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十
書
[编辑]答李天牖仁壎○乙丑
[编辑]辱惠長牋,承領多時,疾憂叢委,道塗奔趨,未有以更修一字之復。雖荷大度寬恕,所以自訟則多矣。春事已殷,風旱告灾。伏惟此時,承顔盡懽,學履佳勝。
異時,幸因希道,得左右所爲文字與夫言論之一二,固已服其邃見精解有過絶流輩者。而及遂邂逅一榻之款,則又以知求諸咳唾之餘者,不若得之眉睫之間也。顧行事甚駛,未得從容信宿以卒其嘉惠,歸來夢想,未嘗不懸懸於嶺海之隈也。乃蒙不鄙,辱書往復,所以告敎警誨者,有若古人所以處於朋友之際者,自惟賤劣何以獲此於梁、楚也?旣而徐考其所以爲說者,乃無一言之及乎偲切訓誥而大爲遊談以供一塲調笑之資。來諭所謂「莊士而言戲」者,必不言之而躬自蹈,則豈向者得我於言談之際而見其有好大自夸之意,姑以是相輕邪?吾儕杜門離索,未易會合,惟有簡書往復,可以替引講磨之樂,而乃以無實之辭,互相諛悅,則不惟無以資規切之益,而儕友傳聞,或引惹意外之拳踢,亦未可知,豈高明未之深思乎?自玆以往,絶去此等,直以箴規之義相處,則僕雖無似,幸賴提挈,或有尺寸之進,而左右攻玉之地,亦可以粗備他山之石,未知高明以爲如何也。
申克齋一生積學,最精於窮理,而理氣圖說,又其晩年自得之妙。後生末學,何敢妄有指摘,自犯不韙之罪哉?徒以淺識未逮,不敢自誣,欲陰以求敎於玩索之暇而不敢輒有論列,蓋亦鄭重而未發焉耳。今承委辱書示,許貢謬臆,則又竊自念,義理無窮而一得亦在所取,前輩固當尊畏而有疑不敢曲徇。今愚蒙觝滯,不能領悟於文字之間,而又復含糊喑默,不敢討究於講論之際,則是終身抱黮暗之羞而永無睹是之期矣。且不敢公傳昌言,而只與一二同志,屋下私話,要求至當之歸,初亦何害於尊畏之義哉?竊惟克翁謙虛好問之心,亦必莞爾而容置廡下,未必遽疑以謗己也。敢以謬說附見於逐條之下,幸覽觀而辱有以復之。
程圖之爲渾淪,已有克齋定論,何敢更容他喙?且承反復開示,區區妄疑十八九去矣。雖然,猶未能融會本旨,敢復有請焉。幸折其衷而有以見敎也。
夫此圖,以稟五行之秀者置之圈端,高明所謂「以氣言」者,固是也。然林隱本意,非在於稟氣而有淸濁粹駁之異,特言五性之爲五行之神,分屬而列言之耳。夫論四德以五神,本漢儒之說,而朱子亦取以言於《魯論》有子言仁之章,則亦何嘗以爲兼氣也?且其論情專以四端,而以爲兼氣而言,則又烏在孟子之剔撥哉?竊意林隱因孟子之說,採漢儒之論,立爲性情之圖,其意固不在於拈出理一邊,而亦未及乎渾淪兼理氣也。今且當依文誦說,以求其旨,恐不必勒成題目,强加以渾淪、分開之名也。鄙見如是,幸乞斤正。
希道,流離之餘,又値歉歲,調度之虞,必有貽高明之勞者。然早晩講討,互相資益,則古人所謂「忘飢渴」者,安知不爲今日境界邪?希安,近相阻甚。然其志趣堅確,思索精懇,他日誠有可望,謹當爲左右介紹,以致願交之意也。
惟祝侍學俱勝,慰此遐想。
別紙
[编辑]理不雜氣圖
此所謂「無極而太極」,所以動而陽、靜而陰之本體也。○象數未形而其理已具。○太極者,本然之妙。○冲漠無眹,而動靜陰陽之理悉具於其中。○萬物統體一太極。
理不離氣圖
此太極之動而陽靜而陰也。中者,其本體也。○刑器已具而其理無眹。○動靜者,所乘之機。○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一物各具一太極。
竊謂太極者,卽陰陽動靜之理,非外陰陽而獨立者也。然其本體之眞,則潔淨純粹,有不囿於陰陽。故周子卽夫陰陽之中,指其本體之不雜者而別爲一圈,欲使學者就其不相離處而見其有不相雜者耳。是則圖有上下而實是一物,圈有離合而初無異義。今獨以上圈爲不雜於氣,則是以下圈之太極爲雜乎氣也;專以下圈爲不離於氣,則是上圈之太極者,別有在於陰陽之外也。以象數未形、形器已具分言,則若有先後之異;以本然之妙、所乘之機對言,則似有道器之別。沖漠動靜之對峙,則有體用微著之判;統體各具之兩屬,則有大小分合之嫌。皆非周子、朱氏之舊也。竊恐分析太精而或涉於支離,排置過巧而反失於穿穴,未知如何?
