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卷00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姑妄言
◀上一卷 卷首 秦淮舊跡瞽女遺踪 下一卷▶

《姑妄言》首卷評

鈍翁曰:

開首一段,原是敘瞽妓出處,別無深意。然將江寧歷來始末及城中諸景,寫得清清白白。曾遊過者一閱,如在目前,固一快事。即未至者,亦可想其風景,不勝神往。

永樂之設官妓,萬世仁人君子,為之腐齒痛心。先說是建十六樓,直是盛朝富麗,忽夾以「此系永樂皇帝造為漁利之所」一語,復感歎十六樓一作,把許多綺言一筆抹殺。真皮裏陽秋,不覺令人失笑。

內中說癡頑公子富家郎效用加納等語,並非罵此等人是如此,正欲警此輩人不可如此也。一片婆心,看書者勿錯會其意。

姑妄言》首卷[编辑]

三韓曹去晶遊戲編為知者道,不共俗人看。

引文 秦淮舊跡 瞽女遺蹤[编辑]

詩曰:

阿房宮裏稱佳麗,誰識秦淮豔六朝?
風嫋綠楊穿畫鷁,月明紅粉步虹橋。
滄浪夜夜聞鼉鼓,臺榭年年吹洞簫。
最是八行書末盡,渡頭又見酒旗招。

這一首詩是贊秦淮之作,你道這秦淮在何地方,乃金城中一條內河。這金陵是江南之地,春秋屬吳,戰國屬越,後屬於楚,因楚威王埋金於此以鎮之,故謂之金陵。嬴政改為秣陵,孫權更為建業,西晉曰建康,東晉曰丹陽,隋曰蔣州,唐曰升州,宋仍建康府,元時稱集慶路,至明太祖建都于此,改為應天,今之江寧府是也。秦始皇時,太史奏金陵有天子氣,那時他方自稱為始皇帝,滿心以為天下是他嬴家一己之物,欲傳之子孫于萬萬世。聽得這話,猶恐幾千萬年後或生聖人,奪了他家天下,遂忙忙發駕南巡,欲將龍脈掘斷,以泄王氣。自東至西浚成一河,城分兩半,引淮水灌之,因是始皇所開,故名曰秦淮,俗有兩句道得好:

世無百歲人,枉做千年調。

就是他了。寫盡愚人之愚。千百年後之王氣不曾泄去,反把自己的王氣泄盡,一傳而絕。照遠不照近,千古同然。這秦淮東有二十三洞,但通江源,而人不能出入;在通濟門之南,東門也。西有一十八洞,設立水關,可行舟楫。在水西門之南也。諺云:三十三天無人走,十八地獄有人行,此之謂也。起初不過是條河而已,直至吳、宋、晉、齊、梁、陳六朝,皆都於此。方才富盛,到明洪武建都之後,將城改築外城,袤延一百二十里,門有十八,有瑤芳、土橋、鳳臺、安德等名。內城週六十里,門有十三,有聚寶、三山、石城、定淮、清涼、通濟、儀鳳、仙鶴、麒麟、金川、太平、得勝、洪武等名。東則龍蟠,西則虎踞,建皇城宮室於其北,復將此河自南至北,開至雞鳴山下而止。雞鳴山之左,乃古之鐘山,形如覆舟,又名覆舟山,因蔣子文追賊至此山下被殺,孫權于此立廟祀之,故又名蔣山。山側有臺城舊基,建章宮、含章殿遺址。此即壽陽公主人曰梅花落額山處也。陳後主辱井,山后即玄武湖,山之巔,右有梁武帝所創之雞鳴寺。此寺乃寶志公監造,地址不過數畝,內中周回曲折,深邃若大刹焉。至今有志公遺像,漆裹裝金,造塔如室以供之,其左則明太祖所建之觀星臺,山之下,東則太學,西則帝王廟。功臣廟、蔣廟、高廟、合城機匠祀之,廟中有泉極佳。城隍廟、關帝廟等十廟,金碧輝煌。至於兩河岸上,有泮宮,「泮宮」二字乃宋朱熹所書。天下文廟之內皆為明倫堂,獨此名明德堂,乃宋文天祥所書。文廟之側即貢院焉,又有黃公祠、桃葉渡、邀笛步、十景牆。橋側有青溪、今呼內橋。淮清、文德、武定、靖難時,黃觀夫人有詩云:不忍將身配象奴,手持麥飯祭亡夫。今朝武定橋頭死,一劍清風滿帝都。即此處也。利涉、乃木橋也。自來相傳此橋映蘇州風水,宜木不宜石。至今蘇人年年來修,亦一古跡也。大中、上浮、下浮、珍珠、蓮花、陡門、四象、笪橋等名,如飛虹橫跨河上,將一條秦淮妝點得十分富麗,十餘里樓臺夾岸,千百處樹木參差,畫舫飄遊。從朝至暮,笙歌繚繞,以夜繼日,天下相傳為名勝之地,繁華之邦。

