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咫偶聞/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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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天咫偶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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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東城[编辑]

  貢院,在城東南隅,明因元禮部基爲之。其制:南向大門五楹,門外​​樹綽楔三,中曰天開文運。東曰明經取士。西曰爲國求賢。外又爲繚垣,開門四,謂之磚門。大門內爲二門,亦五楹。再內爲龍門,由甬道過明遠樓下,直達至公堂。然考之張居正《重修貢院記》,則三綽楔,中曰天下文明。左曰虞門。右曰周俊。聚奎堂、會經堂之外,又有燕喜堂,今諸榜不知何時所易。至公堂榜,相傳爲明嚴分宜書,固完然無恙,國朝屢加修葺。光緒初,因就試人多,號捨不敷用,乃大加展拓。明遠樓舊在中,瞭望亭居其四角。自增建後,號舍益展,而後且拆卻頂銀胡同之東半人家以增益之,於是瞭望亭反居其南。乃更增二亭子北,凡六亭。而至公堂亦照料不及,乃添設新號,監試御史以司之。然考其不敷之所由,則亦有故。聞之先輩言:道咸以前,科場搜檢之法至嚴,甚至解衣脫履。故非腹笥淵深,輒畏難而止。鄉試歲止四五千人,會試兩千人。同治以後,禁網漸寬,搜檢者不復深究。又有石印書以濟之,士子有恃不恐,熙攘而來,搜者益不能給。至王午科入闈者,至萬六千人,遂不得不議及添號矣。余初次入闈,至貢院門,番役尚唱云:搜過。及壬辰會試,則並此聲亦廢。

  步軍統領爲外彈壓,然極難肅靜。同治戊辰春闈,至毀磚門,毆及彈壓御史,故群以此任爲畏途。惟文錦如(秀)任總兵時,以兵法部勒之。身自當門。接送考者,以外磚門爲限。內者得出,外不得入。有逾限者,鞭杖交下,不服則荷以大校,於是場規肅然。士子出闈,二兵執鞭前導,代其開路。力不能負考具,則有兵代負。蓋文曾從軍西域,猶有老將風規也。而內場之不肅如故,秋闈爲尤甚。至中秋日,或且弦歌竟夜。庚午秋闈,至群轟飲於明遠樓。蓋北闈三場,向皆視爲具文。宋《四朝聞見錄》謂:高文炳好以藏頭策試士,士不能應,但以“也”字對“者”字。此風今乃盛行,於北闈三場之策,但以“也”字易“歟”字,餘虛字大抵倣此,謂之勾策。題亦曰對空策,故三場極易畢事。及畢事,無所作爲,相尋高歌痛飲耳。光緒癸酉以後,場屋漸尚實策,然旗卷尚少。及壬午秋闈,余以三場滿卷,得副榜第三名,次科漸有學對實策者。迨己丑秋試,余與恩席臣皆以滿卷獲雋,從此成風矣。至文字舊尚清真,及咸豐末同治間忽變爲濫調,時謂之咸同派。至光緒乙酉鄉試,潘文勤主試,競尚才華。戊子翁叔平尚書典試,忽尚說文。己丑春闈,文勤又典試,尚文選體。此雖因題制宜,而主司好惡亦關焉。

  貢院文昌槐,在明遠樓前。始自前明,髮根於東龍字號,蜿蜒而西,橫過甬道,覆及西號舍。夭矯如龍,下僅過人。相傳此樹爲文運所關,士子有病,禱於樹下,摘槐角服之,輒愈。戊戌秋忽枯,有司遂伐而薪之。又明年貢院毀,及乙巳,科舉遂停罷。

  北闈滿號,謂之辰字闈,向以至公堂左右八號爲滿號舍,後增至十二號。後以挨號聲息相通,易滋流弊,乃改爲隔二漢號,一滿號。以北闈滿、漢號向不相聯屬也,然亦視乎其人。憶戊子秋闈,余相識滿、漢號人最眾。風簷之下,煮茗清談,玉筍金蘭,實爲自來未有。及戊戌春闈,偶與同號友人談及,則或登第,或改官,或去,或故,止餘續恥庵(廉)及余,及家弟介竹三人而已。時又新遭伯兄再芳之喪,不覺嗚咽悲涼。於二場完卷之頃,填《燭影搖紅》詞以示恥庵、介竹,亦均爲流涕也。詞云:「最怕傷心,那堪偏到傷心處。當年同隊踏槐花,人逐槐花舞。記否矮簷相聚,有多少翩翩玉樹​​。幾回談笑,不覺流光,暗中飛度。瞥眼光陰,飄零半作風中絮。池塘春草夢難圓,揮手成千古。依舊南樓夜鼓,全不是,那回意緒。渭城一曲,祇有何戡,尚堪重訴。」蓋余家自乾隆以來,科第不絕。恥庵家亦然,故兩家交誼亦數世之久。今雖尚有吾輩得承先緒,然家世盛衰之感,蓋有同情矣。

