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峰文鈔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一
堯峰文鈔 卷第三十一 清 汪琬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林佶寫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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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峰文鈔卷三十一 門人𠉀官林佶編
序八〈共八首〉
代夀洪太傅七十序
太𫝊亨九洪公既定滇南之三年上書乞歸京師其明年爲 嗣
天子改元之歲九月某日公夀七十京師士大夫先期屬予爲文
以序予惟公自受知 世祖章皇帝𫾻歷中外更踐將相者㡬二
十年其品望在郷國其威名在遐荒其豐烈偉績在太史夫固天
所挺生以錫我 國家爲元老爲純臣者也宜其福禄夀考日引
月長而未有艾與予辱與公善其知公功爲最悉願得論次其大
者當公之視師長沙也湖嶺以南跳刀走㦸乘間竊發者甚衆公
揃刈而招徠之僃有方略羽書所被西南諸君長咸稽首受吏之
不暇此我 國家所以遂撫滇黔也予當考諸前世如漢伏波樓
之定粤唐𮧯南康之制南詔明傅頴國之下雲南莫不炳炳烈
烈照燿舊史然以公視之其功倍大亦倍難何以言之趙佗之去
黃屋左纛也此在文帝世也驃信之受盤器與龜兹樂工也此在
明皇世也葢其稱内附納職貢者近或十年逺且百餘年矣故
雖有伏波樓船兩將軍之才南康之謀且𣃔建德而盟驃信不
足以言武也若公所處者非如趙氏與䝉氏時叛時服不能北向
爭衡中國者比也則其難倍之當頴國南下之日梁之君臣懼段
氏濳躡於後段氏又恃梁人掎角於前遷延相顧此特折馬箠𫝊
鏃矢而定耳揆之於今彼方挾擁戴之餘孽借恢復之虚名煽引
羣蠻自號勍敵殆未可以威聲讋也則其難又倍之然而公決機
制勝通灕荔之江開苴蘭之道自是之後禁旅可班軍屯可復金
馬碧雞可致笮馬僰僮氎緆犀𧰼之利可順流而下四方湖嶺以
南畏威懷德者千里相望夫孰非當日之成算與吾故謂公功
爲大周書君奭曰天夀平格保又有殷今公既奏平格之績而天
予之以夀考此豈獨公一人之慶實我 國家有道靈長之所頼
也由此觀之公之保乂 國家者方永永勿㬱又豈伏波樓以
下諸將師所得望其髣髴也哉謹序
劉叙寰六十夀序
予童子時即與叙寰爲忘年交葢叙寰長於予者二十年所矣而
兩人相過從其親厚特甚徃予宦游京師每念叙寰之貧以吾
妻𡊮宜人其族與劉氏有連致書宐人必曰叙寰坎𡒄若此女當
資遣之使來宐人謾荅曰叙寰不任舟車已不復能出門矣及罷
官還以其言質叙寰竟不之知也予深用是為恨叙寰為人朴
無佗腸其婦有三女一男季女笄而未嫁男亦尚㓜然皆能任手
力自活不以擾叙寰故叙寰雖貧得徃來予家飲啗奔走自若未
嘗用飢寒少挫折也葢予自棄官以來諸少年浮薄之士號爲故
交相習熟者率稍稍引去或不復通聞問惟叙寰眷戀不舍
慰藉勞勉如故宐乎予念叙寰不忘也叙寰老矣常困乏無所得
食有故人為歛布粟之屬使易荼四明顧渚山中叙寰徒跣行
百里林木蔚薈谿谷陗深㑹天大風雨迷不知路襍與虎倀蝯猱
爲侣幸而得免既得中下荼百許斤㩦以歸忽患𦝫癰累月盡費
其所易荼然後瘉其平生竒蹇多𩔖此當予之里居也頗好賦詩
