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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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攘制禦之策(上)

《詩序》曰: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內,《采薇》以下治外,始於憂勤,終於逸樂。

臣按:或處乎內,或居乎外,天造地設而以山川為之疆域,所以別生分類而使之毋相混淆、毋相侵越也。是以自古聖帝明王必嚴內外之辨,所以治內者必詳必慎而無一事之不備,所以治外者必嚴必密而無一隙之可乘,此其所以憂勤於其始而逸樂於其終也歟。

又曰:《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

孫覺曰:「《小雅》,王道之序,凡其所言皆紀綱人倫,惠養萬物,君臣相遇以誠而知群下之樂苦,遣使勞還,恩意愈篤,反覆以自治為先,故能周道中興,夷狄遠跡。夫以夷狄之患雖盛,王所不能免,惟知自治者為能勝之。」

臣按:孟子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推而言之,可見王道盛時治跡昌熾,而《詩》之為《詩》,所以宣暢歌詠於朝廷燕饗之際、歡欣和悅以通群下之情、恭敬齋莊以發先王之德者,無非和平正大之音,內治既修而外治無不舉。自《小雅》之詩廢則內治不修矣,內治不修則紀綱廢弛、政教乖亂,又何以治外哉?

又曰:宣王能內修政事,外攘夷狄,復文武之竟土,修車馬、備器械,復會諸侯於東都。

臣按:成康既沒,周室漸微,八世而厲王胡暴虐,周人逐之出居於彘,儼狁內侵,逼近京邑。宣王即位,內修政事,外攘夷狄,遂使文、武、成、康之盛復其舊焉。夫以帝王為治,先內而後外,必內之政事既無不修,然後外之夷狄攘斥焉,是知內修者外攘之本也。

漢文帝時,太子家令晁錯言:「臣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常流之水),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穀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陳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後,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萑(音完)葦竹蕭(蒿也),草木蒙籠,枝葉茂接,此矛鋋延(鐵把)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音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亡矢同,中不能入與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

臣按:錯此言地形各有所宜,與夫兵卒相當之數,而卒歸其過於不習勒卒、將不省兵。夫將能省兵則器械無不利矣,卒能習勒則兵無不可用矣。

錯又言曰:「臣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險道傾仄(古側字),且馳且射,風雨罷勞,饑渴不困,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堅甲利刃,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材官騶(矢之善者)發,矢道同的(同一中的),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迫也),此中國之長技也。然兵,凶器;戰,危事。以大為小,以疆為弱,在俯仰之間耳。夫以人之死爭勝,跌而不振則悔之無及也。帝王之道出於萬全,今降胡、義渠來歸誼者,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帥之良騎,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為表裏而各用其長技,衡(橫也)加之以眾,此萬全之術也。」

臣按:錯謂兵凶戰危,以大為小,以強為弱,在俯仰之間。臣愚以為,用兵之變,豈但大小、強弱之間可易置而已哉?生死興亡在呼吸頃耳,其蹉跌也不但不振而已,其為悔也何可及哉?是以帝王之道必出於萬全,必先事而深思,不臨事而後悔也。

宣帝元康三年,先零羌與諸羌解仇交質,上以問充國,對曰:「羌人所以易製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一也。」

哀帝建平中,匈奴單于上書願朝,哀帝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揚雄上書諫曰:「六經之治貴於未亂,兵家之勝貴於未戰,二者不可不察也。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以秦始皇之強、蒙恬之威,帶甲四十餘萬,然不敢窺西河,乃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眾困於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時奇譎之士、石(大也,又堅固也)(計策)之臣甚眾,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高後時,匈奴悖慢大臣,權書遺之,然後得解。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乃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餘年,於是浮西河、絕大幕,破寘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以臨瀚海,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於狼望(匈奴地名)之北哉?以為不一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匈奴中山)之壑而不悔也。至太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將之師十五萬騎以擊之,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風雷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將軍,故北狄不服中國,不得高枕安寢也。至元康、神爵之間,匈奴內亂,五單于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死,扶伏(匍匐)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顓製。自此之後,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強,何者?外國天性忿鷙,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肄以惡,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屍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後,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匈奴真中國之堅敵,前世重之滋甚,未易可輕也。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於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將來之隙,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為國不安也。惟陛下少留意於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