  余嘗買得康熙十一年《江西題名錄》本,紙墨精好,書法娟秀,迥非今日所及。其制度亦與今不同,監臨,巡撫江西等處地方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至正一品董衛國(右君,奉天遼陽人,丁未貢士)提調,布政使劉楗(公愚,順天霸州大城縣人,丙戌進士)、布政使司督糧道參政韓庭芑(燕翼,山東青城人,壬辰進士)監試,按察使黃龍(臥庵,正紅旗人,世襲)、提刑按察使司分巡贛南道僉事姚啟盛(際斯,遼東杏山人,乙未進士) 頭場四書題: 「子以四教」二句;「德爲聖人」。 詩云:「雨我公田」五句。 《易》:「保合太和」、「君子以正位凝命」、「默而識之」三句;「其旨遠」二句。 《書》:「帝德廣運」、「道積於厥躬」、「先知稼穡之艱難」、「咸中有慶」。 《詩》:「孑孑干旄」二句。「載馳載驅,周爰諮度」、「王國克生」二句;「儀式刑文王之典」 句; 《春秋》:「鄭人侵宋」(莊十五年) 「楚屈完來盟」(至)「盟於葵邱」(僖九年) 「晉陽處父」(至)「救江」(文三年) 「齊人來歸汶陽之田」(至)「墮費」(定十年至十二年)。 《禮》:「本仁以聚之」、「德盛而教尊」二句;「君之所謂義者」二句;「篤行而不倦」。  二場論、詔、誥、表、判題:《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論》。 《擬漢令諸儒議五經同異詔》(建初四年)。 《擬宋以楊億爲翰林學士誥》(景德二年)。 《擬皇上同諸王九卿躬耕耤田禮成群臣賀表》(康熙十一年)。 判語:赴任過限,荒​​蕪田地,服舍違式;門禁鎖鑰;修理橋梁。  三場策五道:聖學、吏治、漕政、備荒、弭盜。  正考官,光祿寺少卿仍支正四品俸於嗣登(岱仙,直隸清苑籍安州人,丙戌進士)。 副考官,中書科掌科事中書舍人童欽承(在公,浙江會稽人,己丑進士)。 同考:《易》三房,《書》二房,《詩》二房,《春秋》二房,《禮》二房。 中式五十七人:一名彭恪(清江縣附生,《詩》)、二名程建章(鄱陽縣附生,《易》)、三名康瑋(安福縣學生,《書》)、四名徐京(豐城縣學生,《禮》)、五名邊勳(峽江縣附生,《春秋》)。最後附刻諸文,內二場一表頗佳。錄之云:“康熙十一年月日,具官臣某等,恭遇皇上同諸王九卿躬耕耤田禮成,臣等謹奉表稱賀者。伏以天王攸介田功,三壤祥徵薇座;元后覃敷地德,五云瑞靄蓂堦。一人元良,百穀蕃而嘉祥錫;皇躬有道,三推舉而風雨時。充庭喜溢鶇班,率土歡騰鳩杖。臣等誠歡誠抃,稽首頓首上言:竊惟六府修貢賦於虞年,九谷辨職方於周代。春秋記麥苗之事,詩書多黍稷之章。獻種祇承,自出後庭之種穋;粢盛時薦,非如原廟之櫻桃。誦載芟之詩,周成始爲祈穀;讀農祥之誥,虢公已請躬耕。祇飭農桑,不待祈年於元日;誠修卣鬯,欣看舉趾於南郊。瑞鳥飛鳴,太史告協風始至;赤烏翔集,秩宗司瑤瑟初陳。慨自龍馭漸疏,因之金盤希薦。民依罔念,黍稷不聞馨香;皇眷弗承,恣睢閒存腥祀。鉤盾千畝,未央備弄田之名;樗社一金,南山開上林之苑。桑田久無稅駕,綠野不睹青旗。田竣徒歌,剃人空設。未有首公卿以鏞耜,律轉三春;偕婦子以桑麻,風開百室,如今日者也。茲蓋伏遇皇帝陛下躬遵禹德,心邁堯仁。念稼穡之艱難,鋤茲稗政;憫閶閻之疾苦,整我神疆。節屆農祥,典隆阡陌。首舉三推之禮,用率萬偶之勤。魚麗前馳,揚芊芊於輕憲;龍驤中隊,動噦噦於鳴鸞。惟諸王皆不世之英,食乃德亦宜服乃疇。劍珮雍容,柳色拂腰圍之玉;爾九卿皆在田之彥望,爾霖必須勤爾稼。旌旗掩映,杏花生袍袖之香。紅紖紺轅,戴操勤於禦耦;縹車黛耜,群拜舞於靈壇。公卿敘班爵之章,或五或九;庶人來終畝之義,斯萬斯千。已是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京抵象雙闕,觚棱而允介;不啻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茨梁隨六龍,鱗甲以先施。碧浪動三疇,不羨潘安之賦;黃雲高百雉,寧誇杜甫之辭。臣等力愧上農,餼慚少府。躬逢神聖,敢云由已之饑?心戴皇恩,凜此不謀之食。捧鞭隨後,快雙犢之驅馳;奉穀迎先,羨百花之馨芯。欽哉昧旦,聖主且日昃以凜躬;盈止室家,臣下敢素餐而尸位?伏願膏披翠畝,澤溥青疇。軫赤子之痌瘝,大有特書而嘉祥屢告;霈青陽之霖霂,來享駢集而卿景咸臻。行見歌滿康衢,賡帝力於何有;風行遠畝,快我室之既盈。斯一日當天,河嶽仰溥將之命;五云垂地,山川永長發之祥。臣等無任瞻天仰聖,踴躍歡抃之至,謹奉表稱賀以聞。 ”此錄可考國初掌故,此表又可見文風之盛。 余家又藏《嘉慶乙丑會試題名錄》,乃先恭慎公中式同榜也。其紙墨潦草,遜此遠甚。然名人最夥,三鼎甲則彭春農(浚)、徐少鶴(頲)、何文安(凌漢)也。傳臚爲徐星伯(松),次即李申耆(兆洛),五名孫文靖(爾準),七名姚伯昂(元之)。此下二甲中孫子瀟(源湘)、馬獻生(瑞臣)、胡以莊(敬)、彭春農(邦疇)、于蓮亭(克家,改名克襄)、聶蓉峰(銑敏) 、胡墨莊(承珙)、寶文莊(興)。三甲中帥仙舟(承瀚)、先恭慎、穆鶴舫(彰阿)、那竹汀(清安)、朱椒堂(爲弼)、周保緒(濟)、童正三(槐)、色□□ (卜星額)。令人閱之,增仰止之思。 余家又藏有《乙丑同年公會圖》拓本,乃於蓮亭先生所刻,分贈同譜者。首有英煦斎相題《乙丑及門公會第三圖》,並係以詩曰:「昔年來謁艷門牆,今日相看各老蒼。回憶鎖闈三舊侶,衰翁亦是魯靈光(指朱文正、戴文端、恩雨堂)」。彭春農學士爲之記,徐星伯先生書之。記云:「君臣、父子、夫婦、昆季,以天合者也。朋友則以人合;同年之相友,又人而天者也。顧其始也,遊曲江、登雁塔,少年意氣,但視爲可樂而未覺其可親。既而宦各一方,升沈顯晦。有通謦欬者焉,有未覿面者焉,甚有忘其姓字者焉。其同官日下,相依最久者,數十人已耳。相依最久而相得甚歡者,十數人已耳。而此十數人者,又不能必其終聚,此公會圖之所由作也。吾乙丑榜中凡二百三十三人,是科甫定,即用分發例,同時得官者幾二百人,可謂盛矣。歲辛卯,朱菽堂河帥始創爲是圖。同人自外來者,以時增入,閱二載僅十有八人。後爲趙秀峰太守重摹一通,則十有六人,列前圖者已去其二焉。茲第三圖爲蓮亭觀察作,時張曇村來作選人,增以二君,合之僅十五人,蓋視前圖又去其三矣。嗟乎!昌黎先生傳圬者王承福云:其操鏝入人家一至焉,過之爲墟矣。再至三至焉,又過之爲墟矣。由今視昔,然後知其言之慟也。雖然國家以科目取士二百餘年,自順治丙戌到今七十九科矣。其一榜之中,入相者多僅兩三人,或且無之。頃者,我鶴舫相國拜真除之命,是榜中氣運,猶蒸蒸日上焉。自今以往,調鼎鼐,膺節鉞,有相繼而起者。邦疇雖老朽,猶能執筆補摭言之闕,以紀功業之成也。諸君勉乎哉!圖中居首者爲史荔園,右行斜上爲朱菽堂河帥,次爲帥海門,次即觀察,次即何仙槎,次爲趙秀峰,次爲姚伯昂,次爲特芳山,次爲徐香垞,次爲陳韋田,次爲張曇村,次爲穆鶴舫,又其次爲余,次爲徐星伯,而殿後者郭鶴眠也。秀峰之圖,余爲記其事,用米海岳《西園雅集圖》例,茲故變文以書之。道光丙申二月,南昌彭邦疇記,北平徐松書。」是圖長二丈餘,高尺二寸。作園亭景物,諸人或觀書,或撫琴,或清談,或垂釣。其拓工地用深墨,樹石幾榻衣物皆用淡墨,而又分淺深,望之居然如水墨。此石原在西湖昭慶寺壁上。杭州被兵,石毀,余曾託杭人訪之,亦無知者,錄之以備科甲故事。星伯先生精輿地之學,著述甚富,松文清公最重之。晚知陝西榆林府,其寄恭慎公書,甚可悲惋。云:「弟二月二十八日行抵西安,詢知北山不通車路。因於省內租得小屋數間,將眷口留住。獨攜僕從四人前進,涉川越嶺,膽戰心寒,不意垂暮之年,履此危險之境。三月二十五日甫達榆林,通省皆稱爲著名苦缺,多有託故不到任者,然詞訟尚簡,頗堪藏拙也。」云云。余家世守之。