此圖上一圈,是太極爲主,而陰陽之理已具於其中者也;下一圈,是陰陽爲主,而太極亦在於其中者也。
竊謂周子之卽陰陽而挑出太極者,欲以見其本體之不雜耳,非欲分其賓主也。夫太極,命物而不命於物者也。卽第二圈,亦必以是爲主。故朱子曰:「此太極所以動而陽靜而陰也。」今曰「陰陽爲主而太極亦在其中」,則是主寓於客,帥依於卒,其勢逆而其理舛矣。且若如此,則陰陽未生之前,所謂太極者,暫得爲主之名,及其生陰生陽之後,一切讓其運用主張之柄,而但寄寓附著於其中而已,則亦何足以爲太極哉?竊恐周子立象之意不如是也。
太極、陰陽,有則俱有,固無先後之可言。然推本而言,則必有爲陰爲陽之理而後有此陰陽,便是理先於氣。且此理雖無二致,而其就氣而言者,則不免隨氣之通塞、淸濁而有偏全、善惡之殊。惟直指其本然者,乃爲必全而無偏,必善而無惡。故周子特挑出上面,以示其爲陰陽五行、男女萬物之樞紐根柢。從古聖賢所示道理本原,至是方盡,無可以復加者矣,嗚呼至哉!〈孔子「易有太極」,猶是下圈之謂。〉
竊謂理氣固有先後之分,然今以二圈爲有先後則不可。蓋上圈者,卽陰陽而指其本體之不雜,非謂理先於氣也。理氣固有偏全、善惡之殊,然今以二圈爲有偏全、善惡則不可。蓋下圈太極,固完全至善之物,而上圈者亦挑此而就彼耳,非謂彼全而此偏,彼純善而此有惡也。夫旣曰太極,則是十全而無一欠之名,至善而無些雜之稱。今以墮於陰陽之故,不能保其本體之純而流於偏惡,則亦烏足以爲太極哉?〈先儒論氣質之性,與此意義自別,不可引而爲說。〉
「孔子『易有太極』,猶是下圈之謂」者,固是。然卽此四字而周子所言之理,已默具於其中。故曰:「孔子之不言,不爲少,而周子言之,不爲多。」非道理本原,孔子猶未說破,而必待周子,然後方盡而無復加矣。
大抵周子之爲此圖,特就陰陽之中而指言其不雜之妙,初無先後、偏全、善惡之意。若以餘意,推演爲說,或別以己意以備一說,則猶可耳,恐不可以周子立言垂象之意爲本自如此也。
理氣性情通看圖
〈此非無氣而理爲主,卽所謂「不相雜」。○周子所謂「無極而太極」。○朱子所謂「太極者,本然之妙」。〉
朱子曰:「若在理上看,則雖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嘗實有是物。」
〈此非無理而氣爲主,卽所謂「不相離」。○周子所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朱子所謂「動靜者,所乘之機」。〉
朱子曰:「理與氣決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則二物渾淪,不可分開各在一處。然不害二物之各爲一物也。」
竊謂上圈專以理言,恐不可謂非無氣也;下圈亦理爲主,恐不可以氣爲主也。所引朱子語,恐亦未穩。蓋上圈非謂理在無物之前也,下圈非謂理氣渾淪而不可分也。且欲以性情分屬而引此以證,則所謂本然之性者,果在受形之前,而所謂四端者,果在稟氣之先乎?所謂本性與四端者,亦就理氣相成之中剔發而獨言理也,則又安有先後之可言哉?
上圈「沖漠無眹而動靜陰陽之理已悉具於其中」,卽本然之性也。然性無內外,若並作情圈看,則陰靜之理爲性而陽動之理在其中,陽動之理爲情而陰靜之理在其中,卽本然之情,四端是也。○下圈「動靜不同時,陰陽不同位,而太極無不在焉」,卽氣質之性也。亦性無內外,若並作情圈看,則陰靜者爲性而陽動者在其中矣,陽動者爲情而陰靜者在其中矣,卽氣質之情,七情是也。
竊謂以本然、氣質之性,分屬二圈,固無不可。然以沖漠、動靜之說爲言,則恐涉贅賸。蓋陰陽動靜之理,固具於沖漠之中,而謂氣質之理具於本性之中,則不可也。性之墮於氣質,則固有偏全、善惡之殊,而謂太極隨陰陽而有偏、惡,則不可也。且夫理只是一而已矣,靜則爲性,動則爲情。今曰「陰靜之理爲性而陽動之理在其中,陽動之理爲情而陰靜之理在其中」,則是性靜之際而情寓於其中,情動之後而性行乎其間,交藏互宅,無體用先後之分矣。然此猶以理言之,或可以遷就爲說,而下圈直謂「陰靜爲性而陽動者在中,陽動爲情而陰靜者在中」,則是方陰之靜而陽動自如,逮陽之動而陰靜依舊,求之天道而有不合,證諸人心而恐不然。未知如何?且氣質之性,亦謂此理隨氣質而自爲一性。今直以陰靜爲性而陽動爲情,則全以氣言而無所謂理者,恐亦非立言命物之意也。
性雖靜,然非陰靜之理爲性,靜而性之體立;情雖動,然非陽動之理爲情,動而性之用行。若以《太極圖》言之,一動一靜之理爲性,而發則四端也;一動一靜之氣爲質,而發則七情也。〈右,屛谷權丈說。〉
竊謂非陰靜之理爲性,則所謂性之體者,果何物?非陽動之理爲情,則所謂情之用者,果何事?謂陰陽非性情則可也,而謂其理亦非也,則是性情似爲理外之物矣。若謂性情固理也而非陰陽動靜之理,則是又似有二理矣。其下却云「一動一靜之理爲性」,則又似與前說者相反,將何所適從也?且一靜之理固爲性,而其一動之理則乃所謂情者也。今以性爲兼動靜之理而曰「發爲四端」,則是所發者,在於一動之外矣。其曰「一動一靜之氣爲質而發則七情」,則是七情爲性外之物而無理之可乘矣。未知如何?
