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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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名臣即言行錄所載諸公,大率皆是矣。但其所載,皆用墓誌碑文以及餞贈序記之語編入。此等皆粉飾虛美之詞,且多是套子說話。以之入於史傳,後人其肯信之乎?如李文毅,英宗時為國子祭酒。以廂房前柏樹枝柯蔽覆,妨士子肄業,遂剪去數條。王振素忌其剛直,即誣以擅代孔廟古木之罪,枷於監門。石大用率監生數千人號救請代,幸而獲免。但當真書其事,今但取《古穰雜錄》雲「王振怒其持儒禮,構以罪」,又取羅倫跋帖語雲「文毅見辱,石大用代死」。觀者終不得其始末,豈得謂之實錄耶?若劉忠宣之所經度,皆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深得雅人之致。余謂雖房杜韓範猶當服膺,蓋加於眾人一等矣。是烏可以不載耶?故摭其實而著之篇。
太宗嘗與解縉論群臣,禦筆書蹇義等十人名,命各疏於下。十人者,皆上所信任政事之臣,亦多於公善,而具以實對。於義曰:「其資厚重,而中無定見。」於夏原吉曰:「有德有量,而不遠小人。」於劉雋曰:「雖有才幹,不知顧義。」於鄭賜曰:「可為君子,頗短於才。」於李至剛曰:「誕而附勢,雖才不端。」於黃福曰:「秉心易直,確有執守。」於陳瑛曰:「刻於用法,好惡頗端。」於宋禮曰:「戇直而苛,人怨不恤。」於陳洽曰:「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於方賓曰:「簿書之才,駔僧之心。」既奏,上以授仁宗曰:李至剛,朕洞燭之矣,余徐驗之。
黃福在南京兵部參贊機務。每旦視事,皆襄城伯處分,公不出一語,蓋陰相之則多矣。或以為言,公曰:「體當如是。且汝見守備何嘗錯發落一事也。」
胡儼筮仕為華亭縣學教諭,年尚少而能以師道自任,勸勉諸生,講授每至夜分,雖隆寒甚暑不廢。
午門外東直房,六部都察院堂上候朝之所。兩門入,惟都察院正官獨處一小夾室。近歲都御史顧公佐,非公事未嘗與諸司群坐。
東楊天資明敏,有果斷之才。中官有事來閣下議,必問曰:「東楊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議事未嘗不遜。西楊或執古以斷,不可行。已而卒斷於東楊,灼然可行而無礙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憲臺審錄重獄。自英國公而下俱遜避,俟二楊先生決之。西楊訊之未嘗決,至不可了。東楊一問即決,庶幾子路片言折獄之才,眾皆嘆服。楊文定在獄中十余年,家人供食,數絕糧。又上命叵測,日與死為鄰,愈勵誌讀書不輟。同難者止之曰:「勢已如此,讀書何為?」曰:「朝聞道,夕死可也。」五經諸子,讀之數回。已而得釋,晚年遭遇為閣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實有賴於獄中之功。蓋天玉成之如此。
山雲出鎮廣西。廣西總帥府一鄭牢者,老隸也,性鯁直敢言。公進之曰:「世謂為將者不計貪,矧廣西素尚貨利,我亦可貪否?」牢曰:「公初到,如一新潔白袍,有一沾汙,如白袍點墨,終不可湔也。」公又曰:「人雲土夷饋送,茍不納之,彼必疑且忿。奈何?」牢言:「居官黷貨,則朝廷有重法。乃不畏朝廷,反畏蠻子邪?」公亦笑納之。公鎮廣西逾十年,廉操始終不渝。