臣按:揚雄此書,前漢所以處匈奴者備於此矣,但其所謂單于歸義,陳見於前,以為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則過矣。夫荒服之外,禮教所不及者,聖王所不臣,必欲使冠帶以列位、稽顙而來朝,以此為遺後之策,以此為足以慰神靈之想望,是乃秦皇、漢武誇大喜功之私心,非帝王大中至正之道也。

王莽時,匈奴入雲中塞,諸將在邊未敢出擊,嚴尤諫曰:「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未聞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後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狁內侵,至於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匈奴之侵譬猶蚊虻之螫,驅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選將練兵,約齎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轉輸之行起於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

劉貺曰:「嚴尤辨而未詳,班固詳而未盡,推其至當,周得上策,秦得其中,漢無策,何以言之?荒服之外,聲教所不逮,其叛不為之勞師,其降不為之釋備,嚴守禦、險走集,使其欲為寇而不能,欲為臣而不得也,『惠此中夏,以綏四方』,周之道也,故曰周得上策。《易》稱『王侯設險以守其國』,築長城,守障塞,所以設險也,趙簡子起長城,燕、秦亦築長城,以限中外,秦兼天下,益理城塹,城全國滅,人歸咎焉,後魏築長城,議者以為人治一步,方三千里役三十萬人,不旬朔而獲久逸,故曰秦得中策。漢以宗女嫁匈奴,而高祖亦審魯元不能止趙王之逆謀,謂能息匈奴之叛,非也,且冒頓手殺其親而冀其不與外祖爭強,豈不惑哉?然則知和親非久安計而為之者,以天下初定,紓歲月之禍耳,武帝時中國?安,北寇益希疏而絕之,此其時也,方更縻耗華夏,連兵積年,故嚴尤以為下策。」

臣按:嚴尤謂後世征戎有三策,謂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不知其所謂上策者,果何代有之乎?意者必如虞之無怠無荒而四夷來王,周之明王慎德而四夷咸賓,然後為上策乎。夫虞周之事,化之也非征之也,若夫命將征之之策,臣竊以為狁來侵,從而禦之,驅之出境,不復窮追,周得上策矣。秦之築長城,急於成功,輕用民力,內竭中國以喪社稷,固為無策,然使其能因近邊之人,當農隙之時,以漸而修築邊牆以禦戎馬之衝突,劉貺謂之得中策,亦非也。漢武之窮兵黷武,兵連禍結三十餘年,謂之下策也宜哉。雖然,漢人出塞之兵猶因其犯邊而征之也,後世乃有彼本不犯邊而出其不意以掩襲之者,豈非無策之甚哉?又出漢人之下矣。

順帝永和五年,南匈奴吾斯車紐等反,寇西河,詔度遼將軍馬續招降之,大將軍梁商移書續等曰:「中國安寧,忘戰日久,良騎野合,交鋒接矢,決勝當時,戎狄之所長而中國之所短也;強弩乘城、堅營守固以待其衰,中國之所長而戎狄之所短也。宜務先所長以觀其變,設購開賞,宣示反悔,勿貪小功以亂大謀。」臣按:中國與外國各有所長,吾惟用吾之長,而於彼之所長也恒思有以避之,設法用計,隨時趨勢,使彼違所長而以吾所長乘而陵之,鮮不勝矣。

唐太宗貞觀二年,北頡利政亂,薛延陀、回紇等叛之,頡利不能制,會大雪,羊馬多死,民大饑,鄭元璹使還,言於上曰:「戎狄興衰皆以羊馬為候,今突厥民饑畜瘦,將亡之兆也。」群臣多勸上乘間擊之,上曰:「背盟不信,利災不仁,乘危不武,縱其種落盡叛,六畜無餘,朕終不擊,必待有罪然後討之。」

臣按:太宗此言得帝王之道,大哉王言,天地之心也。

貞觀四年,西突厥種落散在伊吾,詔以李大亮為安撫大使,貯糧磧口以賑之,大亮言:「欲懷遠者必先安近,中國如本根,四夷如枝葉,疲中國以奉四夷,猶拔本根以益枝葉也。今招至西突厥,但見勞費,未見有益,況西河州縣蕭條,不堪供億,不如罷之,其或自立君長求內屬者,羈縻受之,使居塞外為中國藩蔽,此乃施虛惠而收實利也。」上從之。