凡過往紳衿商賈僕隸,無不買舟遊賞,本處富貴的人不消說,雖貧窮屠販,亦典衣棄物,必常常遊鑒,倘有一人不至,眾口咸稱俗物,因此遊人如蟻,往來絡繹。故那兩岸河房多居美妓;或隱約於珠簾之內,或徘徊于花柳之間;或品洞簫,或歌新詞;或倚雕欄而獻媚;或逞妙技以勾魂;或斜溜秋波;或嫣然獨笑,引得這些遊人浪子,無不魂迷色陣,骨醉神飛,日夜如狂,四時不息。這一段便是秦淮的佳話。

後來明太祖升遐,太孫繼立,燕王朱棣為惡禿姚廣孝所蠱惑。自北平起兵篡奪了建文天下,敍事中已把二人罪案伏下,妙。改元永樂,恨靖難諸公不肯臣附,遂大殺忠良,男子老幼盡戳,妻女大小悉充官妓,於城裏城外建造:重譯、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輕煙、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謳歌、南市、北市、清涼、來賓共十六樓,以分貯之,設教坊司掌管,隸于太常樂籍。教坊司紗帽角帶,圓領白菜補子,有衙署,有公座、朱筆、吏役、刑仗、籤筒之類,儼然一官,但遇客不敢拱揖耳。終歲斂一年之利,交于宮中金花庫,為后妃脂粉之資,醜極,以胯下得來之物,為后妃面飾,可笑。美其名曰金花銀兩。這十六樓乃永樂皇帝造為漁利之所,永樂於地下若有知,亦當愧殺。但不知可悔此一著錯否。與他處娼樓妓館自是不同,真個是雕樑畫棟,玉宇瓊樓,簷飛走獸。窗斫菱花,一到晚來,紗燈照耀,玉燭輝煌,火光熒熒,如同白晝。淺斟低唱,妙舞嬌歌,觥籌縱橫,絲竹迭奏,朝夕爽心,日夜聒耳。至於其中美妓,則不可勝數,真古今第一盛跡,即也是亙古新創第一奇政也。奇則奇矣,虐亦虐也。曾有一詩感歎這十六樓道:

南北繁華十六樓,語褒而意貶。管弦吹動一江愁。勝於罵。勸懲自有先生法,罪辱何須及女流。陌巷花連秦苑曉,歌臺鶯囀漢宮秋。當年只為通商賈,不解而今有妓囚。

看了此詩,便知那時光景了,此句內中,讚美也有,唾駡也有。直到了嘉靖年間,此風稍息。然又生出一種瞎妓來,說起來尤為可笑,瞎妓來因。你道一個女人生在世上,五官俱足,猶有醜陋不足觀者,況少了一對眼睛,可還看得?至於妓者,全要在秋波寄意,眼角傳情,若緊閉雙眸,有何趣味?相傳昔人有愛一眇娼者,寵癖異常,娶之而歸,人皆笑之,以為異事。彼云:予自得斯人,視天下婦人無不多一目者,秦少遊有《眇娼傳》。此不過一人之癡情耳,與嗜痂者何異?但一女子至於雙目皆瞽,猶可相親者乎?你道這些人為何作興到他,聖人云:見瞽者變。與孟夫子惻隱之心同意也。然若輩烏足語此。因內中有個緣故。

