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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書/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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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爲生於大地之上,爲英帝印度之歲,傳少農知縣府君(諱達初,字植謀)及勞太夫人(名蓮枝)之種體者,吾地二十六周於日有餘矣。當大地凝結百數十萬年之後,幸遠過大鳥大獸之期,際開闢文明之運,居於赤道北溫帶之地,國於崑崙西南、帶江河、臨太平海之中華,遊學於南海濱之百粤都會曰羊城,鄕於西樵山之北曰銀塘,得氏於周文王之子曰康叔,爲士人者十三世,蓋積中國羲、農、黃帝、堯、舜、禹、湯、文王、周公、孔子及漢、唐、宋、明五千年之文明而盡吸飮之。又當大地之交通,萬國之並會,薈東西諸哲之心肝精英而酣飫之,神游於諸天之外,想入於血輪之中,於時登白雲山摩星嶺之顚,蕩蕩乎其騖於八極也。已而强國有法者呑據安南,中國救之,船沈於馬江,血蹀於諒山;風鶴之警誤流羊城,一夕大驚,將軍登陴,城民走遷,窮巷無人。康子避兵,歸於其鄕。延香老屋,吾祖是傳,隔塘有七檜園,樓曰澹如,俛臨三塘。吾朝夕擁書於是,俛讀仰思,澄神離形,歸對妻兒,慹然若非人。雖然,鄕人之酬酢,里婦之應接,兒童之撫弄,宗姓之親昵,耳聞皆勃谿之聲,目覩皆困苦之形。或寡婦思夫之夜哭;或孤子窮餓之長啼;或老夫無衣,扶杖於樹底;或病嫗無被,夕臥於竈眉;或廢疾窿篤,持鉢行乞,呼號而無歸。其貴乎富乎,則兄弟子姪之鬩牆,婦姑叔嫂之勃谿,與接爲搆,憂痛慘悽。號爲承平,其實普天之家室,皆怨氣之冲盈,爭心之觸射,毒於黃霧而塞於寰瀛也。若夫民賊國爭,殺人盈城,流血塞河,於萬斯年,大劇慘瘥。嗚呼痛哉!生民之禍烈而救之之無術也,人患無國而有國之害如此哉!若夫烹羊宰牛,殺鷄屠豕,衆生熙熙,與我同氣,刳腸食肉,以寢以處。蓋全世界皆憂患之世而已,普天下人皆憂患之人而已,普天下衆生皆戕殺之衆生而已;蒼蒼者天,摶摶者地,不過一大殺場大牢獄而已。諸聖依依,入病室牢獄中,劃燭以照之,煑糜而食之,裹藥而醫之,號爲仁人,少救須臾,而何補於苦悲。康子悽楚傷懷,日月噫欷,不絕於心。何爲感我如是哉?是何朕歟?吾自爲身,彼身自困苦,與我無關,而惻惻沈詳,行憂坐念,若是者何哉?是其爲覺耶非歟?使我無覺無知,則草木夭夭,殺斬不知,而何有於他物爲。我果有覺耶?則今諸星人種之爭國,其百千萬億於白起之阬長平卒四十萬,項羽之阬新安卒二十萬者,不可勝數也,而我何爲不感愴於予心哉?且俾士麥之火燒法師丹也,我年已十餘,未有所哀感也;及觀影戲,則尸橫草木,火焚室屋,而怵然動矣。非我無覺,患我不見也。夫見見覺覺者,形聲於彼,傳送於目耳,衝觸於魂氣,悽悽愴愴,襲我之陽,冥冥岑岑,入我之陰,猶猶然而不能自已者,其何朕耶?其歐人所謂以太耶?其古所謂不忍之心耶?其人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寧我獨有耶,而我何爲深深感朕? 康子乃曰:若無吾身耶,吾何有知而何有親?吾旣有身,則與並身之所通氣於天、通質於地、通息於人者,其能絕乎,其不能絕乎?其能絕也,抽刀可斷水也;其不能絕也,則如氣之塞於空而無不有也,如電之行於氣而無不通也,如水之周於地而無不貫也,如脈之周於身而無不澈也。山絕氣則崩,身絕脈則死,地絕氣則散。然則人絕其不忍之愛質乎,人道將滅絕矣。滅絕者,斷其文明而還於野蠻,斷其野蠻而還於禽獸之本質也夫!

夫浩浩元氣,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質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質也;雖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氣於太元,挹涓滴於大海,無以異也。孔子曰:“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神者有知之電也,光電能無所不傳,神氣能無所不感。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全神分神,惟元惟人。微乎妙哉,其神之有觸哉!無物無電,無物無神。夫神者知氣也,魂知也,精爽也,靈明也,明德也,數者異名而同實。有覺知則有吸攝,磁石猶然,何況於人;不忍者吸攝之力也。故仁智同藏而智爲先,仁智同用而仁爲貴矣。 康子曰:吾旣爲人,吾將忍心而逃人,不共其憂患焉?而生於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後有其生,則有家人之荷擔。若逃之而出其家,其自爲則巧矣,其負恩則何忍矣。譬貸人金,必思償之。若負債而匿逃,衆執而刑,不刑其身,則刑其名。其負一家之債及一國天下之公債者,亦何不然。生於一國,受一國之文明而後有其知,則有國民之責任。如逃之而棄其國,其國亡種滅而文明隨之隳壞,其負責亦太甚矣。生於大地,則大地萬國之人類皆吾同胞之異體也,旣與有知,則與有親。凡印度、希臘、波斯、羅馬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吾已嘬之,飮之,葄之,枕之,魂夢通之;於萬國之元老、碩儒、名士、美人,亦多執手、接茵、聯袂、分羹而致其親愛矣;凡大地萬國之宮室、服食、舟車、什器、政教、藝樂之神奇偉麗者,日受而用之,以刺觸其心目,感蕩其魂氣。其進化耶則相與共進,退化則相與共退,其樂耶相與共其樂,其苦耶相與共其苦,誠如電之無不相通矣,如氣之無不相周矣。乃至大地之生番、野人、草木、介魚、昆蟲、鳥獸,凡胎生、濕生、卵生、化生之萬形千彙,亦皆與我耳目相接,魂知相通,愛磁相攝,而吾何能恝然!彼其色相好,吾樂之;生趣盎,吾怡之;其色相憔悴,生趣慘悽,吾亦有憔悴慘悽動於中焉。莽莽大地,吾又將焉逃於其外!將爲婆羅門之捨身雪窟中以煉精魂,然人人棄家捨身,則全地文明不數十年而復爲狉榛草木鳥獸之世界,吾更何忍出此也!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諸星之生物耶,莽不與接,杳冥爲期,吾欲仁之,遠無所施。恆星之大,星團、星雲、星氣之多,諸天之表,目本相見,神常與游,其國之士女、禮樂、文章之樂與兵戎戰伐之爭,浩浩無涯,爲天爲人雖吾所未能覯,而苟有物類有識者,卽與吾地吾人無異情焉。吾爲天游,想像諸極樂之世界,想像諸極苦之世界,樂者吾樂之,苦者吾救之,吾爲諸天之物,吾寧能捨世界天界絕類逃倫而獨樂哉!其覺知少者其愛心亦少,其覺知大者其仁心亦大,其愛之無涯與覺之無涯,愛與覺之大小多少爲比例焉。吾別有書名諸天。 康子不生於他天而生於此天,不生於他地而生於此地,則與此地之人物,觸處爲緣,相遇爲親矣。不生爲毛羽鱗介之物而爲人,則與圓首方足、形貌相同、性情相通者尤親矣。不爲邊僻洞穴生番獠蠻之人而爲數千年文明國土之人,不爲牧豎爨婢耕奴不識文字之人而爲十三世文學傳家之士人,日讀數千年古人之書,則與古人親;周覽大地數十國之故,則與全地之人親;能深思,能遠慮,則與將來無量世之人親。凡其覺識之所及,不能閉目而禦之,掩耳而塞之。

康子於是起而上覽古昔,下考當今,近觀中國,遠攬全地,尊極帝王,賤及隸庶,壽至籛彭,夭若殤子,逸若僧道,繁若毛羽,蓋普天之下,全地之上,人人之中,物物之庶,無非憂患苦惱者矣。雖有淺深大小,而憂患苦惱之交迫而並至,濃深而厚重,繁賾而惡劇,未有能少免之者矣。諸先羣哲,惄然焦然思有以拯救之,普渡之,各竭其心思,出其方術,施濟之,而橫覽胥溺之滔滔,終無能起沈痼也。略能小瘳,無有全愈者,或扶東而倒西,扶頭而病足,豈醫理之未精歟,抑醫術之未至耶?蒙有憾焉。或者時有未至耶?夫生物之有知者,腦筋含靈,其與物非物之觸遇也卽有宜有不宜,有適有不適。其於腦筋適且宜者則神魂爲之樂,其與腦筋不適不宜者則神魂爲之苦。況於人乎,腦筋尤靈,神魂尤淸,明其物非物之感入於身者尤繁夥、精微、急捷,而適不適尤著明焉。適宜者受之,不適宜者拒之,故夫人道只有宜不宜,不宜者苦也,宜之又宜者樂也。故夫人道者依人以爲道。依人之道,苦樂而已,爲人謀者,去苦以求樂而已,無他道矣。夫喜羣而惡獨,相扶而相植者,人情之所樂也。故有父子、夫婦、兄弟之相親、相愛、相收、相卹者,不以利害患難而變易者,人之所樂也。其無父子、夫婦、兄弟之人,則無人親之,愛之,收之,卹之;時有友朋,則以利害患難而易心,不可憑藉;號之曰孤寡鰥獨,名之曰窮民,憐之曰無吿,此人之至苦者也。聖人者,因人情之所樂,順人事之自然,乃爲家法以綱紀之,曰:“父慈,子孝,兄友,弟敬,夫義,婦順。”此亦人道之至順,人情之至願矣,其術不過爲人增益其樂而已。結黨而爭勝,從强而自保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故有部落、國種之分,有君臣、政治之法,所以保全人家室財產之樂也。其部落已亡,國土無託,無君臣,無政治,蕩然如野鹿,則爲人所捕虜隸奴,不能保全其家室財產,則陷苦無量而求樂無所。聖人者因人情所不能免,順人事時勢之自然,而爲之立國土、部落、君臣、政治之法,其術不過爲人免其苦而已。人者智多而思深,慮遠而計久,旣受樂於生前,更求永樂於死後,旣受樂於體魄,更求永樂於神魂。聖人者因人情之所樂而樂之,則爲創出世之法,煉神養魂之道,長生不死之術,以求生天證聖之果,輪迴不受,世界無邊,其樂浩大深長,有迥過於人生之數十年者。於是人遂願行苦行焉,棄親愛之室家,絕人間之榮華,入山面壁,裸跣乞食,或一日一食,或三旬九食,編草,嘗糞,臥雪,視日,餵虎,飼鷹。彼非履至苦也,蓋權其苦樂之長短大小,故甘行其小苦短苦以求其長樂大樂也;彼以生老病死爲苦,故將求其不苦而至樂者焉,是尤求樂求免苦之至者也。孝子、忠臣、義夫、節婦、猛將、修士,履危難,蹈險艱,茹苦如飴,捨命不渝,守死善道,名節凜然。文天祥、史可法以忠君國死,楊繼盛以諫亡,于成龍爲令而自炊,陳璸爲巡撫廚僅瓜菜,吾家從伯母陳自刎而不嫁,吾伯姊逸紅、仲妹瓊琚守貞而撫子,瓊琚至於憂死,其苦至矣。然廉恥養之於風俗,節義本之於道學,莊子謂曾參、伍胥也不修則名亦不成也。則雖苦行耶而榮譽在焉,敬禮在焉。所樂有在,是故不以其所苦易其所樂也。

故普天之下,有生之徒,皆以求樂免苦而已,無他道矣。其有迂其途,假其道,曲折以赴,行苦而不厭者,亦以求樂而已。雖人之性有不同乎,而可斷斷言之曰:人道無求苦去樂者也。立法創教,令人有樂而無苦,善之善者也,能令人樂多苦少,善而未盡善者也,令人苦多樂少,不善者也。昔者有墨子者,大教主也。其爲教也尙同,兼愛,善矣;而其爲術,非樂,節用,生不歌,死無服,裘葛以爲衣。莊子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印度九十七道出家苦行,一日一食,過午不食,或一旬一食,或不食,或食糞草,衣壞色之衣,跣足而行,或不衣不履,視赤日,臥大雪,嘗糞,其苦行大地無比之者矣。彼以煉魂故棄身,然施於全羣人道則不可行。

猶太羅馬及穆護教之抑女,亦猶然也。基督樂在天國,故亦土木其身,其淸教徒苦行不食,棲山閉處,亦猶佛教焉,今在西班牙之可度猶見之也。基督不娶,絕其後嗣,神父皆不能娶。道觳不行,於是路德新教出焉,頃刻而易天下,則以其道近於人而易行故也。

夫印度自摩弩立法,嚴階級,別男女。人生而爲寒門下戶之首陀也,則爲農,爲賈,爲百工,爲獵夫,爲婦婢,百世不得列於吏士焉。若生而爲女,以布掩面,終身無覩,旣嫁從夫,夫亡燒死,或閉高樓,永不履地,其爲禮法也如此,故男爲奴而女爲囚焉,苟非藉出世之法,從何脫其煩惱耶?婆羅門諸哲九十七道思爲人脫煩惱,其不得已而鳴出家、禁殺生者耶?蓋原世法之立,創於强者,無有不自便而陵弱者也。國法也,因軍法而移焉,以其遵將令而威士卒之法行之於國,則有尊君卑臣而奴民者矣。家法也,因新制而生焉,以其尊族長而統卑幼之法行之於家,則有尊男卑女而隸子弟者焉。雖有聖人,立法不能不因其時勢風俗之舊而定之。大勢旣成,壓制旣久,遂爲道義焉。於是始爲相扶植保護之善法者,終爲至抑壓至不平之苦趣,於是乎則與求樂免苦之本意相反矣。印度如是,中國亦不能免焉。歐美略近升平,而婦女爲人私屬,其去公理遠矣,其於求樂之道亦未至焉。神明聖王孔子早慮之,憂之,故立三統三世之法,據亂之後,易以升平、太平,小康之後,進以大同。曰“窮則變”,曰“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蓋深慮守道者不知變而永從苦道也。