臣按:大亮此言既知所輕重,又知所內外,朝廷用若人以安撫外夷,豈徒外夷得其安哉,而中國亦將賴之也。

貞觀十八年,突厥候利可汗北渡河,薛延陀惡之,數相攻,候利有眾十萬,不能撫禦其眾,悉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曰:「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彼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且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候利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胡寅曰:「子貢問博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四海至廣矣,施必極其博,濟必周於眾,聖人心所欲也,而勢有所弗及爾。是故先王畿次中夏,外四夷,雖一視同仁,然必篤近而舉遠也,於是畫為五服,要、荒在外,為之限禁,自堯、舜、三代皆不敢廢。夫聖人之心與天地同,誠必不為猜忌也,而太宗所見特異乎此,是以二帝三王有所未盡耶?夫厚遇降人則於中國將薄矣,推誠異類則於可信者將疑矣,是以有征遼造舟之擾、絕昏仆碑之失,蓋必然之理也。」

臣按:胡氏所言,非但為唐太宗也,萬世人君皆當留念焉。

貞觀二十一年,回紇諸部皆來朝請吏,詔以為六府七州各以其酋長為都督、刺史,各賜金繒遣之。諸酋長奏請以回紇以南、突厥以北開一道,謂之參天可汗道,置六十八驛,上許之,於是北荒悉平。

范祖禹曰:「舜曰『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又曰『無怠無荒,四夷來王』,蓋柔遠能邇,治內安外,而殊俗之民向風慕義,不以利誘、不以威脅而自至矣,故不勞民、不費財。至於後世之君,或仇疾而欲殄滅之,或愛悅而欲招來之,是二者皆非也,何則?彼亦人類也,王者於天地間無所不養,況人類而欲殘之乎?殘之固不可,況不能勝而自殘其民乎?仁人之所不為也,為之者秦始皇是也。山川之所限,風氣之所移,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列為州縣,是崇虛名而受實弊也,且得之既以為功,則失之必以為恥,不在於己則在子孫,故有征伐之勞、饋餉之煩,民不堪命而繼之以亡,隋煬帝是也。且國家地非不廣也,民非不眾也,曷若修德行政以惠養之,使男有餘粟、女有餘布,兵甲不試以致太平,不亦帝王之盛美乎。夫有求於外,如彼其難也,無求於外,如此其易也,然而人君常舍所易而行所難,何哉?忽近而喜遠,厭故而謀新,雖或未至於亡而常與之同事,其累德豈細哉?太宗好大無窮,兼蓄夷夏,非所以遺後嗣、安中國之道,此當以為戒而不可慕也。」

臣按:范氏此論人主宜留心玩味,則知內外之所關係孰輕孰重、孰緩孰急、孰是孰非,了然於心目之間而為之去取從違,則內安而外靖,本固而末順矣。

德宗時,陸贄上言曰:「陛下忿蕃醜之暴掠,懲邊鎮之空虛,繕甲益兵,庇人保境,此誠雄武之英誌,覆育之仁心,刷憤恥而揚威聲,海內咸望,有必攻之期矣。既而統師無律,制事失權,戍卒不隸於守臣,守臣不總於元帥,至有一城之將、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監臨,皆承別詔,委任分鎮,亙千里之地,莫相率從,沿邊列十萬之師,不設謀主,每至敵人犯境方馳書奏取裁,行李往來,動輸旬日,比蒙征發救援,寇已獲勝罷歸,小則蹂藉麥禾,大則驅掠人畜,是乃益甲兵而費財用,竟何補侵軼之患哉?夫將貴專謀,軍尚氣勢,訓齊由乎紀律,制勝在於機權,是以兵法有分閫之辭,有合拳之喻,有進退如一之令,有便宜從事之規,故能動作協、變通制,備垂永久,出則同力,居則同心,患難相交,急疾相赴,兵之奉將若四支之衛頭目,將之守境若一家之保室廬,然後可以捍寇仇、護庶、蕃畜牧、辟田疇,天子惟務擇人而任之則高枕無虞矣。吐蕃之比於中國,眾寡不敵,工拙不侔,然而彼攻有餘,我守不足,蓋彼之號令在將而我之節制在朝,彼之兵眾合並而我之部分離析,則紀律不一而氣勢不全,節制在朝則謀議多端而機權多失,臣故曰錯置乖當,此之謂乎。」

