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四十九
行狀
[编辑]右贊成琴軒李先生行狀
[编辑]公諱長坤,字希剛,姓李氏,號琴軒。上世有碧珍將軍悤言,顯於麗朝,自是世襲官冕。十世至諱堅幹,官進賢館大提學,世稱山花先生。又三世至諱希慶,官中樞府事、兵馬都元帥,是爲公高祖。曾祖諱愼之,贈吏曹判書。祖諱好謙,知興海郡事。考諱承彥,漢城參軍、贈議政府左贊成。妣完山李氏,吏曹參判、春陽君徠之女,以成化甲午生公。
狀貌奇偉,才兼文武。乙卯,中生員壯元。間遊太學,與李陰厓耔諸公,磨礲問學。壬戌,登第。燕山朝,以弘文館校理,竄巨濟。燕山常疑其有撥亂之才,公懼重得罪,遂越海鳥鼠竄,至關北之咸興,託跡於水尺。一人有奇其狀貌,妻以兄子。居一年,有傳言「主上新立,開獄門、罷諸役」,公聞色變,借衣冠往府中,以小紙付營卒。少頃,官隷四出,尋李校理何在,公踞門隅自應,監司諸官,倒屣趨迎,握手涕泣,各解衣以贈。朝廷特授校理,令所在護送。由是聲名聳動一世,窮村僻巷,莫不艶歎也。公豪邁淸介,備嘗艱險,出入將相,咸稱其職。
乙亥,金冲菴淨、朴訥齋祥請復愼氏位,朝論分貳,互相攻斥。靜菴趙公以正言救金、朴,公爲大司憲,與慕齋金公安國,力伸趙公之議,識者韙之。己卯,北方有變,上特命公爲北道節度使,吏判申鏛啓曰:「貳公重地,不宜久曠,如承旨柳庸謹年少可遣。」上曰:「予欲以重臣鎭服,卿言亦當。」
十一月,公以兵曹判書,兼判義禁府,南袞瞰公之亡,而三往投刺。十五日夕,袞馳書曰:「國有大事,走馬入來。」公蒼黃馳赴,袞曰:「洪判書景舟承密旨,待命神武門外。」公隨景舟、金銓、高荊山入闕,都摠沈貞、參知成雲,亦自直所來會閤門外。請上御便殿,令內庫軍器陳陛前。景舟等啓曰:「趙光祖等交相朋比,盤據權要,誣上挾私,罔有顧忌。引誘後進,乖激成習,使國勢顚倒,朝政日非,在朝之臣,潛懷憤歎,而畏其勢焰,莫敢開口,側目重足。事勢寒心,請付有司,明正其罪。」又請命囚政院、玉堂入直官。於是承旨尹自任等詣閤門進問曰:「宰相入闕而不使政院知,果是何事?」左右相視不語,公欲語而不敢發。俄而內竪出召成雲入,少頃,雲以小紙出授公曰「入直承旨、注書、檢閱、修撰等,皆下獄」,蓋以公判義禁也。時漏鼓三下,以可怖可愕之事,大恐動之。密引諸宰入侍,錄諸臣名,請速命宣傳官、金吾郞,領軍逮捕,拿致闕下以誅之。公始知當夜格殺之議,愕然進啓曰:「人君不可以行盜賊之謀,亦不可諱首相而行國家大事。與大臣共議罪之未晩也。」反復切諫。景舟欲啓事,或作起動之勢,公輒揮手却之曰「何爲若是」,使不得離席以售其奸計。
天威少霽,命召領議政鄭光弼,光弼入,涕泣極諫。上遽起還內,領相趨進,引御裾叩頭,事得少緩。於是請推鞠定罪,公與金銓、洪淑、臺諫、承旨,同推入啓,命以時推照律。趙光祖、金淨、金湜、金絿四人擬死律,領相與左相安瑭,面對極諫,乃命減死杖流。未幾,公辭遞禁府,臺諫論公前日推鞠不嚴,致罪人呼字呼名,請罷。遂寓居驪州,與金慕齋、申光漢諸公,每會神勒寺,倘佯嘯詠,羣小以爲誹訕朝政。公還昌寧舊居,弦歌燕飮,優游以卒世。墓在縣之合山向午之原。配淸州慶氏,郡守祥之女,無子。有庶子德男、孫忠恕。
先贊成公遊佔畢之門,與寒暄先生相友善,而公又受學于寒暄,周旋庭訓,服習師敎,所以薰陶漸染,以成就其德器者,固有以異於人。自太學以至立朝,所與交遊,皆極一時之選。與陰厓、慕齋諸公,刮摩道義,而冲齋權公橃,使其子受《春秋》於公,則其深於經學,又可知已。我朝治敎之盛,莫尙於己卯,羣賢並起,陶鑄三代之化,而公膺貳公之位,兼管本兵之任,身都將相,倚毗方隆,則一時朝廷之所推重,果何如哉?
及其運値大往,宵小煽禍,使諸賢騈首就戮,賴公臨幾進言,極力爭救,得以少緩其雷霆震剝之威。其倉卒斡旋之力,非忠義奮發知有國而不知有其身,烏能辦此於呼吸死生之際哉?當時記事者,有謂「公見賣於袞而參北門之啓」,噫!公方帶本兵、義禁之任,而袞輩乃以國有大事見招,則其勢不可以不往;旣往而稱受密旨,則其義不可以不參,斯固事理之所不得已也。至其事幾危迫,挺身獨啓,謂「人君之不可行盜謀,首相之不可不共議」,反復極論,以致首相牽裾之諫,以少紓危幾,蓋亦因公之力而得以爲之地耳。論者以公爲己卯之首功,亦豈過也哉?又謂「公晩年置琴歌、豐酒肉,以燕樂鷹犬爲事,極一生富貴之樂」,是亦未足以知公之心事也。公身經士禍,目見善類之齏粉,含冤抱痛,聊憑琴歌尊酒,少抒其感慨壹鬱之氣,亦因以混迹同塵,以避羣小睥睨之奸耳,是豈可易與俗人語哉?