吾旣生亂世,目擊苦道,而思有以救之,昧昧我思,其惟行大同太平之道哉!徧觀世法,捨大同之道而欲救生人之苦,求其大樂,殆無由也。大同之道,至平也,至公也,至仁也,治之至也,雖有善道,無以加此矣。人道之苦無量數不可思議,因時因地苦惱變矣,不可窮紀之,粗舉其易見之大者焉:

(一) 人生之苦七:
一、投胎;
二、夭折;
三、廢疾;
四、蠻野;
五、邊地;
六、奴婢;
七、婦女(別爲篇)。
(二) 天災之苦八(室屋舟船,亦有關人事,亦有關天災者,故附焉):
一、水旱飢荒;
二、蝗蟲;
三、火焚;
四、水災;
五、火山(地震山崩附);
六、屋壞;
七、船沈(汽車碰撞附);
八、疫癘。
(三) 人道之苦五:
一、鰥寡;
二、孤獨;
三、疾病無醫;
四、貧窮;
五、卑賤。
(四) 人治之苦五:
一、刑獄;
二、苛稅;
三、兵役;
四、有國(別爲篇);
五、有家(別爲篇)。
(五) 人情之苦八:
一、愚蠢;
二、讐怨;
三、愛戀;
四、牽累;
五、勞苦;
六、願欲;
七、壓制;
八、階級。
(六) 人所尊尙之苦五:
一、富人;
二、貴者;
三、老壽;
四、帝王;
五、神聖。

第一章 人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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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胎之苦

太古之野人,甫離獸身,狉狉榛榛,全地如一而無等差,茹血,衣皮,穴處,巢居。自聖智日出,文明日舒,宮室,服食,禮樂,文章;上立帝王,下設虜奴;貧爲乞丐,富爲陶朱;尊男,卑女,貴人,賤狙,華族、寒門,別若鳥魚,蠻獠、都士,絕出智愚,燦然列級,天淵之殊。嗚呼命哉,投胎之異也!一爲王子之胎,長卽爲帝王矣,富有國土,貴極天帝,生殺任意,刑賞從心,呼吸動風雷,舉動壓山岳,一怒之戰,百萬骨枯,一喜之賞,普天懽動。不幸而爲奴虜之胎,一出世卽永爲奴虜矣,修身執役而不得息,聽人鞭撻而不敢報,雖有聖哲而不得仕,雖死節烈而不得贈位,雖爲義僕而不廁人列,子子孫孫世襲爲隸。夫貴賤之宜,只論才德,大賢受大位,小賢受小位,故九德爲帝,三德有家,天工人亮,乃公理也。夫淫兇如高洋、楊廣,乳臭如嬰、殤、質、冲,以誕生王家,居然帝矣。自非然者,雖以孔子之聖,終爲陪臣。若爲奴者,古今萬國非無衞靑、豐臣秀吉之才而終身奴使矣。一墮奴身,永無升拔,無涯之苦,已自胎生。彼亦天之子也,何一不幸,沈淪至此!

其投胎爲巨富之子也,生而錦衣玉食,金銀山積,僮指盈千,田園無極,妾婦雜沓,縱盈聲色,管絃嘔啞,不分旦夕,一擲百萬,呼盧博激,揮金如土,富與國敵。如投胎爲寠人乞丐之子也,生而裋褐不完,半菽不得,終日行乞,餓委溝壑,烈風吹膚,被席帶索,夜宿門廊,人所喝逐,垢汚塞體,蟣虱交啄,或遇大雪,僵倒村落。其有凶饉,人肉同削,熏鼠嚼葉,疾疹並作,瘡瘍徧體,手足斷落,血液膿穢,腥氣臭惡,號泣叩首,一錢喜躍,終日行乞而不得一食,餓死溝壑而不得一席。其寠人子終身作工,計日得金,勤勞備至,未得一飽,有終世勞動,而無有少贏以娶一妻、築一椽、買寸田者矣。夫人之生也,量工受食,一夫不作,時謂負職。故大才受大祿,小才受小祿,各出其力以供公業。今若查三標、大良、阿斗之流,昏淫顚狂,終身未嘗作一日之工也。阿斗擲金葉於城上,一時而盡百萬,日破百千金之古瓷而聽其聲;查三標夜開京城之門先一時而費萬金。而吾鄕方蓀壁進士,獨行介節,不受贈饋,種菜而食,乃至餓死;吾外太祖陳子剛秀才,操行孤介,日食一欖,朝飮其湯而暮咀其肉焉。其他一爲寠人子,則終身力作,窮老餓病,舉世是矣,是遵何故歟!若夫華族高門,膏腴世爵,春秋則代爲執政,六朝則世戴金貂,著作、祕書,不屑省郞。若世爵則公侯繼軌,乳臭承襲,歐土千年之封建貴族及大地各國猶是也。其他投於寒門,不得高爵,若漢制之異姓不王,明以來之文臣不爲公侯,必待艱難考試乃得靑衿,百人橐筆,僅一登科,雖有博學奇才,老困場屋,多終身而不售,視登第如登天。若夫印度婆羅門刹帝利之子,世爲王爲師。而若投爲巫士哈,若拖卑,若咩打,若冬之胎,則世爲獵人,爲糞夫,爲仵作;雖有才哲,限於階級,無由振興。若一見女身,永爲囚繫;無貴無智,役隸於男;防禁幽辱,不齒人數。在歐美不得爲公民之列,在全地不得試仕宦之途。至於賤爲婢妓,賣鬻由人,生命如鳥,其慘毒尤不可思議。至若墮落獸身,披毛戴角;割肉爲饌,剝皮爲裘;卽仁如耶穌,以爲天賜;日殺充庖,視爲固然,曾不少憐,無可奈何。嗚呼,此佛氏慈悲所由鳴因果以爲解釋也!卽同爲人類,等是男身,而生落邊蠻,僻居山穴,片布蔽體,藜藿果腹,不識文字,蠢如馬鹿,不知服食之美爲何物,不知學問之事爲何方;其與都邑之士,隱囊麈尾,裙屐風流,左圖右書,古今博達,不幾若人禽之別歟!以歐土之化,而西班牙尙有氣他拿之穴處人猶然也。凡此體膚才智,等是人也,孔子所謂人非人能爲,天所生也。孔子又曰:“夫物非陽不生,非陰不生,非天不生,三合然後生。”故謂之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同是天子,實爲同胞,而乃偶誤投胎,終身墮棄,生賤螻蟻,命輕鴻毛,不能奮飛,永分淪落,雖有仁聖不能拯拔,雖有天地不能哀憐,雖有父母不能愛助。天地固多困苦,而投胎之誤,實爲苦惱之萬原,是豈天造地設而無可振救歟!而普觀大地,禽獸之多,固無可言。卽論女身,實居生民之半,而寒門窮子,邊蠻奴隸,又占男子十分之七八,若爲帝王、巨富、華族、高門之胎者,舉世無幾也。嗚呼!悲憫之仁人,若之何爲茲少數而坐令無涯多數之人物同罹無量之厄災,而不思所以救之歟,抑無術歟?得非數千年聖哲仁人之大恥歟!

夭折之苦

人之生也,壽夭無常,雖曰有命,蓋亦有人事不修者焉。呱呱墮地,只有啼泣,若預知人生之患苦哉!然人之有苦,生於有知;嬰孩無知,雖使隕於母胎,夭於襁褓,啜氣欲絕,豈識患苦!若自髫齔以上,比及壯年,知識日開,聰明日長,六親日固,鄕里情深,父母伯叔含哺而抱持,兄弟姊妹扶挾而遊戲。或妻妾新婚,好歡初合,或子女幼妙,提攜方殷。讀書方有志於古今,學問更激切於時事,文章方望其長進,學業尤遲其克成,或辛苦著述而欲親覩其汗靑,或經營功業而指垂成於旦夕。卽或耕田力穡,望其有秋,服賈經商,期其獲利。若夫良工創器,慘淡於精思,將士力征,唾手於破敵,或壯士報仇,忠臣赴難,扼腕瞋目,志在必成。一旦藥石無靈,天年中夭,志事皆敗,學術無成,功業夭枉,身名埋歿,遠志屈於短年,雄心埋於抔土。苟非上士學道,視死生爲旦暮者,能不悲哉!若中人以下,泣別六親,顧念鄕里,念老父慈母罔極之恩,不能報養,顧寡妻幼子伶俜之苦,誰爲哀憐。良朋走視而咨嗟,兄弟相持而涕泣。文書則付之炬火,琴劍則空自摩挲。其或家無次丁,父母望其嗣續,室徒四壁,妻兒待以爲生,忽際重病彌留,共知不起,老親垂涕而來握其手,妻子號泣而環跪於床。父母吁嗟,痛若敖之鬼不祀,妻子哀啼,恐溝壑之餓不遠。或乃指某兒當鬻爲奴婢,某子當送與僧尼,骨肉仳離,死後立散,當此時也,鐵石心肝,爲之腸斷。況爲人類,本自多情,結合已深,補救無術,艱難撒手,遺恨終天,腸九轉而猶迴,魂一叫而遂絕。其與閨婦別士,怨曠而沒身,倩女懷春,黯傷而離魂,皆目瞑爲難,鬼靈不死,永結愁思之夢,長居離恨之天,惋其傷焉,嗟何及矣!卽使富連阡陌,貴爲帝王,而田園之牙籌難捨,山河之燕樂方酣,猶欲延術士以問長生,求神仙而希不死。若至玉棺下墜,金丹無靈;凄涼掩袖,擁美人而悲歌,悲咽銅臺,念分香而啜泣。蓋夭折之苦,人生最傷,此洪範所以夭折冠六極之顚也。究其原因,或生事不完,或感時病疫,或無力攝衞,或傳種短惡,或傷生太過。以斯之故,坐至夭殤,拯救此因,亦非無術。今各國政日改良,夭民歲少矣,豈可令普天衆生苗而不秀,秀而不實,遭罹此極歟!

廢疾之苦

舉日月、星辰、雲露之偉麗,山川、林野、海岳之壯觀,宮室、園囿、池沼之淸娛,花草、蟲魚、鳥獸之絢爛,機器、用物之奇巧,錦繡、珠玉之輝煌,凡數千年文明之物,全大地奇偉之工,撫其器而不見其形,摩其物而不知其象,斯亦最可憐者哉!甚乃父母、妻子、兄弟之親,日熟其聲音而終身不知其容貌,豈非最可哀之事耶!若懷抱莫白,至親不能交一言,盤辟蹣跚,企跂不能行一步,廣坐交言而不覺,疾雷破山而不聞,凡此瞽、喑、聾、跛,受生何虧!耳、目、口、足,人人所共有之官也而彼獨缺之,視、聽、言、行,人人所同享之福而彼獨不得與焉。夫聰如師曠,德若王駘,醫若龐公,皆負絕異之才而猶不免形體不全也。嗚呼,此天之憾也!更有身被大癘,手足拳攣,肢體跰𨇤,面目赤腫,親戚斷絕,荒島流連,窺井仰天,痛惻肺腑,或由傳種之惡,或感疫癘之毒,雖以冉耕之賢猶不免歌芣苢也,此爲廢疾之最苦痛者矣。若夫痀僂贅疣,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或手足斷殘,支離其身,侏儒短小,不齊於人。天之生是耶,均爲天民,彼何獨廢缺而不全!陰陽之氣有沴耶!乃無以補其憾事歟?人旣有廢疾,傳種亦然。吾有僕張福缺其脣者,其女脣亦缺,其子亦缺,而其孫復缺也。肺癆之疾亦然。吾門人陳千秋通父者,絕代才也,爲吾門冠,年二十六以肺癆卒。吾哭之慟,傷傳道之無人焉。蓋其母有肺癆也,如其傳種何哉!凡有廢疾者,愛莫助之,豈非天人之大憾歟!

蠻野之苦

苟爲連州之猺人耶,爲瓊州之黎人耶,爲臺灣之生番耶,爲廣西、貴州之苗人、狪人、狆人、𤝣人耶,爲雲南、騰越之野人、毛人耶,爲印度之島人耶,爲美洲之煙剪人耶,爲歐洲之氣他拿人、唼氏人、陰蘭人耶,爲非洲之黑人耶,腰圍片布,頭插羽翟,耳鼻鑿孔,足胝若鐵,赤身無衣,熏鼠以食,雜臥於地,牛豕同藉,日晒糞蒸,面黑如腊,穴處巢棲,結繩爲識,刳全木以爲舟,取魚蝦以生食,窺鳥發彈,射獸分炙,殺人竿首,以多示力,奪女淫於野,藉草爲席。是雖爲人,去犬羊不遠,性命朝夕不保。同當大地開闢之後,雜處文明國土之間,飛樓四十層以侵天,鐵道電線百數十萬里以縮地,禮樂文章,縟若霞繡。而尙有此原人之俗,如在數千年狉狉榛榛之前,豈不哀哉!卽進而上之,西藏、廓爾喀、布丹、哲孟雄之蠻人,南洋諸島巫來由之種族,暹羅、安南之諸蠻:屋高可俛窺,編萑竹以爲瓦棟,雜處於牛羊、雞豕、潦糞、臭穢之中,酷日蒸之;摶飯而食,圍布而飾,雖其王者及其后妃,赤足無屐,席地坐食;略知文字,無所知識,皈依佛回,度引無力,享受無量之苦難而終無慈航普拯其溺也。若冰海之冰人穴於冰中,衣皮飮鯨,掘鼠食之。其視歐美之民,廣廈細旃,饍飮精潔,園囿樂遊,香花飛屑,均爲人也,何相去之遠哉!不均不平,豈至治之世耶!