答李天牖
[编辑]竊謂理氣二字,雖有形而上下之別,而相循不離,初非各立對峙之物。故乘氣而爲動靜,非外氣而自行也,卽氣而見其不離,非獨存乎無物之先也。先儒往往剔置氣邊,專以理爲主而言。然亦就此陰陽氣質之中,指其本體之無累者,以見其主張發揮之妙、潔淨圓融之體耳。豈可想像臆揣於無物之前,似若實有一物懸空孤立,以爲生物之主、命氣之本乎?是以孔子旣曰「一陰一陽之謂道」,而又曰「易有太極」。蓋除了陰陽,更無道,而所謂太極者,只在交易變易之中矣。周子生於道喪之後,欲直截發明理氣之原,亦以世人往往錯會有認氣而爲理。故建象立圖,挑出一圈,以明所謂太極者,雖不離於陰陽,而其本體之眞則實粹然而不雜、超然而無累者有如此。蓋卽下圈而指其體耳,非實有先後彼此之可言也。
克翁乃以上圈爲不雜而先於氣,以下圈爲不離而主乎氣。似若別有一理立於無物之先,自爲不雜之體,而及其生陰生陽之後,墮於其中,而爲不離之物耳。若果如是,則是先有上圈,而後方有下圈,烏在其卽陰陽而指本體。卽下圈而挑上面也?且以上圈獨爲不雜,而以下圈專爲不離,則是理有兩樣,各有離雜之形。一墮陰陽之中,則便爲不離之物而不雜之體隱矣。若又以爲墮於氣質者雖不相離,而其上面不雜者固自若也,則是不雜之體、不離之物,先後相承,各自爲用,固不可混合而爲一矣。
大抵此理,雖乘氣而行,而其體則有不囿於物者,須就不離之中而見其有不相雜,雖謂之不雜,而其不相離者,固自在也。克翁立說,前後雖多端,然恐其建立宗旨,專在此處。故性情之論、四七之說,皆從一模,互相灌輸。區區前書,已略執其端。然係是義理原頭,有不可容易放過。玆更究索言之,以取斤正,初非工訶過叱自納於不韙之罪,未知明者又何以見敎也。
鄙說駁回,極荷不棄,謹已拜領。但少有未契,再此請敎,非敢以拒來言也。如不當理,不憚更駁,乃君子愛人之惠也。
「動則無靜,靜則無動」,與《通書》不同。
《通書》所謂「動而無靜,靜而無動」者,蓋謂方動則滯於動而不能靜,方靜則滯於靜而不能動也。鄙說所謂「動則無靜,靜則無動」者,蓋謂動則動而已,非別有靜者在其中;靜則靜而已,非別有動者在其中也。語句雖同,指意自別。然必若有病,則謹當再思而改之耳。
性該動靜,不可專以靜言。
《答希道書》已有此意,今不暇悉。然大抵來諭極贊性字,不欲偏以靜言,故必加以兼動之名,而又曰「性之動爲情」,則是性字裏面,包得情字。然則單言一性字,已足矣,何苦於兼動靜之中,別作動底題目,反以裏面之情,側對兼包之性,使奇零尖斜,臲卼重倂?恐不但添外料而架重屋也。未知如何?
與李天牖論理氣性情圖後論疑義屛谷權公所著
[编辑]《太極圖》上圈,卽下圈中,拈出其不雜於氣者,以明太極之至無而至有。
竊謂太極之挑出上面,只是卽陰陽而指其本體之不雜者耳,非所以明其至無而至有也。至無而至有,卽無極太極之義,非挑出之本意也。如何?
性是動靜之理,未發時名;情是動靜之理,已發時名。
竊謂此理有動靜,故性情之名立焉。今曰「動靜之理未發」,則多一動字;曰「動靜之理已發」,則賸一靜字,恐不若指性爲靜之理、指情爲動之理之爲簡約而易明也。
四端七情,或氣隱而理自直遂,或理晦而氣便用事。
竊謂四端,理發而氣隨之,非隱也;七情,氣發而理乘之,非晦也。氣隱則理做出來不成,理晦則情不能發而中節,恐非退陶先生二情分屬之意也,
性雖靜,然非陰靜之理爲性,靜而性之體立;情雖動,然非陽動之理爲情,動而性之用行。
竊謂「陰靜之理爲性,陽動之理爲情」,此語初非有病,但稍失賓主之勢。當曰「理之靜者謂之性,動則屬乎情」,則語意圓矣。未知如何?
若以《太極圖》言之,一動一靜之理爲性,而發則四端也。
竊謂太極,統動靜而爲言;性情者,分動靜而對言。故以一動一靜之理爲太極則可,而謂之性則不可;專言性則猶可,而幷言情則尤不可。且性之發而爲情,卽七情亦然,不可專以爲四端也。
語四七之運用,則理氣相隨而不能離;論四七之體段,則理氣二物而不相雜。
竊謂理氣之不離不雜,乃其本體。故方其運用而其不雜者固自如,語其體段而其相須者又無或損也。未知如何?