臣按:贄謂吐蕃之比於中國,多寡不敵,工拙不侔,然而彼攻有餘,我守不足,蓋彼之號令在將,我之號令在朝,彼之兵眾合並而我之部分離析,此非特當時蕃漢用兵之弊,而今世沿邊將領所以守邊而禦敵,其實與之無異焉。善為國者,尚思其所以然而豫為之圖,豈非邊鄙生靈之幸哉。

贄又言曰:「戎狄為患,自古有之,其於制禦之方、得失之論,備存史籍,可得而言。大抵尊即敘者曰非德無以化要荒,曾莫知威莫立則德不能馴也;樂武威者曰非兵無以服凶獷,曾莫知德不修則兵不可恃也;務和親者曰要結可以睦鄰好,曾莫知我結之而彼復解之也;美長城者曰設險可以固邦國而捍寇仇,曾莫知力不足而人不堪,則險之不能恃、城之不能有也;尚薄伐者曰驅遏可以禁侵暴而省征徭,曾莫知兵不銳、壘不完則遏之不能勝,驅之不能去也。議邊之要略盡於斯,雖互相譏評,然各有偏駁。夫時勢有盛衰,事機有利害,措置有安危,故無必定之規,亦無長勝之法。知其事而不度其時則敗,附其時而不失其稱則成,形變不同,胡可專一?夫以中國強盛而彼屈膝稱臣,歸心受制,拒之則阻其向化,滅之則類於殺降,安得不存而撫之、即而敘之也?又如中國強盛而彼棄信忤盟、蔑恩肆毒,諭之不變,責之不懲,安得不取亂推亡、息人固境也?其有遇中國喪亂之時,圖之則彼釁未萌,禦之則我立不足,安得不卑辭降禮、約好通和,啖之以利以引其歡心,結之以親以紓其交禍,縱不必信且無大侵,蓋時事亦有不得已而然也。儻或強弱適同,撫之不寧,威之不靖,力足以自保,勢不足以出攻,安得不設險以固軍、訓師以待寇來,則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則攘斥而戒於遠追,雖非安邊之令圖,蓋勢力亦不得已而然也。」

臣按:古今制禦之方,不出贄所陳四者之策。但其所謂設險以固軍、訓師以待寇來,則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則攘斥而戒於遠追,以為非安邊之令圖,臣竊以為,中國帝王所以攘外安內之上策,無出於此,而贄以為非令圖,然則圖之令者,豈有過於此哉?

贄又曰:「夫製敵行師,必量事勢,勢有難易、事有先後。力大而敵脆則先其所難,是謂奪人之心,暫勞而永逸者也;力寡而敵堅則先其所易,是謂固國之本,觀釁而後動者也。頃屬多故,民勞未瘳,而欲廣發師徒,深踐寇境,復其侵地,攻其堅城,前有勝負未必之虞,後有饋運不繼之患,儻或撓敗,適所以啟戒心而挫國威,以此為安邊之謀,可謂不量事勢而務於所難矣。天之授者有分,事無全功;地之產者有物,宜無兼利。是以五方之俗,長短各殊,長者不可逾,短者不可企,勉所短而校其所長必殆,用所長而乘其所短必安。強者乃以水草為邑居,以射獵供飲茹,多馬而尤便馳突,輕生而不恥敗亡,此彼之所長也,而中國乃欲益兵綍乘,角力爭驅,交鋒原野之間,決命尋常之內,以此為禦寇之術,可謂勉所短而較其所長矣。務所難,勉所短,勞費百倍,終於無成,雖果成之,不挫則廢,豈不以越天授而違地產、虧時勢以反物宜者哉?將欲去危就安,息費從省,在其慎守所易,精用所長而已。若乃擇將吏以撫寧眾庶,修紀律以訓齊師徒,耀德以佐威,能邇以柔遠,禁侵鈔之暴以彰吾信,抑攻取之議以安戎心,彼求和則善待而勿與結盟,彼為寇則嚴備而不務報復,此當今之所易也。賤力而貴智,惡殺而好生,輕利而重人,忍小以全大,安其居而後動,俟其時而後行,是以修封疆、守要害、塹蹊隧、壘軍營、謹禁防、明斥堠,務農以足食,練卒以蓄威,非萬全不謀,非百克不鬥,寇小至則張聲勢以遏其入,寇大至則謀其大以邀其歸,據險以乘之,多方以誤之,使其勇無所加,眾無所用,掠則靡獲,攻則不能,進有腹背受敵之虞,退有首尾難救之患,所謂乘其弊,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中國之所長也。以長製短則用力寡而見功多,以易敵難則財不匱而事速就,舍此不務而反為所乘,斯謂倒持戈矛以鐏授寇者也。」