公旣沒而文籍散佚無傳,凡立朝言議章疏與夫平日美行懿蹟,率沈湮而莫之徵,爲可慨已。然其大節旣卓犖如此,則其細固可略也。昌之人士相與尸祝於畏壘,而享公父子,以慰百代之思,亦見秉彝好德之誠,愈久而有不亡者矣。
公之旁后孫瑞龍氏屬象靖曰:「家世多故,尙未有紀德之狀,盍惠以一言焉?」象靖以賤弊無能,辭不獲,謹依《己卯錄》爲按本而參以一二傳記,第次成文,略係平日感慨於中者,以俟異日秉筆者之攷信云。謹狀。
健齋朴公行狀
[编辑]公諱遂一,字純伯,號健齋。朴氏本新羅宗姓,公子有食采於密陽者,子孫因氏焉。中世有諱華,仕麗朝,位三重大匡、都僉議、右政丞。又幾世至諱宗元,進士,號默齋,是爲公高祖。祖諱雲,進士,號龍巖,師朴松堂先生,以德行問學重於世,退溪先生實銘其墓。考諱灝,生員,號恒齋,有賢行蚤卒。妣廣陵李氏,宗諤之女。公以嘉靖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生。
幼有至性,八歲,生員公暴沒,公驚奔號踊,仆地而蘇,執禮如成人。九歲龍巖公授《小學》,該通文義,佩服遵省,龍巖喜曰:「異日能扶持吾家者,必此兒也。」壬戌,龍巖公卒,公隨侍諸父于廬側,慈闈定省,亦不廢。甲子,就學于李上舍仁壽,恪受師訓,寒暑不輟。庚午,往謁退溪先生于陶山,辨論奧義,見解超詣,先生亟加奬歎曰:「某資性穎悟,龍巖有孫矣。」辛未,遊盧蘇齋門下,多所質問。丙子,赴漢城別試,輒不利覆試。自是棄擧子業,專意學問,篤志勵精,夜則懸髻以警睡。重修龍巖公明鏡堂,左右圖史,杜門靜養,與旅軒張先生、盧公景泌、崔公山立,交相講磨。
乙酉,公遘癘危甚,仍遭趙夫人喪,強病扶起,哭撫殯斂,咸稱情禮。未幾,母夫人繼染,公執藥嘗糞,靡不用極。及其沒,哀毁攀擗,絶而後蘇,泣血三年,幾至喪明,遇先妣手澤之物,輒失聲悲泣。壬辰,倭大擧入冦,焚掠州里,公竄伏山谷,備經艱苦,遇先忌,必潔躬具羞,致如在之誠。時龍巖繼夫人,尙在季父家,公晨夕定省,時具酒食衣服以進,遇亂躬負輿竄匿。及喪,送終盡禮。時列邑義兵爭起,公與盧公景任,通諭一境,結義募兵,以與列邑相應。季父公病卒,叔母從弟次第淪喪,時當亂離蒼黃,公盡力具衣襨以葬。外家蕩覆於亂中,公收葬四五喪,挈養其孤孩,曰:「此兒得存,吾外祀不絶矣。」丁酉,賊再動,爲天兵所敗,徑由本府,公遽遇賊迫脅,罵不絶口,遂被害,卽九月二十三日也。享年四十有五。旋葬于赤林先隴向乙之原,與趙氏同塋。
公氣貌端嚴,資性溫毅,平居莊敬自持,無疾言遽色,俚近之言,不出於口。勢利榮達、聲色遊燕之好,泊然無所動於中。志意堅定,雖値逆境,從容靜暇,不以外至者爲欣戚。平生不苟合於人,交遊有戲狎者,斂然如無覩也。不言人之是非長短,隣里有相較者,推而與之,不與爭曲直。嘗手書「責成於己,聽命於天」及「眼大乾坤小,心高岱岳卑」之句,揭座右以資觀省。深以安肆爲戒,常誨子弟曰:「幽獨之中,人所易忽,用工最難,爾等愼勿自欺。」事親盡孝,承顔順志,叱咜之聲,不及於犬馬。祭祀沐浴齋戒,躬視刲爓,遇忌日,竟夕悲哀。或有疾不稱情禮,則慘然有不豫之色。與從弟友愛甚至,朝晝不離。敎子弟使之同食共寢,以篤親愛之情。有過則用夏楚,甚則對案不食,以致感悟於人。施與有節,而尤致勤於婚喪,賙恤窮貧,親族多待以擧火。歲時伏臘,具酒食、會宗族,講修敦睦之義。遠祖外先墳塋,有代盡荒廢者,輒竪碣表刻,俾不至泯沒也。
嗚呼!公資稟旣異,而入聞詩禮於家庭,出而遊師友之間,擩染服習,以就其德器。使其老壽康寧,以盡其中晩之功,則飽飫充積之餘,有以紹家業而明師旨,使此學有傳。而遭値離亂,飽受艱險,末乃身罹鋒鏑,蹈禍不測。善人無祜,自古而然,此君子所以致惑於天道也。雖然,張先生與公爲道義之交,而其祭文有曰:「身若不勝衣,而其自立之正,有不可移者;氣若不出口,而其自守之貞,有不可奪焉。病不離身,而造詣之志,猶不已焉;困不可支,而堅守之操,自不變焉。雖在顚沛急遽之間,其自持之也,不失其常度;雖値逆境悖機之來,其酬應之也,不亂其序次。人之邪正,能察於心術之微;事之成敗,能決於擧措之地。善無微而不取,才無細而不惜。寬裕之中,有箇規模;剛毅之用,必尙和平。心無偏繫,而無物不用其誠;情不泥著,而無事不循其理。此雖稟賦之高,而其亦就於學問之積者然也,家庭之承,師友之得,蓋有所來矣。」噫!張先生交公之久,知公之深,而其言如此,則後之欲知公者,不待他求而可以得諸此矣。
公配平壤趙氏,引儀仁復之女。有四男,長弘慶中司馬兩試,次亨慶、履慶、晉慶。弘慶無子,以從子慄爲后,二女,適李�、金爾後。亨慶四男,㥣、𭝾、□、□,四女,適生員蔡以復、正字金廈樑、鄭𭏭、□□。履慶四男,愉、愑、□、□,二女,適金佇、□。晉慶五男,愭、愰、悏、慄、㥠,三女,適任景尹、□□□□。慄有子曰□□。
聞孫思沃抱公之季胤臥遊公所錄、張先生墓銘,屬象靖撰次爲行狀。自惟眇然後生,無所識知,何敢屬辭比事,以自列於作者之林?且有賢胤之手錄與賢友之信筆,足以俟後世而不惑,又奚以多焉?思沃起曰:「雖然,方以先祖逸稿,付諸剞劂,狀行之文,不可以闕,幸吾子之終惠也。」象靖乃不敢辭,以臥遊公之錄爲按,而以張先生之文爲斷,間附以平昔所感於心者,以塞慈孫不匱之思,且以備立言君子之攷信云。謹狀。
藝文館檢閱、贈弘文館修撰近始齋金先生行狀
[编辑]本貫,全羅道光州牧。
曾祖孝盧,成均生員、贈嘉善大夫、吏曹參判。
妣淑夫人某氏。
祖緣,嘉善大夫、江原道觀察使、兼兵馬水軍節度使。
妣淑夫人某氏。
父富儀,成均生員,號挹淸軒。
妣安東權氏。
先生諱垓,字達遠。金氏本新羅王者之後,有王子興光,見國將亂,避地于光州,子孫遂爲光人。數世至諱吉,佐麗祖有功,官大匡、司空,自是世有達官偉人。參判公始卜居于禮安之烏川里。挹淸公與兄後凋堂富弼,俱以德行著聞,寒岡鄭先生所稱「烏川一里皆君子」者,蓋指公諸兄弟也。先生以嘉靖乙卯二月二十七日生。