答李天牖別紙
[编辑]理與氣,合而言之,四端理發,七情氣發云云。〈希道〉ː來諭以鄙說爲非,引退溪圖、朱子說云云。
心,固理氣之合也。然就其合而析言之,然後方是分開底道理。今曰「理氣合而爲分開」,則成甚言語?《心性情下圖》汎論心體之合理氣,而下以四七明理氣之發,非謂其合者卽是分開也。朱子亦平論人生性氣之合,而著一然字,以反其語,又曰「卽其合而析言之,然後方是分說性氣之異發」,非便以其合者爲分開也。大抵理氣合者,卽人心之本體。故因其合而爲渾淪之論,或析其合而有分開之說。今以合理氣者爲分開,則亦將以分理氣者爲渾淪乎?幸更思議也。
《心統性情中圖》ː「其性動而四端七情,於是乎出」,似欠剔撥之意,改之曰:「其性動而四端發焉,七情中節,亦得與焉。」ː下段又曰:「七情,氣順理而發,故亦得與焉云云。」
《中圖》,旣拈出本然之性,故其爲情者,亦以其善者而言,如孟子四端之情、子思中節之情是已。子思論天命之性,與孟子性善之性,同一本然之性,則本同者末必不異,名殊而理實爲一。卽此中節之情,豈在於四端之外乎?今乃嫌其言七於本性,以「氣順理而發,亦得與焉」者命之,則是非其族類而偶相參涉。試看《中圖》及《後說》,還曾有此意否?大抵四七之分,言其異則截然而不相雜,就其同則混然而無所別。今左右每每以分別底意思,看渾淪底道理,終覺墮於一偏而欠圓融渾全之味。更如此體看,如何?
理氣相循相成云云
退陶書中,論繼善成性、無極太極,汎指流行公共之理而言,故曰相循;論相近之性、耳目口鼻之性,指稟受一定之理而言,故曰相成,初非以本然、氣稟而異其用耳。今就性墮氣質處,分得本然氣稟二性,則當以相成者言,乃無病耳。
《中圖》,七情善一邊混同,是本性流出ː來諭:朱子曰「畢竟生於血氣」,李先生曰「氣順理而發」云云。
一理必有兩端,故或就其同處而言,或就其異處而言。今論七情之善一邊,則是初無主氣之意,故可稱是本性之發,如《中庸》喜怒哀樂之中節,爲天性之發、天下之達道。此時何曾有「生於血氣」、「氣順理而發」底意思邪?今見人說晝而必用夜底道理反之,正犯古人迷藏之戒。講學切忌如此,未知亦可檢省否?
蓋朱子嘗曰「畢竟生於血氣」,而又曰「自人心而收回,便是道心」,退陶旣曰「氣順理而發」,而又以七情發於仁義禮智爲就異見同,何嘗專主一偏,執此而攻彼邪?〈鄙說混同二字,只謂與四端同是性發云爾,非謂理氣渾淪之謂也。此等句字,稍涉相似,便被打罵,恐或有不能盡乎人言之意也。〉
李先生引《中庸》有二義。圖說取中和之義,所謂斷章取義;書說取理氣之義,正所謂本文正義。
斷章取義、本文正義,若非見到,何能如此判斷?然愚意圖雖剔撥言,而渾淪之意自具;〈以四七同出於本性,則畢竟是渾淪意思。〉書雖渾淪言,而不害剔撥者之具於其中。〈如所謂言七四在其中,可見。〉蓋聖言含蓄,無所不包。故或有如此說,或有如彼說。然渾同只是一理,不必斷定以爲此是正義彼是餘意也。
七情善一邊,爲四端所占云云。
此意前已累見。然蓋渾淪看,則四端七情,初無異義。方其《中庸》、《樂記》論七情中節有節處,却遺了四端意思否?舍却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而可以爲天下之達道乎?來諭所謂「同則無間」,亦似有此意。若使七情之善,與四端不同,則何可使得無間二字邪?惟分別說時,見得七情之善,只是形氣之得其正者,而其純然天理,却是四端,不可混幷夾雜說耳。
渾淪、剔撥,雖有理氣分合之異,而初無四七殊途之礙。〈故李先生以七情中節與四端幷言,同爲本性之發,無主氣、主理之分。〉於此引之,大蒙峻却,辭氣凜然。謂「造昭曠,超常情」,則揚之過矣,而曰「謬千里,同關捩」,則又抑之甚矣。自顧愚蒙觝滯,不足以自見其睫,而敢開口妄論,自納於猥僭之誅,高明之譏之,是也。
雖然,觀古人講論處,惟理是視,無一毫爭氣,或有終身不相下而不失和氣者。吾輩何敢援譬古人?然亦當以此等各思勉勵,不敢有一毫好勝自用之心,方有小分進益。此於鄙拙,固爲對證之良劑,而於左右,或恐爲加勉之一道,未知可蒙採納否?