邊地之苦

但以中國言之:今自蒙古、新疆、東三省之民俗,或蒙游牧之舊,羶肉酪漿以充飢渴,氈裘穹帳以爲居服。及鮮卑之土人使鹿使犬;費雅喀諸部反皮踏雪,臥地熏炭。父子、兄弟、夫婦、叔嫂席炕炙火,雜居於大蚊牛糞之下,大風飛塵,則騾馬之糞與人糞充塞耳鼻。斯則大河南北且有然矣。山西且有陶復陶穴之俗,雖富家爲屋數十進,亦穴地中。其貧者架草爲棚,編草爲裳,日得數錢,食餑餑數枚,殷然果腹,臥草終日,陶然復爲夫婦之懽矣。其富者開酒麵之房,修牛馬之槽,坦然極天人之樂,世間無復餘事矣。此大江以北各邊皆然。若南方則自滇、黔之間,湘、粤之鄙,閩、徽江介之僻縣,編竹爲屋,飼豕如人,種稻數丘,薯芋代食。以其鄕縣號稱中國,荷擔赴市,行數十里,十日一見黃鷄,三日一見白豕。奉巫覡以爲神,尊監生以爲君,學問止於論語,書籍且以充薪。官遠不及,强姓主盟,有不從者,撻伐大申。於是一鄕自爲一國,一姓自爲一羣,以衆暴寡,以强凌弱,牽鄰之牛,割鄰之禾,視爲固然。窮鄕小姓亦遂憤起,教子姓咸以拳技相尙,集公貲咸以刀槍爲事。少有鬭爭,合羣而出,有偸退者,衆治其罪,溺之於水,以警大衆,如斯巴達之治兵以雄於深山窮鄕者,蓋閩、粤皆然也。否則率衆行劫,置蠱暗害也。兄弟共妻,贅客無礙,蓋有苗之餘風,而至今尙不殄焉。其有志士欲爲學問,講書無所,求師無從。道里邈隔,舟車罕通,百里視爲遠途,漢書以爲僻書。其至京師多以數月,其至省會亦數十日,苟非興廉舉孝,蓋無有到京師者焉。故其愚鄙終古不開,以明世之七篇五府爲方今之政體,以小說之封神、水滸、三國爲不二之典謨。其視彼都人士,裘馬麗都,林齋幽靘,珊珊玉珮,冉冉衣香,樂玩備中外,飮食窮水陸,雖不極談大地而能通古今,雖不窮極人天而能知名理,又何遠也!卽歐、美諸國近號升平,而吾見其工人取煤熏炭則面黑如墨,沾體塗足則手汚若泥,自以其所耕之地大於中國。求肉不得,醉酒臥地,執婦女而牽笑。若愛爾蘭之小兒,赤足臥地,雜於羊豕,倫敦乞婦,牽車索食,擲以皮骨,俛拾於地,甘之如飴。若德、俄、奧之北鄙,瑞典、那威之雪界,葡、班之窮民,此則與中國蒙古、東三省之窮民同其苦患。若西班牙之氣他拿人今猶穴處於迦憐拿大故都也,蓋可哀憐矣。夫滿堂飮酒,一人向隅而泣則爲之不樂,今向隅而泣者不止居其大半,然則滿堂飮酒者,其爲樂耶,否耶?

奴婢之苦

强弱貧富之操縱人類,亦甚矣哉!均是圓顱方趾之人,同爲民也,而以貧見鬻,或以弱被擄者,則男爲奴,女爲婢矣。或投胎不幸爲奴子者,則終其身爲奴,不得齒於人數焉。主人好惡,性氣難識,終身執役,飢不得食,夜不得息。喜而賞之,殘杯冷炙。執爨負薪,荷重惕息。跪而脫履,立而倚壁。洗衣刷地,捧盤執席,爲灑爲掃,或耕或織。小不如意,呵譴笞撻。側媚跪諂,甚則踢殺。老者優養,奴則異是。少主童冲,肅恭奉侍,雖在耄耋,不免鞭詈。叩首謝罪,退莫呻嚏。子子孫孫,世襲爲隸。雖有聖智,不許宦仕,抑不得學,不能識字。其有忠賢,爲主盡死,號爲義僕,稱之而已。不得同食,不廁人列,名分當然,無可升拔。凡有死節,朝有贈爵,若爲奴隸,不恤義烈。聖有謨訓,褒賢貶惡,不幸爲奴,擯如禽啄。若其女婢,賤辱由人。主婦之慈,破被殘羹,主婦之酷,鉗炙烙身。飢不許食,與死爲鄰。未明早起,掃地開門,汲水作息,井臼幷身。米鹽瑣碎,雞蟲得失。深夜不息,頭睡觸壁,主婦大呵,雷霆霹靂。夕而鋪床,掃帳安席,奉烟搥骨,勤身竭力。少女嬌傲,曲腰承足。小兒病啼,襁負作役。指背撫搔,竟夜供職。少主淫虐,誘奸恐嚇,强僕交加,强奸迫勒,不敢不從,强忍是極。主人知之,鞭責千百,鎖之空房,賣之山客。或鬻作妓,聽其所極,投水懸梁,求死不得。嗚呼慘酷,所不忍述!世雖承平,身當亂酷。上天之生,奴婢亦人,以何理義,降此苦辛!不幸爲奴,永永沈淪。

第二章 天災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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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旱飢荒之苦

歲之有水旱、豐穰,天之行也,未有能免之者矣。雖水防未修,溝洫不開,樹木不多,宣洩無自,不能調燮陰陽,然天行之劇,亦有平地涌水、大旱累年者焉。故當潦水之大,洪流萬頃,浩浩懷山襄陵;旱荒之甚,赤地千里,漠漠草樹盡枯。哀彼農民,勞種而無少穫。舉家勤動,終歲不休,而八口嗷嗷,粒食不得。吾家粤之南海,當牂柯江之下流。歲五六月收穫之時,則江水大漲,驟至丈許,決隄漫陂,頃刻浸灌。禾稻穰穰,黃雲徧野,忽而白浪滔天,牛馬輕舟,犂沒於田上矣。當潦水驟來之際,鄕人竟夕守隄,鑼聲震耳,版築登登,燈火映帶。其家人多者,稻畦之上,不擇生熟,且以守隄,且以刈稻。其家人少者,奉公守隄,不暇兼顧。及其隄決也,哭聲盈耳,鳧水走避,家人提攜什器,相與掩面淚下,呼天而詈之。幸隄之不決,則又惜生者誤刈,不能爲食,徒得禾稈,相與歎惜,以吾牂柯江衝流之劇,而歎江河灌決之慘益不可言也。若其旱也,赤雲蔽天,熱陽煜煜,飛塵滿地,樹枯不綠。望走羣祀,歌舞牲玉,神巫則肥,農夫則酷。日視其苗黃萎枯縮,米瘠且落,望絕無屬。猶須納租,鬻子莫贖。若光緖二年山西全省之大旱,飢人相食,易子而骸其骨。襄陵者,吾先師朱九江(諱次琦)先生之治也,地近平水。先生爲開其水利,號稱富穰,戶口二十餘萬。吾在京師,見襄陵人而問之,乃餘二萬人。襄陵猶如此,他邑可知,蓋十去其九矣。若鄭州之河決,民沒無數,朝廷乃至鬻爵而賑之,此皆最近目覩之事。水旱之大者,若徵之古史,考之全地,若此者歲歲而有,地地皆然,不可勝數也。近者歐美鐵路旣通,運輸較捷,水利漸啓,樹木旣多,雨澤漸勻,泛濫漸少。就有水旱,而以鐵道移粟以飼之,民命尙易保全,此進化之功也。雖然,農民窮苦,胼胝手足以經營之,而終歲之勤,一粒無穫,宜其怨蒼蒼之大憾,而嗟上帝之不仁也!談運命者僅付天行,信因果者只嗟劫數,其能祈而製雨求晴者,妙術能開生面,仰口終難符天。甚矣農夫之苦,堯、舜、禹、湯屢遭其毒而無術振之矣。

蝗蟲之苦

漫漫蔽天而來,樹木沒葉,萬頃千稼,連州幷邑者,其所謂蝗災耶,蓋自古有之,豈唐太宗呑之所能格耶!自餘螟蟊之害,禾稼皆傷。一夫不收,則八口不食。而撲之不盡,震之不去,礮轟不滅,火燃不息。所過郡縣,稻麥皆絕,貧農仰天,呼泣嘔血。雖欲賑之,施粥有竭。欲搜蝗根,須窮天地之偵測,故待人人之自謀,苟有災焉而何食!卽井田之口分世業,猶遇蝗災水旱而術竭也,欲博施而濟衆,堯舜猶病其不徧也。火焚之苦 赫赫烈烈,嘻嘻出出,朱霞絳天,赤風煩熱者,其火焚之炎炎耶!宮闕不愼,庖廚不滅,炭屑煙灰,風揚暗爇,一星之火燎原,遂使城郭飛灰,人民爲炭焉。於時怒風鼓蕩之耶,板屋木構,鐵扉銅瓦,益其燄耳。擺磨四垣,煨炰瓦礫,神焦鬼爛,天跳地踔。男女奔逃,破窗觸戶,或赤體而難遁,或戀財而回顧,或折桷飛而致傷,或全屋覆而盡碎,或吸煙而迷臥,或懸樓而顚墜。莫不血肉交飛,體骸腐爛,臭氣熏蒸,尸骨分散。其有戲場盛會,聚人億千,簫鼓嗔咽,燈火照煎,萬頭鱗鱗,其樂且延。及夫揚棹渡江,馳輪跨海,舟客無數,高歌樂愷,或萬里遠復而視其孥,或志士壯遊而觀乎外。一火不愼,煙燄鬱攸,檣傾桅折,焚舵沉舟。萬衆同擠,舉足莫逃,可憐一炬,衆骨同枯。其有焦頭爛額,逃水而鳧者,而呑煙中竅,蓋亦無能幸生焉。於是妻子覓尸而不辨,家人望魂而號祭,哀號動地,灰煙滿野,有不盡其哀而不能聽其聲焉。若夫石鼓有聲,煙氣火起,草木如炭,赤塊飛止。天火忽流,大雨更熾,焚燒廬舍,千萬未已,死者如鯽,數可不紀。若晉之永昌二年,京師大火三月,焚燒三縣,廬舍七千,死者萬五千人。唐憲宗時,洪州大火,焚民舍萬七千家。宋嘉泰時,行都大火,衙署壘舍民居皆盡,亙十餘里,凡五萬八千九十七家,都城九燬其七,民灼死及奔逃踐踏死者不計其數,百官僦舟以居。此尤火災之大者。倫敦昔猶板屋,二百年前,大火同盡。夫人之慘死雖多而莫有甚於火焚者。若夫項羽之燒阿房,赤眉之燒長安,董卓之燒河陽,火延三月不止,民爲之盡。而德之破法,焚燒師丹,全城皆燼。是雖兵禍,亦火之毒烈最甚者也。嗚呼!人非水火不生活,而修火之利,亦受火之害,乃如是哉!

水災之苦

夏潦時至,山水奔迸,交集於河。下流壅阻,放洩之不及,坌溢泛濫。決裂隄防,浸灌廬舍,滔漫田園。人民奔避,攜幼扶老,升於岡陵,緣木登顚,岌岌墜傾。牛馬雞豕,什器牀几,輾轉於滔天白浪中,雜沓浮沈,隨流而靡。其近決口、居下流者,白波泱泱,若素車白馬之擁怒潮,轟轟而來。城市猶爲之淹,高塔僅露其顚,木杪揚波,小舟穿之,況於村舍鄕落之在田間者乎!原野千百里,渺渺無丘陵。人民無所避,則浮尸沒頂,積骸飄泊,與覆舟浮柴漂水而並下,動以千萬。全家連村,同時漂沒。其有御枝漂流,浮沙依岸,幸而獲救者,蓋千百而不一二也。其或山水坌出,地水驟涌,頃刻尋尺,旦夕數丈。衝崖崩岸,沈城淹郭,廬宅園館,所過傾漂。怒波捲巨石,椽瓦隨流轉,懷山襄陵,無所不倒。其聲勢浩瀚洶涌,舟楫皆覆,城垣並圮,所在人民無有能免者。其死傷慘絕,尤爲可驚。吾先祖述之(諱贊修)府君訓導於連州,純儒也,適遘山水之涌,遂沒於是,今祀昭忠祠焉。嗚呼,慘怛哉!予小子道之而猶有餘痛也。夫火水之害,春秋謹記之。漢成帝建始三年,三輔霖雨三十餘日,郡國十九雨,山谷水出,壞官寺民舍八萬三千餘所。當桓玄篡時,江濤入石頭,方舟萬計,漂敗流斷,骸胔相望,西明門地穿涌水毀門扇。唐高宗永淳時,河南北大水,壞民居十餘萬家。開元時,發關中卒救營州,營穀水上,夜半山水暴至,溺萬餘人。文宗太和時,江漢漲溢,壞房、均、荆、襄諸州民居及田產殆盡。大中時,徐、泗水溢,深五丈,漂數萬家。朱全忠時河決,浸溢至千餘里。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穀、洛、伊、瀍四水暴漲,壞官署軍營民舍萬餘區,溺死亦萬餘,牛頭河漲至二十餘丈,涪州江水、達州溪水暴發,壅州城,壞廬舍萬餘,死者無數。神宗熙寧時,洮河溢,漂溺陝及平陸二縣;又河決南徙,壞郡縣四十五,民舍數萬,田三十萬頃。徽宗政和時,滄州河決,城不沒三版,民死百餘萬。蓋自宋至明,河患最劇矣。若海濤之溢,衝壞田廬,死人動輒數萬。其餘水災殆不勝紀。中國如此,全地可推。美國之南科羅打市,一夕爲海水沒,吾嘗觀其影戲矣,慘哉!然則伊古以來,地球人民之死於水患者不可數算矣。夫洪水之患,下民爲魚,神禹治之閱二十一年,而創世紀稱挪亞方舟避水。蓋洪水爲患,大地最劇而生民之最慘者哉!美哉禹功,灑沈澹災,然終不能奠後世之水禍也,奈何!