生七日而母夫人沒,就養于後凋公。幼岐嶷異凡兒,便旋避祠廟。稍長,慨然有志於古人之學,日讀書窮理,刻厲不懈。先公兄弟遊退陶老先生之門,得聞爲學之方,施敎於家庭,先生擩染服習,不勞而有成。丁丑,後凋公卒,致心喪三年。先公患風痺,臥起須人,先生至誠扶護,積勤七八年不怠。壬午遭憂,哀毁踰制。節文一遵朱文公《家禮》,人有言古禮難行者,斷然行之不疑。
丁亥,以行義薦,除光陵參奉,不赴。戊子,又除社稷署參奉,時適赴試入都,遂拜命。未幾,中司馬試,呈辭而歸,與鶴峯、西厓二先生,修整退陶先生文集。己丑夏,除延恩殿參奉。是月登第,及拆號,百僚相賀,選補承文院正字,尋薦授藝文檢閱。會有同僚焚史草事,坐罷。先生初不與是事而默不辨,拂袖而歸。時逆獄起,構誣士類,先生亦在逮中,擧家驚懼不色動,飮食言笑如平日。及就對,禍將不測,賴朝廷伸救,得削秩而歸。自是杜門田里,絶不言時事,益肆力於文學,不廢程課。
壬辰,島夷發亂,鑾輿西狩,先生感慨涕泣,誓不與賊俱生,移書列郡,糾合同志,遠近無不響應。推先生爲義兵大將,以安東義將李公庭柏、裵公龍吉爲左右副,誓心戮力,團什伍、募糧餉、精器械,號令嚴明,人皆畏懼服從。會鶴峯先生受招諭之命,移檄一路,先生復書曰:「國運否塞,蠻獠猖獗,廟社兵燹,鑾馭西遷,臣民之痛,不如死之久矣。只以陋小之邦,昔蒙鄕賢之化,徒尙儒雅,不習兵馬,近來文敎已至卑夷,而不事武藝如初。其義氣不足以奮勵,勇略不足以戡亂,瑣瑣庸庸,不足與有爲矣。糾合章甫,僅得百餘,試藝數日,凶鋒遽逼,難以未敎之卒當其充斥之鋒,空弮未張,血點垂臆。未久賊退,更加招集,凡得數百餘人,操弓者什無一二,雖不能奮擊長驅,亦可以設伏要害,庶望伸其孤憤以遂死長之志矣。但念軍旅無素,統御非才,兵孤勢弱,加以飢困之色,器械蕩盡,皆是斬木之兵,以此擧事,恐難自濟。然忠義之心,出於性分,守死致命,昔粗講聞,唾手蠻雲,志欲掃蕩腥穢,誓心天地,不與此賊俱生云。」先生因安集使,獻議于巡察使,凡四條曰:「立紀律,嚴黜陟,明好惡,謹延攬。」冬,移陣于醴泉松丘村,與敵壘相對,設機抄捕,多所斬獲,縛獻倭酋于巡營。適當除歲日,有詩曰:「孤燈旅舍鐵衣寒,人道今宵歲已闌。一日能添雙鬢白,百年惟有寸心丹。」其愛君憂國感憤敵愾之志,溢於言表。癸巳五月,又移陣于密陽,以遏賊鋒。
端人李氏訃至,母老子弱,不能成喪,暫歸而莅喪,卽馳還陣所。行至慶州,遘疾遂不起,享年三十有九。一軍號哭,士氣摧沮,遠近識與不識,咸齎咨涕洟,卽返葬于縣西知禮村。乙未,朝臣有以死國事聞,特命復舊職,贈承議郞、弘文館修撰。天啓丁卯,奉遷衣冠于居音谷。後戊申,又遷于松音洞。後某年,又遷于安東居仁村金鶴峯坐壬之原。端人李氏,退陶先生之兄子宰之女,柔嘉靜淑,配君子無違德,先先生一月卒,享年四十二。前後四遷其墓,皆與之同塋。
先生天資粹美,聰穎絶倫,而淵源之學,得之家庭。雖未及攝齊於陶山講席,而誠心向慕,硏究遺訓,反躬體驗之功,日有所事,而人不得窺其際。太極陰陽之辨、心性理氣之說、歷代理亂興壞之跡以及天文、地誌、兵謀、師律、醫方、卜筮之流,無不貫穿剔抉,窮其源流。諸家註疏,先儒議論,亦皆講究疑晦,辨析同異。或心有獨得,意有未瑩,則隨手箚錄,就正於趙月川、鶴峯、西厓諸先生。平居未明而起,盥櫛衣冠,拜於家廟,省繼母夫人及世母。嘗就所居之南置小齋,取朱子語,扁以近始。日靜處其中,左右圖書,硏精覃思,至忘寢食。
先生事親至孝,怡愉色養,先意承順。奉先必盡其誠敬,雖盛寒,沐浴更衣,危坐終日,如對神明。待宗族,務盡敦睦,雖疎遠,必致其款。處鄕黨,和而義,雖微賤,必致其恭。接朋友,久而愈敬,與賁趾南先生致利,多所往復辨難,又與松巢權公宇、琴易裵公龍吉,託道義之交,講論資益爲多。尤好古禮,《儀禮》、《禮記》等書,反復參觀,究極其要,當時士大夫家有疑文變節,咸就而質焉。昏禮俗弊,不行親迎之節,先生慨然行之,告廟迎壻之儀、送女命戒之辭,一用《家禮》,鄕里歎服,有慕而效之者。
先生容貌端莊,辭氣和平,倉卒無疾言遽色,雖處幽獨,不設惰慢之容。治家有法,肅然若朝廷。聞人之善,喜形于色,而因加勸勉;見其有過,則從容規責,使之自改,人皆慕悅,薰炙成就者甚衆。性不喜華靡,食取療飢,衣取蔽體。輕財喜施與,朋友有困窮無託者,或資以車馬衣服焉。其在陣中,痛國步之艱難,憤狡虜之日肆,語及必泣下霑襟。嘗語人曰:「吾旣糾率義旅,期滅醜虜,而兵單勢弱,成敗利鈍,未可逆睹。不幸而不能支吾,惟有一死以報國耳,誓不偸生以苟活也。」聽者無不改容增氣,隨機制敵,義聲大振。巡使金公睟,嘉其斬將獻䤋,當爲本道義兵之首。都義將金公沔,贊其奮忠擧義、盡心討賊,求諸古人而未易得。蓋其忠義之氣、設施之略,固已著於一路。庶幾沮遏賊衝,奠安民生,以基國家中興之業,而大勳未竟,中道摧隕,志士千載之感,當復何如哉?
先生嘗讀四書,有《求益錄》。與高提督應陟,講《先天圖》于陣中,卽古人橫槊論道之遺意,而今皆不傳于世。有《行軍須知》一篇,首論爲將之道,次及禁令、選卒、選馬、措糧、講武等事,而以誠信仁愛固結人心爲本。又有《西行日記》、《鄕兵日記》,其用兵禦敵之方、倡義死事之蹟,大略具焉,而皆見失於兵燼,《日記》亦逸其半,惜哉!詩文雜著,僅有若干卷。文章平淡典雅,辭理俱到,詩亦冲澹蕭散,絶無世俗浮豔態。至於理氣之辨,則辭嚴義精,發明李先生氣隨理乘之旨,而破世俗一種喜合惡離之病。夫以先生才資之美、問學之正,享有壽考,以充其中晩之工,則積累飽飫之餘,深造自得之功,庶幾紹遺緖於旣絶,啓後學於方來,而盡瘁王事,畢竟齎志以沒世,天意有未可知。然善讀者得其遺篇而覽觀焉,亦足以見其學問之造詣、忠孝之大致矣,而又何恨哉?