  每春秋二試之年,去棘闈最近諸巷。西則觀音寺、水磨胡同、福建寺營、頂銀胡同,南則裱背胡同、東則牌坊胡同,北則總捕胡同,家家出賃考寓,謂之狀元吉寓,每房三五金或十金,輒遣妻子歸寧以避之。東單牌樓左近,百貨麕集,其直則昂於平日十之三。負戴往來者,至夜不息。當此時,人數驟增至數萬。市儈行商,欣欣喜色。或有終年冷落,藉此數日補苴者。

  初,余家自乾隆間由西城遷居總捕胡同元真觀之左,蓋在先曾祖水部公。公官至工部郎中,是生我先祖兄弟七人,長孚吉公,嘉慶乙酉拔貢。次芳山公,以進士官兵部尚書,諡恭慎。次蘭谷公,官筆政。次吉士公,官慕東陵員外郎。次□□公,生員。次鷲嶺公,官學生。七即先祖悟堂公,官福建同知,署福寧府知府,內用慕陵禮部員外郎。公有子五人,先君其第四也。長大山公,次凱之公,均以議敘官知縣。三心農公,刑部郎中,候選道。先君以戶部郎出守揚州。自大山公及先君,兄弟四人皆成孝廉。先叔卜三公少游庠,弱冠而逝。心農公生家兄再芳,以工部郎出守思恩。凱之公生春字兄,官筆政。不肖亦忝獲一第,錄錄無所就。方曾大父居是第,里人稱文善人家,祖父皆以厚德世其家,故榮顯至此。不肖無狀,不能克荷先業,有負累世之積培矣。

  余家世代仕宦,皆以清德著稱。水部公監督琉璃窯,值乾清宮災,嚴旨督造甚急,瓦不能繼出,家貲佐之。宮成,家貲遂罄。恭慎公官馬蘭鎮總兵,有內務府司員李某,巨富。歷任無不賄賂交通,惟公一無所受。後李敗交刑部時,有某相國與公不協,必欲李攀引公。李大呼曰:歷任駐陵大臣無不受我賂,惟特大人一無所染,李某雖死不敢誣公也。及公逝後,先伯至於窘乏。先大父福寧公,以福建海防同知權福​​寧知府,歸來即典衣。先君官戶部,日掌山東司印,竟不名一錢。檔房領辦數年,凡奏銷案概不與聞。及雲南奏銷案出,閻文介逐名指摘,而知公素深,獨無間言。官江南,與沈文肅相忤,及公歿,文肅謂人曰:英守歿矣,江南似此廉吏,恐難再得也。即日致賻千金。

  恭慎公受知宣廟最深。官祭酒時,以考南學不肯徇私,爲忌者所摭。降官時宣宗尚爲皇子,在書房聞其事。及即位,連擢至左都御史。以秋闈監臨,某相之子故違功令,公戒飭之,遂大與之忤,故迴翔卿貳甚久。卒賴聖明在上,不能終抑,然竟不得居樞要也。宣廟召公,當詢及家事。公方無子,上知之,詢以兄弟有子否?公以福寧公有五子對。上曰:何不承繼?兄弟之子,猶子也。遂以心農公承嗣,遵聖訓也。

  福寧公官福建理事同知,以惠愛稱。公餘栽花竹以爲娛,暇則臨古帖。適公廨火,向空禱之。有回風返火之異,署竟無恙。且百姓爭來救火,如赴其私。

  二伯父將樂公以選得福建漳浦知縣,氵位任十八日而發逆至。公激勵士民,與共設誓守城,飛檄乞援於左文襄。文襄勉以堅守待援,且云:一月外城陷,非爾罪也。公又乞餉於大府,終竟不發,乃勸餉、抽丁、儲藥、鑄兵,倉卒皆辦,賊屢攻不克。至百餘日,餉絕,賊諜知之,乃大發兵攻之。公又乞援於文襄,文襄新失利,弗能救。一夜大雨,火藥不然,城遂陷。公自裁未殊,適溪南社團勇聞城陷來救,見之遂擁公出城。公於路少蘇,大詈,求死曰:爾輩救我,實陷我也。眾曰:非也。左師新失利,諸社無主,知公必能辦賊,故冒死援公出,爲復城策耳,死何益乎?曰:能如是乎,猶可爲也。乃如溪南適銅山,有蕭封翁廷桂者,館公於家,衣食與共。公乃召募練勇,教演槍砲。賊購之甚急,百姓爭匿之。適提督郭某至,公與之合,連戰三日而城復。公募資振飢,瘞骨收養,難女爲之擇配;修文廟,招諸生,課學以振風化。左公力請於朝,革職留任。及左公去閩,公亦罷任,士民爲刻《綏安事實》以紀政績。又沈虛谷茂才有感事四章,述閩事,其三章即指公云。後閩督爲之開復原官,部吏需索,公不應,七年而後得請。

  是宅後售之恩露圃相國(承),今又歸合肥相國矣。東院有棗甚甘美,西院有榆,亭亭梢雲,余兄弟三人皆生於此宅。

  寶源局,在石大人胡同,本明石亨宅,即在余居後。每天陰月晦,鼓韛之光,上徹霄漢,此爲工部局。又有寶泉局,在北新橋,則戶部局也。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東堂子胡同,故大學士賽尚阿第也。總以親王,副以卿貳章京。分爲數股,有英股、法股、俄股、美股等名,皆以六部司員充之,不分滿漢。兼此者,本署可不復顧,而升轉如常。二年保奏一次,不數年外放海關道。故京官趨之若鶩,爲第一捷徑。按:蘇子瞻策有曰:今若依仿古行人屬國,特建一官,重任而厚責之。使宰相於兩制之中,舉其可用者,而勿奪其權。凡吾所以遣使於虜,與吾所以館其使者,皆得以自擇。而其非常之辭,無厭之求,難塞之請,亦得以自答。使其議不及於朝廷,而其閒暇則收羅天下之俊才,治其戰攻守御之策,兼聽博採,以周知敵國之虛實。凡事之關於境外者,皆以付之。蓋如此則天子與宰相特因其能否而定,其黜陟其實不亦甚簡歟。今之總理衙門,實本此爲之。特蘇意用此以省宰相之煩,今則以軍機兼之,非蘇意也。