火山之苦

純日之體皆火也;火力蒸動而自轉,則火屑爆裂飛跳焉。地者日之火屑耳,離日而成質,自轉而周行,受天空之氣,積久而成殼,若陳粥牛酪,久之有糜也。地殼積久愈厚,則爲花剛石焉。地中之火皆爲流質,如金汁焉,爲殼所裹,氣不得洩。爆裂飛動,日相決爭,裹包愈甚,於是成凸凹之形,凹者今號爲海,凸者今稱爲山。經無量劫無量年百千萬之火爆,而後高山、大海、丘陵、原隰、川澗成焉,苔介生焉,而後草木鳥獸生焉,人於是得緣附而居焉,食焉。蓋地形之成,物類之衍,皆火山之爲力哉!無火則不能成山,無火則不能成海陸而生萬物,火山之功之最偉者也。崑崙者,火山之最先起點也;印度之須彌山,蒙古之阿爾泰山,北亞之烏拉嶺,皆火之依附崑崙而後起者也。於是枝萼附生,花葉連起,綴連而爲峯嶺,夾流而成川河。若我中國者,北自天山,南走祁連、賀蘭、太行、醫無閭而碣石,渡海遂爲泰山,南自岷、峨走滇、黔、五嶺而至天台、雁蕩,北折徽、皖而枝葉與泰山、徂徠之餘葉枝幹相交,故其中遂爲大陸焉。北沿黃海至甘查甲,西走波斯而入非洲,其烏拉嶺北枝入於歐洲,則最遠者也。落機山者,不依附崑崙而最後起焉,別爲火山祖,蜿蜒九萬里,而爲崑崙之背焉;今美與巴西之高山大陸,皆因依其火力以成洲者也。故火山之造成地形,其功最大哉!雖然,時各有宜,因各有適。及人類旣多,占地徧居,於是火山之害亦最劇矣。大槪大陸之地殼厚,地中之火力不能上達,故火山之爆也少;海島之地殼薄,地中之火力易破,故火山之爆也多。今太平洋諸島,皆火山之新爆出者也,然則近海火山蓋多矣。當火山迸裂之時,火煙四冒,山石轟飛。環山數百之人居、城郭、廬舍,頃刻焚燬,騰播空中。田園人民立致灰沒,無可走避。吾觀意國奈波里之古城,猶可見慘狀焉。其地近󲌺蘇󲌺,火山裂後,百里之田廬人家沈沒忽焉。今於二千餘年後掘地下而古城發露,自城門、橋梁、街衢、廟宇、室廬皆如故也,室中衣冠會集筵宴如故,縫匠手針線縫衣如故,街中策馬馳車如故,而大劫同盡,億萬衆無可免焉。今此山尙數年十數年一大焚裂也。希臘哥林士之古城亦然。細細里島近歲大災,死者三萬尤劇矣。其餘四洲火山之災,殆不可勝數。嗟我人民,何罪何辜!而居近火山,遂蒙大慘,人居立盡,金鐵交飛。若今檀香山、爪哇、蘇拉擺亞之火山,火焰坌涌,至今未息焉。

地震山崩之苦

地震山崩之害尤苦矣,皆地內火力發動,而以地厚不能洩氣,蓋不能吸致之,亦火山之類也。若漢隴西地震,壓四百餘家。宣帝時,北海瑯琊地震,壞宗廟城郭,殺六千餘人。安帝時,漢陽地坼,涌水壞屋殺人。順帝建康時,瓊州地震百八十日,山谷坼裂,壞敗城寺,傷害人物。後周瓊州地頻震,城郭多壞。唐武德時,嶲州地震山摧,江水噎流。開元時,秦州地震,坼而復合,經時不止,壞廬舍殆盡,壓死數千餘人。至德時,河西地震,壞陷廬舍,張掖、酒泉尤甚,數月乃止。又束鹿、寧晉地裂數丈,沙石隨水流出平地,壞廬舍,壓死數百人。元和九年,嶲州地震晝夜八十,地陷三十里,壓死人無數。乾符時,雄州地震月餘,州城廬舍盡壞,地陷水涌,傷死甚衆。宋景祐四年,忻、代、幷三州地震,壞廬舍,壓吏民;忻州死萬九千七百四十二人,傷五千六百五十五人,代州死七百五十九人,幷州死千八百九十人。慶曆六年,登州地震,岠嵎山摧。治平時,潮州地震拆裂泉涌,壓覆州郭及兩縣屋宇,士民軍兵死者無數。漢高后時,武都山崩,殺七百六十人。成帝河平時,犍爲柏江山崩,捐江山崩,皆壅江水逆流,壞城殺人,地震二十一日,百二十四動。和帝時,秭歸山高四百丈崩,塡谿,殺百餘人。安帝永初元年,河東楊地陷東西百四十步,南北百二十步,深三丈五尺。元初時,日南地坼,長百八十二里。延光四年,蜀郡越嶲山崩,殺四百餘人。桓帝時,郡國六地裂,水涌井溢,壞寺屋殺人。靈帝時,河東地裂十二處,合長十里百七十步,廣三十餘步,深不見底。晉惠帝時,蜀郡山崩殺人。壽春山崩,洪水出,城壞殺人,地陷方三十丈,人家陷死。居庸地裂,廣三十六丈,長八十四丈。上庸四處山崩地墜,廣三十丈,長一百三十丈,水出殺人。懷帝永嘉元年,洛陽東北步廣里地陷。二年,鄄城無故自壞七十餘丈。三年,當陽地裂三所,廣三丈,長三百餘丈。梁武帝普通六年,始平郡石鼓村地裂成井,方六丈,深三十二丈。隋大業時,砥柱山崩壅河,河逆流數十里,死人無數。唐高宗永昌中,華州赤水南峯山移百餘步,壅水壓村民三十餘家。代宗大曆十三年,郴州黃岑山摧,壓死數百人。憲宗元和時,苑中之山摧,壓死數千人。近歲美國三藩息士高地震,幾陷全市。推之全地,崩震無量數,慘酷更無量數,若地動之儀更精,他日當有以預避之,而古今無是,是以至於若是其慘也。

宮室傾壞之苦

棟折榱壞,人將壓焉,承古者巢穴之後,創宮室者皆伐木爲之,今加拿大、日本、緬甸猶然。蓋新闢之地,蟠木蓊鬱,無所往而不以木爲屋,大地皆然也。秦風曰:“在我板屋。”而日本則舉國皆然矣,今中國猶稱堂構也。旣以木爲屋,木久則蠹壞,瓦墜茅飛,傾覆乃其必致者。若夫牆垣之用,多以土泥,築之登登,削之憑憑,號稱版築,久則剝落傾圮矣。卽造磚作瓦,日進文明,而磚瓦之重愈甚。歲久剝壞,勢欲崩頽,小人惜費,支以木柱,一有烈風雷雨之交加,卽有牆仆瓦飛之懼。吾家老屋蓋二百餘年而巋然。自十三世祖涵滄公丁明末之難,全族亡盡。涵滄公以幕營業,創此老屋,前年崩倒,傾壓一人。而吾行經羊城華德里,飛磚壓頂,幸隔寸許,不然,吾死於光緖乙酉歲矣。吾叔父玉如公居羊城外館,大風雨,全屋瓦桷墜下,幸賴床之上板斜蓋,得以幸生。此室固吾讀書之籐花齋也,吾適還鄕幸免,念之驚心。吾遊廬山,夜宿破室,風雨夜,屋瓦皆飛,走避室外露立乃免。昔歲北京大水,屋倒八千。凡吾中國之古屋頽牆,日就傾壞以殺人者,以吾所閱歷推之,豈可量數。卽歐洲、印度多爲石室,較堅穩矣;而水火之禍,危樓顚墜,仍不能免。苟非太平世文明精良之極,安能免此患苦哉!

舟船覆沈之苦

大風忽至,波浪怒號,浮舟簸蕩,纜斷檣傾,榜人呼號,舟子旁皇變色,相擁而泣。忽而巨濤如山,翻然舟覆,貨重累壓,杳然沈下。萬舟如覆葉,浮尸如泛蟻,隨流漂蕩,聽風澎湃。其有抱木牽竹,仰偸鼻息,經閱幾晝夕,幸而依沙近岸,遇救得生者,蓋亦僅矣。若夫巨灘奔湍,尖石旋渦,舟行若奔,盤牽以上。忽爾牽斷渦旋,觸石破舟,隨盤渦則立旋入於深淵,觸危石則破裂成碎板。人物並壞,呼救無從,萬石之運航沈於砥柱,百丈之貢艦碎於灔澦。杜工部所謂“使者乘春色,迢迢直上天”,此固舟子之所戒心,行人之所破膽者矣。大地川河,皆出兩山之澗,然則危灘旋渦,破舟沈溺者,歲不可數。至於泛大海,遇颶風,觸礁石,遇流沙,碎飛輪,沈巨艦,千客立盡,絕海無救,父母倚閭聽信而不得,妻子招魂望祭而呼號。若光緖丁亥香港華洋船之慘禍,先自火焚,焦頭爛額,中於煙毒,船客盡焚,已而沈下,予幾不免焉。後一日自港歸,見海中猶露船桅出水面數尺也,爲之心膽俱裂,是役知交多有死焉。此則盡備水火之慘,其酷毒尤甚矣。大地一歲中,汽舟而遭難者尙千百計也。哀哉,如何而能免此酷禍乎!

汽車碰撞之苦

縮天地於一掌,視萬里如咫尺,過都越國,不盈旦夕;長龍蜿蜒,山川飄瞥,造新世界之靈捷第一物者,莫如汽車哉!然其挾火電之力,飆馳電駛,一往無前,交道相忤,少不及防,卽有相碰之患,全車立碎,人物皆飛,頭臂交加,血肉狼藉。今一歲之以汽車電車碰壞計者,不可量數也。上自聖哲、賢豪、帝王、卿相、名士、畸人,以及匹夫、匹婦、幼子、童髫,無不以汽車爲行役而託命焉。而災變非常,出於不意,有人事非常之巧,亦卽有人事非常之險,相乘相因,疇則能免。雖異日飛船創起,亦難免飄墮之苦,而今茲之患,則汽車多危焉,咄咄有戒心哉!疫癘之苦 滿大地多相殺機也,金與水相鑠,水與火相傾,大小相軋,强弱相凌,潔穢相爭,固天理之自然,無可如何哉!疫癘者,積無量之微生物也,橫飛蔽天而來,精微隨吸而入,故人遇之者,苟非壯盛之夫,殆難免焉。故疫癘一起,死亡千萬,白旐、靈翣、棺柩相屬於道,哭聲動鄰,則人不自保,親戚相棄,友朋不敢相視。若印度熱地,疫氣尤盛,死亡尤多。竹笪載尸於河邊,積薪而焚之,尸汁穢氣流入於河,而河干之飮者浴者相塞也,夫是以疫之死人愈甚也。夫微生物之生也起於穢氣,育於異袗,故房室隘湫,衣服不潔,淖潦交橫,器物堆積,犬雞牛豕,糞便雜沓,死鼠、腐蛇、毒蟲、敗葉,闇屯積久而蒸氣於上,則微生毒物緣此化成。鬨然而起,頃刻繁育,數逾千億,如蚊蟲,如軍隊,所過披靡,觸者皆死。若夫富貴之家,高堂、廣廈、洞房、疏闥,苑囿廣大,花木扶疎,薰香而被服,堊粉而塗垣,則感疫者較少焉。而歐美之都會,市廛輻輳,戶口百萬,然其街衢廣闊,種植樹木,溝渠淸疎,不留微穢,房室疏廣,窗牖開通,凡猥穢塵舊腐敗之物皆棄之不留,灑掃淨潔,故疫氣亦鮮少焉。而印度熱地,貧人市戶,狹室數尺,人氣相積,器物交逼,毒出腐葉,蒸氣成祲,故印度歲患疫,一都邑之間,而死者萬數。而南洋及亞洲諸國,街渠不淨,穢物成堆,室少人多,牖閉器積,壅此惡氣,釀成癘疫。人只知口之飮食,不知鼻之呼吸以歲斃其同胞無數者,殆甚於兵燹也。夫兵爭之死人也割斫其外體,疫癘之殺人也割斫其內體,夫割斫其內者,比割斫其外尤酷矣,而人不知防之。治軍者知行堅壁淸野之法,而治疫者不令大衆預知行掃穢淸室之方,其愚何可及也!吾覩吾中國之歲患此也,南洋、印度、亞洲諸國之尤甚也,惻惻哀之,而不能救人之貧,則終無以絕疫之根也。今北京、東粤歲遘其災,以爲天行之常也,大地固有之矣,吾久居其地而亦汲汲危之矣,奈何!