先生有四男三女,男長光繼,嗣聞先業,薦爲敎官,贈執義,次光實、光輔生員、光岳,女適都事朴檜茂、參奉柳嵒、參奉李時明。光繼以弟之子𥖝爲後,亦有學行,贈左承旨。光實五男,礎、礪、𥖝、𥑻、𥒜,二女壻權繼、吳益勳。光輔三男,愐生員、怡、慬,六女壻丁時泰、邊之斗進士、趙頩、琴以晳、李至遠、權憬。光岳三男,䂻、碤、𥓉,三女壻金𡐔、蔡益夏生員、姜銘。朴都事有子炓文科,李參奉有子尙逸亦參奉。𥖝又以𥑻之子純義爲後,贈大司憲。純義之子曰岱同知中樞。岱之子曰智元。內外孫曾以下,多不盡載。
先生棄後學,且一百八十有七年,其聞孫墩俾其從父弟瑩屬象靖曰:「先祖事行,僅有誌傳若干事,而記載之狀,尙未有屬筆,盍惠以一言焉?」象靖藐然後生,無所識知,何敢與聞此事?仍竊惟少從先輩長者後,側聞先生之高風遠韻而有執鞭之慕焉,得以荒蕪之辭,託名卷末,以少效區區之悃,亦與有幸矣。謹据家牒,第錄如右,以俟夫秉筆君子之攷信云。謹狀。
晩翠堂金公行狀
[编辑]公諱士元,字景仁,〈初字景龐〉慶尙道安東府上洛人。
曾祖諱光粹,成均進士,號松隱。
妣英陽南氏、順天張氏。
祖諱溏,參奉。
妣竹山安氏。
父諱世佑,宣務郞、通禮院引儀。
妣義城金氏。
上洛之金,肇自高麗僉議中贊、忠烈公諱方慶,寔爲鼻祖。五世而至諱子瞻,我恭定王以前朝名臣後,授關北監牧官,不受,挈家入聞韶之沙村,子孫因居焉。松隱公有高志遠識,嘗遊太學,見燕山政亂,遂輟擧南歸,隱居以求志,士林享于院祠。公以嘉靖己亥十月二日生。
幼而天性慈仁,嘗與羣兒出遊,見烏鳶噪集,往視有凍死人,惻然解衣以覆,歸告于長者,命家丁收瘞。見隣里有貧乏者,必請于父母,極力以賙救。公事父母,承顔順志,無故不離其側,遇親戚,曲有恩義,出入鄕里,恭敬退讓而有禮,無少長皆愛敬焉。日侍松隱公,聞義方之訓。稍長,尤篤志向學。
庚申,謁文純李先生于陶山,請留受業。先生書贈《武夷觀善齋》詩曰「君能喩吾此意否」,公拜受服膺,自是絶擧子業,專意爲己之學。辛酉,惺齋琴公蘭秀、艮齋李公德弘,議構齋于陶山,以容學徒,爲書以邀公,公卽具資力往會,先生以過爲煩張不可,乃止。甲子,先生遊淸凉蓮臺寺,公與及門諸公從,先生有詩及題名,諸公多和之,公詩逸不傳。乙丑冬,棲于滿月庵。丁卯夏,棲于蓮臺。戊辰春,又棲于月瀾庵。蓋與艮齋及趙公起伯多同遊,有疑輒籤標質問,有得則籍記而銘佩。又以陰陽五行人生受氣淸濁等說發問,先生復書條解,末又戒以苦思深求之病。公素善病,至是久寓山寺,攻苦食淡,患泄痢彌甚,先生親自檢方示劑,謂曰:「公氣不甚實,未免寒暑之患。古人爲學,雖曰勤苦,何至生病以貽父母之憂乎?」庚午冬,先生棄後學,公亟往哭。門人疑於所服,公曰:「古者師不立服,不可越也。」以黑笠、白衣帶從事。葬及大祥,與同門諸公,聯名致祭,三年不與宴樂。
自松隱以來,不事家業,親養往往不繼,公歎曰:「士子處世,不可非義干祿,惟盡力於本分,爲庶幾寡過。况愼言行、勤讀書、務農桑三事,我師敎之所存,敢不勉乎?」飭躬劬書之暇,課僮力田,量入爲出,稍存其贏餘,每値凶歲,使遠近艱食者,計口稱貸,有貧無以償者,輒對衆焚券,人號爲「金氏義倉」云。庚辰八月,丁引儀公憂,壬午六月,母夫人卒,卜葬于縣北之禾谷山下村,民僅百餘戶,皆齗齗相持。謙庵柳公雲龍,於公爲父表弟,時以眞寶縣監來弔,或勸公以一言先容於本縣,公曰:「吾平生不欲以私干政,且柳公豈肯爲窮乏之得我而強勉以副哉?」竟不言。縣宰聞之,密諭村民,遂無訟。旣葬,廬于墓側,與二弟相守,以終三年。
壬辰,島夷發亂,八路瓦解,鑾輿播越。列邑倡義糾兵,各以境內重望爲整齊將,推近始齋金公垓爲大將,公以義城整齊將,會于安東之一直縣,行到東京,大將卒于陣,遂罷歸。兵燹之餘,重以饑荒,流丐載路,公傾家貲,設糜散穀以賑之,婦女至則令家人接待,遠邇聞風投集,所全活甚衆。或有籍土田臧獲以謝者,公笑曰:「諸君不能自食,吾意哀而賙之,豈望其相報乎?」
所居沙村,累姓同閈,增損《呂約》,立爲洞規,行之數十年,一村頗有敦厚之風。宅西有萬年松,卽松隱公所取號者。公構小堂其下,扁以晩翠,以寓歲寒之思焉。萬曆辛丑六月十四日,考終于家,享六十有三年。葬于縣北馬山負坎之原。
公先娶英陽南氏,典籍諱崧之女。生一男四女,男濬禮賓寺直長,女適典籍權克明、士人金之善、權得善、安昌。再娶一直任氏,生一女,適士人李執可。後娶安東權氏,生一女,適趙綱。直長五男二女,男尙瑗護軍、尙琦將仕郞、尙珏、尙玭、尙璘,女適文博、李朝鳴,並進士。權三男,瑌、瑎、玓。金一男昌世。權一男稶。安三男,世瓛、世璹、世瑚。李五男,純美、粹美、文美、全美、時美。趙五男,惟精、惟一、惟誠、惟諴、惟淸。曾孫男十一人,堯佐、成佐、宏佐、夢佐、舜佐、碩佐、英佐、弘佐、良佐生員、聖佐文科府使、賢佐。至今來晜且數十百人,業文藝、修問學,恂恂有古家之遺風焉。
公天資粹美,德量深厚。自其幼少,已有愛人及物之志。旣長而濟以問學之力,則其存心制行,皆本諸天理民彝而非出於強勉有爲之私也。惜其抱德不售,埋沒於草澤之中,不得展布其所蘊。然賙飢恤乏,仁愛有以施於物;設約立規,敎化得以推於人。旣有是心以爲之本,則其功效之近遠廣狹,特在夫遇不遇如何耳,有何加損於本分哉?
李先生講道陶山,攝齊升堂之士,極一世之英材。公周旋講席,質疑請益,蓋十年之久,其得於薰陶刮摩者,必有進進而不已者。今以其見於答問之間,則五條之旨,皆探賾造化之原。先生前後告戒,每以苦思生病爲慮,其玩心高明、篤志勤勵之意,猶可以想見矣。逮夫中晩婆娑涵淹之餘,必益趨於深純平實之域,而公旣不以著述自居,重以家禍洊仍,嘉言懿蹟,率沈逸而不傳,豈不爲後世尙論之士所共慨惜哉?
公蓋有《大學質疑》、《語錄解》諸書,而今皆無有存者。五條問答,卽先生手筆俱在,而其二條,載於《趙公答問》中。意公與趙公同棲山寺,互有質問,轉相傳寫,以資觀省,而文集收成之日,雜於趙公書中,亦無足怪者。以故公之文字,不見於門弟答問之列,而無以考其授受淵源之實,是爲重可慨已。然李先生嘗論朱門諸子曰:「登門請業,捧書質疑,以發其師傳之旨,雖其人所疑所問,隨所詣所見而不同,若先生所答,抑揚進退,無非爲至敎。是則至敎之發,由斯人而得,寧不有裨於斯道乎?」夫以先生之道,卽朱子之嫡傳,而公之請業質疑,乃其登門捧書之倫。此五條者,亦足以發師傳之旨而明抑揚進退之敎,則豈非有裨於斯道而得列於聖人之徒者歟?