那時十六樓的風景雖不能如初,又興出一個勝地來,名曰舊院,人稱之曰曲中院,門前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明太祖造鈔之所。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室宇精潔,花木蕭疏,畫檻雕欄,綺窗絲幃,恍若仙居,迥非塵境,院中盆景盡異卉奇葩,房內擺設皆古瓶舊鼎,字畫悉唐晉宋元,器皿俱官哥汝定。焚香必鳳餅龍誕,烹茶定龍團雀舌,池中金鱗耀目,架上翠羽傳言。雖一拳太湖石,必透瘦可觀,即數朵枝上花,亦鮮研可愛,各各爭妍獻媚,家家鬥勝誇奇。有客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狗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環豔妝,捧娘而出;坐久則水陸並至,絲竹竟呈。定情則目挑心招,綢繆宛轉;入夜則掗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雲霄,喧填達旦。到了夏月炎天,有一番佳致,卯飲淫淫,蘭湯灩灩,薰風徐來,衣香一室。至日亭午,裙屐少年,油頭半臂,提籃挈木盍,高聲唱賣逼汗草、孩兒菊、茉莉花,嬌婢捲簾,攤錢爭買,捉腕捺胸,紛紛笑謔。頃之,烏雲堆雪,竟體芬香,請想在這去處行動的人,以千金買笑,白鏹纏頭,可是窮人做得來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室嬌兒,或是效用的先生,或是加納的闊老。且這幾種人,不但使幾個憨錢,且要假裝一個名士,必定要嫖名妓,宿美娼。好使人羡慕他道:某名妓是公子的令翠,某美姬是財主的相知,他倒也不圖甚麼風流實事,只要傳一個識貨的虛名而已。說盡狂奴的心事。

要知這名妓二字也不是容易加的,必定才貌驚人,技藝壓眾,眾口稱揚,逢人說項,這才算得一個名妓。他無奈墮落煙花,身居下賤,那果然名稱其實的,未免自負,眼空一世,必須美如衛璧人,才過曹八斗的人品,才得他心悅誠服,可是幾個臭銅錢輕輕動得他的?明末有名妓曰劉元,佻達輕盈,目睛閃閃,注射四筵。有一過江名士與之同寢,元回身向裏,不與之接。其人拍其肩曰:「汝不知我為名士耶?」元回頭曰:「名士是何物?值幾文錢一個?」相傳以為笑。彼輩視名士猶如此,而況於此類乎?你想,就是一個醜陋的妓女,也未嘗不思量接一個美貌男兒,說透人心。況既是名娃,豈肯與酒囊飯袋衣架肉桶為伍?且這種做癡頑公子的,拿著老子魚肉兵民幾個錢,仗著乃尊爵位勳赫一番勢,一段驕傲之氣。雖長親父執,財勢稍次,尚不屑以正眼視之,何況將錢挾妓,不效《占花魁傳奇》中万俟公子身分者,能有幾人?

至於富家郎,他祖父的財主可是輕易得來的?陽貨云為富不仁。這是財主們生前的官銜,死後的諡號,都是他刻薄窮人,心機盤算,日掙一日,積少成多。你想這種錢與強盜劫人相去幾許,可能保得常久受用?自然要生出不肖子孫,替他花費。這起孽障,身上穿幾件虼蚤皮,虼蚤皮,所謂輕佻之意耳。腹中無一點文墨氣,糟包著一個肥臉,唐歐陽詢謂長孫無忌云:「只因心混混,所以面團團。」可做此注解。高腆著一枚屎肚,此則不獨富家兒。腰中仗幾個臭銅錢,眼內無一個大丁字,談吐時俗惡之氣沖人,舉動時驕傲之態可掬。不但是此輩一幅行樂圖,而且是一篇揣骨相。勿論賢愚,稍有識者,未嘗不為人噴飯,未嘗不為之嘆惜,當時人稱他們為麒麟楦,一絲不謬。

何為麒麟楦?人有假裝麒麟者,制一麒麟形狀皮於蹇驢之上。望之儼如麒麟也,既至脫去假飾,仍龐然一蠢驢而已。這些人以皮相之,相貌癡肥,衣冠齊楚,居然人也,窺其底裏,獸焉何別?請想這種人,可是那名妓眼中所有的?了卻許多富家郎。再者,這些效用的先生,加納闊老,自然都是有錢人做的,他弄了一頂臭烏紗,自然是銅腥臭。不自己回想,我一資郎耳,滿身銅臭,頭既臭矣,滿身自不能免。混濁衣冠,貽羞當世,縮頸藏頭,猶恐人知不雅,孰意毫無忌憚,意氣洋洋,以為尚書宰相,是他分內之物,罵盡小人,如見其肺肝然。傲然自得,恬不知恥,終日鮮衣駑馬,俊僕豪奴。晝則橫行里巷,欺淩鄉黨,夜則投入煙花,美酒羊羔。要知道這原也怪他不得。你想他囊中有鈔,腹內無書,既不知四書五經、八索九丘為何物,又不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何話,終日無聊,不教他嫖賭,卻做何事?

