時生心,但不可住耳。夫此心本玲瓏透徹,應變無方。若有所住即為有主,有主則礙,故不可住。至後又雲:應生無所住心。此義曉然易見矣。此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安得不辨正之哉?

今世人所謂《心經》者,亦是不知出經之由,故謬呼之耳。蓋此本是「大般若經」,因其卷數太多,猝難尋究,故撮其旨要而為此經。以心為名,蓋言其至要,如人之有心也。昔晉世出經目亦有阿毗曇心出經,序雲:阿毗曇心者,三藏之要領。詠歌之微言,源流廣大。管綜眾經,領其宗會,故作者以心為名。況般若者,為六度之導師,而此經亦領其宗會,故亦以心名之。言其為大般若經之心,則心字屬在上,當呼為「般若波羅密多心」,而「經字」則其總稱耳。何故直呼為「心經」?今舉世人皆念「心經」,失其本旨,則義何由明?惟晁文元深於內典,其「法藏碎金」稱「般若心經」,蓋得出經之由矣。

《蓮經》內觀音普門品,其所說偈語,不但理勝,即於本教中亦大有闡揚。昔李文正公初見某禪師,問如何是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師不即對。文正忿然不悅,復詈聲而問,師曰:「即此便是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文正於言下大悟。蓋人一惡念生,即見諸惡趣,如刀山枷鈕毒咒之類是也。唯念觀音之力,即生善念,善念生者,惡念即滅。惡念滅者,惡趣亦滅。其言何等圓妙。雖吾宣尼老師而在,猶當北面。世欲輕議之者何耶?

四十三章經,極為淺俗,而世共宗尚之,以為佛之所說,不知何謂。

經雲:無有一善從懶惰懈怠中得,無有一法從驕慢自恣中得。

又雲: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

心禪師曰:若不見性,則祖師密語盡成外書;若見性,則魔說狐禪皆為密語。

教中五千四十八部,只是一句,若會得時,即如六祖。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便能悟入,及其既悟,則此一句亦便應舍。若會不得時,則無論五千四十八部,雖五萬四千,亦何益於大教耶。

《法藏碎金》雲:世間俗士而為名利纏縛嗜欲纏縛,其身不得自在。小乘人為空纏縛法纏縛,其心不得自在。唯大乘人免此二纏縛,謂之解脫。身心俱自在,得出世之樂,名曰涅槃。

晁文元曰:百骸導引貴乎動,久久必和柔。此道家之妙用也。一心檢攝貴乎靜,久久必凝明,此禪家之妙用也。

文元又雲:我願以無所住心退藏於密,令人不可窺測。如季鹹善相,不能相壺丘子末後之相。又如大耳三藏得他心通,不能觀慧忠國師末後之心。此語殊有妙解。

文元又雲:一念照了,一念之菩提也;一念宴息,一念之槃也。亦是切近功夫。

嘗疑莊子與佛氏,其理說到至處時有相合者。晁文元之論內典,亦常與莊子相出入。蓋因晉時諸賢最深於莊子,又喜談佛;而諸道人皆與之研核論難,尋究宗極。夫理到至處,本無不同;而出經者又諸道人也,蓋佛之出世,雖在莊子前,而佛經之入中士,在莊子後,則假借以相緣飾,或未可知也。

唐宋諸公,如李文正、黃山谷於教中極有精詣處。白太傅、蘇端明只是個脫灑,然脫灑卻是教中第一妙用。

黃山谷與王子飛書雲:人固與憂樂俱生者也,於其中有簡擇取舍。以至六鑿相攘,日尋幹戈。古之學道,深探其本,以無諍三昧治之,所以萬事隨緣是安樂法。讀書萬卷,談道如懸河,而不知此所謂書肆說鈴耳。子茂遂羸頓如此,亦是胸中不浩浩耳。密師溫克,蓋得其兄範公江海之一勺耳。恨公不識範公也。

山谷與廖宣叔書雲:見所惠簡,喜承體力漸勝,所論憂患無種奪人生理。誠如來示,夫利衰毀譽稱譏苦樂,此八物無明種子也。人從無明種子中生,連皮帶骨,豈有可逃之地?但以百年觀之,則人與我及彼八物皆成一空。古人雲,眾生身同太虛,煩惱何處安腳?細思熟念,煩惱從何處來?有益於事有益於身否?八風之波渺然無涯。而以百年有涯之生,種種計較,欲利惡衰,怒毀喜譽,求稱避譏,厭苦逐樂,得喪又自有宿因,決不可以計較而得。然且猿騰馬逐至於澌盡而後休,不可謂智也。所欲知近道之塗,亦窮於是。

黃山谷談禪極有透徹處,一時諸人皆不能及。如答茂衡通判書雲:「不犯靈叟,無不可為。若沈滯寂空,不恤世諦,則為不回心鈍羅漢,殊無用處也。」此語甚有妙解,即諸尊宿語錄中,恐亦不可多得。

蘇長公在惠州與參寥書曰:自省事以來,亦粗為知道者,但道心數起,數為世樂所移奪,恐是諸佛知其難化,故以萬里之行相調伏耳,則庶乎能自藥其病者也,比世之諱疾者何如?

晦堂和尚嘗問山谷以吾無隱乎爾之義,山谷詮釋再三,晦堂終不然其說。時暑退涼生,秋香滿院。晦堂問曰:「太史聞木犀香乎?」山谷曰:「聞。」晦堂曰:「吾無隱乎爾。」山谷乃服佛氏之教。只是將機鋒觸人,最易開悟。若吾儒便費許多辭說。

黃山谷言:儒者常論佛寺之費,蓋中民萬家之產,實生民谷帛之蠹。雖余亦謂之然。然自余省事以來,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此蓋生人之共業,盈虛有數,非人力所能勝者邪。然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常多,王者之刑賞以治其外,佛者以禍福以治其內,則於世教豈小補哉?而儒者嘗欲合而軋之,是真何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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