昆孫上舍宗德甫,以其諸父兄之命,屬象靖曰:「先祖事行,散逸殆盡,只有一二家牒,稽緩不敏,不能藉手以自託於先輩長德。失今不圖,懼夫愈遠而益無徵,吾子幸惠以一言也。」竊自惟象靖藐然無所識知,何敢飾其固陋之辭,以犯不韙之罪?起而辭者再焉,而其見責愈勤,則又竊自惟象靖少與公之後孫游,得其家傳故藏而考其師門傳受之實,比他人稍詳。若揣分量力,輒以退讓爲事,則因仍遷就之間,事或有不可知者。姑以屬辭比事,備秉筆者之采擇,亦無甚難焉者,遂不揆僭猥,妄加第錄。至於陶山講授答問之蹟,特致其感慨之意,世之立言君子或有取焉,未必不爲闡揚師門之一端云。
芝軒鄭先生行狀
[编辑]公諱士誠,字子明,姓鄭氏,世所稱西原大姓者也。高麗時,有神虎衛上將軍顗,有討賊死難之節,事在列傳。自是代有文章德行,焜耀國乘。中世有諱賝,少府正尹,我朝受命,卜居于安東,不復仕,子孫遂爲安東人。曾祖諱允韶,義盈庫直長。祖諱彥輔,成均生員。考諱枓,司贍寺僉正、贈漢城右尹。妣安東權氏,司直軾之女,持平徵之曾孫,以嘉靖乙巳二月二十九日生公。
自幼少穎悟方嚴,已有成人儀度。七歲,受業於惟一齋金公彥璣。旣而又就具柏潭、金芝山學。才思儁敏,講解精詳,諸先生亟加奬許。年十七,謁李先生于陶山,仍請業。先生曰:「敬是入道之門,必以誠然後不至於間斷。」仍命名與字,手書以贈之。右尹公爲公構小齋於陶山,使之居學,先生名其齋曰童蒙,顧謂公曰:「爾須刻厲用工,毋負親庭之望也。」先生嘗月夜攜公上天淵臺,命誦《武夷九曲》詩,仍占一絶以贈。公嘗棲蓮臺,質《易通》疑義,先生條析以答。公處門下十年,經史子集,皆經口講指畫,硏精深思,以蓄其有。庚午,李先生棄後學,公侍疾、治喪、會葬,皆極其誠。
年二十四,中進士。丙子,應大比入洛,承右尹公訃,星夜奔赴,居喪一遵《家禮》。丁亥,以遺逸薦,除泰陵參奉,公重違親志,黽勉就職。辛卯,移授東都集慶殿參奉。翌年,島夷發難,陷萊、釜,東都朝夕且危。同任洪汝栗欲埋置御容,公毅然曰:「此臣子所不忍爲,不如陪向京城。若有擅動之罪,吾請自當。」遂間關顚頓,過鄕家不入。行到堤川郡,聞大駕西狩,道路梗不通,卽馳報湖西伯,還向嶺南,權奉于退溪書齋。本道監司韓孝純來到奉審,啓達于行朝。甲午,吏曹啓曰:「鄭士誠與洪汝栗保護御容之功,實爲一體。而監司奉審之日,鄭某留奉安所,洪汝栗隨往安東,修啓時,只書渠官銜姓名,而脫漏鄭某姓名,以至差出他參奉。後因監司狀稟,僅得因任,而汝栗已陞六品,同任一體之人,不可異同。」上依啓,陞內贍寺主簿。數月,除楊口縣監。未幾,以親老辭歸,杜門觀書,惟以訓誨子弟爲事。丁酉,倭冦再動,忘憂郭公再佑入火旺山城,倡義討賊,公往赴。有《應募同苦錄》。戊戌,丁貞夫人憂,公已踰不毁,守制如前喪。丁未二月十六日寢疾卒,享年六十三。四月己巳,祔葬于右尹公墓右負庚之原。
配英陽南氏,部將舜孝之女,判書暉珠之后。有四男一女,男長𬽾從仕郞,次佺以學行薦除義禁府都事,次俛、伸俱生員,女適士人具文紀。從仕三男,基善、基敬、基業。都事二男,基德、基績。生員四男,基弘、基壽、基中、基隆。生員六男,基發、基博、基立、基益、基碩、基達。基善之長子曰鑂。曾玄以下不盡載。
公德器深厚,襟懷坦蕩。事親色養,務順適其意。早遊陶山之門,得聞君子行己之方。先生嘗手書箴銘以畁之,又謂曰:「儒家意味自別,工文藝非儒也,取科第非儒也。」公奉而周旋,罔敢失墜。與鶴峯、西厓爲同門友,傾心相與。又嘗與柳謙庵、李艮齋、琴日休諸公,期會山寺,講《啓蒙》、朱子書。親沒不復應擧,築室芝山之陽,因自號芝軒,遠近學者多就質焉。敎誨三弟,皆得成就,梅窓公士信擢第,光顯于朝,公嘗以「忠孝」二字勉戒。筆法亦臻妙,天將幕下有解書法者,見公司馬試券,截其半以去,曰:「此天下至寶也。」
壬辰之奉晬容也,同僚處事,多不叶人意,坐是沈滯,而處之晏如,無慍色。及吏曹啓達,筵臣稟白,遂得遷陞,而亦無喜色。嘗謂子弟曰:「凡事內省不愧,則得喪非所恤也。」公雖棲遲下位,不得展布所蘊,然臨亂處事措置,皆得其宜。勸列邑守宰倡義合兵,塞鳥、竹二嶺,以遏賊路,則其規橅施設,亦略可見矣。艱難顚踣,屢瀕九死,而愛君憂國之意,跬步不忘,往往至於痛哭。蓋忠義之氣,得於天性,而亦其學力所到耳。公信古好禮,冠昏喪祭,必遵古禮,有疑則稟質于師門。病中顧謂諸子曰:「吾於李先生,有生三之恩。吾雖死,先生忌日,不設葷,不與宴樂,以副余景慕之誠也。」及疾革,猶口誦先生所與箴銘一過,蓋佩服師訓,以終其身云。
公有遺文,散佚於家火兵亂。嘗以紀德之狀,託於蒼石李公埈,而亦失於火。荏䒣數百年,嘉言美行,率湮沒而無傳,惟其懿德之在鄕人者,久而未泯。蓋嘗設俎豆於玉溪而見撤於邦制,豈非後學不盡之憾哉?公曾孫鍹掇拾遺蹟,爲家傳一通,藏之巾衍久矣。六世孫重默、重燮等,大懼愈久而益無徵,旁搜遠裒,得詩文雜著若干篇,附以年譜挽誄師友簡札爲二卷,並以授象靖,俾撰次其德媺。自惟後生蔑學,未及供灑掃於當日,何敢屬辭比事,以自納於不韙之罪?第其請益勤,有不敢終辭,謹因家牒,第錄如右,間附以所感於心者,以備立言君子之攷信云。
月澗李先生行狀
[编辑]先生諱㙉,字叔載,號月澗,其先興陽人。高麗末,有議政府左贊成舒原,子垠入本朝,官司憲府大司憲。又三世至諱壽川,擧遺逸,官司憲府執義,寔爲先生高祖。曾祖諱兆年,儀仗庫判官。祖諱琢,從仕郞。考諱守仁,贈宣務郞、司贍主簿,以子蒼石先生貴,加贈承政院左承旨。累世德行事治,具在家牒。妣金山金氏,處士漣之女,蚤卒。妣高靈申氏,處士守涇之女,府使松舟之曾孫,俱贈淑夫人。先生以嘉靖戊午四月十四日生。
幼聰穎,善屬文。稍長,就學于石川金公覺,不煩程督而業日進。旣而,復從鄭公國成、西山閔公汝諧,通五經四子。庚辰,西厓柳先生莅商山,先生執贄登門,得聞君子行己之方。自是從遊河上,柳先生深加期許,勉以陶山遺緖,先生勵志篤學,至忘寢食。
壬辰,倭奴大擧兵入冦,尙爲賊衝。先生約同志、募村兵,據鞍嶺以備賊。賊猝至,再合而師潰,承旨公與淑夫人沒于軍中,愚伏鄭先生同在陣,喪其母夫人。先生相持而泣曰:「吾輩力弱,縱不能刳肝以斃賊,其忍一日偸活,與共戴一天乎?」遂倡義糾兵,得數千人,誓復讎討賊,設義陣于鈷鉧潭,修器械、給饋餉,間設方略,斬獲甚多,土賊剽劫之患,亦得平。癸巳二月,賊陷義陣,先生與蒼石公僅得脫,將避于白華山,蒼石公猝病癨眩仆謂先生曰:「吾病且死矣,兄可圖免以血我先祀。」先生握手泣曰:「古有兄弟爭死賊者,吾豈忍舍爾而獨生?」遂背負而上山,忽遇二賊抽刃而前,先生號天曰:「天若有知,我輩無罪。」又仰山而祝曰:「願山靈活我!」遂彎弓射賊,喑嗚奮罵,聲氣俱厲,賊駭走不敢近,因負上絶頂。時先生方持服,毁瘠已甚,而精誠所感,能却賊衛弟,竟得全活,語具在蒼石所著《急難圖》。