此外亦多有未能領會處,然精神短弱,不能盡擧。且此數段,乃其大節。於此若蒙肯可,則其所不論者,自是次第事耳。且念精微曲折處,心裏了了,而才涉文字,便隔一重。要之,討一僻靜處,得三五日追從,大開口商量,方得究竟,而此事邈焉未易期,光陰不貸,極可悼惜。想聞之,亦爲同此懷耳。
答李天牖丙寅
[编辑]前秋所惠手書幷別紙數幅,久獲承領,最後又得所與希道往復一紙,合幷通看,有以窺見高明造詣之深與夫所以眷顧蒙陋之厚。第緣頹懶成病,闕焉未有以相報,忽忽歲已新矣。伏惟省餘學履神衛毖迪。象靖親年漸高,喜懼交摯,賤患心氣,有時作苦,自餘瑣碎,無足以奉浼崇聽也。
年事歉饉,大地盡然,海上消息,傳聞尤惡。如希道奉老挈妻,餬口四方,飄然而靡所底泊。竊想左右所處,不至如希道所慮,然俯仰事育之間,必有勞費神思者矣。雖然,吾輩運氣大都如此,只有隨遇安分,聽天所命,是眞實用心處。想惟此義爲日用裘褐矣。向對希道,亦以此言持贈,然未知渠能領略否耳。
向來往復,區區僭易,妄論前輩之短,自知不足以贖其不韙之罪,而乃反遜言溫色,若有肯相假借之意,固知大度寬容不欲遽加斥絶。然或被卞莊之徒從傍竊覰,亦恐高明俱且陷於收司之科,用是惴恐,未敢以爲喜也。
大抵鄙論,初無探玩服習之功,徒以所聞於簡冊與夫心思之偶及者,揣量摸索,備例成說,所以於精微深密之旨,思易差而言多窒。而高明於此,留心之專,玩索之久,殆若古人所謂專門名家者。前後立論,雖互見層出而如珠聯絲貫,自有一部定本。有時展卷徐讀,徒發望洋向若之歎。至其論議紛繳,義理盤錯,則又精神包羅不周,未及竟卷,輒欠伸思睡而罷,又安能策羸强疲,以相與之角而賭其勝敗哉?
雖然,其大段全體,旣幸有以不相違悖,則零文碎節,間有齟齬不相入者,亦程門所謂「解經不同無害」者,恐不足以爲兩家之病。又況因此而參互考尋,其偶未相合者,亦豈無瀾漫同歸之日哉?顧象靖質鈍思魯,重以昏憒,恐不足以與聞至賾之理,倘荷不棄,時有以敎告之,此古人所以取斯於魯之君子也。
抑象靖之所聞,則道之原於性命而散諸日用行事之實者,固有當然之則與夫所以然之故,是其體用隱顯,莫非精微之極。學者固當鑽硏勘覈,不可有精粗彼此之擇。然考諸聖門,所以求之之序,則亦有次第緩急之分矣。蓋馳心於上達,不若用力於下學之平而實;先求諸道之隱,不若反而得諸顯然者之易知而可據。方其低頭下心循階涉級之日,似若遲鈍悶默,不稱人意,不如歷覽周視高談大言之爲甚愜而可快。然此實而彼虛,此平而彼險,此有據而彼無恃。異時積久功深,弩滿科盈,以待其日至之時而有得焉,則凡前日之所仰首而高視者,一朝取以爲自家宮府之物,而見彼之依舊張虛駕高,枵然而一無所得。此昔之君子所以閱歷鍛鍊之久,見其得喪虛實之分有如此。於是,甘此之遲鈍而不肯慕彼之超躐,守此之一擧兩得而不肯爲彼之欲速不達。如孔門師弟子之相授受與夫退而相與講磨而循習焉者,固不出乎孝弟忠信、雅言常行之外。一貫之呼、性天之聞,間有高弟所得與焉者,然亦僅發於眞積力久之餘、將有所得之際,非人諭而日詔之也。
逮夫洛、閩之敎興,則爲人轉切,說理轉深,往往發明道體,以開示嚮往之方。然觀程先生不授《太極圖》,而謂淸虛一大,向別處走。考亭法門,亦常於下學處多且詳,而上達處簡而略,見人之朴實用功則喜見于色,而騖虛不切則憂形於言,卽其微意,亦可知已。
近世末學之弊,未嘗用力於古人小學之工,於所謂「培固根本、持養德性」者,有多少欠闕,而見諸日用行事之間者,又不能究其當然之理而盡其本分之則。開口吐氣,動引性命理氣之論,以幽深奧賾之旨爲尋常談說之資,使心路意緖,常騖於荒昧微眇不可測知之域,日有懸想臆揣之勞而全無靠實貼裏之味。及其用力之久、著意之深,則開眼引筆,便見此事爲大,而不肯屈意於庸言常行之實,使一段伎倆,藏在懷袖,以爲把持玩弄之資,時出其緖餘,以應人之求,美人之觀聽,反以求諸日用躬行之實,了無毫分相應,行解心口,判然爲二致,此是近世學術深痼之弊。
如左右者,質美而善學,所謂「孝悌信讓之行」者,固爲日用飮食矣。然其發諸言語。見之文字,則動以四七理氣之說爲議論宗旨、學問本統,精神意思之所灌輸流注者,未嘗不在於此,而與退而、希道,相周旋從事者,亦只此一事。抽枝接葉,藤引蔓繞,有如積年聚訟,文案盈牘,使驟而讀之者,心眩眼瞀,不可爬梳。竊疑其從容對討之際,只有此理而更無他說,只見自己而不容餘喙,互相甲乙,爭多較勝,與平日和敬接物之意,大故不同。是則恐其所得不足以補其所失之萬一也。頃與希道,蓋嘗偶語及此,今不敢有隱於左右,未知如此常談死法,或可以有槪於高明之見乎?
