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京華/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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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那突如其來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老鴇眼裡的冤家,綠筠手底的逋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長名鶴山,滿京人都稱長公子的便是。

  那天,他受了一種密命,要到天津去,卻只是捨不得挹芬。

  便謝了祖席,穩住家人,一個人溜到挹芬家來。那時正十一月天氣,挹芬見他穿著件銀狐緞袍,草上霜馬褂,裹著一領哆啰的大衣,戴著頂垂耳凹頂的貂帽,越顯得王孫裼裘,氣概自異,忙立起來笑道:「才近第一個寒訊,便裝裹得毛茸茸的了,難道要出塞去充招撫麼?」鶴山笑道:「怎一句話便被你說著了。」一面說,一面挹芬早將他大衣除了下來,向坑上擱了,便拉著他手笑道:「你撒幾句謊罷。多管又同前回一樣,被姨太太管住了,從明天起不許出來,才弄這把戲來騙小孩子的呢。」鶴山見他長眉蹙黛,香輔藏渦,大有捧心之態。

  便將左手攏住了他的腰肢,右手摸著他臉道:「怪冷的,又從那裡陪了酒來?我坐著暖車來的,風還從車縫裡鑽入來,刮得面上冷冷的呢。」

  挹芬回眸一笑,奪手走了過去,從牀上檢出瓶白蘭地來,斟了杯酒,慢慢地送到鶴山嘴邊,由他在自己手中一口口吸乾了,便將火爐的炭撥了一撥,拉鶴山在火爐邊一張椅上坐了。

  又把酒瓶擱在爐邊,另搬個十景果盒出來,放在個閩漆幾上,把幾移了近來。鶴山一聲也不出,只含笑看他蓮步頻移,烏鬟欲顫,領略這燈前俏影,衣角奇香。

  挹芬忙了一回,見鶴山癡癡的看著他微笑,便低笑道:「好呀,人家忙著侍候你吃,你老大沒事的笑哩。」鶴山撫掌道:

  「宓妃進酒,劉郎平視。我長鶴山難得享這千載一時的豔福,你又小氣起來。喏喏,挹芬夫人勞動了,小生替夫人留出這半只椅子,請你來平分半席如何?」說著真個騰出半個坐位來。

  挹芬輕輕啐了一口,移個椅子緊傍著鶴山坐了,香喘微微的作著懶態,將手掩著臉道:「公子爺,因你從明天起輕易不到這下賤的地方來了,所以拼著老婆子做的事來服事公子。公子你若還有天記得起挹芬來……」說到這裡嗚嗚咽咽的哭了。鶴山忙扳開他掩面的那隻手來,將袖口替他拭著眼淚道:「怎好端端的傷心了?」

  挹芬低頭不語,只把鶴山的手拉著向自己臉上揉挪,好一回才含淚道:「你究竟明天怎樣?」鶴山道:「今晚原是來告訴你一聲的,我有要事今天晚車便須去天津。最遲五天是必還來的。」挹芬舉起眼來,向鶴山望了一望道:「那末我便隨著你去。」鶴山搖搖頭道:「這又何必?我又不是不回來的。你又每天總有幾個堂差,被人家知道了,成什麼話。」挹芬搖頭道:「不……」正說著,外邊傳進話來,說張大人條子到豐樂班呢。鶴山立起身來道:「你自己保重著罷。五天以後,我必定來看你。」挹芬沉吟了一回,問幾點鍾上車。鶴山說:「從這兒出去,再到方大將軍那裡去轉一轉,差不多已是九點多鍾了。」挹芬也不言語,將大衣替他披上了,說:「你既不要我去,好歹再見罷。」鶴山覺得他說這句話時有些不歡,倒著實溫存了一回才走。

  匆匆去見了方大將軍,便趕出前門,上了車。選了個頭等坐位,向車窗外望著,見也有幾個認識。因這次自己奉著密命,不便多見人,便不去招呼。直待車開了,才放膽憑窗看著夜景。

  見平原漠漠,燈火兩三,百里雄城,遙聞鼓角。不覺慨然道:

  「如此河山,眼見又有一翻掀動!身為風雲人物,其實華衣美食,豔妾名姬,有何不自足?乃有此行呢。」

  正想著,忽聽得背後有人格的一笑。忙回過頭來,電光之下,玉香花笑的不是挹芬是誰?吃驚道:「你怎也來了?」挹芬笑道:「偏你到得天津麼?你先前不許我走,如今不怕你將我攆下車去哩。」說時挨著鶴山坐了。鶴山這時心頭覺事已成事,非特不恨他冒昧出此,翻感激他一刻也離不了〔自〕己的深情。問道:「你這一來,你媽定然是知道的。」挹芬道:「又不是從此不還京了,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你問他做甚?難道一個富貴雙全的長公子,能給人疑心去說拐著女妓逃走麼?」

  鶴山聽著怔了一怔,卻也不計較這些。這時火車開得飛一般快,早過了豐台。便按一按鈴,吩咐車役送上兩份大餐來,兩人慢慢吃著。

  挹芬問鶴山到天津究竟什麼事,鶴山道:「這是國家大事,說給你也不懂的。」挹芬笑道:「算罷,那一個替國家辦事的人,不借窯子做過簽押房來。前天那位什麼秘書長,在我那裡請著客,來的說都是內閣大臣外閣大臣的。聽他們一個菜還沒上,把什麼內務總長外務總長的事議妥了。我後來因腳帶兒鬆了,請那位秘書長縛一縛,倒整鬧了半點鍾還縛不好。可見你們那些國家大事,說得體面些罷了,那裡比得上我們縛一根腳帶的煩難。」說完,噗哧一聲笑了。鶴山聽著也自好笑。

  一回兒餐已吃完,車役收拾過去。兩人沒事,便咭咭呱呱說起到天津以後的消遣法來。窯兒姑娘的消遣法,自然不外坐汽車、吃大餐、逛花園、定包廂等幾件循例勾當。鶴山這一次卻不是逛天津來的,便同挹芬約了白天自趕正經,晚上陪著他玩耍,挹芬也答應了。不多幾時,車已到了天津老站。鶴山原本要直進都督署的,因有挹芬在一起,只得先在利順德飯店住下了。當晚便同他在維多利亞街看了一晚影戲,明天便自去拜晤直隸督軍黃國華,並幾個有勢力的大吏去。

  你道他這次到津究竟受著何命?原來這時雲南已經宣告獨立,方大將軍要將駐紮直隸的全師調到西南去,又怕兵士不妥,所以令鶴山齎著意旨,與黃國華密商,說:「軍餉已欠過一月了。兵士要的是錢,只要允他頒發欠餉,不要說教他打仗,便教他做強盜去,也沒有不情願的。只是一件事,那西南民軍名正言順,便是北洋軍隊也保不定閱過幾張報紙,略識大義的人,若明白教他們抗義去,怕要潰變。不如說去長江上流剿匪的,一到那裡,敵兵在前,要走也走不了,只好拼命打仗了。要是打敗,他們只好到閻王老子前伸冤去;要是打勝了,拼幾十里地方不著,放他一搶,滿載而歸,感激還來不及,再肯來責問主帥的騙他上陣麼?」這是一條宸衷獨斷的妙計,不能借電文商量的,所以特囑心腹至戚的長鶴山來津。黃國華眼看便要做開國元勳,自然唯唯從命,照辦不提。

  單說鶴山公事已畢,然後攜著挹芬逛了兩天,少不得要替他買辦些東西。好得鶴山的豪宦,一萬八千的東西原不在他心上。況這兩日中,大家無拘無束的享受盡如花豔福,真是有影必雙,無枕不並。要不是鶴山身上膺著重要使命,合把天津橋改作安樂窩,利順德變作溫柔鄉了。

  那日覺得再挨不過了,只得搭車回京。鶴山在車上向挹芬珍重了一回,自去覆命。約稍停即到院中。挹芬歡歡喜喜的攜著明珠百▉還去,滿想把這百分之一給他媽,博他念幾聲阿彌陀佛,那知一回院中,眾人如得了寶貝一般說:「好了,回來了,一天官司如今不必打了。」挹芬不懂,問是什麼事,娘姨等才把這件事從頭至尾的說了,說:「現在你媽正到財政部劉司長劉公館那裡要人去了。」挹芬道:「啐!人家才走得幾天,又沒跟人逃了,卻鬧出這把戲來。」便一面派人來劉公館喚他媽去,一面喜仔仔的把東西藏好了,喊狗兒來問這幾天的條子。

  正這時候,外面忽走進一個人來。真是:

    卻似洛妃乘霧去,依稀神女弄珠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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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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