彈琴而叙寰於諸藝事一無所長時時屣歩來看予黙坐竟日間
發一語亦質少致聞者相目以笑而叙寰不之變予反以是益
親厚之方謀為治屋具饘粥以娛適其意而予又北之京師矣是
時送者皆集虎疁獨叙寰最先至留與之飲兒筠窺其衣褎若有
所挾者探之得素卷丈餘問其所欲始知叙寰以今年之秋爲夀
六十意將乞予贈文口呐呐不敢發言筠乃代爲之請予首頷之
遂序其大都以示筠使於誕辰得徃進一觴焉
劉叙寰七十夀序
孔子曰國家敬老則民作孝古王者之於老老也庠序膠學之異
其地燕禮饗禮食禮之異其文燕衣縞衣〈御名〉衣之異其服其敬之
各以其制也如此等而下之則又獨矜寡有賜瘖聾跛躃與夫
侏儒之屬有給匹夫之窮無告者無不遂其養此周官所謂以保
息六政養萬民而民樂生於先王之世者也今吾故人劉翁叙寰
年七十矣顧其年益髙其窮亦益甚凡百資生之具無一有也禮
七十異膳飲酒食肉處於内而叙寰茹藜藿飯麤糲得一飽足矣
何膳之敢望禮七十時制而叙寰無一𢋨之居經營衣食將給旦
夕之不暇其敢言制乎禮七十杖於國不與賓客之事而叙寰入
操井臼出赴親故之急欲求瞚息偃安而不可得惟其起居歩履
如故或無所事於杖則有之耳甚矣叙寰之窮也自近世以來
國家所存釋菜郷飲諸禮有司視爲具文率皆奉行不力至於養
老振窮恤貧之制則巳廢墜不可問矣於是若叙寰者退不得安
於私室進不得見賓禮於有司民今之無禄夭夭是㭬吾不勝慨
焉太息葢非獨爲叙寰也叙寰與予交久矣予既仕宦摧折歸而
杜門養疴方欲守先王之遺經以自娛其老而叙寰亦遂以餘年
歸命釋氏呼佛號誦金剛大悲諸經咒雖盛寒暑不輟度其中必
有所自得其於窮愁不平之况當漠然不復繫戀也審矣如吾前
之云慨焉太息者固叙寰所鄙𡗝而不屑道者也吾故曰非爲叙
寰也九月某日里人將徃爲夀來徴予一言以贈予既有感於叙
寰之窮而又深念古王者之不作世變之遷移而不止𦕅借叙寰
以發之如此
趙孟遷七十夀序
始予在郎舍有趙翁孟遷懷刺踵門予未暇與相見也最後予
方休沭孟遷至而閽人又辭焉於是無所發怒當門大呼曰而翁
乃山隂趙陞天下竒男子而何人顧不爲翁通姓名耶捽閽人首
至地欲拳毆之聲逹於户内予大驚走出揖孟遷登階孟遷虯須
頳面衣敝衣曳破革履而前予頗易之及就坐自矜能詩又矜與
李琳枝侍御為酒人交繚繞千言不可了予意稍怠屢顧日影
而罷自是予嘗贊孟遷像有云跅蹏其志穨唐其形拍張叫號爾
女公卿者叙此事也既而置酒召之飲孟遷飲不能一二升予益
調笑之久而始知其故葢李侍御素豪於飲兩人日夜浮大白相
角孟遷不勝遂爲侍御所困徃徃據几而吐則已减故量十之六
七矣既又讀其行卷卷中皆近體無樂府古詩其辭質直憤激以
視世人䂓撫唐之子美明之獻吉于鱗者不相入也然孟遷雅自
其竒諸士大夫亦竒孟遷或給酒資或與賦詩相唱和故孟
遷雖留落不偶而其姓名猶在口耳間今年春孟遷爲夀七十復
來游京師先是謁井硏相公於山右相公贈文一篇大率謂孟遷
好動多言易怒而其終篇則曰古之至人發以天倪和以天鈞是
三者皆不足病其諷孟遷甚善然以至人期之則近於諧矣予聞
好動則傷筋多言易怒則傷氣此養生家所忌也孟遷既非至人
盇亦簡應對戒奔走而退息於澹泊無為之郷乎夫善自養者雖
若詩與酒之屬猶虞其嘔心腐腸而以為不足事况肯役役於是
三者以促其生哉使孟遷果能如是則其距至人也亦不逺矣
宋旣庭五十夀序
先生交於予三十年矣予為人輕率無威儀而先生醇靜寡欲動
止皆有常則予多言好辨而先生不苟笑語纔一開口便以義理
折服人予褊急不能容物而先生喜奬借後進為之延譽予之不
及先生如此然先生長於予三歲予固以兄事之而先生亦弟畜
予葢歷三十年如故也始予年十六七即與先生以文章為徐宫