  且園,在帥府園胡同,宜伯敦茂才所構。有小樓二楹,可望西山。花畦竹徑,別饒逸趣。伯敦名,滿洲人。生有俊才,寄懷山水。性復好事,風雅叢中,時出奇致。同治初,京師士夫結探驪吟社。扶大雅之輪,遵正始之軌,倡而和者,一時稱盛。伯敦乃擇其尤者刻之,名《日下聯吟集》,今錄其序云:太上立德、立功,其次立言。吾儕不得志,不能獻可替否,致君澤民。不得已發爲歌詩,雖不足以當立言之事,然亦未必非立言之一端也。或陶寫性情,以抒抑鬱;或有所寄託,以備採風。要之不失風人之旨,即可當立言之事。揚雄謂:雕蟲小技道,壯夫不爲。吾以其言不可信也。友人宗子美,與余爲總角交。其人倜儻有奇志,後侍宦入蜀。冫自歲癸亥始歸京師,復納資爲戎部吏。居恆鬱鬱,約同志廿餘人,率皆當時俊彥,結社聯吟。越二年,積成巨帙,請人選定,手錄若干卷。余適過其斎,披覽竟日,愛不釋手。乃攜歸,捐資矯命,以付剞劂。嗟乎!使諸君生於百餘年前,得遇阮亭、歸愚二尚書者,則此詩已不脛而走矣。又何待余爲之刻耶? 也無才,人賤言輕。必有謂我阿其所好者,亦不暇顧也。刻既成,爰志數語,以爲之敘。是集凡二十六人,宗室寶竹坡侍郎、時甫成孝廉居其首,次則志潤伯石、俞士彥德甫、宗韶子美、文海鏡寰、戩宜之、李湘蘭賓、啟名子義、寶昌朗軒、延秀、德準繩庵、壽英金甫、豫豐登五、遐齡菊潭、英瑞鳳崗、文悌仲恭、廷彥子俊、榮光鏡波、載本道生、榮祺鏡臣、文峻秋山、志覲秋臣、佑善學斎、貴榮竹坪、孫廣順仲良、道士王裕芬,共詩三卷,詞一卷。

  鐙市,在明代爲極盛之地。 《燕都遊覽志》所稱,相對俱高樓,樓設氍逾簾幕,爲燕飫地。夜則然鐙於上,望如星衢者,今則無是。憶余髫年,尚見路南樓六楹,巋然無恙,今不可問矣。每上元五夕,西馬市之東,東四牌樓下,有鐙棚數架。又各店肆高懸五色鐙球,如珠,如霞標,或間以各色紗鐙。由鐙市以東至四牌樓以北,相銜不斷。每初月乍升,街塵不起,士女雲集,童稚歡呼。店肆鐃鼓之聲,如雷如霆。好事者然水澆蓮、一丈菊各火花於路,觀者如雲,九軌之衢,竟夕不能舉步。香車寶馬,參錯其間。愈無出路,而愈進不已。蓋舉國若狂者數日,亦不亞明代鐙市也。此外地安門、東安門外,約略相同。六部皆有鐙,惟工部最盛。頭門之內,鐙彩四環。空其壁以鐙填之,假其廊以鐙幻之。且鐙其門,鐙其室,鐙其陳設之物,是通一院皆爲鐙也,此皆吏胥匠役輩爲之。遊人闐咽,城內外士女畢集,限爲之穿。近日物力銷耗,漸不如前,鐙景遊塵,均爲減色矣。 《傅青主集》有《冰鐙詩》一卷,可稱極盛。然不過伐冰作屏,然鐙於內耳。今則愈出愈幻,遂有以冰爲酒甕、瓶罌、鼎彝之屬,然鐙於內,高懸四座,觀者歎其絕肖。此多在酒肆,以代招牌,故尤妙。

  神機營署,在煤炸胡同。同治初,設選八旗精銳,別立此營。總以親王大臣,無定員。其下全營翼長二人。其下分爲文案、營務、印務、糧餉、核對、稿案六處,各有翼長、委員(印務無翼長)。此外軍火局、槍砲廠、軍器庫、機器局,各有專司,共兵萬五千餘名。自設立後,八旗京官競來投效。文案處委員至一百六十餘員,營務處一百八十餘員,而書手不在此數,庚子以後廢。

  余友續恥庵居鄰營署,戲署門云:門迎鳳闕高軒過;宅傍駒營天馬亻來。蓋西去東安門止一望之地耳。恥庵,滿洲那拉氏。本舊家,其先人麒莊敏公(慶),官熱河都統,政績著於旗常,姓名藏在冊府,久已昭人耳目。恥庵以蘇許國之多才,學張長公之避世。座盈佳客,家富藏書,自署其居曰:羞園。暇則與二三友人,閒踏天街,傾囊謀醉,今之振奇人也(恥庵少年詠貓,佳句最多,孫丹五戲呼之爲“續狸奴”,見《餘墨偶談》)。

  賢良寺,在冰盞胡同。本怡賢親王扌舍宅爲之,在帥府胡同,後遷於北。以其地近東華,外省大吏入覲,輒喜駐此。而寺復層甍雲構,閒院花飛。粥鼓晨嚴,壚煙晝靜。地無人跡,竟日苔封,洵精藍也。道光中,凱之公偕心農公及先君、先叔父讀書於此,結漱芳文社,同人極一時之盛。余家舉業之學,本於家傳。恭慎公爲陽湖管韞山先生入室弟子,故諸父皆有聲場屋,同掇巍科。凱之公舉業尤精,恭慎公屢充讀卷。出門下者,皆一時名流。公與大山公日與酬接。故游從雲興,見聞日博,一時有聯珠之目,曾輯《五枝軒文稿》。凱之公、大山公皆擅古學。大山公集名《榕陰小舍垂根草》,凱之公名《憑懣錄》。

  法華寺,在豹房胡同,明代建。 《嘯亭雜錄》記:乾隆中,法和尚居城東某寺,交結王公,淫縱不法。爲果毅公阿里袞所擒,立杖殺之,即此寺,其巨爲東城諸剎冠。咸豐庚申之役,王大臣於此設巡防處。總之者爲瑞文莊公(常)、文文忠公(祥)、寶文靖公(鎏)、麟梅谷(魁)。凡數月,和議既定,諸大臣於此延見洋人,是爲京師交涉之始。