第三章 人道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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鰥寡之苦

人爲有知之物,則必惡獨而欲羣;人爲有欲之物,則必好偶而相合。道有陰陽,獸有牡牝,鳥有雌雄,卽花木亦有焉。人有男女之質,乃天之生是使然。人道者因天道而行之者也,有以發揮舒暢其質則樂,窒塞閉抑其欲則鬱。太古之時,雌雄亂作於前,故聖人順天之道,因人之欲,知其不可已也,故制爲夫婦以相判合。始之以順天性,令其相懽相樂;繼之以成家室,令其相保相愛。其有壯大而無妻無夫者,孤陰獨陽掩沮憔悴,生人之樂冺矣。且其鰥寡,多出於已有妻有夫之後而中道摧喪者焉。聽離鸞別鵠之音,覩月缺花飛之慘,遺塵在簟,破鏡闇然,仰視雙翔,能無淚下。其鰥者或伯道無兒,或左芬有女,或兒女成行而撫育無人,對此藐孤之呱泣,益思故劍之恩情,則有觸目傷懷,神傷無主者矣。其寡者或貧無立錐,復多遺債。而上有白髮之孀姑,下有繞膝之幼子,左提右挈,背負手繭,叫怒索飯而啼門,垢膩不襪而牽衣。以織繡餬口,則執業而不能育兒;以乳哺字男,則失業而不能得食。强豪追逋日至,則賣女以償,水旱疾疢不時,則捨男遠出,死生執別,永遠仳離。牀薦無氈,日食以粥,傷心神結,瘦骨柴支,以淚洗面,有病莫醫,氣結而殞,以手撫兒,此亦人道之至慘悽者矣。幸或撫兒長成,授室謀業,而私其妻子,不顧母養,視同媼僕,加以嗔訶。或賭蕩破家,盡鬻其產,寡母覩此,惟有垂涕,有仰縊而自絕,或就傭而遠適者。卽使家有中資,田產足食,而鄕鄰之豪家欺佔,至親之叔伯凌爭,呼父兄而無人,泣良人而何訴。或有强姦誘淫,誣姦爭盜,至有投繯入獄,剖腹自明者焉。若夫印度之焚柴殉葬,鎖閣不下,燕子樓中之霜月,秋夜彌長,驪山陵上之侍人,銀燈不滅,抑女舊俗,苛暴無倫,抑更不必言焉。歐美號稱平等,而人羣宴會,罕及寡妻。子女懽遊,賓客雜沓,而寡者別室寂處,蓋未亡人之生意亦有索然者焉。吾少多鄕居,而寡婦盈目,秋砧在耳,連夜達旦,人道如此,目擊慘傷。而亂世尊男,以女爲屬,飾爲禮義,崇爲高節,寡婦之苦無可救焉。吾旣少孤,寡母育我。吾姊逸紅才慧,甫嫁百日,夫卽病亡。吾妹瓊琚靜貞好學,生有三子,夫喪中年,以貧自傷,數載遂殞。嗚呼!寡之酷毒,人道所無,蓋天上人間所難者焉。國家無事,家室和平,人喜春臺,世稱休盛,而寡妻怨毒之氣,已上通於天,可得謂之太平盛世哉!

孤獨之苦

物之精神、筋力、肢體足以自養者,雖極苦,非苦也。若其精神、筋力、肢體皆不能自養,必待於人以爲養,而所待之人忽逝矣,無憑矣,茫茫矣,倀倀矣,無以爲生矣,呼訴無聞矣,則其憂傷憔悴有不能爲生人之勢,其苦不可言矣。則未有若老而無子,幼而無父者矣。夫父子之道雖本天生,而人道之始,不以母子傳姓而以父子傳宗者,實以男子之强易於養生故也。故子非父無以長成,父非子無以養老,交相需而爲用,雖不言施報而實爲施報之至也。且分形之子,傳體之人,天性之親,愛不可解,惟其愛不可解於心,然後可長相託也。人之情,經窮禍患難,則變而相棄矣。亂世之俗,雖有至交,遇難而離解,以其易合,故易離也。惟天紐者難解焉,故父子雖怨,經窮禍患難而相收也。故交有高言恤故人之孤,不數載而倦忘矣。至待於諸父諸兄乎,則彼自有父子,何暇恤人之子。卽有仁人,提攜撫養,視猶己子,則以爲高義矣。夫以爲高義之物,豈人人所能哉,則無所怙者多矣。假而諸父之賢能恤兄弟之子,諸母出自異姓,其能視爲一體乎!故同一飮食,則人有而己獨無,人齒粱肉而孤子厭糟糠矣;或且飯後之鐘,抱腹而呼荷荷者,或且餕餘而丐殘羹冷炙矣。同一衣服,羣從麗都而孤子垢敝襤褸,或且裋褐不完,肘見履穿矣。同一執業,羣從竹林嘯詠,精舍絃誦,而孤子灑掃承筐,望學舍而垂涕,不能進矣。同一榻舍,羣從高齋文几,厚褥隱囊,孤子則下室旁舍,破床無被矣。若期月之生,喪失父母,轉育於人,爲奴爲婢,姓籍不知,寄生而已。或流亂爲丐,漆身如癩,牛馬其體,僅具人形。詩曰:“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君,亦莫我聞。”嗚呼,天地雖大,豈有慘悽若孤子者哉!壽夭難知,亦誰能免此也。獨者乎,耄老之年,精神已衰,聰明已失,筋力已弛,耳聾目暗,杖而後起,舉動須人,扶持賴子,手足無力,作工不能,營商失利,記性模糊,百事不辦,飮食而已,等於廢疾,誰則恤彼。惟有子者夕饍晨滫,扶杖潔被,問寒滌穢,搔爬盥洗,起居察其安否,飮食具夫甘旨,子忽云亡,衣食奚具。卽有弟姪時加體恤,異居殊家,誰克奉事。風垢滿身,敗絮擁被,大雪無裳,曝背於市,眼昏體枯,有若半死。至於遭病不時,疫癘罹之,無人問侍,無人扶持,喘喘殘息,無藥無醫,忽而殞絕,閉門不知。若是者,夥哉夥哉!若其富貴縉紳之家不待子養,而恩愛旣結,壽夭無常,中道夭亡,傳後無託。賢如子夏,因以喪明;達若楊彪,猶深䑛犢;柳子厚之祭,身後孑然;司空曙之詩,一星孤熒。靑箱誰寄,遺書何託;宗祀將斬,祠墓無依。其結託愈深,則其纏綿愈摯;其希望愈厚,則其訣別愈難。蓋老年喪子,後望幾絕,其哀從中來不可斷絕,遂與幼孤喪父者皆爲人生終天之憾也,何以弭之!

疾病無醫之苦

萬物相靡也,陰陽相攻也。犯於刑律法禁則人刑之,犯於霧露寒暑風濕五勞七傷則天刑之,此殆無能免者也。夫蒙疾臥病,不必其彌重也,首重不能舉,神昏不能理,體弱不能起,足軟不能行,手顫不能舉,目昏鼻塞,舌喉焦澀,飮食不進,遊觀皆止,失機敗事,患苦無已。若其疽背大發,喉腫交合,喘氣並作,內臟壅毒,食臥不下,呼號苦虐,其百病之類此者,殆不勝數。更或緜月連年,臥床擁氈,大癩痳瘋,異疾纏肩,子孫倦於奉侍,六親斷於當前,貴富不勝其苦,賤貧者尤爲可憐。蓋據亂之世,醫學不盛,醫法不明,醫者無多,醫具不精,雖重資以延聘,惟救起之難靈。若夫貧者,糟糠不給,難謀醫藥。室宇卑汚,道路不潔,飮食未精,微生物害之。空床呻吟,無力延醫,以此坐斃,不可紀稱。然且深山窮谷,僻壤窮鄕,藥店不及開,醫生遠難來。百里無醫,以巫代之;禱祠祭祀,書符呪水,病者待之,殆哉噫唏。卽歐美施醫有院,醫學漸精,蓋無良醫之日日診視,飮食宮室,衣服什器,道路衞生之未宜。而治病於旣發之後,就使立起膏肓,其敗人精力,損人神魂,費人日力,累人親者之舍業供養,合大地人類算之,其所失敗於冥冥間,巧曆豈能算之哉!若夫野蠻人種,易生難繁,以其衞生之不講,故殤夭之多艱,痿瘤腫黃,遘疫卽僵。故澳洲之黑人,昔數百萬者,今僅百萬;夏威夷島昔數十萬,今僅三萬;散沙維島人,昔數十萬,今亦三萬;巫來由人種,日削不增。然則呼號於雜病之刑,殺戮於衞生之不精,誅殘於巫醫之無靈者,自古及今,嗚呼大地,何可勝算哉!彼獨非人歟,不得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於疾病,痛苦纏於當身者,豈非生不遇大同之世,而無衞生之精,醫生之日診,以善全之耶!蓋大同之世,生人最樂,內無五勞七傷之感,外極飮食、宮室、什器、服用、道路之精。而醫學最盛,醫術最明,醫生最多,日日視人,疾無自來,苟非天年之自終者,蓋終身不知有病苦焉。佛之以與生老同驚憂者,其不知大同世之樂哉!普渡已盡,何所容其超度耶!凡野蠻亂世之病,至是皆無,大同之人,豈復知今據亂之苦耶!而今悁悁之衆生,同罹疾苦,大聲吟號,側耳如聞,哀哉,何日能拯之!

貧窮之苦

今普天下人之所焦思菜色,奔走營營者,豈非爲貧哉!夫人生而有身,育身者有父母,身育者有妻子;有身則飢寒有衣食之需,有家則俛仰有事畜之任,是皆至切而不可少缺者也。若夫歲時佳日,懽慶樂遊,酒食饋贈,親友應酬,是豈非人情而不能自免者乎!至於喪葬之哀紀,吉慶之儀文,祭祀之禮典,尤人道所重,無財不足以爲悅,抑且事不能舉,比於非人。“傷哉貧也,生無以爲養,死無以爲葬”,雖子路之賢不能不痛矣。夫衣食家室之需,迫人至急,半日不食,卽受之飢,裋褐不完,朔風刮肌,疾病惡苦,臥床無醫,風雨怒號,屋破瓦飛,大雪行道,指落膚朘,夜寒無氈,瑟縮捲衣。父母責駡,垂首忍之;妻子哀號,歎息垂涕。其凶喪飢饉,甚且賣兒,割削恩愛,任其棄離,豈不眷戀,爲貧所欺。其或隻身棄家,渡海萬里,開山拓殖,或非或美。賣身爲奴,聽主鞭笞,驅若馬牛,瘴毒纏罹,死亡莫問,呼天誰知。若夫寡妻失夫,幼子無父,自營無力,人莫我顧,朝哭夜啼,飢寒無訴。忍賣爲妓,屈身爲奴,啜泣自傷,謂天何辜。其有農夫失收而狼顧,工人罷業而家食,主吏追租而鋃鐺,室人交謫而遠適。又或商業倒閉,士子落魄,債臺高築而莫避,田廬盡賣而無歸,則有跼天蹐地,尋死自盡者矣。其他貧累傷生者,不可勝數也。蓋生人之數日繁而無盡,養物之數有限而無多以有限之數供無盡之生,其必不給矣。若新法不日出,則人生之多,卽爲致亂之患,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世以爲天運之固然,不知生齒之繁,養物不足致之也。故中國二三百年必一大亂,以生齒已足故也。夫不足則爭矣,雖聖人莫之救,若不有以善其救貧之術,而欲致太平無由也。卽歐美號稱富盛,英國恤貧之費歲糜千萬磅,而以工廠商本皆歸大富,小本者不足營業,故貧者愈貧。試觀東倫敦之貧里,如遊地獄,巴黎、紐約、芝加哥貧里亦然。菜色襤褸,處於地窖,只爲丐盜。小兒養贍不足,多夭者。聚成大團,風俗愈壞,監獄愈苦,病須醫愈多。英國特立部,歲費千萬磅以恤之,終無補也。他日卽機器極精,謀生較易,而貧民終不能免,議者至比爲人之排洩物,尤爲慘矣。然且人道不文,則爲野蠻,若愈文則患苦隨其文而爲增至。故文者食美八珍,衣珍五采;宮室則麗其棟梁,重其樓閣;器用則繁其鋪設,備其儀文;親友則通其弔賀,致其贈賻。文物日增,需費更巨,於是乎車馬、傔從、琴瑟、書畫、園林、古董、慶賻、宴遊、妻眷、童僕,皆人情之所好而中人以上之所欲致者,苟非有之,不齒上列。故財力內實不逮而門外日以强持,以大不逮之財而日行勉强支持之事,東撏西撦,憂苦莫當。以吾所聞,粤之富人中落者,紙筒糴米而坐轎如故;仕官候補者,衣服典盡而宴客盛張。雖未嘗不强作笑語,呼指僮奴,而追書紛來,債客盈集,內廚不爨,妻子無衣。媼僕將散而駡其無工錢;大屋暗鬻而別租小室;田園玩器,急於賤售而尙無人沽;喪婚賓病,急待舉事而借貸無得。憂心如焚,頭痛若刺,蓋中家官人之所同病而共憂焉。雖歐美之文盛,其中人患貧尤甚耳。閭閻撲地,都邑相屬,苟非野人窮子驟致多金,自此之外,雖極巨家豪費,皆是鬱鬱患貧之人。故“翹翹車乘”,皆是憂生;“衣服麗都”,盡爲貧子。外面甚樂,中情甚苦,如炙如割,且有不願爲人者。彼爲禮俗所驅,遂陷於貧而自刑若是,疇能解之哉!是故增其文明禮物而不易其人道,不啻廣設陷穽網羅以陷縛之也。彼憂貧抑塞,溥天皆是,不拔其根,不除其源,而欲致太平之樂,豈可得耶!

賤者之苦

爲奴隸,爲婢媼,爲胥役,爲輿臺,奔走服役,伺顏候色,拳跪鞠躬,側身屛息,飢渴不得自由,勞動不得休職,冒風雪而跣征,窮晝夜不獲少息者,其賤者之苦耶!睨彼貴主,高堂深廈,華旃細席,踞高座而指揮,擁車馬而辟易,侍者如雲,簇擁排列,顧盼所及,左右悚息,聲咳所逮,唱喏百億,或行爲前驅,或坐爲執役;彼豈非天生之人乎,胡爲吾賤若此?其貴主之仁者耶,或少恤下情,感恩罔極,叩頭泥首,銘心刻骨。其暴者耶,則一語之誤,一事之失,鞭撲交加,駡詈無已,加以刑罰,剝盡廉恥,欲奮飛而不能,惟淟涊而悲己。卽在平人,有所白事,長官踞座,立不得與,呵叱睨詰,惟其戲詈。卽爲卑官,進謁長上,轅門伺候,風塵鞅掌,執版下輿,立班鞠拱,唱喏連聲,伺色而動。其或脫屨膝行,卑栗退屈,伏地騎背,跪足結襪,野蠻等級,威嚴尤密。是故志士挂冠,壯夫不屈,以是歎息,趨走鬱鬱。若爪哇人之長跪,緬甸人之屈身,無論矣。凡此者,豈太平世人所識哉!

