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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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潞公致仕歸洛,入封時年八十矣。神宗見其康強,問卿攝生亦有道乎?潞公對無他,臣但能任意自適,不以外物傷和氣,不敢做過當事,酌中恰好即止。上以為名言。
胡文定語楊訓曰:人家最不要事事稱意,常有些不足處才好。若人家事事足意,便有些不好事出來,亦消長之理然也。
陳元用家極富厚,性喜聚書而不置產業。或問之,元用曰:有好子孫不必置莊田,以彼必能自置也。若子孫不賢,雖與莊田必不能守,置之何益?
大抵觀人之術無他,但作事神氣足者,不富貴即壽考。凡人作十事,能一一中理無可議者,已自難得。況終身作事中理耶?其次莫若觀其所受,此最切要。升不受鬥,不覆則毀。此物理之不可移者。
溫公耆英真率會約。
序齒,不序官。
為具,務簡素。
朝夕食,各不過五味。
菜果脯醢之類,各不過三十器。
酒巡無筭,深淺自斟。主人不勸,客亦不辭。
逐巡無下酒時,作菜羹不禁。
召客共用一簡,客註可否於字下,不別作簡。
或因事分簡者,聽。
會日早赴,不待促。
違約者,每事罰一巨觥。
朱晦翁嘗泛言交際之道曰:先人有雜錄冊子,記李仲和之祖與包孝肅同讀書一僧舍。每出入必經由一富人門,二公未嘗往見之。一日富人俟其過門邀之坐,二公托意他事不從。他日復招飲,以甚勤,李欲往,包公正色語曰:「彼富人也。吾徒異日或守鄉郡,今妄與之交,豈不為他日累乎?」竟不往。後十余年,二公果相繼典鄉郡。晦翁因嗟嘆前輩立己接人之嚴,蓋如此。
元豐中,王荊公乞罷政,神宗未許。公喚老僧化成卜一課,更欲看命。化成曰:三十年前與公看命,今仕至宰相,復何問。公曰:但力求去,上未許,且看旦夕便去得否。化成曰:「相公得意濃時正好休。要去在相公不在上,不疑何卜。」公悵然嘆服,去意遂決。
韓魏公在相府時,家有女樂二十余輩。及崔夫人亡後,一日盡厚遣之。同列皆勸公且留之以為暮年歡。公曰:「所樂能幾何?而常令人心勞。孰若吾簡靜之為樂也。」
伊川與韓持國泛舟於潁昌。有一官員上書謁見大資,卻是求知己。伊川云:「大資居位,卻不求人,乃使人倒來求己。」持國曰:「求薦章常事也。」伊川曰:「只為曾有人不求者不與,來求者卻與。遂致人如此。」持國嘆服。
許魯齋曰:臣子執威權未有無禍者,豈唯人事在,天道亦不許。夫月,陰魄也,借日為光。與日相遠則光盛。猶臣遠於君則聲名大威權重,與日相近則光微,愈近愈微。臣道陰,道理當如此。大臣在君側而擅權,此危道也。古人舉善薦賢不敢自名,欲恩澤出於君也,刑人亦然。恩威豈可使出於己?使人知恩威出於己,是生多少怨敵,其危亡可立待也。故月星皆借日以為光,及近日卻失其光。此理殊可玩索。
或問夏忠靖公(原吉)曰:「量可學乎?」公曰:「某幼時,有犯者未嘗不怒,始忍於色,中忍於心。久則自熟,殊不與人較。某何曾不自學來。」又曰:「處有事當如無事,處大事當如小事。若先自張惶,則中便無主矣。」
林和靖云:「張飽帆於大江,驟駿馬於平陸,天下之至快,反思則憂。處不爭之地,乘獨後之馬,人或我嗤,樂莫大焉。」
又曰:費千金為一瞬之樂,孰若散而活凍餒者幾千百人?處眇軀以廣廈,何如庇寒士於一厘之地乎?
古之孝弟力田,行著於州裏黨族,名聞於朝,故命之以官。其臨民也安得不豈弟?其從事也安得不服勞?其處己也安得不廉?其事上也安得不忠?後之人,強記博識,專於緝綴,有不知父子兄弟之倫者,有不知稼穡之艱難者,盜經典子史為取富貴之筌蹄。故忠義日薄,名節日衰。此無他,去古既遠,無成周賓興之法耳。觀和靖之言,則知在宋之時,已自如此矣。
司馬溫公曰:凡諸卑幼,事無大小,毋得專行,必咨稟於家長。又曰:凡子受父母之命,必籍記而佩之。時省而速行之,事畢則返命焉。或所命有所不可行者,則和色柔聲具是非利害而白之,待父母之許,然後改之;若不許,茍於事無大害者,亦當曲從。若以父母之命為非而直行己誌,雖所執皆是,猶為不順之子,況未必是乎?