  寺之西偏有海棠院。海棠高大逾常,再入則竹影蕭騷,一庭淨綠。桐風松籟,暢人襟懷,地最幽靜。己丑庚寅間,與同人爲社,會於此。以讀書及詩古文詞爲日課,余名其室曰丁嚶館。乙未復會,則同人益增,才俊咸集,一時稱極盛焉。同治初,昌平孫丹五(雲)曾寓是寺,著《餘墨偶談》,記當時名人甚盛,今惟續恥庵及靜瀾上人仍在座中耳。

  智化寺,在祿米倉胡同,爲明王振舍宅所建。極宏麗,今已半頹矣。殿宇極多,像塑尚出明代。西殿爲轉輪藏,別無佛像,亦它寺所無。萬佛閣規模巨麗,碑述振事極詳。蓋振自宣德時入宮用事,宜宣宗之末,三楊不能制之矣。舊有振祠,今毀。

  阿文成公祠,在燈草胡同,今子孫尚居之。綜論國朝諸宰相,必以公爲稱首。唐之姚宋,宋之韓範,差可肩隨。李文饒、張太岳不足繼武。而遭際明時,得竟其用,又非古人所及。自開國諸相,大抵有祝有詛,惟公眾口無閒言。諸家詩文集,歷歷可考。遺大投艱,所向如志,老成碩畫,望重當時。化林坪之亂,諸將不知所爲,公以兩月平之。金川之役,天下兵威所不能定,公以二年定之。修黃河,築海塘,指揮如意,若所素習。其不世之勳,則尤在開拓西域。蓋西域以化外初入版圖,漫無經緯。公爲區疆畫邑,直不啻手造一國,百餘年來無能少改。即以鄂文端之“改土歸流”方之,亦所不及。蓋“改土歸流”至今尚有流弊,西域無流弊也。且明見遠慮,朝廷有一大舉措,必爲籌數百年後之利弊。此真《詩》所謂:瞻言百里,《書》所謂:能保我子孫黎民者,古有聖相,近之矣。傅忠勇公(恆)第,在二條胡同。當時園亭落成,高宗曾臨幸之,賜名春和園。忠勇初建此園,其正聽事用冉木,高大踰制。及聞將臨幸,亟易以它材,其原材遂別修一寺。今其後人尚居此。

  光緒戊子秋,四牌樓北至十條胡同一帶,天雨小石子,如べ豆,黑黃色,開,其中重重如有多層,不解何物,它處亦無之。

  世家自減俸已來,日見貧窘,多至售屋。能依舊宇者,極少。以余所見,如續順公沈氏、靖海侯施氏,皆數易其居,賃屋以處。至今未易者,惟佟府福文襄後人,果毅公後人,張靖逆後人尚是舊第耳。佟府有野園,介受茲先生(福)自號野園,即此,至今尚在。相傳此府即明代嚴世蕃第。其前鐙市大街單貝勒府,即分宜第也。貝勒諱丹巴多爾濟,蒙古人。嘉慶八年春,有膳房人陳德,挾刃突至,御前諸侍衛不知所爲。貝勒直前抱持之,德不得逞,反刃亻事其腹,腸出流於地,貝勒仍不釋,侍衛始前縛之,貝勒乃僕。上亟命蒙古醫納其腸,舁歸第。賜上方珍藥,日遣視疾。其初封本公爵,至是加封貝勒。貝勒爲先高祖贈光祿公受學弟子。高祖時方有疾,遣先曾祖弟兄往視。貝勒見之,即舉手曰:二君來甚善,余之所以能爲此者,承師訓也。余有詩二,君其和我。即枕上出詩相示,時腸尚未全入也,較之金日殫之擒莽,何羅其難十倍,孰謂古今人不相及哉。又貝勒幼時讀誦頗鈍,每覆書不熟,輒口目移動,戒之不止。光祿公命取大鏡置之座旁,令其自觀。曰:汝自視​​成何狀,改否?聽汝。貝勒始止。

  裕魯山制府第,在班大人胡同。制府官江南,有政聲,晚節殉難甚烈。今其子孫尚承襲世職,此巷本義烈公班第所居,公之祖也。

  劉文清公故第在驢市胡同西頭,南北皆是。其街北一宅改爲食肆,余幼時屢過之,屋宇不甚深邃。正室五楹,階下青桐一株,傳爲公手植。街南牆上橫石,刻劉石庵先生故居七字。今屋皆易主,北宅久坼,橫石亦亡矣。公在日,與瑛夢禪先生交最契。余嘗見公與夢禪手札,凡二百通,由壯至老,體格皆備。夢禪裝爲冊,自爲之序。又得公與夢禪饋物事目一冊,日用之物,無所不具,殆亦無日不饋也。又見二冊,則多邀飯之札,想見二公交誼。蓋瑛居勾欄胡同,與公鄰巷也。公平生雖書楹聯,亦用紫毫筆。尤好用蠟箋、高麗箋。官尚書時,判諾輒畫十字。有司員仿爲之,公輒辨出,曰:吾書不可僞也。然公三如夫人皆能代公,書可亂真,外人不能辨,晚年多代筆。其但署石庵二字及用長腳石庵印者,皆代筆也。曾見公與三姬人論書家信,指陳筆法甚悉。又瑛夢禪亦爲公代筆,見《存素堂集》,知者絕少。得公之傳者,伊墨卿(秉綬)之篆隸、陳玉方(希祖)之行楷,皆能不觸不背。若王惕甫之書,則婢學夫人矣。

  張船山有妹嫁漢軍高蘭墅(鶚),以抑鬱而卒,見《船山詩集》。按:蘭墅,乾隆乙卯玉殿傳臚。亦有詩才,世行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蘭墅所爲。余嘗見其書詩冊,有印曰《紅樓外史》,則其人必放宕之士矣。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

  世行《覃史》一書,不著姓名。以荒唐之辭,肆詆誹之說。詳其命意,似指三省教匪之役。當世將相,任意毀刺,且有上及乘輿處。考其用筆,極類《煙霞萬古樓集》,此殆王曇手筆。王爲吳省欽弟子,吳曾舉其能用掌心雷破賊,奉仁宗嚴斥,蓋吳、王皆和黨也。然則此書洩怨之作,胡足存乎。其書末之《少目翁》,已明指省欽矣,爲曇無疑。

  沈文定公(桂芬)居東廠胡同。公本無屋,借居瑞文莊公(麟)第。同治初,漢軍機中惟公最持大體,遇少年喜紛更者,一皆抑之,故尤不爲新進所喜。及事後思之,其益無窮。且清慎持躬,絕無苞苴。居家儉素,嘗自僱驢車進內,及東華門,門者呵止。公下車而進,眾乃大驚,又一驢車宰相矣。