區區之意,不容遽已,則竊願左右姑且放下此等見解,且當黽勉於規矩繩約之中,游泳於平易明白之處,操修兢惕,爲日用程課;彝倫事物,爲實地工夫,讀書則就《大學》、《論》、《孟》、《詩》、《書》之屬,白直理會,著實硏究,其遇言近詞約平日所闊略處,回頭住心,細意咬嚼。漸涵浸漬,久久純熟,有以識得無味中之雋永,則見其極平易中,自有要妙;至淺近處,自有深遠,有終身勉焉而不可盡者。仍須反己體驗,分寸積累,以竭其一生之力,則眼目漸高,脚跟漸固,不離於下學之處,而所謂上達者,源源呈露於心目之間矣。於是而回看前日所謂四七理氣之說,卽吾日用流行之體,見在面前,初無甚異,許多競辯,直可付之一笑也。〈區區平日病痛,正在此處。近方略見此意思,而患無以用力,姑此誦言,第深不逮之恥耳。〉
盛論批及鄙說差處,極有條理。謹已依此改攛,而或有一二可商改者,來諭亦間有信未及者,初欲一一供寫,以取勘正。草本垂成,飜思此亦係是零碎義理,俟此一大公案歸定結裹,然後徐出而議之,亦未爲晩也。是以毁之而不敢出。謹以此言仰替暬御之獻,幸試思之而省覽焉。與退而、希道,極意商量,盡底反復,使學問門路早定一箇宗旨,亦一事也。如有未合,亟許評駁,以開其嚮往之門。象雖不敏,豈敢守己殘而妒道眞,必欲好己之勝而訑訑於善言之來哉?此事不比尋常,不可頃刻悠悠。日月易邁,年紀漸大,此吾儕之所共憂也。有時撫躬悼歎,思欲得親勝己,以資觀善之益,而邈焉不可,幸而得一番書問,動經歲時,臨紙不覺悵黯也。
左右,想有川上之行。此去不甚遠,倘許惠然,得數日之款,可得彼此殫盡,或有所益,而亦不可幸而望矣。惟早賜一言以批可否。
答李天牖
[编辑]頃書,義精而思奧,力量包羅不及,不能仔細爬梳,又有一段意思,不容不開口大說。纔做取一紙書,未及寫呈,而繼有誨墨,一倂書納。未知如此冷話,還可高眼否?大抵鄙意嫌高明緩下學而務上達,喜高妙而略平常,或恐久遠心緖慌惚,無平易明白可據之實,所以前此與希道妄有云云。蓋少病其留心於頭腦而不屑於零碎。今希道所傳,乃反鄙意,恐渠記得不仔細耳。雖然,此亦妄言耳。象靖一向悠泛,於所謂頭腦者,無功力可及,零碎處,又無一日刮剔之工,徒以口舌容易指點他人,蓋所謂德之棄也。其言何足爲重輕?而希道乃煩致浼崇聽,反有求相索道之喩,則其何說之敢對?深愧大言之不怍,欲齚舌而未得也。此書如有不可意,幸一一刺破,不厭彈射,使門路歸一,議論相合,則區區之望幸焉耳。
盛誨累牘,其間極有名言,極有精到處,又間有信不及、看不到處,今一切不能反復,以待日後看如何。要之,文字間終是說不盡,須討得稍淨便境界,偸取數日光陰,庶幾彼此殫盡,傾攄胷臆,而此不可易以得。日月逝矣,漸覺年紀邁往,只恐如此住了,誤盡一生。每念之,怛焉無以爲心也。
《大學》,承荷留意。苟於此有得,何患不得聖學門路?示疑,何足以知之?重孤遠辱,略有辨答,極可笑。然幸視之而回駁,又大惠也。
別紙
[编辑]旣曰「得謂得其所止」,則知止、能得,其間雖有定、靜、安、慮之云,循環無端,渾爲一事,乃曰「知止爲始,能得爲終」,何也?
知止者,物格知至而知夫至善之所在也;能得者,誠正齊治而行到至善之地位也。定、靜、安、慮之云,卽知止之功效證驗,而爲能得之基本機括。知止者,卽《易》所謂「知至至之」,《孟子》所謂「始條理者,知之事也」。能得者,卽《易》所謂「知終終之」,《孟子》所謂「終條理者,聖之事也」。蓋就一事之中,分其首尾而爲始終,來諭謂渾爲一事,則不見知行之分;循環無端,則似無首尾之限,恐非本文之意也。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之知,一說以爲「是知也,徒知表也粗也」,竊謂未必然。章內凡言知者,皆汎言識知而已。況是知也,與「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之理相對,則是理也,亦但謂表也粗也,而不及於裏也精也邪?
