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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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國之政理,未嘗不始乎治而卒乎亂。世之習俗,未嘗不始乎厚而卒乎漓。茍常亂常漓,則將何所底止乎?嗚呼!然未有極而不反者。即三代質文之變,大率亦猶是也。今習俗已甚漓矣,所賴祖宗法度嚴密,天子明聖,故未至於亂耳。然習俗政理未有不相因者,則漓者亂之漸也。茍必待亂而後反,其傷必多。故余竊有深懼焉。然大禍之來,行將自及,則諸君可無懼哉。《傳》曰「賢者作法,愚者制焉。」故群倡而力挽之,固所望於賢者耳。

古人以右為尊,至中古則尚左矣。記曰「吉事尚左,兇事尚右」。故《老子偃武章》曰「夫佳兵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則凡平居燕會,其揖遜拜跪之禮,皆當以左為尊無疑也。今世南北之禮不同。凡客至相見作揖,南方則主人讓客在東邊,是右手。北方則主人讓客在西邊,是左手。人但怪南北不同,而竟不窮其故。蓋古人初見必拜,先令人布席。南方人東西布席,則賓當就東,主當就西。蓋一堂之中,東是左西是右,則是正以左為尊也。北方人北向布席,比肩而拜,則賓當在西,主當在東,亦以左為尊也。今南人不知布席之由,北向作揖,亦讓客在東手,則是尚右,處以兇事,失禮甚矣。余考古人冠婚之禮,主人出肅客,則賓由西階入,主由東階入。豈有方肅客而處客以卑,自處以尊之禮乎?則又可以證升堂作揖,必當讓客在西手者為是也。

今之卑幼見尊長,亦皆推讓尊長在東手,此初學小生最不知禮者。蓋卑幼作揖,尊長但當在上面還揖,或主人謙損,降立在側邊答之。卑幼只當北面向上作揖可也。若必推在東手,則是比肩而立,以敵體待尊長矣。其可謂之知禮乎?余嘗謂唯制禮者然後能用禮,唯定律者然後能用律。此言蓋不虛也。

余見人家子弟凡所以事其父兄者,皆以客禮相待。每遇生朝或節序,則陳盛筵以享之,如待神明,及享畢即棄去若芻狗矣。此所謂斯須之敬以待鄉人可也。古人不如此,蓋事父兄不可一時去心,雖蔬食菜羹,茍適於口,亦必薦進。蓋無旦無暮,每食入口必念其親故也。若能如此,則雖蝦菜過於五鼎,不能如此,則雖五鼎亦何足道。人家子弟不可不知。

嘗一日訪東橋,值其在息園與其弟橫涇王子新三人吃飯,即請余至息園中同坐。是時橫涇已老病不勝酒矣。少頃橫涇辭去,送至檻外,命一童子曰「看七老爹出門」。東橋入坐,橫涇徑去。近來士夫家兄弟皆送迎,是以客禮相待,恐亦未是。

呂汲公大防在相位。其兄大忠自外郡代還,相與坐東府堂上。夫人自廊下降階趨謁,以二婢掖持而前。大忠遽曰:「宰相夫人不須拜。」汲公解其意,叱二婢使去。夫人獨拜於赤日中,盡禮而退。大忠略不顧勞,人服其家法之嚴。今士人略得進步,則縱其婦陵忽舅姑矣,何況伯氏。史稱大忠、大防與弟大臨同居相切磋,論道考禮,冠婚喪祭一本於古。關中言禮學者推呂氏。如此等禮,今世士大夫亦不可不知。

憲孝兩朝以前,士大夫尚未積聚。如周北野(佩),其父輿為翰林編修。北野官至郎中,兩世通顯,而其家到底只如寒士。曹定庵(時中),其兄九峰(時和),舉進士有文章,定庵官至憲副,弟時信亦京朝官。與李文正結社賦詩,門閥甚高,其業不過中人十家之產。他如蔣給事(性中)、夏憲副(寅)、許僉憲(璘),致仕家居,猶不異秀才時。至正德間,諸公競營產謀利。一時如宋大參(愷)、蘇御史(恩)、蔣主事(凱)、陶員外(驥)、吳主事(哲),皆積至十余萬,自以為子孫數百年之業矣。然不五六年間,而田宅皆已易主,子孫貧匱至不能自存。宋大參即余外舅家,得之目擊者。此四十年間事耳。然此十萬之業,子孫縱善敗,亦安能如是之速,蓋若天怒而神奪之然。然一時有此數家,或者地方之氣運耶,或諸公之遺謀未善耶,皆不可曉也。

