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姑妄言/卷02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姑妄言
◀上一回 第二回 錢貴姐遭庸醫失明 竹思寬逢老鴇得偶 下一回▶

《姑妄言》第二卷評

鈍翁曰:

予一日正評此回書,忽有二三俗客至。一客問予曰:「一部大書,內中無限的人,開首一個就出錢貴,此是何意?」予曰:「如一部傳奇,是誰人的事蹟,定是那正生先上場,故此書先出錢貴也。」客曰:「此書雖是錢貴事蹟,然正生當是鍾生。傳奇中,豈有以正旦先上場者乎?」予曰:「不然,此非傳奇,不過借傳奇以做譬喻耳。錢貴猶之正生,鍾生反是正旦角色,故首出錢貴也。」又曰:「錢貴既是一部書中大有關係之人,定要寫得他高才是。其父何以名錢為命?甚不雅觀。」予笑曰:「以錢為命之人,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尚何所知?錢貴既生於娼家,其父自然是忘八了,此不過信手拈來成趣耳。」座中一人家道素豐,頗有愛錢之癖,忿然作色曰:「君語刻毒之甚,豈天下愛錢人盡忘八耶?」予笑解之曰:「非此之謂也。非云愛錢人皆此輩,不過謂此輩人中,無有不愛錢者耳。」彼猶含怒而去。前客又問曰:「錢貴既算正生,系要緊的人了,不但寫他是妓,且又瞽目者何?」余曰:「此別有深意焉,此是作書之人滿腹牢騷,借此以舒憤懣。總見世間之鬚眉男子,只知勢利,惟以富貴評月旦,塵埃中能物色英雄者為誰?而錢貴以一瞽妓,乃卑污之極矣。而多少富貴中人他皆不取,獨注意在一貧窮不堪之鍾生,矢心從良,後來竟得全美終身。不過有眼男兒不及人瞽目妓女,此是作者一部大主意。須會得此,方許看此書。」

此書寫好賭者,竹思寬、鐵化、戴遷、曾嘉才、牧福諸人,各人有各人賭法,各人有各人輸法,累累數千言,無一句相雷同,故妙。

竹思寬,竹絲而寬,自然是篾片了。篾片又自然從竹青竹黃中來,所以父為竹青,母為黃氏也。竹青之刻薄,黃氏之慳吝,只知有銀子哥哥,而親友皆不知為何物,宜乎生此等兒。竹思寬始而賭,繼而篾,終而龜,此報應刻薄慳吝者亦盡矣。警醒此輩之功不小。

郝氏之遇竹思寬,不過謂此等淫鴇,須此如驢之具始可娛之耳,且作後來郝氏歸竹思寬張本。不然錢為命死後,錢貴又適鍾生,郝氏何所歸?若竟到鍾生之宅,儼然為之岳母,嗚呼可乎?故千算萬計,算出一個絕大陽物之竹思寬來,郝氏戀之不能舍,後成夫婦,始不玷及鍾生、錢貴也。

亙古及今,極壞的事非極聰明的人做不來。非謂聰明人則壞,特恨其錯用聰明耳。如鐵化之尖酸促狹,豈非一般聰明?然壞了許多心術,所以有奇淫奇悍之火氏,降夫如鼠,與狗為樂,竟同畜類。雖是尖酸促狹之報,「聰明反被聰明誤」一語良然。

人屠戶、屠四叔侄以放賭為生,壞人家子弟一生品行,喪人家兒孫多少身家。他家門中行同禽獸,此等人雅當如是。這一段不但是一篇勸戒賭的婆心,且更勸好賭人知此中的大害。昌氏一宗淫案,隨手結去,筆下何等乾淨。

《姑妄言》卷二

[编辑]

第二回 錢貴姐遭庸醫失明 竹思寬逢老鴇得偶

[编辑]

附: 鐵化有心弄人 火氏無聊戲狗

話說明朝萬曆年間,應天府上元縣地方有一個樂戶,洪武欽定,樂戶裹綠頭巾,摯紅布腰帶,連毛豬皮靴,一見而即知其為龜子矣。姓錢名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錢為命之人,再有遺言個好妻子。自然是忘八無疑,樂戶,老鴇子。小字翠娘,舉止風騷,語言嬌麗,少年時在美妓中也算錚錚有名的。他年過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愛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寶。將周歲時,此女生得眉目如畫,身體如脂,但有見之者無不憐愛,悉呼之為粉孩兒。至六七歲他就學弄粉調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見他資性聰明,將他送入鄰館中就學。那先生姓卜名通。一個不通的先生出現。先生謂他道:「你門戶人家,所重者無非財帛。況你又是姓錢,可即使名為錢貴,豈不巧合?」道:「妙。」他的名字是這個不通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將他留在館中,每日教他讀書寫字,作對吟詩。誰知這女子穎悟異常,竟能過目成誦,未及二載,連詩詞也覺頗通。他父母心中歡喜自不必說,而旁人亦為他欣慶,盡說道:「錢家之錢樹子自此興矣。」又過年餘,雖才十歲,儼然成人,其丰姿綽約,不能盡言。只見他:

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猶紅豆,臉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筍,一雙小小金蓮。腰肢似荷莖翻風,皮膚如海棠經雨。語言嬌麗,聲音不讓清簫;行步輕盈,體態可欺弱柳。隱微處雖然未許人窺,想個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見魂消,且不必說。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癘大行,他也偶染時症,伏枕數月。他父母延醫問卜,打卦求神,無不備至。後來病雖痊癒,只雙眸微暗,漸漸不明。城中之名醫國手百樣醫治,毫無效驗。但那時醫生的技倆,原是有限,而內中又有兩等,一等是窮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窮的,只好守著藥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藥都黴爛了。間或賣出一兩劑,聊為糊口,大約終身不過如此。或者等到十年運來的時候發財也不可知,不然再無望矣。此段無時之窮醫見之,必點頭歎曰:不謬,不謬。這是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幾貫錢財,每日雇上三四個轎夫,扛上一頂油衣紅頂小轎,三四轎夫,甚是體面,接寫扛上一乘油衣紅頂小轎,不堪之甚,轎本是抬,此謂曰扛,尤其不堪。不論陰晴,大街小巷,抬了亂跑。到晚來,或買燒鵝、板鴨,或火腿、熏雞,著背藥箱人拿了,跟在轎後。故意使人看見,好說此人一日到晚這等興頭,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明醫無疑。好與他四處馳名,哄人延請。孰知他只好自費幾百文錢,抬在街上搖擺,究竟一日到晚,藥箱還不曾發市。此段有錢之富醫見之,亦點首曰:誠然,誠然。有那倒運的這個人請著他看病,他不過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別人的命來試手。胸中千般算計,口內一片胡謅。凡湯劑定要人參,是病症皆做丸藥。起發人些錢鈔,養活自己妻兒。病若好了,誇他的手段高強,索謝不休;醫死了呢,說人的命數修短,潛身無語。真個是:

招牌下冤魂滾滾,藥箱內怨氣騰騰。

況且《大明律》中,雖有庸醫殺人的罪款一條,從來可曾見用過一次?此段勿論醫道中窮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過只能畫人形象,此人竟說盡我們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這些人任意胡行,那裏有窮究醫書,精研脈理的?就是那馳名的國手,也不過是他的造化頗高,遇著都是不該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幾個,就傳說是名醫無雙,一匕回生,到底何嘗有絲毫實學?所以說那富的還糊得去,只可憐那窮的真是寸步難移。近時岐黃中大都不過如此。此段非是痛貶醫道中人,正是勸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將活人醫死的慈心耳。古云:不為良相,當為良醫,謂其能救人耳。若只圖殺人,何不去學劊子手,學醫何為?扁鵲曰:越人豈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殺人耳。願學醫者效之。因此那錢貴不多時,竟兩目皆盲,雙眸緊閉,把一對嬌滴滴的秋波,被這些庸醫弄得個視而不見。諺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據我言之,不若視而不見者為尤妙。他父母雖然心疼愛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又過了二三年,錢貴已經長成,愈生得美貌可愛。有一詞贊他的妙處道:

舉止甚蹁躚,體飄搖,態若仙,妖嬈不亞嬌飛燕,梅妝淡添,潘妃兩彎嫌汙,輕掃梨花面。羨嬋娟,秋波緊閉,恰似玉環眠。 右調《黃鶯兒》

且說著郝氏見女兒雖少了雙眸,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尋一個好主兒出一樁大錢,才與他梳籠。但錢貴小時雖有人知他生得標緻,後來都聞他損了雙目,皆以為是個殘疾廢物。誰知他眼雖沒了,還是一個絕美佳人。郝氏見他年雖十三歲,長得如成人一般,可以破身的時候。況他這種人家,無非所愛是錢,巴不得早梳籠一日,早覓一日的利。見沒得財主來相看,貧窮的自然又不肯與他,心中急了。有他相交一個貼皮貼肉的厚友,叫做竹思寬,王大江先生云:天下無不近臀之卵,亦無不連卵之臀。世上人相與朋友,彼此一弄,自然就親厚了,以此論之,郝氏與竹思寬貼皮貼肉,是厚朋友了。托他替女兒招攬個好主顧來。若得一注大財,不但重重相謝,還許他臍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寬聽了此話,不但為人,而且為己,自然去替他上心打聽。