「莫不有知」之知,卽經文「致知」之知,《或問》所謂「心之神明,妙衆理而宰萬物」者也。人心莫不有知,而惟其理有未窮,故知有不盡。蓋此知字,與理字分主客而對言之耳,固非知表識粗之謂,而亦非兼精與裏之謂也。
忿懼好憂喜怒哀樂,同一情也。然不曰怒而曰忿懥,不曰喜而曰好樂,似皆有係戀偏著底意。《大學》以心之用言之,故取係戀偏著意多;《中庸》以性之發言之,故取隨感便應之意多。及讀《或問》,則旣直以喜怒憂懼言之。退陶亦謂「《中庸》、《大學》,適然各擧而言之,非有深意於其間」,必欲論其不同則鑿矣。自此當痛去舊見,而猶是先入,未易遽舍。
此等處,恐只合大槪看,不必拘泥。金仁山亦有說如此,見《心經附注》,然亦自備一說,不是本文正意。《章句》旣曰「四者心之用,人所不能無者」,而以一有之而不察爲不得其正之病,信如來諭,則不必下「有所」二字,而病固在八字重複處耳。《語類》數條,正破此疑,今漫錄去。「《大學》以心之用言,《中庸》以性之發言,故不同」,此語亦涉穿穴,恐非經文本指也。
問忿懥,朱子曰:「是怒之甚者。」又問:「忿懥比恐懼、好樂、憂患三者,覺得忿懥又類過於怒者。」曰:「其實也一般,古人旣如此說。此處須看文勢大意。若把忿懥做可疑,則下面憂患好樂等,皆可疑。」問:「八章謂『五者有當然之則』,如敖惰則豈可有也?」曰:「此處亦當看文勢大意。若把敖惰做不當有,則親愛、畏敬等,也不當有。」
答李天牖戊子
[编辑]前日謬詢,承領多時,因循稽迄,致煩再提,始搜得於敝簏,摸索爲說,聊以應課塞白,而本無心得,區區掇拾於口耳者,消落殆盡,號召不上,恐自此無以備數於講討之末,奈何?
雨谷云亡,耳中不復聞法語,所望於高明者不淺。幸痛加砭誨,毋憚十反之勤,使得左右提挈之助,何如其爲幸也?
鄙見含胡周羅,比諸高明索性劈破之論,似鈍悶不快。然竊念道理自有兩端,〈如同異離合之類〉須是兩下看破,四平立說,方不落於一邊。若執一而廢二,抑彼而與此,則不能該夫道體之全,而亦終歸於偏而已矣。故區區之論,每與盛誨,少合而多違,然亦非有一毫務勝自是之意。若蒙反復曉告,使愚滯之見了然覺悟,則豈敢墨守左見,以孤眷念之意哉?
希道近如何爲況?能不廢繙閱之工否?棃花洞表兄,前有惠問,而詩逋未酬,尙稽修謝,卽今況味如此,年久逋債,當入蕩滌之科矣。如相對,幸以此意爲謝。
惟幾學履一向毖重。
別紙
[编辑]謬論四端七情,係是義理源頭,處下闚高,未敢自保其萬分一或是,而不欲含胡護短,付與希道,以俟其駮正,且陰以求敎於座下。玆承不鄙,辱與之上下其論,往往有假借色辭之意,豈區區千慮偶有一得之幸邪?逐條辨誨,明白剴當,理到之言,安敢不服?第略有信未及,不敢終默,自附於十反之義,乞賜反復以終惠也。
大驚駭之說,不記當時有無此語,然審有之,亦只是一番妄發耳。平日不能持遜言之戒,往往脫口而不自知,乃蒙提警,極荷不外。繼此而隨事有以匡救,正所望於直諒之友也。
程子《好學論》中「約其情,合於中」之云,卽《中庸》「發而皆中節」之意也。今抹而去之,未知如何?
程子《好學論》,固是《中庸》首章之旨。然曰「發而中節」,則平論已發之情,不犯人爲,不涉工夫;曰「約其情,合於中」,則正是用工著力之意。蓋此編方論理氣之分合,初無工夫意思。故稍加刪節,不欲揷入外來義理。然就渾成文字中,截去下段,若涉未安,則不如具存本文否?
《孟子》四端說,挑出不雜乎氣質者而特言之,與危微理氣對待說下,差似有別。愚意《虞書》「危微精一」之訓,當爲分開之首;《中庸》、《樂記》等說,當爲渾淪之首。《孟子》四端說,則依朱子「剔撥而言善一邊」之語,特立爲剔撥說,則純粹至善之論,不泯於天地古今。陶山心統性情之有三圖,恐亦此意也。
《孟子》四端說,剔撥而言善一邊,與理氣對待說,固有分別。然亦就理氣相成之中,剔撥而言,則畢竟是分開意思;專論性情,則可剔撥而獨言理。此方論四七渾淪分開之義,而又別立剔撥之名,則不幾於重倂贅賸乎?〈蓋以渾淪分開,相對立說,而就分開中,別立題目,便是多了賸了。李先生《性情圖》有三說,而書中論四七理氣時,只用渾淪分開四字,而四端亦包在分開中。〉蓋卽此渾淪分開四字,而亦見其純粹至善之物,不憂其遽泯於天地古今也。
「四端,必理發未遂,爲氣所揜,然後流而爲惡。」竊謂「四端未遂爲氣所揜」,誠有可虞。然至云「流而爲惡」,則似非四端本形。
朱子曰:「惻隱是善,於不當惻隱處惻隱,卽是惡;剛斷是善,於不當剛斷處剛斷,卽是惡。」李先生亦曰:「四端之情,自純善無惡,必理發未遂而揜於氣,然後流爲不善。」蓋才出於善,便以惡言。四端雖本善,而未能保其直遂而無揜,雖或流於惡,而亦不害其本體之善也。雖然,此就理氣勝負處推言之耳。《孟子》本文,未遽有此意也。
四端之所隨,卽七情之氣;七情之所乘,卽四端之理也。〈止〉纔著「卽字」,太似拘泥。且此一轉語,終覺過於渾合。
通天下只是一理一氣,一身之中,不容有二理兩氣,則四端所隨之際,七情之氣,寓在何處?七情所乘之外,四端之理,寄在何地?蓋相循不離,互相資乘,而但於其中,見其有所主之不同耳。程子曰:「性卽氣,氣卽性。」性、氣分明有道、器之別,而猶下卽字,況同一理氣而可嫌其拘泥邪?