人見當時數家之事,有問於余者,余戲語曰:此病已在膏盲,非庸醫所了。吾昔飲上池水,或庶幾能知之。蓋吾松士大夫一中進士之後,則於平日同堂之友,謝去恐不速。裏中雖有談文論道之士,非唯厭見其面,亦且惡聞其名。而日逐奔走於門下者,皆言利之徒也。或某處有莊田一所,歲可取利若干;或某人借銀幾百兩,歲可生息若干;或某人為某事求一覆庇。此無礙於法者,而可以坐收銀若干,則欣欣喜見於面,而待之唯恐不謹。蓋父兄之所交與而子弟之所習聞者,皆此輩也。未嘗接一善人,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夫一齊人之傳,尚不能勝眾楚人之咻,況又無一齊人之傳乎。吾恐子弟雖有顏閔之資,欲其從善難矣。諸公皆讀書曉事,此亦理之易見者也,何昧昧若此?太史公所謂利令智昏,何異白日攫金於市中者耶?

或問晉朝重門閥,而王謝子弟皆賢。何也?余曰:王謝門中唯有王仲祖、劉真長、許玄度、支道林諸人,往來不聞有此等客。

吾松士大夫家燕會,皆不令子侄與坐,恐亦未是。頃見顧東橋每有燕席,命顧茂涵坐於自己桌邊。東江每燕,亦令顧伯庸坐於桌邊,不另設席。今存齋先生家三子皆與席,衡山每飯必有壽承、休承。皇甫百泉許石城二家,其二郎亦皆出坐,與客談諧共飲。蓋兒子既已長成,豈能絕其不飲?若與我輩飲,則觀摩漸染未必無益,不愈於與群小輩喧哄酗酒耶。昔王右軍與謝太傅修禊蘭亭,而大令兄弟與謝車騎皆在。阮嗣宗為竹林之遊,其子阮瞻亦欲與。嗣宗曰:「仲容已與,卿不得復爾。」若使仲容不在,則瞻亦把臂入林矣。故晉室士大夫子弟皆賢,正為此也。

松江士大夫子弟不甚讀書。昔黃山谷雲:「四民皆有世業,士夫家子弟能知孝弟忠信斯可矣。然不可令讀書種子斷絕。有才氣者出,便足名世矣。」今世父兄非不知教,子弟非不知學,正恐多財為累耳。則財之為害,可勝言哉。

練兼善常對書太息曰:「吾老矣,非求聞者,姑下後世種子耳。」士夫積財無非為子孫之計,然古人有雲:「賢而多財則損其誌,愚而多財則益其過。」又黃山谷言:「男女緣渠儂墮地自有衣食分齊。其不應凍餓溝壑者,天不能殺也。」此者萬金良藥,士大夫不可不知。

余小時見人家請客,只是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賓或新親過門,則添蝦蟹蜆蛤三四物,亦歲中不一二次也。今尋常燕會,動輒必用十肴,且水陸畢陳,或覓遠方珍品,求以相勝。前有一士夫請趙循齋,殺鵝三十余頭,遂至形於奏牘。近一士夫請袁澤門,聞殽品計百余樣,鴿子斑鳩之類皆有。嘗作外官,囊橐殷盛,雖不費力,然此是百姓膏血,將來如此暴殄,寧不畏天地譴責耶。然當此末世,孰無好勝之心?人人求勝,漸以成俗矣。今存齋先生至家,極力欲挽回之,時時舉以告人,亦常以身先之,然此風分毫不改。雖曰世道漸漓,然他處猶知敬信前輩,有善言亦必聽從。獨吾松之人堅於自用,雖仲尼復生,亦未如之何也已。

東坡雲:到黃,廩食既絕,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義挑取一塊,即藏去義,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據東坡所言如此自計,吾輩一日之課,豈能及東坡十分之一?每日當用錢十五文足矣。

昔司馬文正公每日就寢時,自計一日之為。若與其所奉,果足相當,則帖然而臥。稍有不及,則終夕不自安。今之士大夫每日飽飫肥甘,不知臨臥時,亦曾打算一遭否?