王抑庵先生典選,遇不如意事,好誦古人詩以自寬。一日有新得給事中即欲幹撓選法者,則曰:「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御史有言吏部進退官不當,則曰:「若教鮑老當筵舞,更覺郎當舞袖長。」要多切中雲。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御史有以畫求詩者,公峻拒不為作詩。所介者實公之故人,言公於他人多有所作,何獨靳是?乃應之曰:老負此累,公等行當自知耳。然公嘗以詩寄錢塘戴文進索畫,且自序昔與文進交時,嘗戲作一聯,至是十年而始成之。臨川聶大年題其內曰:公愛文進之畫十年而不忘也。使公以十年不忘之心待天下之賢,則天下豈復有遺才哉?語亦稍聞於公,公置之不省。後大年舉為史官,困於譏讒,臥病逆旅,自度不可起,乃使所親投詩於公,中二聯雲「鏡中白發難饒我,湖上青山欲待誰。千里故人分橐少,百年公論蓋棺遲。」公得詩泣下曰:「大年欲吾銘其墓耳。」明日而大年卒,公為墓誌,有曰:吾以大年之才必能自振,故久不擬薦,而乃止一校官耶。大年所題之言固為正論,使隘者聞之,將必以為議已。其孰不加擠也。而公不以為意,至泣而銘其墓。真所謂休休有容者矣。
軒輗天性廉介,初為進士,往淮上催糧,冬寒舟行,忽落水,救出,衣盡濕,得一綿被裹之。有司急為制衣一襲,卻之不用,徐待舊衣之乾。為浙江按察使,俸資之外一毫不取,四時著一青布袍,蔬食不厭,與同僚約,三日以米易肉一斤,多不能堪。故舊經過者,留供一飯,至厚者殺一雞,僚屬見之驚異。忽聞親喪,次日遂行,僚屬尚有未及知者。升副都御史總理南京糧儲,清操愈堅。張都憲素侈縱,設席會諸僚,公獨不赴。既而以卓食饋之,亦不納。
左都御史軒公持己甚嚴,遇人無問賢否,悉峻拒之不與接。居南都,歲時詣禮部拜表,至則屏居一室,撤去侍燭,朝服端坐,寂無一言。待鼓嚴而出,禮畢,不告於同事者,竟禦肩輿而歸。同事者聞其來亦不樂與處,皆避去。平生後偉之節,惟恃公牘之存。間令吏寫數十大冊,於紀載之文一無所好。及卒,修史有司從其家求公行實無有也,惟寫生卒年月上送官耳。
廣州府知府沈琮,嘗為南京兵部武庫司主事。武庫司典皂隸,凡諸司多屬意焉。蓋皂有定數,得之多或得之早,皆可覬利耳。一日告予曰:惟利亦可以觀人。琮司阜者久,不以動心而幹人撓法者,得兩公焉,尚書魏公驥、都御史軒公皂是已。
魏公驥為松江教官,汲汲成就人才。諸生在學居者,候一更盡,必攜茶往視之。見有書聲者供茶一甌,至三更乃攜粥以隨,尚有誦者供粥一碗。如此者亦不頻數,間一行之,士子感激。篤尚斯文,性好吟詠,臞然若不勝衣。中官王振亦禮重之,呼為先生。贄見惟帕一方,振亦不較。
魏文靖公在南都法司因旱恤刑,有王剛惡逆訴冤,或以其年少欲緩之。公曰:「此婦人之仁,天道不時,正此謂也。」獄遂決,翌日而雨。
魏文靖,景泰改元至京。閣老陳公是其考試時所取士也,來見請曰:「先生雖位冢宰,然未嘗立朝。願少侍,事在吾輩而已。」公不從,退謂人曰:「渠將朝廷事為一己事,安得善終。」
時中官王振權傾一時,或邀薛文清拜其門,公正色曰:「安有受爵公朝而謝恩私室?」李文達亦勸公少貶,公曰:「厚德亦為是言耶。」竟不往。已而遇諸途,眾行跪禮,公獨不屈,振不悅。會有獄夫實病死三年,其妾私於人,欲出嫁,妻弗聽,遂誣妻魘魅夫死,公辯其冤。都御史王文諂事振,乃誣公出入人罪,繫獄當死。人皆危之,公怡然曰:「辯冤獲咎,死何愧焉?」手持《周易》誦讀不輟。至覆奏將決,大臣有申救之者得免。放歸田裏,公居家六年,閉門不出。
中官金英奉使道南京,公卿俱餞於江上,獨公不往。英至京言於眾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
薛文清公銳誌道學,著讀書錄二十卷,多名言。嘗曰:自朱子後,性理已明,正不必著書。程明道許魯齋皆未嘗有所著作,而言道統者必歸之。
王忠肅提督遼東軍務,總兵以下庭謁。公詰所以失機之由,命左右曳出斬之,再三哀請得釋。於是三軍股栗,莫敢不用命。至廣寧不逾月,巡邊自山海關直抵開原。高墻垣,深溝塹,五里為堡,十里為屯。烽燧斥堠,珠連璧貫。千里相望,簡閱行伍。老弱者更改之,貧窮者賑給之,鰥寡者婚配之。謂邊境不可以法律治,詞訟無問輕重,量情以布谷粟贖罪,雖人命亦以物抵償。公在邊十數年間措置,積銀萬余兩,糧數萬石,馬千余匹。邊用充足,器械鮮利,軍士飽暖,人樂於戰。所舉總兵參將,如施聚焦禮輩,皆知眾中拔起,為夷狄所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