蔡虛齋云:韓魏公稱司馬文正公曰:「大忠大義,充塞天地,橫絕古今。」當與有誌之士同有執鞭之願。嗚呼!丈夫豈不在自立哉?魏公何如人也,其於溫公又為前輩,而推重溫公如此,溫公所自公何如哉?
鶴林玉露云:大率近習畏宰相則為盛世,宰相畏近習則為衰世。
古人云:仲尼孝子延陵慈父,其葬骨肉皆微薄矣。非茍為儉,誠便於體也。德彌厚者葬愈薄,知愈深者葬愈微。丘壟彌高,發掘必速。此古人之诇戒也。
《景行錄》云:觀朝夕近臥之早晏,可以卜人家之興替。
《綠雪亭雜言》云:「或問浦江鄭氏家範如何?」愚曰:「卓哉雍睦之義,巋然薄俗之靈光也。胡可及哉?」曰:「斯義也,古有之乎?」愚曰:「周時一夫受田百畝,仰事父母,俯育妻子,不過數口而已,未聞合族而食也。諸侯大夫之家,立宗子以統族人,使之聯屬昭穆,不至渙散而已,亦未聞合族而食也。」或曰:「先王胡為不以此義訓天下?」愚曰:「先王蓋慮其勢或有難行也,情或有不順也,是故以勢言之。世遠則祖宗祧廟,情乖則兄弟鬩墻。夫妻且有脫輻之隙,婦姑不免反唇之譏。矧族之人,親盡服盡而情盡,猶塗人耶。茍欲其聚於一門之內而饔殆之,能保無矛盾冰炭者乎?將一一繩之以家訓,則法非官府,人有悖心。以情言之,夫既合族而食矣。則凡飲食諸需悉制於長族者,孝子之養親也,欲每食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可專遂乎?慈母之愛孩提也,欲以梨栗而止啼,可專遂乎?卑幼之厚親友也,欲以杯酒而合歡,可專遂乎?將人人各遂其願,則家政差池,莫之統紀。夫勢有難行,情有不順,是以先王不敢強之也。即有能然者,則褒嘉之,寵錫之,表厥宅裏以樹風聲。夫豈鄙夷其義而莫之訓耶?」或曰:「然則古禮有合族以食之禮如何?」愚曰:「非此之謂也。古者世祿之家,合族而食者,以服世降一等。齊衰一年四會食,大功一年三會食,小功一年再會食,緦麻一年一會食。服盡則不及焉,非概族而會食也。」
韓魏公嘗云:臨事若慮得是,劄定腳做,更不得移。成敗則任他,方可成務。如琦孤忠,每賴鬼神相助,幸而多有成。
韓魏公平日謂成大事在膽,未嘗以膽許人,往往自許也。
韓魏公閂:閱人多矣,久而不變為難。
薛文清公《從政錄》曰:士之氣節全在上之人獎激,則氣節盛。茍樂軟熟之士而惡剛正之人,則人務容身而氣節消矣。
當官不接異色人最好。不止巫祝尼媼宜疏絕,至於匠藝之人雖不可缺,亦當用之以時,不宜久留於家。與之親狎,皆能變易聽聞,簸弄是非。儒士固當禮接,亦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辭或假字畫以媒進,一與之款洽,即墮其術中。如房琯為相,因一琴工黃庭蘭出入門下,依倚為非,遂為相業之玷。若此之類,能審察疏絕,亦清心省事之一助。
《讀書錄》云:凝重之人,德在此,福亦在此。
須要有包含則有余,發露太盡則難繼。
勢到八九分即已,如張弓然,過滿則折。
聞事不喜不驚者,可以當大事。
小事易動則大事可知,大事不動則小事可知。安重深沈者,能處大事;輕浮淺率者,不能。
處事了不形於言,尤妙。
嘗見人尋常事處置得宜者,數數為人言之,陋亦甚矣。古人功滿天地,德冠人群,視之若無者,分定故也。
治小人,向他人聲揚不已,不惟增小人之怨,亦見其自小。
人當大著眼目,則不為小小者所動。如極品之貴,舉俗之所歆重,殊不知自有天地來若彼者多矣。吾聞其人亦眾矣,是又足動吾念耶。惟仁義道德之君子,雖願為之執鞭可也。
章楓山先生云:處順境而樂之者易,處逆境而樂之者難。若曾點之浴沂,邵雍之擊壤,皆順境也。惟床琴於浚井之日,絃歌於絕糧之余,以至捉襟肘見而歇商聲,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乃為境之逆而樂之真耳。豈人所易及哉?楊升庵雲:有問予顏子不改其樂,所樂何事?予曰:「且問子人不堪其憂,所憂者何事?知人之所憂,則知顏子之所樂矣。」傳曰:古有居巖穴而神不遺,末世有為萬乘而日憂悲。此我輩文字禪,不須更下一轉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