但可憐有一種不第的窮儒,三年燈火,十載寒窗,不能奮飛,終身困鈍。真是控天無路,告訴無門,言之令人酸鼻。還有無限抱經濟之才者,埋沒於草莽之中,懷韜鈴之略者,棲身於畎畝之內的,真令英雄氣短,千古同聲一哭。真所謂:

時來頑鐵生輝,運去黃金失色。

就是此了,可笑這些沒字碑,自幼不受先生的氣。一樂。大來不受宗師的氣,二樂。仗祖父遺留的些寶鈔,三樂。托自己生來的些頑福,四樂。有此四樂,才好配後之四妙。公然做起甚官來,稱起老爺來,此不足怪,江南之和尚道士,遼東之醫生,無一不稱老爺者。相與起當道來,扛抬起大轎來,長班跟隨起來,蔑片奉承起來,紗其帽而圓其領,腰其帶而補其花,冬烘頭腦,雖皇帝在上,亦不知其比已尚尊。此身如在雲霧中,捉摸不定,雖欲不自大,其可得乎?這等人,人人見之欲嘔,個個聞之齒冷,況那嬌嬌滴滴的名妓,身邊可容得如此惡俗之物?了卻許多加納效用的先生闊老。

因這幾種人在妓館往來甚密,惹得那些名妓都厭惡起來,雖不敢明明拒絕,恐其使勢也。有在言語中譏誚他的,也有作詩文嘲笑他的,也有假歌詞代罵的,也有在背後指搠的。久而久之,轟傳里巷,人皆以為美談,這些簇新時興的老爺,「簇新時興」四字,加得刻毒之甚。既不能博一個虛文,反添了一篇醜贊。弄得認真不得,認假不得,極苦。欲留戀而自覺無顏,欲嗜惡而又無指實。因此不約而同,再不敢輕遊妓館。更苦。

但這些人是浪蕩慣了的,如無韁野馬,縱轡狂驢,身子如何拘束得住?無可奈何,不得已而思其次。千籌萬算,在妓女中想起一種瞎妓來,他想頭也甚妙,真妙想。去嫖這瞎妓,他卻有許多燥脾處,緊閉雙睛,不能辨我之好醜,無從褒貶,一也。一妙。瞎女中百無一人能通文墨者,任其一肚臭糞,滿口胡柴,只是贊好,二也。二妙。日間一度風流,百文定價,每夜通宵行樂,額例四星,價錢又廉,纏頭省費,三也。三妙。彼瞎婆向日所接,不過屠戶販子、僕皂輿人,彈琵琶唱野詞,侑燒酒臥破席而已。今忽有顯者大老光臨,猶如天降,公然日間陪著肆筵設席起來,夜裏睡著錦衾繡帳起來,出自意外。聽其驕矜使氣,只是一味趨承,何等爽心湊趣,豈不樂哉?四也。四妙。

為有此四種妙處,向日為名妓所輕薄厭惡者,今日皆趨移于瞎子矣。且這種瞎妓,他當日未得際之時,為人所賤棄,成年屢月,那陰戶尚不能開市大吉,笑倒。間或有臁瘡乞丐,禿頂游僧,要來點綴點綴,只圖幾文為糊口之計也,一概笑納不辭。今日所遇俱皆肥馬輕裘之客,真如登天界,奉承之不暇,雖受鞭笞之辱,猶覺其榮,又曷敢少有所忤乎?所以這些闊老更加親愛,視之如掌上之珍,惜之猶心頭之肉。

尚有一等可笑的人,他向日原也不屑頑瞎子的,今日見這些老爺們皆如此鄭重,視同尤物,彼不知他之苦哀,但垂涎羡慕。道:「今日之富翁大老,皆以瞎妓為命,我何人斯,豈可不一為領略耶?」視之猶如至寶,得共席一飲,欣然如赴瑤池之宴矣;得聽一曲,樂哉如聆鈞天之樂矣;得贈一物,如漢皋之解佩矣;得共一寢,如高唐之入夢矣。尊榮得這些瞽妓,不啻巫山神女,洛浦仙妃,皆踴躍視之,趨蹌恐後,悉尊稱之曰姑娘,甚而竟有跪之拜之,稱親娘者,因此瞎姑之名重于一時。而名妓之門,反可羅雀矣。雖是俗人之眼內無珠,然亦巫下之風俗如此矣。雖然,亦不可執一而論,竟有才貌雙全,恩情畢至的,但千萬中僅見之一人耳。

你道我為何敘此一段?因當時有一個瞎妓兩世姻緣的公案,欲續在後文,故引此以見瞎妓之來蹤,不致突然,使觀者詫異耳。請閱下回,便知端的。

姑妄言首卷終
◀上一卷 下一卷▶
姑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