楊君謙七人聯句記,雖位次亦皆明載,列成圖樣。王古直、徐栗夫南面坐,陳一夔、王存敬北面坐,侯公繩左邊側坐,趙栗夫右邊側坐,楊君謙坐侯公繩下,則主人也。乃知前輩燕會真率如此。今士夫非南面不坐,非專席不居,其禮雖甚隆而情實不洽,且乏雅致。余生而疵賤,豈敢為時俗之倡,但出之以見前輩風範耳。

果山增高碟架,蓋起於近時,三十年前所無也。然亦只是松江用,南京蘇杭至今未有。果山極無謂增高,即詩之所謂於豆於登,是仿佛登豆而為之者。蓋古人席地而坐,詩言或授之幾者,乃是優老用以依憑。而骰品實置於地上,恐泥土沾汙,故設登豆,且欲使稍高以便匙箸耳。今殽品已擺在桌上,不知要此物何用。增此一段繁文,又加一番虛費,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我家與東江先生有姻連,其第五孫子登,余妹婿也。記得小時至東江家,見燕客常用六角銀杯。後東江身後,其家分析,諸孫行酒皆用瓦器。余問之雲:東江止有銀杯二十四只,皆是此樣。次子伯庸分十二只,冢孫子龍分十二只,余諸孫皆不及。夫官至尚書,不可謂不尊,然酒器止此,亦可稱清白之風矣。近年以來,吾松士夫家所用酒器,唯清河、沛國最號精工。沛國以玉,清河以金。玉皆漢物,金必求良工訪古器儀式打造,極為精美。每一張燕,粲然眩目。余意以為更得一二陶匏雜廁其間,少存古意,尤為盡善。然二者較之,終是玉勝。

嘗與陸五湖醉飲甚暢,余語五湖曰:「小時不知事,嘗買古玉杯數件。後遊南都,客囊漸罄,盡賣與朱文石家。夫老年飲酒必須暢適,若留心照管酒杯,是增一大不樂也。奈何欲快人之目而自取不樂哉?」五湖聞之,撫掌稱快。

嘗訪嘉興一友人,見其家設客,用銀水火爐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臺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留宿齋中。次早用梅花銀沙鑼洗面,其帷帳衾裯皆用錦綺。余終夕不能交睫,此是所目擊者。聞其家亦有金香爐,此其富可甲於江南,而僭侈之極,幾於不遜矣。

松江是天下大府,華亭亦是劇縣。其訟獄之繁多,錢糧之浩大,上司文移之龐雜,山積波委,日勤職業,猶懼不逮。上大夫正當相體,以時進見,使郡縣先生得盡心民事。庶可以仰承朝廷委任之重,況華亭鄉官今已十倍於前矣。使府縣諸公日有送迎之勞,則於公事不無少妨耶。

古稱豳民風俗之厚,其詩曰:「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蓋古人一受長養之恩,則於歲終必欲少伸其圖報之私。而君臣如父子,曖然相親於一堂之中,其厚也何如。今鄉士夫皆郡縣邑子也,既受其覆庇含育之恩,而一無所報,於心安乎?亦當於歲終羊持酒拜獻於公堂,以伸一念之愛敬,而郡縣先生亦必受之。蓋所以通上下之情也。今郡縣先生既一切不受,而士大夫亦聊以應一時之故事,皆非實情相與,徒費一番擾攘,上下俱失矣。

近來上司出巡,其起身後,鄉官俱進府縣謝勞。余見前輩未嘗有此,不知起於何時。或倭寇犯境,上司為地方而來,郡縣先生亦與上司區畫地方之事,故去後禮當謝勞。若地方無警,而撫按出巡,但糾察百司,查處銀糧,乃舉朝廷章程也。與鄉士夫有何幹涉?又進府縣攪擾一番,無乃太煩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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