  隆福寺,在四牌樓北隆福寺胡同。月逢九、十日,廟市。門殿五重。正殿石欄,猶南內翔鳳殿中物。今則日供市人之摸撫,遊女之依憑。且百貨支棚,繩索午貫,胥於是乎,在斯欄亦不幸而壽矣。廟市之物,昔爲諸市之最,今皆尋常日用,無復珍奇。余少時遊之,尚多舊書古拓,字畫亦夥,價直不昂,今不復見。惟寺左右唐花局中,日新月異。舊止春之海棠、迎春、碧桃,夏之荷、榴、夾竹桃,秋之菊,冬之牡丹、水仙、香椽、佛手、梅花之屬。南花則山茶、臘梅,亦屬寥寥。近則玉蘭、杜鵑、天竹、虎刺、金絲桃、繡球、紫薇、芙蓉、枇杷、紅蕉、佛桑、茉莉、夜來香、珠蘭、建蘭到處皆是。且各洋花,名目尤繁,此亦地氣爲之乎。此外,西城之護國寺,外城之土地廟,與此略等。而士大夫所尤好尚者,菊也。往往家自有種,分畦養之,名目多至三百餘種。每出一新種,索價數金,好事者爭以先得爲快。其精者,於茁苗之始,即能指名何種,栽接家不敢相欺。購秧自養,至秋深更勝於栽接家。故登巨室之堂,入幽人之宅,所見無非花者,春明士夫風趣,此爲首稱。

  完顏氏半畝園,在弓弦胡同內牛排子胡同。國初爲李笠翁所創,賈膠侯中丞居之。後改爲會館,又改爲戲園。道光初,麟見亭河帥得之,大爲改葺,其名遂著。純以結構曲折,鋪陳古雅見長。富麗而有書卷氣,故不易得。每處專陳一物,如永保尊彝之室專棄鼎彝;瑯環妙境專藏書;退思斎專收古琴;拜石軒專陳怪石,供大理石屏,有極精者。端硯、印章累累,甚至楹聯亦磨石爲之。佛寮所供亦唐銅魏石。正室爲雲蔭堂,中設流雲槎,爲康對山物,乃木根天然,臥榻寬長皆及丈,儼然一朵紫雲垂地。左方有趙寒山草篆“流雲”二字,思翁、眉公皆有題字。此物本在康山,阮文達以贈見亭先生者,信鴻寶也。雲蔭堂南,大池盈畝,池中水亭,雙橋通之,是名流波華館。又有近光樓、曝畫廊、先月榭、知止軒、水木清華之館、伽藍瓶室諸名。先生故,已近六十年。完顏氏門庭日盛,此園亦堂構日新。滿洲舊族,簪笏相承,無如完顏氏之盛且遠者。其先出金世宗,國初未入關時,已有顯仕者。順治中,阿什坦學士字海龍,以理學著。聖祖稱爲我朝大儒,即先生之祖也。其後和存斎(素世)、留松裔(保)、完顏曉岩(偉)皆爲一代偉人。見亭先生繼之,崇文勤(實)、嵩文恪(中)繼之。文勤公曾官盛京將軍,盛京方以吏治不修告困,公爲之添設郡縣,修廢起頓。陪都人士,至今頌之,惜未及二載而逝,未能竟其功也。文恪公官尚書,爲余己丑座師。榜後晉謁,極蒙嘉許,即以濮青士先生壽文見屬。憐才之篤,殊不可及也。

  大佛寺前,有明新建伯王國棟修永濟橋碑言:去余第數十武,有永濟橋。今寺左近實無橋,意者寺前地極窪,遇霖雨輒不辨路徑。光緒甲午夏至前大雨,金吾無策,至奏請北郊乘輿,改轍出地安門,其窪可知。或者舊有橋,今已陷入地中矣。其云:去第數十武,則今額駙景壽第,即新建伯第乎?其街至大佛寺折而西,過寺復北,寺與街必金元故跡。明代築城,因寺不可毀,遷就爲之,尚是金元之舊,故最低下。每大雨後,車馬絕軌。沿街古槐高柳,眾綠成陰,晚霞乍生,夕陽欲下。輕衫白合,沿岸獨行。袞袞街塵,忽吹谷浪;依依牆柳,半彈絲風。時或群兒跨木,競作水嬉;氵女攜筐,爭窺鬢影,惜少扁舟一葉,置我於圖畫間也。

  寶文靖公()第,在於南兵馬司路西,其園在路東。公早歲出身寒,多知民間疾苦,及致身通顯,最達人情。當庚申之變,肅順惑上爲秋彌之舉。又導上以土木音樂之玩。時度支存儲無幾,順請盡運至承德以備用,皆從之。公方爲戶部侍郎,奉守城之命。既得嚴旨,且專官守取騾網,已系於戶部之儀門外,勢不可少緩。公抗疏持之,力言守城需餉,庫無存儲,是無京城也。臣敢以死爭,事得中輟。未幾內務府失印,肅請降公五品頂戴,開去守城之任。得旨時,公適在署,即手自免冠,易其帽頂。 曰:冠下之物且不顧,冠上者又何足道。一時直聲振天下。毅宗即位,遂以大用。大抵公守不及文、倭二相,才實過之,故能相與輔成中興之治。

  文文忠(祥)有大臣之度,立朝正色,眾不見其一笑。事有關系,必侃侃力爭,不少假借,自恭邸以下咸憚之。恭邸與寶文靖好諧謔,惟公在座則肅然。有顧公在座,使人不樂之風,故政事鮮有過舉。退朝之後,杜門絕私謁,不與外吏通一書。嘗有公費與例不符者二十金。公力持之,眾以爲此小事,何足校?公曰:國事與家事異,吾輩多用二十金,誠不足道。若國事以其少而不問,則二十金者,二千、二萬之權輿也。此真知大體之言。

  直隸學院署,在馬大人胡同內橫胡同路東。按:順天科試在通州,八旗在貢院,惟秀才鄉試錄遺在此。八旗應秀才試者人最少,或不及額。蓋八旗官生、筆帖式皆可入闈,又免歲考之煩。故應小試者多寒家,其學業謭陋,或反出監生下。

  怡親王舊邸在頭條胡同。同治初,載垣死磬室,爵歸寧王后人襲,此邸賜孚郡王居之。載垣後人遷居二條胡同,其奕世收藏俱攜出賣之,三十年始盡,書畫悉有明善堂印。四王吳惲有畫成未衤票,至今紙墨如新者。

  親王邸在齊化門斜街,王爲文宗之弟,耿介成性。府門之內,儉如寒素。出門則肩輿一乘,不復從騎。朝歸惟事杯勺,然喜折節與寒素遊。余舅氏宜子榮先生(昌)館邸中,王略分言情,如布衣交。或家有慶吊,王爲之酬酢賓客。客皆而退,王猶獨留不去,與主人酣飲至暮。先生歿,夫人居邸中屋終身。蓋王邸延師,敬禮出士大夫上。如紅蘭主人、問亭將軍、怡賢王皆以好士聞。履邸之於閻百詩,果邸之於方望溪,慎邸之於李眉山、鄭板橋;禮邸之於姚姬傳爲尤著。