第四章 人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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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獄之苦

傷矣哉亂世也,人累之太多,天性之未善,國法之太酷,而犯於刑網也!世愈野蠻,刑罰愈慘。吾見法班、巫來由人之刑具矣,有剖腹而用鋸者,鋸有自項而腹,又有自腹而項、自背而胸者焉;有以錐自穀道穿至項,有自項至穀道者焉;有屈腰而合縛其手足而錐其陽者焉;或油布卷而火焚之,有石壓而驢磨者焉。若夫車裂馬分,炮烙湯煎,斷首折腰,凌遲寸磔。挖眼彘人猶以爲未足,則有蠍盤焉;九族之株連未足,而波及十族。遭遇暴主酷吏,周鉗來網,備極五毒。蓋亂世之常刑,而賢士多有不免焉。傷矣哉,亂世也!古用苗制,施行肉刑,漢文免之,改爲囚徒、髠鉗、鬼薪、役作,隋文代之以笞杖流徙。然不幸而入於獄也,桎梏身首,鉗鎖手足,便溺迫蒸,臭穢交迫,據地眠坐,伸縮不得,蚊大如牛,繩蟲繞側,衣裳垢而不得浴,飮食穢而或乏,黑暗無光,不見天日。獄吏來臨,淫威恐嚇,求金取賄,非刑迫索。若夫娟娟妙女,可人如玉,聽其偪淫,輪姦相逐。故周勃以太尉之尊,然猶見獄吏而頭愴地。其他受其烙死,蒙其毒藥,施以鞭撻,塞以穢襪,卽幸而不死,而破家毀體,備極慘毒者,非生人所忍言也。此則自古仁人志士躬受其害者,不可勝數矣。其有幸逢薄罰,或遇大赦,身免爲奴,妻女爲樂戶。粗兵武人,性橫情暴,側身謹事,猶逢見惡,喜或賞殘羹,怒則杖頻數,一語觸忤,鞭死莫訴。旣爲樂戶,則執弦捧巵,廁身倡妓,以文信國、于忠肅之家蓋不能免。嗚呼悽慘,豈能道哉!其或荷戈遣戍,瘴地冰天,事長如帝,與死爲鄰,室人永絕,相見無期。凡當亂世之刑罰者,豈人道之可言!今歐美升平,刑去繯首,囚獄頗潔,略乏苦境。然比之大同之世,刑措不用,囚獄不設,何其邈如天淵哉!然苟非太平之世,性善之時,終無以望刑措之治也,而生人刑獄之慘苦終無由去也。

苛稅之苦

自有强弱之爭,而强者取諸弱者,或以保護之名而巧取之,或行供億之實而直取之,始於漁獵耕稼而分其物,繼於關市舟車而征其貨,甚或於人口、室屋、營業、器用、飮食而並稅之。其名則或貢、或助,其輕則仟一、百一,其重則什一、伍一、二一,然皆取民以爲有國之常經,治世之大義焉。雖有仁聖在位,然旣當亂世,旣有國爭,不能天下爲公,則無有能易其義矣。然人民生丁斯世,旣有仰事俯畜之需,而租稅所需,迫於星火。徵符雜下,胥役紛來,雞豕任其宰割,室屋聽其摧毀。或當水旱疾病,公租不償,男子押追於牢獄,田園典質於他人。甚或鬻妻以償,賣子相繼,爲人奴婢,分棄夫妻。慘狀難聞,苦情誰救,牽裙揮淚,嗚咽涕零,然且骨肉分離於前,吏徒敲朴於後。故元結以爲官劫過於賊,而孔子以爲苛政猛於虎也。若暴君肆其臺沼征伐之欲,貪吏妙其剝脂敲髓之能,苛稅濫征,詭名百出,至暴也。自租庸調之爲兩稅,兩稅之爲一條鞭,地丁合征,千乃稅一,而民猶苦之。然釐金雜稅又出焉,沮擾留難,其弊多矣。歐美以列國並立而賦稅更重,繁苛及於窗戶,瑣碎及於服玩、僮僕、車馬。雖云爲國,而以兵爭之故,耗盡民力以事兵費,一礮之需數十萬,一鐵艦之成動輒千萬,水漲隄高,競持而不知所止。生今之民,維持國力者莫不苦之,以視大同世之絕無租稅,且領公家之工資,其爲苦樂何其反哉!

兵役之苦

等是圓顱方趾,皆天民也,及有君國立而力役生矣。爲一君之私而築臺、築城,違農時、絕生業而役之,此固孔子春秋之所深譏也。今土司大田主之役其私屬,一家之私事皆役之。今爪哇地主,猶七日一役其民,殆視爲義所固然焉。野蠻之國,若安南、緬甸、巫來由等,其征役尤重矣。孔子憫之,減爲使民不過三日,以爲仁焉,不過去太去甚,食肉而遠庖廚云爾,猶非公理哉。自王安石行免役之法,實爲千古未有之仁政,而司馬光妄改之,遂至於今。幸而聖祖行一條鞭法,乃令中國得免焉,然邊省之倚勢作威,抑辦夫馬以供行李者,蓋猶未盡解焉。歐洲佃民、奴籍之苦以供役使,固亙數千年,至近世民智大開,乃甫能脫之耳。然則征役之苦,固大地萬國數千年生民之不能免者也。若夫應兵點籍,則凡有國之世,視爲義務。如中國三代固自民兵,而唐宋之制亦復强選於民,宋人黥刻義勇,固爲無道,唐亦何嘗不然。誦杜甫石壕吏之詩,吏夜捉人,老婦應門,大兒戰死,中兒遠戍,小兒役歿,孤村無人,窮巷慘悽,田園荆棘,狐狸迫人,誰不爲之淚下也!近世萬國競爭,俾士麥改創國民爲兵之義,各國從之。嘗聞之美國之人聞選兵者,家人畏苦,相抱而哭爺娘妻子走送,哭聲直上雲霄,豈不以無定河邊之骨,猶作深閨夢裏之人耶!遠戍百戰,存歿難知,白骨莫收,招魂望祭。師丹之役,全城皆焚。兵役之苦,有國所共,今德奧人以充兵時多逃去者,非至大同疇能救之哉!

第五章 人情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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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之苦

人之能橫六合,經萬劫,證神明,成聖哲者,皆智之力也。故吾自窮極萬理而後,能闢闔今古,宰割萬物,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卽獨得天下特別無限之全權焉。吸大地諸天之精英而徧飫嚼之,集邃古聖英之神明而收攝焉,下至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一土、一石之形狀,亦足以資博物而考名理。當其新識驟得,踊躍狂喜,亦有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勢,皆智之爲也。若愚者乎,旣不能考大地萬物之理,又不能收今古諸聖之華,摘埴自喜,冥行自誇,問七星而不知,數萬國而不識,學問止於論語,而以南華漢書爲僻書,知識限於國土,而以球圓地繞爲奇事,冰人溺於冰海,火雞守於火山。所謂“南人不信千人帳,北人不信萬斛船”,今中國人之閉處窮鄕者,蓋猶未免哉!若夫不通算數、不識文字之人十猶有一,各國人民皆不能免焉。視羣書而無覩,舉文物而無知,凡大地新世治教之良,物理之新,文學之美,皆瞢無所聞焉,如瞽者不預文章之觀,聾者不預音樂之妙。生同爲人而所知乃與牛馬等,不得一接其同類先哲之奧妙懿偉以沃其魂靈,豈不哀哉!腦根所聞皆竈婢之餘論,耳目所入皆村曲之陋風,以爲天地之大,盡在此矣。夫人之聰明睿哲,無所不受,今愚陋若此,是割地自棄,暴殄天與,豈不哀哉!爪哇之梭羅王,爲荷所隸而不知也,自以天下莫大也,嘗問人以暹王與彼“地孰大,鑽石孰多?”豈不可憫哉!知識旣愚,則制作亦蠢,試觀巫來由及煙剪之器物無不醜惡,其與進化之害莫大焉。且人旣蠢愚,則一人不足一人之用,其勞作甚苦而逸樂甚少,傷人之生莫甚焉,況腦根熏濁,必少高明廣大之神,勢必嗜利無恥,少禮寡義。留此人種以傳家則俗不美,以傳種則種受害,以此愚根流傳不絕,是猶在黑暗地獄也,豈可使流轉於世宙間乎!夫人獸之異,不爲其形質,只爭其智愚,大同之世,豈容獸種。且愚則必頑,以此而欲致太平大同,是猶蒸沙而欲成飯也,必不可得矣。

讐怨之苦

人之魂夢不寧,神明不安,鬱鬱不樂者,其莫如讐怨哉!人自有身界,則有爭利爭權之事,至於有家界,有國界,而爭利爭權之事愈甚,則相詐欺相奪殺而仇怨興矣。故據亂之世,必崇復仇之義,父母之仇不與共戴天,兄弟之讐不同國,交遊不反兵,甚且九世之讐猶可復。誠以據亂之法,子不私其父則不成爲子,臣不私其君則不成爲臣,故不復讐則非臣子,忘仇讐則爲不忠孝。故一人有遇變之慘,卽舉族枕戈,累世發難,切齒腐心,飮恨尋仇,卽貴暴若嬴政,狠鷙若趙襄,而子房奮於博浪,豫讓隱於橋下,則可令人內熱而死,中毒而亡,況於常人,其可防哉!起居出入,無有安心,蛇影杯弓,動於飮食,則有李林甫一夜遷二十五之床,曹操以詐睡殺人者矣。雖爲帝王如俄之霸,然豈能一刻安哉!卽非貿首之仇,而亂世之俗,多忌,多爭,多疑,多毀,一有不合,怨毒從之,則有造謠謗以交攻,陰彈射而相軋。或有傾險之行,危殆之事,飛文構章,誣陷囹圄,或致流放,以幽憂死。甚且同室起乎戈矛,石交化爲豺虎,蓋怨毒之於人甚矣哉,雖在大賢,安能免此!今之帝王將相,尤所恐懼,是故操心危,慮患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言身處亂世之難也。

愛戀之苦

人類之相生,相養,相扶,相長,以薙除異類而自蕃衍其本種者,豈非爲其同類有愛戀之性哉!然得失同源,禍福同祖,始於愛戀保種者,復卽以愛戀生累矣。父子天性也,立愛之道自父子始,故教之以孝,奬之以慈。而慈孝之至則愛戀愈深,事親則疾病撫摩,割股爲藥,愛日祈年,祝哽祝噎,强健則竊喜,衰羸則私憂。至於屬纊彌留,則呼號無術,以顧復鞠育之深恩,一旦付於蟲沙土木,終天永恨,相見無期,雖壽逾彭籛亦復愛戀不已。此固普天人人之公憾,而無一人能免之者也。吾見撫於先君知縣公(諱達初,號少農),見養於先祖連州公(諱贊修,號述之),十一齡失怙,侍牀執手,至今念遺囑欲絕之言,猶哀咽而腸欲斷也。吾年二十,先祖溺於連州大水之難。吾弟幼博(主事,名有溥,字廣仁),戊戌之難戮於柴市,攜骸而歸,身首異處,至今思之心痛。豈非親愛愈切則懷戀彌深,而人之所望與天之所與每相反也,則苦痛荼毒無可救矣。若夫子女之愛,䑛犢有情,旣自生之,又日撫之,似續賴以嗣,門戶賴以持。卽非孝謹,或尙童稚,猶視憐之。若夫才子,尤望亢宗,外若呵譴嚴重,內實抱愛深切,故毀傷尙少而喪明最多,豈非以愛戀至大,故痛苦尤大乎!若夫夫婦之道,異體合懽,以愛爲宗旨,以戀爲實行,此天地所同也,然立義旣嚴,困人益甚。則有兩美相遇,囓臂盟深,而以事見阻,好合難完,或以門戶不齊,或以名義有限,海枯淚竭,心痛山崩,則艱危萬狀,甚且死生以求同穴者,鄕邑頻見,則全地日月萬億可知也。其旣得聯婚,連枝比翼,情意旣洽,歡愛無窮,形影不離,以爲天長地久矣。而壽命不常,必有鰥寡,握手永訣,玉棺側葬,凝塵滿簟,遺琴在御,摩挲故劍,披展繐帷,聽錦瑟之哀聲,聞寡婦之夜哭,誰不下淚傷心者乎!當此時也,天地泣昏,魂靈恍蕩,曾不知人間何世,生死何端也。卽不爾,而征役當從,或飢來驅我,近賣浮梁之茶,遠就河陽之戍。歸期無定,死喪堪憂,把臂牽衣,飮泣而別,神搖搖其無主,心鬱鬱而欲結。無定河邊之骨,猶爲閨中夢裏之人,雲鬟香霧之寒,猶在遠客吟懷之念,生離死別,悲莫悲焉。而大地橫目之民,夫婦交歡,誰能免此者乎!若夫寇難忽臨,劫疫相繼,夫妻父子,分散倉皇,不死於兵刃則喪於水火,不塡於溝壑則餒於饑病。其得爲奴虜,苟幸生存,爲幸多矣。覓遺尸於烏鳶口下,得破鏡於權貴家中,腸百結而如迴,心哀痛而欲絕。若斯之遇,哀慘至劇,而皆由親愛過結、眷戀太過致之也。故佛氏欲斷煩惱,首除愛根,由愛生纏,纏纏相縛。而父子夫婦之親,人所難去,而强欲以出家破愛根,豈人情之所能從哉!不卽人情者,其道不行,則人類愛戀之苦終莫由拔也。