癸卯,中生員。戊申廢朝初,五賢從祀議起,嶺士推先生爲疏首,遂詣闕陳請,未久蒙許。是歲,薦除翊衛司洗馬,未幾棄歸。庚戌,除平陵道察訪,未周歲而歸,郵人追思,立碑以頌德。自是謝絶世故,杜門求志。癸亥,仁廟改玉。擢授知禮縣監,時新去亂,邑殘民憊,先生至誠撫摩,應旨上疏陳弊,略曰:「絶戶之賦,徵於隣里而餘存蕭然;闕兵之充,皆以襁褓而苛政肆出。一人而應百人之役,一年而徵數年之賦,十室荒城,一敗塗地。期以歲月,掃盡賦役,另示懷來之意,以待蘇息之期,此上策也。若謂賦稅之常,不可獨免;調發之役,難於盡除,則革邑汰守,附於大官,藉其庇庥之力,姑免慘毒之苦,抑其次也。水火餘生,遭値盛際,如春氣方至,草木將敷,豈意惻怛之旨頻頒而逋欠之滌未盡,蔀屋之冤自如而赤子之流轉未已也?今若拱手坐視,不思改絃而圖存,則臣亦何顔寄一縣之長,上以闕貢獻,下以隳字撫乎?逝將釋負而歸,方可安於心也。」上優批,命議處,該曹防啓。乃再上疏,語益加切,又被該曹所尼,事竟不行。
先生因俗爲治,聽斷明愼,號令平恕,櫛垢爬痒,吏民俱安。每春秋簡騎從,巡行境內,勸農桑、問疾苦,勉以孝弟勤儉,遂爲文以諭。其爲政,尤以敎化爲先,邑中子弟勸令爲學,有時聚集,考校所業,士皆樂趨之。春秋舍菜,必先期齊宿,牲幣祼薦,務致誠潔。時邀邑之耆老,行燕飮之禮,有孝行者厚遇之,具申于監司,一歲中縣境稱治。丁卯,三辭而歸,邑民追思,行過者必造門致敬。
甲戌,金公尙宓莅尙,承朝命行《呂氏鄕約》,擇有齒德學行者爲約正。於是衆推先生爲正,修巖柳公副之。每月朔,讀約如法,爲文告約中曰:「藐吾一身之微,秀出萬物之衆,其與禽獸異者,以有五倫之序也。人而或不能盡其倫,則人之形貌雖具,而其實則禽獸無別也。古之聖王,憂人之不能盡其性,於是而本義理以爲敎條,著經訓以爲敎法,使天下之人,因其固有之理而盡此五者之倫焉。聖賢之書,無非所以明此道者,而其中《小學》一書,尤切於日用,此實人道之根本、四書之階梯也。苟能熟讀精思,循序漸進,心之所存,身之所履,必以體是道、盡吾性爲期,心志凝定,踐履篤實,則有諸己者皆實行,而見諸事者皆實用也。」又曰:「君子之道,莫大乎孝。旣盡於親則弟可移於長。况順乎親者,亦能順乎朋友矣。」又曰:「朋友者,綱紀人倫者也。以直諒規戒相期,以圓和軟熟爲戒,則其於輔仁責善之義,庶幾近之矣。嗚呼!天生斯民而與之以性,人所共由者謂之道,人所同得者謂之德,道出於天而行於人,德本於道而得於己。因其秉彝之天,復其降衷之理,人人同其所行,處處同其所向,則不美之習,可變而美矣。」約行數年,習俗丕變。
丙子冬,狄人來侵,時先生年已八十矣。使子赴義陣,而避地于靑鳧。及聞南漢、江都次第失守,悲憤有詩。未幾還。國家用優老之典,八十以上例加資格,子弟欲具聞于朝,先生不許曰:「汝等看我所得如何,持此而歸足矣。陳乞恩資,不亦可笑之甚邪?」戊子春,患脾胃不和,閏三月十三日,扶掖而坐,盥漱衣冠,俄復正席而臥,默記所誦書。子弟請少止,曰:「吾亦欲已而不能。」請進藥餌,曰:「吾年紀亦足矣,爾等毋強請。」遺戒諸子毋過毁,遂悠然而逝,壽九十有一歲。遠近驚悼,皆奔赴治喪。用其年五月八日,葬于靑仁之原。丙申正月丙午,改葬于州西中牟縣楸洞負艮之原,前後會者皆百餘人。
先生資稟粹美,操履端確。事親篤孝,承順和悅,居致養、病致憂。及遭壬辰之變,哀毁過制,雖在干戈飢饉中,執喪謹嚴,不進草木之滋,倭產器玩,終身不入於家。與蒼石公爲天倫知己,互相博約。嘗遘癘危甚,人有勸其出避者,先生辭曰:「兄弟猶手足也,安忍舍之而獨避乎?」蒼石公賴而得蘇,先生亦無恙。蒼石公先十四年而卒,先生號痛不自勝。遇生朝,子弟爲壽,先生有詩曰:「春萱罔極痛,常棣無窮情。酒進淚先落,何心壽吾生?」其孝友之情,老而彌篤如此。
奉先務盡誠敬,日必晨謁,間三四日,省掃先壠,不以老病自懈。祭祀齋沐必謹,具羞必親。至年八十五,始以筋力不逮告廟,使子弟代奠獻。治家有法,嚴重寡言,門庭肅然,家室之間,和而義。敎子弟以孝弟信讓,撫諸姪視己出。待族婣,盡其雍睦;御婢僕,曲有恩義。與人交,表裏殫竭,見其善,推詡如不及;有不善,則告語切至,使之自改。或有死喪窮阨,爲之極力救護。其接引後進,諄諄以開明心術、變化氣質爲功也。
蓋先生學有淵源而益自勉厲,以六經四子爲本而沈淹於洛、建之書。尤用功於《朱子書節要》,講明體驗,反復融會,乃拈出其要語,彙分類輯,各爲一冊,曰《聖學要訣》、曰《晦庵書切要》、曰《中流一壺》、曰《讀書錄》、曰《懼塞錄》、曰《讀書法》,皆手寫成帙,朝夕潛玩,受用於動靜語默,而發之於事爲應酬之間。和靖門人所謂「耳順心得如誦己言」者,先生殆近之矣。
先生旣不見用於世,無以展布其所蘊,然居官極愛民之道,處鄕盡善俗之方。愚伏先生之赴天官長也,以朱夫子《答留丞相書》勉之,而惓惓於君子小人之分。其旣行,又貽書,勸其勿循常格、恢張公道。縷縷數百言,皆爲治之急務而切中當世之弊,亦可以見其學問之全,可以措諸事業,而惜乎抱道林泉,卒不能使斯民蒙其澤也。先生不喜交遊,與愚伏結以道義,常往來講磨。愚老常曰:「吾自少每做事,恐有未當於理,使月澗知之。」龍洲趙公絅訪先生,退見愚老,曰:「今行見一德人,年高而色若孺子。」愚伏曰:「豈見吾叔載邪?」
先生平生不事營爲,衣服居處,專務儉約,世間一切玩好,泊然不入於心,嗜學如菽粟裘褐。年八十一,作箴以自警,蓋追衛武九十箴戒之意也。嘗曰:「王陽明以心爲理,以致良知爲學。羅整庵以理氣爲一物,以人心爲已發,道心爲未發。蘇齋盧先生尊信此言,至於認欲爲性,而曰『欲者人之性』,退陶先生力言其非。此乃洛、建相傳之旨訣,昭若日星,學者不可以不知也。」又嘗曰:「近世學者之病,專事文詞,以爲科擧之業,而於己分上本原工夫,全未有用心處,伎倆愈精而心術愈壞。」又嘗病士大夫嗜酒之失,曰:「崇飮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古今亡國隕身,恒由於斯。士之稍有名字者,縱酒號呶,畔棄繩墨,轉相慕效,指爲達人,追隨杯勺之間,放浪禮法之外,傷敗風敎,未有甚於此。」其發明正學、警勵頹俗,類如此。
日必晨起,莊誦朱子書數篇及《詩ㆍ常棣》《抑》戒、程子《四勿箴》、呂滎公《家訓》,有得則識之,雖中夜,取燭以書。每夜與子弟講論古書,畢則命飮酒歌詩,曰:「宣暢湮鬱,和平志意,亦學者事也。」先生不喜著述。其見於吟詠簡牘者,冲淡典雅,絶無世俗浮艶態。善讀者得其遺集而玩繹焉,亦可以見先生之深於學也。蓋先生之學,專以朱門門路爲準的,而俛焉日有孶孶,不知年數之不足。及其德器渾成,孚尹旁達,則遠邇士子莫不敬慕矜式,屹然任東南麈拂之望。於乎!詎不休哉?