  П親王名允秘,封П王,邸在大佛寺北。瑤華道人,即王子也。詩畫皆有重名於世。其畫取法倪、黃,爲一代正宗,畫家至今推之。其詩阮文達公爲之鏤板,法石帆學士送之莊邸,今不多見,此邸今改公主府矣。

  內城老宿,以書法名者。西城推如冠九提刑;東城推錫厚庵都護(縝)。公書仿平原,參以漫仕,晚歲取徑河南。於雁、╊二碑,尤有妙悟,其居在山老胡同。

  吳梅村有《田家鐵獅歌》,疑即鐵獅子胡同。雙獅在一狹巷中,已破碎。巷口另有二石臥獅,制作極工。梅村歌有“鑄就銘詞鐫日月”語,今獅半埋土中,銘詞有無不可知。巷北爲志尚書(和)第,屋宇深邃,院落寬宏,不似士夫之居。後有土山,山上樹數圍。後牆外即順天府學。 《帝京景物略》謂:英國公園北臨柴市,疑即此地。或英國後人,又鬻之田氏耳。又明成國公適景園,地在今十景花園。其巷至東半改而南折,今東邊祥氏之宅,佔地獨寬,或即園基也。

  寶泉局,在北新橋南大街路西,戶部局也。咸豐三年,軍旅數起,餉需支絀。東南道路梗阻,滇銅不至。刑部尚書周祖培、大理司卿恆春、御史蔡紹洛先後請改鑄大錢​​,以充度支。下其議於戶部,時祁文端爲權尚書,力贊成之。三月,先鑄當十錢一種,文曰:咸豐重寶。重六錢,與制錢相輔而行。八月,增鑄當五十一種,重一兩八錢。十一月,因巡防王大臣之請,又增鑄當百、當五百、當千三種。當千者重二兩;當五百者重一兩六錢,銅色紫;當百者重一兩四錢,銅色黃,皆磨钅盧精工,光澤如鏡,文曰:咸豐元寶。而減當五十錢爲一兩二錢,當十錢爲四錢四分,繼而又減爲三錢五分,再改爲二錢六分。四年正月,命寶源局鑄當五錢一種,重二錢二分;三月,鑄鐵當十錢;六月,鑄鉛制錢,亦頗可行。然未及一年,盜鑄蜂起,雖禁以棄市之律,不能止。旋部臣請停鑄當千、當五百,御史慶惠請停鑄二、三、四百者,得旨允之。未幾時,當百與當五十亦均不行,惟當十銅、鐵二種獨行。七年正月,忽訛言,一日而鐵錢頓廢,比戶諭之,終不聽,從此銅當十獨行。初令大錢與制錢並行,其後,京城遂不用制錢。出城數十里,即不用大錢,亦不知誰爲之限制。光緒九年,御史劉恩溥請出示令相輔而行,後以惑觀聽而止。十四年,戶部尚書閻敬銘請廢當十,仍用制錢。遂奉旨以三年爲限,錢局遂停鑄當十。所有交官之項,以制錢出,以大錢入,限三年收盡大錢。然大錢用已三十年,人無間言(蓋名爲當十,而民間則以大錢一當制錢二,交易皆準此算之)。及此令下,市肆大擾。貧人買物錢稍小,商賈輒不收,以錢局不收私鑄也,因遂有自戕於市者。數日之間,民怨大沸。私鑄即停,官錢少,銀價驟落,富人亦苦之。未幾,閻去位,前令亦不復行。咸豐之初,銀一兩易錢七千餘。同治初則易錢十千。光緒初至十七千。十四年以後又減至十四千,又至十二千。二十三年以後減至十千有餘,不及十一千。

  京倉之在城內者,北曰北新,曰海運;南曰富新,曰南新,曰興平,曰舊太,皆在朝陽門北,曰祿米,則在朝陽門南。凡京官俸米,皆於此取給。又大清門東皇城夾牆內曰內倉。凡宮庭用米及庵寺糈糧,皆於此取給,然皆內新出陳,紅朽者多。然京師貴人家以紫色米爲尚,無肯食白杭者,惟南人居京者始食白米。而百官領俸米,券入手,以賤價售之米肆,而別糴肆米以給​​用,此固由不善治生。而京倉之花戶,巧於弄法。領官米者,水土攙和,必使之不中食,而米肆所私售則上色米也。故凡得券者,亦不願自領,米肆遂得與花戶輩操其奇贏,共漁厚利,此固法之所無如何者也。然有因此欲折南漕者,則又不可。蓋利之所在,民命之所以寄也。使盡去倉儲,改歸折色,似可杜此弊矣。而商人仍可於米價取贏,食米者依然受困。且皇皇帝都,倘不有此數百萬之存儲,萬分之一,道塗有梗,南米不以時至,北方雜糧決不敷用,是安坐而待困也。是以倉儲之法,自三代至今,未之有改。聖帝明王,非不灼見其弊。然所以因仍不變,蓋所慮者遠矣。

  順天府學在府學胡同,元之報恩寺也。學門內西,有明洪武間定學制碑。考其法,府州縣皆有學,令鄉三老各舉其鄉之秀者,升之於學。擇邑中之宿學爲師,學不一藝,師不一人。經史之外,兼及禮、樂、射、禦、書,數旁及擊刺勇力。有餘力願學文者,聽。月考其學之進退,以爲師之去留。有司蒞之。三年學不進,有司及師有罰。學成,貢之太學,即爲進士。此法深得王制立學之本義,勝科舉法多矣。宜乎洪武初停科舉至二十年也。不知何故,未久即廢,卒尚八比。且糊名考試,暗中摸索。坐令賢達沈淪,而莫之挽也。

嵩茂承(希,文簡公曾孫,赫澹士侍郎子)爲介受茲先生作《野園圖冊》,有彭芝庭、沈文恪、錢文端、裘文達、董文恪、鄂剛烈、雙有亭、薩魯岱、塞曉亭、德文莊、何翰儒、張生嵐諸公題詠。舊爲漢軍李恩慶所藏,有其細字跋,考受茲先生事蹟頗詳。按:公配施寶環,亦能詩。

  貴雲西侍郎(慶)平生有硯癖,刻有《詠研詩》一冊,皆同人倡和之作,余曾於廟市見之。又鐵梅{艹}先生有歐陽文忠南唐官硯,歐公題云:此硯用之二十年矣。當南唐有國時,於歙州造硯,務選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廩之給,號研務官,歲爲官造硯有數。其硯四方而平淺者,官硯也。其石尤精,制作亦不類今工之侈窳。北硯得自今王舍人原叔家,不知爲佳硯也,兒子輩棄置之。予初得之,亦不知爲南唐物。有江南年老者見之,淒然曰:此故國之物也。因具道其所以然,遂始寶惜之。其貶夷陵也,折其一角。皇三年辛卯,龍圖閣直學士歐陽修記。又先芝圃方伯(福)藏有岳鄂王硯,刻王手書銘云:持堅守白,不磷不淄。下有謝疊山藏記,文文山銘,於忠肅、王文成題字,曾歸董思翁。二硯,法石帆皆有詩。