牽累之苦

人之魂神不淸明、智慧不發越者,憂心沈沈昏昏、若墜若凝者,其皆由牽累哉!人以有家而爲樂,而家之牽累從之,乃至苦焉;人以有國而爲安,而國之牽累從之,乃至憂焉;人以有財產而爲利,而財產之牽累從之,乃至害焉;人以有宦達而爲榮,而宦達之牽累從之,乃至辱焉。夫有父母而不孝養,則不成爲子。然竭力致養矣,而父母或有疾病連年,則孝子捧藥焦然,而神明爲之喪失矣;其或父母有罪禍而奔走營救,搶地呼天,神明益失,事業益廢矣。若夫父母考終,追慕哀思,號泣哭踊,望柩而痛,臨穴而悲。久喪哀毀,固損生人之性,短喪不服,亦非人情所安。蓋愛情之結旣定,則孺慕之牽無窮。若夫角枕錦衾,琴瑟好合,綢繆愛眷,終身相託,比翼交頸,親愛爲縛,別遠離懷,中情若割,其腸九迴,神魂皆落。或佳麗列屋,誇多縱欲,愛甲棄乙,恩怨不睦,供奉無垠,家業爲覆。疾病日出,死亡相續,終日怨懼,長愁蹐跼。多子者人之所望也,自孩提保抱,童幼提攜,以養以哺,以食以衣,學業爲之就傅,疾病爲之延醫,長大爲之授室,垂老爲之馳驅。繞膝者多,則衣食之累愈多,死病之事愈多。故夫貧者以妻子之故賃衣而售屋,富者以妻子之故煩心而縐眉。然且人之性善者少而惡者多,故子之長也,亦賢者少而不肖者多。敗行失德,鬻業喪名,玷及祖宗,禍延父兄,其爲牽累之大,豈有償哉!有財產者,人所藉以爲生也,然多財之累亦甚矣。或業倒,產傾,田淹,船溺,火焚,盜劫,人欺,官騙,有一於此,損魂喪魄。若夫仕宦貴顯,高則多危,有五鼎食者卽有五鼎之烹。上蔡逐獵之布衣,豈不勝於長安車裂之丞相哉!近者各國后王迭遭刺殺,固知衣繡之犧不若曳泥之龜也。若夫國,則强弱必有爭,重稅則同擔,兵役則同荷,號稱國民之責所必然也。一有戰禍,滅亡隨之,長爲奴爲隸,可痛可悲。其或君后柔昏,國土危削,骨鯁力諫,迴天變法,坐遭誅戮,頸血濺赤,身首異處,家孥幽辱,其爲慘酷,豈忍言哉!其或逋臣奔亡,流離異域,刺客載途,晝夜相警,衣糧交絕,病莫能興。巨海萬里,洪濤漫天,欲渡不得,思歸未能。淒涼胡天,迴望漢月,思故國而危亂,念舊鄕而遙隔。老母生別,妻子久訣,興宗邦而無期,救故君而無術。旣有泥中式微之悲,更有神州陸沉之恐,斯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悲憤塡胸,鬚髮盡白。雖有人天超脫之思,神聖遊戲之道,旣遊地獄,度脫爲難。人間何世,大累相牽,悲憫旣多,則神智衰落。人生不幸,當此濁世,旣未至於大同,又不忍於絕世。家國爲累,損短靈智,爲之奈何,爲之奈何!勞苦之苦 瀰漫種種之生人,勞苦亦甚矣哉!農者胼手胝足,塗泥厥身,以耡以耘。太陽炎炎,甚暑酷蒸,炙背若火,冒之以耕。大風淫雨,蓑笠而行。日出而作,日入乃歸,無少時得息焉。彼採礦者,深入洞穴,潦水露膚,燃火以作。煤礦尤甚,炭氣重灼,身手漆黑,觸鼻作惡。常人一刻而難受,礦夫終身而力作,洞穴或裂,壓死不覺。燒炭製鐵,蒸輪火烈,熱帶艙底,終身執熱。機局掌火,火炭爆屑,汗臭迸流,面目若鬼。敲冰取魚,引足入水,寒氣徹骨,裂膚墮指。深山樵人,負薪百斤,百里崖阻,烈日艱辛,乃易魚米,用以救貧。其他曳輿,扛轎,負擔,行舟,喘息大呼,終日不休,縮肩俛背,貼地而吼,或挾疾行,僵仆道周,嗟夫苦哉,彼豈非人之子歟!其他百工,勞力苦作,朝起而動,中夜閣閣,無復日之休息,無限時之輪託。孺子弱女,饑驅同縛,竟日劬動,錙銖乃獲。腰背彎曲,咳喘並作,面體黃瘠,廢疾以死,傳種不改,人道衰落。其富而爲商,坐櫃終日,血氣凝滯,神氣恍惚,無活潑之氣,無發揚之識。進而爲士,爲官,治事,爲學,皆以終日無定時之游眺,無復日之止息,體昏氣索,神明役役。卽歐美之有節,限作工之八時,勞苦亦甚,焉得不衰。旣未至於大同,亦無術以救之,嗟爾窮黎,苦工可悲。

願欲之苦

人生而有欲,天之性哉!欲無可盡,則當節之,欲可近盡,則願得之。近盡者何?人人之所得者,吾其不欲得之乎哉!其不可得之也,則恥不比於人數也;其能得之也,則生人之趣應樂也。生人之樂趣,人情所願欲者何?口之欲美飮食也,居之欲美宮室也,身之欲美衣服也,目之欲美色也,鼻之欲美香澤也,耳之欲美音聲也,行之欲靈捷舟車也,用之欲使美機器也,知識之欲學問圖書也,遊觀者之欲美園林山澤也,體之欲無疾病也,養生送死之欲無缺也,身之欲遊戲登臨,從容暇豫,嘯傲自由也,公事大政之欲預聞預議也,身世之欲無牽累壓制而超脫也,名譽之欲彰徹大行也,精義妙道之欲入於心耳也,多書、妙畫、古器、異物之欲羅於眼底也,美男妙女之欲得我意者而交之也,登山、臨水、泛海、升天之獲大觀也。精神洋洋,覽乎大荒,縱乎八極,徜徉乎世表,此人之大願至樂,而大同之世人人可得之者也。然當亂世,雖侯王曾不得備此樂焉,何況黔首之民。貧富相耀,都鄙相驚,貴賤相形,愚智相傾,耗矣哉其窮也!是故甲願八珍而乙不得藜藿焉;丙處數十層之瓊樓、數十里之閬苑而丁不得蓬蓽焉;戊珠衣、鑽石、玉襦而己不得帶索焉;庚接目皆文章五彩,辛處黑暗若囚焉;壬雜陳百國音樂,癸不得鼓缶焉;子花草香氣熏塞,丑居溷廁焉;寅高坐於汽舟、電車、汽球、飛船,卯塗泥步而脛涉焉;辰左右百器皆機巧若鬼神,巳皆楛窳之物焉;午之博極羣書,富面百城,未不識一丁、挾一册而吟焉;申園林臺沼甲天下,酉不得一花竹而徘徊焉;戌身體强健、畢生無病,亥有廢疾或多病奄焉;甲生死無憾、身名俱泰,乙生於憂而死於囚焉;丙閒暇娛遊,丁拘累之愁苦,無一日之從容焉;戊預聞政事、發言自由,己朝不得立,公事不得預焉;庚大名洋溢、人皆加敬,辛則名字闇然與草木同腐焉;壬親近善知識,日聞中外古今之大道,癸則不得見有道,不得聞法焉;子徧遊於博物院,備見大地之珍奇,丑則自家人筐篋外,耳無聞目無見焉;寅則坐擁佳麗,從心所欲,卯則終身鰥寡怨曠,或擁黑人、黃馘、魋顏、縮項而慰情勝無焉;辰則徧遊大地,絕海窮漠,大都、勝地、名山、異境靡所不屆,巳則足跡不能出閭巷焉。若此者,其爲人形體同,才志同,而境之得失榮枯相懸相反若是,則不得不怨運命,悲不遇,嘆老嗟窮,憾軻侘傺,甚者憂能傷人,不復永年,此則普天人士所同悲,而寡有能如願相償者也,卽有一二,更無有兼收其勝者也。雖以帝王之力求之,而秦皇望海而不得渡,漢武鑿空而不能窮,巫來由之王跣足行道,俗化未至,無如之何。故野蠻之王者之受用,不如文明之匹夫之受用,據亂世之大帝之樂,不如太平世之齊民之樂也。大同之世,人人極樂,願求皆獲,以視亂世生民之終日皇皇,懷而莫得,願欲不遂,憂心惻惻,何相去之遠哉!若夫半菽不飽,襤褸無衣,行乞路斃,臥病乏醫,其爲願欲尤淺而亂世皆是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嗚呼,人生亂世,聖哲無術,豈可言哉,豈可言哉!

壓制之苦

凡人之情,身體受縛則拘苦無量,魂知受縛則神明不王。若夫名分之限禁,體制之迫壓,託於義理以爲桎梏,比之囚於囹圄尙有甚焉。君臣也,夫婦也,亂世人道所號爲大經也,此非天之所立,人之所爲也。而君之專制其國,魚肉其臣民,視若蟲沙,恣其殘暴。夫之專制其家,魚肉其妻孥,視若奴婢,恣其凌暴。在爲君爲夫則樂矣,其如爲臣民爲妻者何!劉邦、朱元璋之流,以民賊屠伯幸而爲帝,其殘殺生民不可勝數,所謂“天下洶洶爲吾兩人”也。至於韓信、彭越之葅醢,李善長、藍玉之誅戮,淫刑及於三族,黨禍株連數萬。甚至以一“則”字音近於賊,中其忌諱,殺文士百餘。其他廷杖下獄,淫及忠賢,妻子辱於樂娼,親族死於流放。又或以文字生獄,失言語之自由,笞逮隨時,無身體之保護,一言之失,死亡以之。卽使不然,而長跪白事,行道辟人。或强選秀女於良家,或苛派征役於士庶。妄定宮室、衣服、車馬之禁,若賈人不得乘車、衣絲,而緬甸、安南且禁其民瓦屋、曳屨焉。大抵壓制之國,政權不許參預,賦稅日以繁苛,摧抑民生,凌鋤士氣。務令其身體拘屈,廉恥凋喪,志氣掃蕩,神明幽鬱,若巫來由之民,蠢愚若豕、卑屈若奴而後已焉。入專制國而見其民枯槁屈束、絕無生氣者是也。若婦女之嫁一夫,許之以身,聽其囚役,終身以之。甚或鬻賣殺毒,慘不忍言,姑挾尊威以虐其媳,旣於婦女之苦言之矣。若夫民族階級之分,以投胎之不幸,爲壓制之荼毒,一爲奴賤,等於禽鳥,其爲背公理,害人道,大逆無德,未之有比者也。卽父子天性,鞠育劬勞,然人非人能爲,人天所生也;託藉父母生體而爲人,非父母所得專也,人人直隸於天,無人能間制之。蓋一人身有一人身之自立,無私屬焉。然或父聽後妻之言而毒其子,母有偏愛之性而虐其孫,皆失人道獨立之義而損天賦人權之理者也。夫人道相倚而生成者,賴父母之恩,而人道立而自至者,則亦非私恩所能全制也。有所壓制,而欲人道至於太平,享大同之樂,亦最爲巨礙而不得不除之也。

階級之苦

人皆天所生也。同爲天之子,同此圓首方足之形,同在一種族之中,至平等也。然太古之世,人以自私而立,則甲部落虜乙部而奴役之,於是人類之階級有平民奴隸之分焉。其部落之酋長以武力而魁服其衆,自私其子,世傳其位,於是王族之尊自別異於衆庶矣。其一部落之中,以材武力智佐酋長有功者,亦世傳其爵位以握政柄,其婚宦皆不與凡庶伍,於是貴族之名自別立於平民之上矣。人類已繁,文明日啓,進化日上,制作日新,則道術之士創教傳種以任師長,飾智驚愚,其體尤翹然於人羣之表。或託體神天,駕王族而上之,是爲神族。其或執業卑猥,凡民不肯與齒焉,是謂賤族。其或體非貴族,而世爲士人以服於貴族藩侯之下,郞官執戟,超然自異於齊民,是謂士族。又或雖爲平民而生於田主之下,世服其役,或在輕商賈之世而世執商賈之業,對其貴種幾同奴賤之位,是謂佃族、工族。皆據亂世以强凌弱,以衆暴寡,以智欺愚,以富轢貧,無公德,無平心,累積事勢而致之也。積習旣成,則雖聖哲豪傑視爲固然,人道所以極苦,人治所以難成,皆階級之爲之也。大地各國,埃及、印度爲至古,而埃及王族、士族、農族,等級迥絕。印度喀私德之制:第一婆羅門,言道術者;第二刹帝利,爲王族者;第三吠舍,爲貴族;第四首陀,爲農工商族。而首陀之族下又分數族之等焉:一曰配哈,爲工服役於王者;次曰摭麻,作賤工者也;又次曰巫士哈,業獵、食蛇鼠、作路工者;又下曰拖卑,洗衣者;又下曰咩打,作除掃糞者;又下曰冬,荷擔死尸者;皆不得爲吏。而諸族之中,各世其業,婚姻不得通焉。波斯亦爲古國,亦有階級。歐洲號稱文明,而貴族、僧族、士族、平民族、佃民族、奴族,雖經今千年之競爭大戮而諸級未能盡去,至今貴族平民兩爭峙焉。緬甸馬孻,王族、貴族、平民、奴族之分愈甚。大抵愈野蠻則階級愈多,愈文明則階級愈少,此其比例也。中國有一事過絕大地者,其爲寡階級乎!當太古春秋時僅貴族、平民兩種,故魯之三桓,鄭之七穆,楚之屈、景,齊之國、高,周之劉、尹,世執政權,雖以孔子之聖,顏子之賢,不得大位焉。孔子首掃階級之制,譏世卿,立大夫不世爵、士無世官之義。經秦漢滅後,貴族掃盡,人人平等,皆爲齊民。雖陳羣立九品之制,晉復有華腴寒素之分,顯官皆起自高門,寒族不得居大位。然至唐世以科舉取士,人人皆可登高科而膺膴仕,有才則白屋之子可至公卿,非才則公卿之孫流爲皂隸,自非樂丐奴虜之賤,無人不可以登庸,遂至於全中國絕無階級,以視印度、歐洲辨族分級之苦,其平等自由之樂有若天堂之視地獄焉,此眞孔子之大功哉!夫以階級之限人,以投胎爲定位而不論才能也。不幸生一賤族,不許仕宦,不許學業,不通婚姻,不列宴遊。甚且不通語言,長跪服事,或且卑身執役,呵叱生殺惟貴族命,雖聖賢豪英不能免焉。而貴族乳臭之子,據尊勢,行無道,以役使誅戮,一切被其蹂抑,無所控訴。階級壓制之苦,豈可言哉!天下之言治教者,不過求人道之極樂,而全人生之極樂,專在人類之太平。今旣有階級,又有無數之階級焉,不平謂何!有一不平卽有一不樂者,故階級之制,與平世之義至相礙者也。萬義之戾,無有階級爲害之甚者,階級之制不盡滌蕩而汎除之,是下級人之苦惱無窮而人道終無由至極樂也。