詹勿齋所知引入二株園爲文㑹每一篇成宫詹必首推先生
以率予輩由是先生才日髙撰著日富從游弟子亦加衆赫赫有
聲屋間順治中以舉子寓京師輙攝衣據諸貴人上坐意氣岸
然絶無所顧讓而自名公卿訖於四方游士慕先生者又無不日
夜持謁到門以望見顔色為幸當是時度先生之心必自以為甲
第可以戾契致而功名可以跬歩成也曾不年江南奏銷案起
被詿誤者萬人而先生遂屛不復與㑹試此其可歎息者也㑹予
在郎署亦以此得辠陸沈左官中今年夏分司江寧事竣便道還
里門見先生於西郭外與之游武𠀌裵囘短簿祠下予坎𡒄有年
意頗悔恨而先生從容捉手無豪𩬊流落不平之感抵暮還宿予
書舍秉燭相對娓娓百言所以規切予甚至然後知予之不及
先生者葢又歷三十年如故也先生今年五十杜門息機從事於
學道久矣昔孔子游於匡宋人圍之帀而弦歌不輟子淵氏簞
瓢陋巷不改其樂易曰樂天知命則不憂莊生亦曰古之得道者
窮亦樂通亦樂然則先生之為學也既已浩焉有得於中則於向
之文章才譽皆當刋落翦除一歸諸無何有而况遇合之遲暮人
事之得喪夫豈足以累其𮌎而撓其思慮也哉顧予猶為先生𫐠
此予之固𨹟甚矣繆歌起修撰先生髙第弟子也嘗舘先生於家
者十年予之𫉬交先生自此始故修撰將遣使徃為夀而命予以
序予乃不辭固𨹟而述之亦聊以道平生之歡而侑先生之一觴
云爾敢遂曰知先生哉
林立軒夀序〈附〉
名山大川之氣盤礴而鬱積則必鍾之於人若物其尤秀麗者舉
凡珍禽竒獸異蕐靈卉皆不足以當之而鍾諸人也尤厚上之爲
名臣爲巨儒次之亦不失為光明磊落非常之材與夫醇厚修謹
淑人長德者超然抜出於其間進而見用則發於功名逹於政事
及其退而不得志也必且濳深伏隩以文章學術見重於世是皆
可以激懦頑砥末俗葢自古然也閩中秀麗甲天下江帶海武
𡗝峙其前太姥環其右所毓珍竒靈異之物亦既水輸陸運逺被
四方矣其鍾諸人者自宋以來名臣則有楊大年蔡忠惠蘇子容
之屬巨儒則有楊龜山李延平朱徽文公之屬至於雄材厚德尤
不能以屈計其在史册者吾不暇論若耳目聞見所及則立
軒林先生殆其一也先生有次君吉人嘗奉先生之命來游吳中
誠好學有志之君子也別踰一載而吉人復爲予至舘於予舍者
三閱月予爲極論天人性命與理學異同之所以然次及秦漢以
降諸大家之源流曲折諸門人所不即喻者吉人學富而思深無
不應荅如響間有不合輙徃復硏求不深入閫奥不止予知其胚
胎涵濡得先生之庭訓者多矣予又聞先生釋褐累官至逹州守
以清淨惠愛爲吏民所誦說最後見㡬告老不染吳逆之難士大
夫稱其明哲既歸而老屋三間其庭喬木章其室故書架先
生日夕從容徙𠋣諷咏其中以家政傳諸長君同人而以讀書脩
行訓厲其子若孫足跡不至於門嵗時伏臘未嘗投謁有司諸名
公巨卿干旌徃造者亦𨵵扉不復相見優游自適以安其晚節予
前之所謂雄材厚德獨鍾山川之秀者先生葢兼而有之嵗之五
月年七十有二矣吉人稱其翁歩趨甚健膚革甚腴飲啖笑語如
壯男子誠得之於天者厚而享其子若孫之報者殊未有艾也於
是吉人擔簦躡屩言旋故里欲及初度之辰奉觴拜夀𧺫居予因
引詩之言曰豈弟君子福禄攸降請以是爲先生頌有糓詒孫子
于胥樂兮幷以是爲先生諸子姓頌云
康熙庚午春三月佶侍丘南將告歸先生作此序畀佶以娛親
佶并乞草稾以歸其秋先生增刪文鈔成此序遂不及載後先
生書來惓惓言及意欲增入者而今無從復問矣佶懼先生遺
文之𢿱佚况此又爲吾親作者其敢不録以傳邪第恐有紊於
先生手定之成書故書附焉并質於同門諸學者壬申二月廿
二日門人林佶謹識
代夀張母賈太恭人七十序
康熙六年秋 天子親即政推恩 廷臣俾各以所居官貤封其