  音德布,字春圃,蒙古正藍旗人。善草書,喜以草法作《清平如意》,自錄其詩及友朋贈詩於上下,幾滿。又能臥而射,以足開弓,矢無虛發,亦奇士也。

  文丞相祠,在府學之左,地僅數弓。祠屋一楹,相傳府學即元之柴市,丞相成仁地也。 《日下舊聞》謂:旁有吉安會館,此恐未確。今祠旁左爲文昌祠,右爲府學。餘地無多,難容會館。且會館皆在南城,北城無會館。 《藤陰雜記》謂在打磨廠者,理或然也。

  汪文端公(由敦)第在十三條胡同,今名汪家胡同。其宅未知所在,或云今廷侯所居是也。公以書法受知高廟,與張天瓶繼軌刻有《時晴斎帖》。時晴斎者,以藏松雪書《快雪時晴帖》而名也。

  玉元圃(棟)漢軍人,官學士。居城北。藏書最富,凡王漁洋、黃叔琳兩家書多歸之,築讀易樓。法石帆有詩云:讀易樓前隔歲苔,樓門十載未嘗開。不窺園祇覃溪老,特爲尋書城北來。買書容易到斜陽,讀易樓中萬卷涼。零落都門諸梵宇,鮮紅小印辨王黃。

  又怡親王府藏書之所曰:樂善堂。大樓九楹,積書皆滿。絳雲樓未火以前,其宋元精本大半爲毛子晉、錢遵王所得。毛、錢兩家散出,半歸徐健庵、季滄葦。徐、季之書由何義門介紹,歸於怡府。乾隆中,四庫館開,天下藏書家皆進呈,惟怡府之書未進。其中爲世所罕見者甚多,如施注蘇詩全本有二,此外可知。至載垣(原作端華誤)以狂悖誅,其書始散落人間。聊城楊學士紹和、常熟翁叔平尚書、吳縣潘文勤、錢唐朱修伯宗丞得之爲多(右錄《儀顧堂題跋》)。

  按:當時得之最多而最精者,以盛伯熙祭酒(昱)爲首。蓋居在內城,得之較易。而又具搜羅之力,故收藏甲於諸家。祭酒爲肅府宗室,敬文莊公之孫。世家三代,家擅園池之勝,好士爲士夫之冠。門多賓客,於館,於殯,以此終身。春明人士,皆艷稱之,己亥冬卒。庚子之亂,其收藏竟未失去。祭酒著有《蒙古世系表》,未刊。

  與祭酒同時,同年有山左王廉生(懿榮)亦官祭酒,收藏尤富。方光緒初元,京師士夫以文史、書畫、金石、古器相尚,競揚摧翁大興、阮儀徵之馀緒。當時以潘文勤公、翁常熟爲一代龍門,而以盛、王二君爲之廚顧。四方豪俊,上計春明,無不首詣之。即京師人士談藝,下逮賈豎平準,亦無不以諸君爲歸宿。廠肆所售金石、書畫、古銅、瓷玉、古錢、古陶器,下至零星磚甓,無不騰價蜚聲,而士夫學業,亦不出考據、賞鑑二家外。未幾,盛司成有太學重刊石鼓文之舉;未幾,王司成有重開四庫館之請,蓋乎承平盛事矣。孰知庚子之變,一敗莫挽,王君以身殉之。而諸家收藏,散失幾盡,一時學術亦遂大變,是豈諸君所及料哉!是時,滿祭酒熙元字吉甫夫婦偕殉,而盛君先一年卒,不及見。

  同時殉難者,有庶吉士壽富字伯蔸,別號鞠客。寶竹坡侍郎之子,幼有至性,居喪遵古禮,寢苫枕塊,服布素三年。爲文章操筆立就,兼精西算。乙未,中東和議將成,約同人上書力爭。遂發憤講求西法,遊曆日本,作《勸八旗子弟書》。戊戌成進士,用庶吉士,未及授職。庚子七月,事急,有勸以去者,不應,城破,闔室飲鴆以殉。

  鍾祺字維春,漢軍鑲黃旗人。姓馬氏,世襲一等子。少爲諸生,以襲爵不得與試。授三等侍衛,改二等侍衛。有文武才,讀書過目成誦,爲詩、古文灑灑有生氣。初服膺陸、王之學,繼參以程、朱、張、呂,不主一家,更輔之以經史百家,雜出不窮。爲人伉爽有奇氣,慕孫白谷之爲人。尤好搜朝野之賢士與之遊,聞奇人必命駕造之。風晨雨夕,輒遍訪素心人,或偕遊山水;或徑詣酒家,醉輒朗吟陶詩。然絕不喜俗子,遇必白眼待之。或聞俗子語,必吟詩以亂之,以此得狂名。甲午事起,上書請自效,遂從戎於奉天。盛京將軍伊克唐阿倚任之,統鎮邊馬隊。和議定遂歸。李忠節巡視長江,親訪之於家,奏請爲營務處。庚子亂起,忠節遣之先驅,匹馬就道,冒鋒矢而北,瀕於死者數矣。至京睹時事而流涕,擬二奏:一劾政府,一剿團匪。鑑帥未及行而出師,及敗,忠節殉,護其喪歸。歸三日,城破,自縊死。著《五倫大義》、《馬氏日記》若干卷。

  文福字星垣,滿洲正黃旗瓜爾佳氏。一等子爵,官二等侍衛。服膺程朱之學,兼長經濟,喜讀經世書。曾從將軍延茂帶馬隊於吉林,聞變,自焚死。

  延茂,字松岩,漢軍正黃旗,姓杜氏。以文學著稱,管官學,成就後進最多。及官吉林將軍,營官皆諸生徒任之。有陽明之風,文福亦其一也。罷官居京師,吟詠不輟。聞變舉室自焚。

  德續​​,字繼亭,滿洲鑲黃旗人。少無賴,習市井事。所居與蔡省吾(繩格)鄰。省吾教其爲善,且授之書,遂爲善士。及聞城破,登城持刀作拒守狀,遂中炮死。

  王節,字竹庵,宛平人。工琴善畫,惟好靜,喜居古寺。六七月間以憂卒,年二十五。

  葆初,字效先,鑲藍旗蒙古人,襲三等承恩公。素工楷法,俄國親王爲覲,曾以千金購其書歸。及城將破,命家人即其室中掘大坎以待。城破,闔家以昭穆次序坐坎內,命僕掩之,僕不應而走。乃自起舉火,焚其室,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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