先生內子淑人廣州安氏,忠順衛守仁之女,高麗佐命功臣、廣陵君邦傑之後。孝敬慈惠,事舅姑、處娣姒,盡其道,配君子無違德,敎諸子以義方。先先生一年卒矣,葬與同原。有三男一女,男長一圭司蓄署司蓄、次德圭冰庫別提、次身圭生員,女適生員金愳。又餘男藍圭。一圭三男,基善蚤死、在博、在約,二女壻士人鄭椯、李時晉,庶子在信。德圭五男,基廣、在容文科騎省郞、在定武科縣監、在完、在憲生員,一女壻士人姜漢龍。身圭四男,在中武科縣監、在崇、在隆、在雄,二女壻士人金順鳴、金礪弼。金愳有子命休。藍圭有子在謹。曾孫男十三人,恒至、慶至、應至、萬至、時至、重至、春至、昌至、長至、榮至、碩至、亨至、鼎至。玄孫以下,多不盡載。
先生六世孫堯禧辱命於象靖曰:「先祖事行,具有本末,而紀德之狀,迄未有屬筆,敢以先祖季子生員公所撰次家狀,介以請,願吾子之惠之也。」象靖自惟晩生末學,識膚語綿,何敢摸擬盛德,以自納於僭妄之誅?屢辭而其請益勤,則又自惟旣未及供灑掃於當日,得以蕪拙之辭,託名卷末,以慰平昔景行之思,亦愚分之幸也。且生員公之狀,出於過庭薰炙之餘,言信而事核,据爲按本而略加櫽括,亦無甚難者。是以不敢終辭,以俟立言君子之所采擇云爾。
東溪權公行狀
[编辑]公諱濤,字靜甫。舊爲新羅宗姓,太師諱幸,事麗祖有功,賜姓權氏。累世至諱漢功,位都僉議、右議政,醴泉府院君,諡文坦。寔生諱仲達,仕中朝位開府,本朝封花原君,自是代有偉人。曾祖諱時準,殿參奉。祖諱運,尙衣院別坐。考諱世春,司圃署別坐、贈承政院左承旨。妣淑夫人商山金氏,汲古齋諱湛之女,直提學諱後之六世孫也。公以萬曆乙亥六月十二日生。
生有異質,穎悟超倫。五歲,授周興嗣《千字》,只學字釋,自以音句讀無礙。十歲,以知《漢書》名。方伯到門請見,與之難疑,歎曰:「爾,吾師也。」自是文辭大進。博通百家,一時儕類皆自以爲不及。旣長,慨然有志於問學,出入於寒岡、旅軒二先生之門,二先生亟稱之。
壬辰,公先幾倭亂,移家黃山,衆皆笑之。未幾賊大搶,人始服其智。避亂人多來聚,公分資以賑,所濟活甚衆。承旨公起義兵,從郭忘憂再佑陣,癸巳,遘癘瘧以終。旣殯,人皆勸避,不聽,哀毁踰禮,幾至滅性。及葬,奉母夫人,轉客湖西,湖西人皆服公事親居喪之節。丁酉,移寓星州之石田村,與李參議潤雨、李承旨彥英,爲道義之交。庚子,始還舊廬。庚戌,擧進士。癸丑,登第。柄臣有欲薦引者,而見時事日非,浩然而歸。甲寅,遭內艱,哀毁一如前喪。旣葬,使宗孫執饋奠,獨廬墓三年,日三上墓,風雨不廢。服闋,例付權知成均館學諭,不赴。時仁弘執朝權,勢焰薰灼,而公卓立不撓,目之以「伽倻老賊」,人皆爲公懼,公不爲動。構一室於杜陵竹林中,自號東溪病隱,杜門淨掃,讀書玩養,有若將終身之志,一時稱爲頹波砥柱。丹之人無一染跡凶門,蓋公之力也。
癸亥,仁廟改玉。六月,除承政院注書,呈病遞。冬,遷藝文館檢閱。甲子三月,兼春秋記事官,論「振武錄功,加資過濫,爵賞不均,非信賞重名器之道。」未幾,參原從勳,陞成均典籍,受由還鄕。七月,除監察不赴,旋拜兵曹正郞。十月,移拜正言,啓「私廟親祭時,豫爲出宮齊宿,與宗廟之節,少無降殺,非所以嚴擧動而防私昵之道也。」十二月,復除典籍、知製敎,移拜兵曹正郞。乙丑正月,拜弘文館副修撰、兼經筵侍講官。此後凡有除拜,帶三字銜如故。
上箚子,略曰:「天下之事變無窮而制變之道不一,愚者昧於故常而智者與時推移,臣等不知殿下以今日之事勢爲何如也。政如一人之身新經大病,元氣未復,而客邪外感,疊見層出,有不可以言語形容,則醫者之用藥,不可以一槩論也。珙之希冀之念,臣等不敢以爲必有,而亦不敢保其必無也。人之用心,擧一則可反三隅。以子而廢母,天下之極惡,而珙旣以怵禍,未免稱首,則其不能安分而守死,國人之所共知也。設令初無是心,實未與知,而今日出於逆招,明日又出於逆招,負莫大之名,處必疑之地,則以前日怵禍之心,能保其後日之不與知乎?不幸羝羊之觸,計乃無聊;羸豕之孚,至於躑躅,而不止於假以爲名,則殿下仁愛之心,亦將何以處之哉?