父母於是蠡吾張子正甫遂用戸部郎得封母賈爲太恭人太恭
人適居京師年七十矣在位諸君子與正甫厚善者咸羡太恭人
之康寧夀考能享正甫之報也又羡正甫之能以爵位爲太恭人
榮也羣詣予乞一言序之予與正甫同朝又同家畿輔又辱正甫
納交於予故予不敢以不文辭竊聞太恭人之風舊矣其在賈
也以勤愼寡言嫺習女紅為淑女其來歸於張也以善事君姑氏
而與贈公終身相莊爲順婦葢贈公嘗舉於郷及其殁而正甫方
惸惸藐張氏詩書之澤不絶如綫顧又提𢹂正甫使得策名
王廷著有譽望於郎署之内爲賢母雖傳紀所載列女之事蔑以
加太恭人也則其康寧夀考而享正甫之報者豈偶然哉抑予觀
於古而知事親之與事君其道殆不能以兩得也如所謂祈父之
士北山之大夫遭時不偶而不𫉬盡其私養故其詩不曰有母之
尸饔則曰王事靡盬憂我父母至於鹿鳴之什說者以為文王時
之作其末則繫之以南陔白𠌶葢極言君臣上下兄弟朋友宴享
征伐時和嵗豐之美而終歸之於孝當此之時士大夫之在位者
夫豈有不𫉬養之親與不𫉬養親之人子與然而四牡一詩猶惓
惓焉有將母之願與祈父北山無異何也豈非得諸此者或失諸
彼雖以先王之仁猶難於曲體士大夫之私而代爲之謀耶若正
甫故家於蠡距京師不舍風土相接而語言飲食相通也以是
太恭人挾其版輿竹杖時時就養邸舍正甫進而𬖂筆荷槖盡心
於 王事無有不共退而奉侍太恭人舉其定省郷趾之儀修其
饘酏酒醴脂膏之物亦無有闕今者當生辰為夀之日復率家人
子婦陳 天子所之冠帔而奉觴上夀於太恭人前則事君事
親之道正甫其兩得之矣雖四牡之使者且巽於不及而况祈父
北山之屬敢希其所遇之萬一哉予以為 天子自即政以來與
卿大夫勵精圖治殆不亞於鹿鳴天保矣然則為正甫者當益夙
夜黽勉以自奮其南陔白𠌶之㓗白以無太恭人教則爵位必
漸以隆 天子之寵錫必漸以渥而家門純嘏之慶必漸以益增
吾知太恭人之康寧夀考必屢進而訖於無窮也遂書此言俾勸
太恭人一釂焉
族母吳夫人六十夀序
族母吳夫人以今年二月某日爲六十誕辰夫人葢吾再從弟寳
文之母從父維億君之配而從祖祖父方伯來虞先生之婦也先
期一月寳文乞予言為夀予竊有感於汪氏盛衰之際矣始夫人
爲婦在前明熹宗之時先方伯以忤魏閹私人解其粤東藩政而
歸聲望方大重而吾先大夫又適舉於郷家門敦睦諸伯仲咸恂
恂勉於文學號爲吳中巨族之冠可謂盛矣是時予年雖㓜顧猶
及見之其後先方伯再𧺫既暴殁於海外從父與先大夫復相次
蚤世汪氏稍衰爲外侮所侵雖以寳文之㷀㷀少亦困於徭
役不免有風雨飄揺之患而卒能搘柱門户得至於成立者是孰
使之然哉於是宗黨相聚未嘗不嘖嘖稱道夫人以為難而夫人
尤有不可及者葢自明季以來入於 國朝吾諸父之郷舉者二
人明經髙第者一人進士甲科得爲京朝官者暨予又二人此亦
汪氏衰久而復之漸也然吾族日益蕃衍薫蕕好醜襍出於其内
雖不乏閉户好修之士而一二不才者亦徃徃健𨷖喜訟挾機詐
恃氣力以相輘轢汪氏殆由此不振矣予故嘗喟然太息思復見
先方伯盛時而訖不可得遂不能無隱憂焉獨寳文守其家法讀
書為文章有先正典雅之風出門結納皆吳中賢士大夫於是寳
文之名甚熾而不知夫人實有以教之也此其尤不可及者與予
當論汪氏之在今日也於易卦當為剝其距先方伯之殁逾三十
年此之謂一世矣於剥卦當為爻之上九其辭曰碩果不食君子
得輿今以夫人之賢艱難黽勉終享夀考豈非吾汪氏之碩果哉
予雖不復見先方伯盛時猶當見寳文得乗君子之車輿而䕃芘
其衆也已
堯峯文鈔卷三十一
康熙壬申二月癸卯林佶謹録於樸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