鄙說前一段,卽朱子所謂「同中識其所異」、李先生所謂「合而爲一而實歸於不相雜」;後一段,卽朱子所謂「異中識其所同」、李先生所謂「分而爲二而不害其未嘗離」。皆有据依,不敢自作主張說。然專主渾淪者,嫌前說之太涉分開,而如高明者,又斥其後段之過於混合,無或近於古人所謂迷藏之戲者乎?希道說,頗與鄙意合,幸更加提誨,俾得一定之論,幸甚。
「七情,固兼理氣、合善惡。然剔其理與善一邊爲四端,則此理而彼氣,此純善而彼雜惡。」竊謂不惟純粹至善之物不能自立,必待尋覓於血氣勞攘之中爲可惡。假令旣剔其理與善一邊爲四端,則七情當以氣與惡一邊,孑然獨立,欲雜而不可得。
鄙說本不足論,然就北溪、退陶說中,〈俱在謬說中〉略綽體認意思出來。蓋專論四端,則不必如此說。此就渾淪包四端處,說向分開,故不得不如此說。然朱子旣曰「剔撥言善一邊」,則是就善惡兩雜處,剔撥善底一邊耳,亦可嫌其索純粹至善於勞攘之中邪?鄙說下一雜字,便見善惡之雜,非謂徒有惡而無善也。朱子曰:「不可直以形氣之發盡爲不善,而不容其有淸明純粹之時。但此所謂淸明純粹者旣屬乎形氣,則亦但能不隔乎理而助其發揮,不可便認以爲道心也。」李先生曰:「雖發於氣而理乘之爲主,故其善同。」据此則亦不患於孑然獨立,欲雜而不可得也。
「七情謂之兼理氣則可也云云」,以「元統四德,仁包四性」,證七情之兼理氣,終覺牽引。
鄙意見主渾淪者,以七情爲渾淪物事,不可便以分開言。故偶引元仁專偏之言,以證七情之不害渾淪、分開,只取其類例之相近耳。然必若帶累,則當去之耳。
設爲問答,凡八更端,而多是從其合而疑其分別說之際云云。
區區謬說,本不合作,只爲當時有專主渾淪而疑其分別,故就其所暗而攻之,不得不鄭重其辭意。彼之或嫌其扶抑之太偏,而不謂高明反疑甲乙之異聽,信乎使無訟之爲難也。
云云。理純而氣雜,故從古聖賢多與彼而抑此。非但《孟子》爲然,《中庸》雖曰渾淪,而首言「天命之性」,末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終焉。
竊意《孟子》明性善之理,《中庸》言道體之全,所以直截發明理義,使學者施擴充存省之功。今此所論,乃是理氣之分合、四七之名義,不得不對待立說,以明其界分苗脈之所以然。蓋立言命意,自有不同,不可强以合也。
雖然,孟子之論,提綱挈領,直截明快,擴前聖所未發。而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朱子曰:「以事理考之,程子爲密。」其意似若有慊於孟子之不備而不密,何哉?後學且當以程、朱爲準,兩下看破,對待爲說,見得理氣情狀分明歷落。然後主理而御氣,遏惡而存善,以進其體驗充擴之功,則性善之理,源源流行於日用之間。蓋從程、朱之說,則完備周遍,包孟子之意在其中矣。此程、朱發明性氣二字,大有功於孟子,開示學者之門戶,不啻日星之麗天。而竊觀來諭亹亹以孟子法門自居,意若不屑於洛、建宗旨,固知出於攻偏救弊之意。然矯枉過直,是亦枉而已矣。愚慮所及,語涉狂僭,幸賜舒究,如何?
高明立論,往往喜合而惡離,抑此而與彼。又令純粹至善之物,亭亭當當,直上直下,窮天地、亘萬古者,畢竟齊頭幷立,不能自拔於血氣勞攘、人欲膠擾之中,是則有未可曉也。
「齊頭並立不能自拔」之喩,前旣略陳而猶有未盡者。蓋舜之告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朱子曰:「四端理之發,七情氣之發。」勉齋有理隨氣挾之論,退陶有氣隨理乘之訓,是豈不顧齊頭並立之嫌邪?蓋必參驗並觀,然後方施精一之工,使道心爲一身之主而人心聽命焉,則來諭所謂「亭亭當當,直上直下,窮天地而亘萬古」者,固已倏然而在我矣。今但言道心而禁人之對言人心,只說理發而惡人之並論氣發,則豈不偏枯奇零,落在一邊,不足以包道體之全邪?極荷不鄙,罄竭愚陋,幸終有以辱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