抑臣等之私憂過慮,又有大於此者,枳枸之來巢、空穴之來風,理勢之必然也。人心動則有疑,疑則有懼,懼則必危,積疑之極,至於危懼,則禍亂之作,可立俟也。目今國事艱危,人心未靖,君臣上下,如處飛幕,而指以爲的者,珙也。始則勳臣疑之,今則國人盡疑之矣。羣疑塞胷,危甚累卵,而所恃以爲安者,譏察而已。逆适之變、弘耇之變,蓋嘗用之而得力矣。然而國家之有譏察,非國家之福也。上自三代聖王,下至漢、唐庸君,治亂得失,不一其迹,而未聞以譏察爲國者。周厲之監謗、武后之告密,雖不敢取以爲今日之戒,而國體之損傷、人心之疑畏,其弊有不可勝言者。臣等身逢聖明之際,拭目堯舜之盛,而國家之大計,乃出於此,臣等實爲殿下羞之。今不出珙於外,則譏察不可止;譏察不止,則國家不可保云云。」
俄拜持平,連上避嫌疏。二月,遞授監察,旋陞副校理,移拜獻納。四月,入別試試所,務以公道自持,塲中肅然。五月,除典籍,由還。八月,爲號牌都監郞廳。九月,參會盟錄靖社原從。丙寅正月,呈告還鄕。十二月,以慶尙道號牌御史赴召,拜修撰。丁卯二月,西賊猝至,大駕巡江都,以公爲慶尙右道督運御史。六月,竣事還朝,拜掌令,遞歸。八月,拜副修撰,未及赴,拜執義。戊辰正月,參柳孝立鞫獄,錄寧社原從,仍賜馬。二月,拜司諫,論「樂安郡守林慶業辭連體相金瑬」,體相呈辭待罪。上震怒,以待大臣不饒,卽命補外。然自此人心肅然,苞苴不行。五月,除興陽縣監。到任,設老人宴,給八十以上者衣絮。縣濱海,士不知學,公廣聚生徒,親自敎導。九月,以司諫徵還,闔境攀轅涕泣,立石以頌其德。及還,體相來慰,且屈膝以拜,其見敬禮如此。十月,拜司僕正。
己巳正月,爲關西推考敬差官。四月,拜執義。七月,拜樂正,還鄕。庚午正月,拜侍講院輔德,參會試試官。三月,爲體府從事、兼遷陵都監。四月,劉興治殺陳副摠,自領其衆,朝廷議遣李曙、鄭忠信等,爲征討之擧。公以爲天朝藩鎭,不可擅討,上疏請與王承鸞同事,朝廷是其議,分付元帥。七月,以民弊時變上疏,言甚剴切,上有未安之批。屢呈遞,還鄕。辛未七月,以宗正還朝。八月,拜校理。九月,拜輔德。十月,拜執義,俄還授校理,未幾遞還。十二月,拜司諫,移拜執義。
壬申正月,又拜司諫還朝。三月,以元宗大王議諡事,與同僚論啓曰:「古者諡法,文、武、成、康,只一字而已。惟我四祖,肇基王迹,功德巍蕩,而太祖只上四字之號,其法古從簡之意,可謂盛矣。請追崇諡號,依太祖朝例,只上四字。」上下嚴批,公毅然獨啓曰:「諡法所以據實而易名,子不得以私其父,臣不得以私其君。名之以幽、厲,而不孝之譏,不及於宣、平,其義之嚴,有如是矣。至於追崇之禮,德盛業茂,無迹可尋,而育德毓慶,爲可稱謂,則四字美名,足以盡之。不得於言而強爲架虛,無亦有欠於誠實之道乎?」上震怒欲拿鞫,大臣、臺諫,交章論救,定配海南。直聲震朝野,一時名公巨卿,多出餞于江上。縣有石泉、眉庵舊宅,諭本邑人士,立祠以祀之。仍聚生徒,勸課不倦,因此成名者衆。癸酉八月,因明政殿雷變,審理赦還,以誘掖後進爲事,設齋舍、課童蒙。又選鄕里秀才,隨材設科,如伊川月課之法,講畢,敎以進退揖讓之節、處心行己之方,以此文才蔚然,人比之文翁之化蜀云。
丙子十二月,虜騎大至,上入南漢山城。公聞變馳進未達,從監司沈演于鳥嶺下,與之籌畫軍務。及雙嶺軍敗,公盡心曉諭,收拾潰卒,爲赴援計,聞和議已定,遂止。丁丑二月,公自陣下,星夜奔問,始敍拜應敎。朝廷以落南士民賑救,擇差御史,公承命南下,遍諭人士,多募粟救活。其設施條畫,動中機宜。六月,竣事復命,卽除輔德,將赴瀋陽,以年老遞還。八月,拜執義,俄拜舍人。九月,除司僕正,又移拜執義。十月,拜舍人,以葬子呈告還鄕。戊寅七月,以司諫還朝,遞拜宗正。九月,爲嘉禮都監郞廳,又移拜執義。
因晝講,知事李貴引朱子「引君爲黨」之語,有失對語。公進箚,略曰:「吾朱子繼往開來,集成聖道,橫說竪說,泛應曲當,皆可爲萬世法。而殿下遽疑其不能無病,係著堅固,不肯決捨,不幸而近於侮其言,其爲聖學之疵累爲如何哉?噫!由今之道,無變今之習,則『黨』之一字,固可以亡人之國,而朱子所遇之時,則與今日之事自別焉。當紹煕新服,陰邪朋結,盤據左腹,形勢日熾,一時端人正士不肯受其籠絡者,擧皆目之以朋黨,一網打盡之計,機牙垂發,而宰相留正不能辨別賢邪、扶植士類,而顧乃依違其間,專事調停,言路章疏稍侵奸黨者,或黜之遠外,或處之閒地,助其氣勢,醞釀巨禍,而方且晏然泯慮,欲以無黨自處,則以朱子救世之心,其可不爲之盡氣而力爭邪?前後往復書疏,累數千言,諄復啓發,叩竭無餘,而務爲調柔,規避黨目,政爲留相受病重處,不得不勤攻其闕而有是言也。聖賢立言之指,各有所指而發。孔子之『死欲速朽』、孟子之『仇讎何服』,若不深究微意,而斷取一句語,以辭害義,則其不能無疑者鮮矣。殿下試取朱子與留書四通,燕閒之暇,反復溫繹,則朱子立言之本意,庶幾昭㫼於乙覽之下而無復可疑矣。」
又上民弊疏,略曰:「今日之事,不止於痛哭而流涕。喪亂甫定,飢饉斯酷,三南郡邑,赤地者幾半,流離之慘,有甚於安上所見,而君臣上下,方且恬然越視,未聞有救焚拯溺之政,仁愛之天,安得不動威而警告之乎?陰虹濁氣,敢抗於太陽之精;竟夕氛霧,乃發於閉塞之節。冬雷夜殷,陰曀經旬。若以《洪範傳》所載言之,此非小變云云。」
十二月,以都監功勞,陞折衝。己卯正月,拜同副承旨,次陞至左。五月,移拜戶曹參議。十二月,由還。庚辰,世子東還,遂力疾赴朝,拜兵曹參知,遷左承旨。六月,移戶議,俄拜大司諫。朝議方擬公副學、吏議之薦,竟爲不悅者所沮。公恬然不以爲意,人服其量。時公年已六十有六,累呈辭疏,退而家居,完養性情。屢有徵命,終不起。崇禎甲申八月二十七日,考終于第,享年七十。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葬于水淸洞先夫人兆次負辛之原。配淑夫人晉州柳氏,贈兵曹參判諱沃之女,後公六年而沒。子男某某,女適某,孫男某某。
公性質剛方,器局峻整。孝友之行,得之天賦,而充養之方,濟以學問,審義利之辨,明出處之道。其立朝,樹立卓然,操守確如,陳善格非,則雷霆有所不避;辨奸嫉惡,則權貴有所不顧。以此屢遭顚躓,而處之泰然,不以榮辱介意。其居官也,仁民惠物之心,藹然政表,立賢祠、興學校,以化民敦俗爲務。及其罷歸,匹馬單壺,行李蕭然,不以一物自隨。其處家則動以規矩,法度嚴肅,宴居之時,必整冠端坐,不設惰慢之氣。敎子弟必以義方,嘗爲文以戒曰:「毋飮酒,毋從禽,毋與閒人往來,一味勤讀,毋令老父憂在負羽。」見宗族有過,則必恂恂敎誘,使之自格,而不加以聲色。鄕中年少之來,亦必禮貌之,如見尊賓。人之有飢寒,必資以衣食。其持己則一以正大光明,關節未嘗施人,請託無敢及門。平生不屑功名,朝遞暮歸,無復有顧戀之意。經學之博、典禮之明、踐履之篤,實寒、旅諸賢所推重焉。文章則在公特餘事,而一時詞伯如澤堂李公,斂衽歎賞,以爲癸亥後疏箚,當推公爲第一云。有遺集若干卷藏于家。以再錄原勳,贈資憲大夫、吏曹判書、兼知經筵義禁府春秋館成均館事、弘文館大提學、藝文館大提學、世子左賓客。顯宗壬子,士林躋享于道川書院。
公五世孫必忠抱遺集家牒,屬象靖以校勘之役,且俾以論撰其德媺,顧淺陋何敢當?徒以平日高山景行之思,不敢無一言,謹第錄如右,以備異日立言君子之采擇云。謹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