贄又曰:「守封未固、寇戎未懲者,其病在於謀無定用,眾無適從,所任不必才,才者不必任,所聞不必實,實者不必聞,所信不必誠,誠者不必信,所行不必當,當者不必行,故令措置乖方,賞責虧度,財匱於眾愛,力分於將多,怨生於不均,機失於遙製。」又曰:「理兵而措置乖方,馭將而賞罰虧度,製用而財匱,建軍而力分,養士而怨生,用師而機失,此六者疆埸之蟊賊、軍旅之膏肓也。蟊賊不除而但滋之以糞溉,膏肓不療而苟啖之以滑甘,適足以養其害、速其災,欲求稼穡豐登,膚革充美,固不可得也。」

臣按:贄此言雖為一時人君告,然而自古及今,守封所以未固,寇戎所以未懲,正坐此六者之失。若夫所謂所任不必才,才者不必任,所聞不必實,實者不必聞,所信不必誠,誠者不必信,所行不必當,當者不必行,又不止於用兵禦寇而已也,後世人主所以應用不得其人而紀綱廢弛,處製不得其宜而政治乖張,皆以此也。然則人君為治,必欲任得其才,聞者必實,信者必誠,行事必當,其道何繇?曰君子大居敬而貴窮理。

贄又曰:「今四夷之最強盛為中國甚患者,莫大於吐蕃。舉國勝兵之徒,才當中國十數大都而已,其於內虞外備亦與中國不殊,所能寇邊數則蓋寡,且又器非犀利,甲不堅完,識迷韜鈴,藝乏趫敏,動則中國懼其眾而不敢抗,靜則中國憚其強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中國之節制多門,蕃醜之統帥專一故也。夫統帥專一則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則號令不貳,號令不貳則進退可齊,進退可齊則疾徐如意,疾徐如意則機會靡愆,機會縻愆則氣勢自壯,斯乃以少為眾、以弱為強,變化翕辟在於反掌之內,是猶臂之使指、心之制形,若所任得人則何敵之有?夫節制多門則人心不一,人心不一則號令不行,號令不行則進退難必,進退難必則疾徐失宜,疾徐失宜則機會不及,機會不及則氣勢自衰,斯乃勇廢為尫,眾散為弱,逗撓離析,兆乎戰陳之前,是猶一國三公、十羊九牧,欲令齊肅,其可得乎?開元、天寶之間,控禦西北兩蕃,惟朔方、河西、隴右三節度而已,猶慮權分勢散,或使兼而領之,自頃割裂誅鋤,所餘無幾,而又分朔方之地凡三使焉,其餘鎮軍數且四十,皆承特詔委寄,各降中貴監臨,人得抗衡,莫相稟屬,每候邊書告急,方令計會用兵,既無軍法下臨,惟以客禮相待,是乃從容拯溺,揖遜救焚,冀無占危,固亦難矣。夫兵以氣勢為用者也,氣聚則盛,散則消,勢合則威,析則弱,今之邊備勢弱氣消,建軍若斯,可謂力分於將多矣。」

臣按:三軍以氣勢為用,氣勢以人心為主,人心不分則氣勢自壯,氣勢既壯則事權歸一,可以折衝於內而制勝於外矣。陸贄論將權之專分而以氣勢壯衰為言,蓋真有見也。

以上修攘制禦之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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