第六章 人所尊尚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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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之苦

人之所望者富,所求者富,富者宜無不樂也耶?則又大有不然者。吾見富者之憂苦又與貧者無異矣。夫凡富者必有田疇,而田則有水旱之苦,加稅之苦。加拿大之鳥士威士開埠有富人焉,全埠皆其地也。及英國加稅而埠不盛,彼力無以供稅,於是逃而之美國,其室充公爲學堂焉,是多田翁之大苦也。富者廣置多店以收租,吾見羊城南門火災,全街盡火,某富家盡失其業,闔門大哭,是富而多店之大累也。富者必多營商業,某富人以商於柳州致大富,柳之木排盡其業也。已而柳州大亂,則大憂其商業之倒也,大疾幾死。某商以開錫礦於南洋致巨富,旣而錫礦倒,則憔悴憂傷而死矣。又有開輪船業於南洋致大富者,已而輪船二艘皆沈,家業幾失,遂發狂疾者。凡此皆以富害其生者也。且家旣富矣,其用度奢闊,積久亦若習與俱安,少不如意卽懊惱大生矣。夫生人之境遇無常,外變之牽連無盡。地、水、火、風旣皆有劫,而國土爭亂,盜賊縱橫,在在皆與富之境遇相乖剌者。富無終身之可保,則憂患卽隨時以紛乘。若夫有家之累,則倫紀强合,性情不投,其乖爭忿憂,益富益甚。若兄弟爭產,夫婦角氣,至於累年訟獄,桎梏在身。此皆富者有之,貧者寡有也。卽使家室平和,財帛豐溢,子孫繞膝,此則兼備富壽多男之慶,尤爲人生所至難者矣。而子孫多則子孫未必賢,妻妾多則爭競且時有,於是而富主且因而吐血殞命者矣。若庇能鄭某、謝某富千數百萬,華人之冠也;而鄭妻憂子不肖而吐血,謝妻憂夫納妾而內傷。此豈鑽石耀其頭、金屋安其體所能解其憂哉!乃若美國落基花路之富冠大地矣,而養壯士,備輪舟,日防不虞。人生各有所憾,所憾之處不能解,卽無物能解之。故文物愈多,禮俗愈設,則憂患愈隨之而生。物之機器,簡者難壞,繁者易壞。富者終日持籌,日以心鬭,一處有失,蹙眉結心,誰能超度之哉!故亂世富可侔國之人,不若太平世貧無立錐之士也,人之情在心之樂耳,豈在家之富耶!

貴者之苦

坐堂皇,建高牙,擁衙役,出則武夫前呵,從者塞途,趨走之人,夾道而疾馳,喜賞怒刑,豈非貴者之尊榮耶?然寧知其事權要之側媚,奉人主之屈伏,有不可言者耶!捋鬚參政,由竇尙書,折節無不至矣。卽奉公守法之人,當官而行,然貴者之上又有貴焉,脚靴手版,趦趄進謁,朝輿暮騎,迎送不遑,有十次而不得一見,終日而無少暇者。其有失權要之歡心,立見貶戮,遭言官之彈劾,惶恐無常,憂心惴惴,鬚髮爲白者。卽使位極人臣,權兼將相,其於事主尤有甚焉。人主喜怒不測,羣僚疑間交攻,或妃后之爭權,或宦寺之讒間。於是亞夫搶地於獄卒,崔浩羣溺於臺下,淮陰侯榜掠於鐘室,斛律光杖死於涼風。其他布襪之塞,蠍盤之設,車裂之痛,孰非王公卿相哉!若夫族誅之慘,排牆之殺,投河之酷,遭逢喪亂,尙不必言。卽當世際承平,地居貴要,而傾軋排毀,憂讒畏譏,憂心殷殷,魂魄若失。亞夫之怏怏退朝,殷浩之咄咄書空,靈均之行吟澤畔,史遷之著書蠶室,東坡之魂驚湯火,其繁憂煩憺,大恐縵縵,豈可言哉!若夫河橋而思鶴唳,上蔡而念黃犬,庸有補乎!人固不能盡貴,而車前八騶,食陳五鼎,何所益於憂患如山之寸心鬱鬱耶!太平之世,人皆有樂而無憂,豈此冠帶天囚之所能入耶!

老壽之苦

五福之首,第一曰壽。蓋無年命以持之,雖有富貴行樂,孰從受之,故永年老壽者,人情之所祈禱而願望者也。然非當大同之世,徒以老壽爲樂,則據亂世之老人,其苦方彌甚矣。蓋人少之時,如日方出,皜皜曦曦,其氣雄進而樂嬉。人老之時,如日將落,闇闇莫莫,其氣淒冷而蕭索,此固天之無如何者也。第一則死喪也,妻妾、子女、兄弟、孫曾、故交、至友、親戚、舊朋,結識太多,恩義太深,而人非金石,無有久保而並存者,必有中道而分亡者矣。老人所識所交亦必垂老,皆將就木之年,日有落葉之嘆。昨日某知識者死,今日某故舊者亡,明日遭某親戚喪,後日報某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喪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孫兄弟,卽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陳於堂,靈座日設於室,旐翣日就於墓,訃吿日報於門。結識廣則感憾多,恩愛深則割捨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歲月迭去,老懷何堪,忍淚掩袂,痛惻心腸,或牽連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話故事則物換星移,念舊人則風流雲散,思骨肉則多化黃土,憶妻孥則多化蟲沙。雖曠達之士,藉絲竹以陶寫,臨山水以排遣,然中懷之痛,豈能忘情,浩浩乾坤,側身孤孑,憂來傷人,不復永年矣。故哭父而毀死少,哀子而喪明多。始則結倫紀以助人之身,後卽緣親戚而傷人之生。凡物理也,所益之物卽所損之物,其取益愈大者其見損亦必更劇,循環無端。故厭世之士,乃至欲遠離之也。其二則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憊,筋骨已疲,腦髓日枯,土性鹽質又彌滿之,故耳目不聰明,手足不靈便,行步不捷疾,身體不强健。於是風露雨霜寒暑得以乘之,而又多哀怒、困苦、憂感因以中之。內外交迫,疾病易作,綿綴床縟,纏綿湯藥。久則或彌年載,少亦多歷數月,富者絕無生人之樂,貧者遂有破產之憂。與死爲鄰,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其三則困窮也,何也?以壯者易於食力就功,人樂用之,老者難於奮身營業,人畏用之也,則壯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孫曾之人多,則分而累之愈多,則雖富亦貧,蓋舉家女稚皆待食之人,分利之人,而非生利之人也。故四五十後,子女漸長,中人之家亦漸窮。至於六七十後,孫曾子媳數十口集焉,則有食粥不能均者,有病不能醫者,築多室而不足居者,人買一履而盈箱不足,人裁一衣而傾篋猶缺。故下之乾餱起愆,上之拄杖興嘆,齒危髮禿,奔波於萬里,累錙積寸,立散於婚喪,窮老不息、齎恨以終者皆是也。若夫老疾已甚,困窮無依,一家視爲陳人,棄諸委巷,牛豕溷廁雜沓其側,虱垢敗絮擁滿其身,乞水不得,呼天無聞,雖邁百齡,亦何益也。歐美人人自立,然老而貧者子更不養,窮獨無吿,老而富者,親戚毒之以分其產,寡得保首領以沒者。是故貧賤而壽,則有溝壑斷棄之憂;富貴而壽,則有死喪疾病之苦。人道本與憂同來,苟非大同極樂之世,則壽者愈長,得憂愈多耳,久憂不死,何其苦也!帝王之苦 有國土人民而君之,操生殺予奪之權,處富貴之極,食前方丈,後宮萬數,離宮三十六,臣民億萬,極人世之尊崇榮赫者,其帝王耶!然今者或爲過去矣。然一日萬幾,崇高益危,早朝晏罷,業業兢兢。一夫失所,皆君之責,爲牲祈旱,呑蝗減災。其有邊烽傳警,潢池弄兵,敵國外患之來,羣盜滿山之變,偶有失誤,則淋鈴夜雨,蜀道艱難,煤山海棠,望帝不返。甚或靑衣行酒,淒涼五國之城;歸命錫侯,痛絕牽車之藥。或倒執太阿而賊臣弄權,則有靴裏着刀,或索蜜而呼荷荷者矣。或內寵亂政,淫妒擅權,則有賈南風、武曌或韓金蓮之毒弑者矣。或宦寺作孼,門生天子,則有仇士良之廢駡唐文宗者矣。或兄弟爭國,煎豆摘瓜,而建文之仁,金川門改爲僧。或父子起禍,巫蠱祝詛,而唐太宗之英武,且自撞床下者矣。若是之事,不可比數。至若喪亂之際,公主流離而爲婢,王孫困苦而爲奴,后妃而掠爲人妾者,不可勝道。故憤極之言曰:“願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豈不然哉!若列國競爭,互相擒虜,革命日出,黨號無君。波斯王之頭可爲飮器,宋理宗之頭可爲溺器,宗室王主皆爲奴虜。近者印度故王抉雙目而在獄,其餘購一巾,買一餅,皆須請令英吏。而緬之王妃、公主,竹棚無席,斗食無衣,飢寒若丐,誓不嫁人者,是皆帝王之家者也。若夫查理士斷頭之臺,路易殺身之所,尼古喇被弑之宮,罅禮飛蝶南逃避之路,革命軍朝起而帝王震懾恐懼,王族旁皇奔走。而荆軻博浪之徒尋間而發,歲月頓易,蓋有一刻不安之狀焉,俄王亞力山大、意王伊曼奴核、美麥堅奴可鑒也。昔人有言曰:“左手據天下之圖而右手以匕首揕其胸,愚夫不爲。”今以亂世之帝王,其苦若此;豈若大同世之一民,其樂陶陶,不知憂患哉!夫以帝王猶苦惱如此,故據亂之世,舉世間人皆煩惱人也,皆可悲可憫人也,不改絃易轍,掃除更張,無以度之乎!佛慈悲能仁,强以空爲普度法,五濁惡世,愚冥衆生,豈能受之哉!就使人人受之,而强攝之境豈能久乎!

神聖仙佛之苦

神聖仙佛,以自度而度人者也,入濁世救人而不厭不倦者也,入地獄救人而不苦不惱者也。然言則易矣,若實行之,則經無量患苦,經無量死生,經無量險難,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以故斷頭,殺身,破家,沈族,以救世之患,雖浩氣剛大,萬劫不變,然當其難也,心憾,目怵,情傷,神苦,肢解,魄動,蓋亦有萬難者焉。夫有人之形而無人之情,身若枯木,心若死灰,是避世之士也,滅絕之果也,非大道也。夫旣爲人矣,則入而與之俱,不易其形,不易其情,因以爲波流,因以爲弟靡,時其得失,達其苦心而與之救之,則爲聖者之至道矣。而丁是亂世,竭其智能,或託天以勸仁,或設法以立義,或多方以開智,或濃熏以禮樂文章,或直捷以明心見性,要皆小補,無裨大方。橫目之民,憂患滔滔,大劫源源,無以救也,於是冒險以嘗之,犯難以濟之。故亂世之神聖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尙未濟也。豈若大同之世,太平之道,人人無苦患,不勞神聖仙佛之普度,亦人人皆仙佛神聖,不必復有神聖仙佛。故吾之言大同也,非徒救血肉之凡民,亦以救神聖仙佛捨身救度之苦焉。蓋孔子無所用其周流削跡絕糧,耶穌無所用其釘十字架,索格拉底無待下獄,佛無待苦行出家,摩訶末無待其萬死征伐,令諸聖皆優遊大樂,豈不羨哉!康有爲若生大同世也,惟有極樂,豈須捨身萬死,日蹈危難哉!嗟哉,生於亂世也,凡人之有神聖仙佛之名者,其亦不幸也哉!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鱗介之苦狀不及論也。然一覽生哀,總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國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級界,分貴、賤、淸、濁也;

三曰種界,分黃、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婦、兄弟之親也;

六曰業界,私農、工、商之產也;

七曰亂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類界,有人與鳥、獸、蟲、魚之別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傳種無窮無盡,不可思議。

甚矣人之不幸也!生茲九界,投其網羅,疾苦孔多。旣現形於宇內,欲奮飛而無何,沈沈億萬年,渺渺無量生,如自繭之蠶,撲火之蛾,彼去此來,迴輪織梭。俛視哀酸,感不去懷。何以救苦?知病卽藥,破除其界,解其纏縛。超然飛度,摩天戾淵,浩然自在,悠然至樂,太平大同,長生永覺。吾救苦之道,卽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國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級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種界,同人類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獨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爲天民也;

第六曰去產界,公生業也;

第七曰去亂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類界,愛衆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極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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