你道這竹思寬是個甚麼人?他也是個篾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賭,第一個賭賊出現。又好偷他父母的東西做賭本。雖還不曾在外邊做樑上君子,而家賊之名,已遍于親戚鄉党。人背後送他一個美號,叫做貝者貝戎。四個字的號甚新,約是仿金元時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賭賊。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幾半。他祖籍是江西人,父親姓竹名清,母親黃氏,竹多產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遷移到南京來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個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監。他倚著這個聲勢,好大來歷,可謂遙遙華胄。開了一個錢鋪,放印子錢。每月放出大錢一千文,要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滿,足收錢一千二百文。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錢,每月加利三百。若這個月沒得還他,下月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這樣重利,誰敢去借?都是那挑蔥買菜、窮得沒飯吃的人,只得借來做本。一日圖掙些錢,除了還他之外,下剩幾文度日。說盡窮漢之苦。還有一種好賭的人輸了,借錢作本的,借得來翻梢。贏了送還,輸了又借。此種人不足惜。或是有體面的人,暫時貧窮,少了人些零碎帳目,逼得利害,要惜臉面的,沒奈何了,明知是個火坑,只得去借來且挪一肩。見此數語,不覺令人長歎。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來嚇人。「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錢,叫我替他放的。好勢要小人心腸,令人可恥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對知縣官一說,捱了板子,雙手送來,還怕遲了。」人聽見這話,誰敢短少?賣兒賣女也顧不得,且還他要緊。他屢年也積攢了有二三千金。他生性嗇刻,親友們到他家來,不要說款待酒飯,從來不知與人一鐘茶吃。他或有所求於人,或有體面朋友光臨,沒奈何,忍著心疼,備一餐粗飯相留,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妻子黃氏是來到本京娶的,也還是個做買賣正經人家女兒。但生性奇異,說起來更為可笑。他只夫妻兩口,又無多人,間或買斤肉來,何妨公明正氣收拾來吃?他生怕有人來看見,搶去吃了一般,弄一個小廣鍋,在床後馬桶根下炒熟,揀好的落起些來藏了,餘的盛出來,關了房門,兩口子如做賊似的,忙忙偷吃了才開門。等竹清外邊去了,他將那所藏之肉拿出來獨享,每每如此。

一日他生辰,他哥哥家送了四斤肉、兩尾魚、兩隻雞、兩盤面與他來做生日,他哥哥、嫂子、侄兒、侄婦都來拜夀。竹清陪著大舅、內侄在堂屋裏坐,這黃氏把那肉割了有四兩,炒了一盤。將那雞頭、雞翅膀、雞腳去了下來炒做一盤,盤尾巴去下小半截來做一盤,別的忙忙收起。將些白水著些鹽下了一撮面,看書者勿形容太過,此類人世竟有之。每人剛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兒。他嫂子看不過,說道:「姑奶奶,外邊三個大人,這一點子那裏夠吃?少還罷了,你湊四個盤子也好看些,不尷不尬,三個成個甚麼樣子?」他艴然曰:「誰不叫他送四樣來的?他只送了三樣,那一樣叫我那裏變去?」責人則明,責已則昏,真有些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論片粉也罷,或韭菜、白菜之類,那能值幾個錢?添一盤便了。」黃氏皺著眉道:「可憐見的,家裏要半個刮痧的錢也沒有,拿甚麼去買?」他嫂子又道:「那肉還多哩,再割些下來,做不得一盤麼?」他聽了,由不得那眼淚撲簌簌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塊,比割我身上肉還疼呢,還叫我割。你們不是來替我做生日,是要來送我死了。」先是皺著眉哭窮,後方墜淚捨不得,寫盡吝嗇醜態。他嫂子見他這個光景,也不好再說,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盤子品字放了,異想。只陪著舅子、內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讓,可謂夫婦同心。眾人只得放箸。還剩了些骨頭魚刺之類,他忙忙收進,藏在抽屜內。他嫂子也知趣,料想坐著也沒用,決無再留他們吃的事了,肚裏有些饑餓,就帶著媳婦要家去。黃氏心中暗喜,也並不假留一聲,送到門口,看他坐上了轎,見轎夫抬起來了,他才說道:「我要收拾飯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多坐坐,等抬起轎來才說,妙極。不抬起,尚恐其回來也,將鄙吝人說得無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有之。空空的回去。」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歲尚無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觀音。我要畫一軸來供養,不但要費銀錢,況我家現供著玄壇財神爺,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薩,又要費一分香錢,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覺一年,總起來就要好幾十文,如何行得?」好精細算盤。兩口子商議道:「觀音是佛,這是神,菩薩既送得了,難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弄個畫的娃娃貼在玄壇爺懷中就是了。」偶然抬頭見房門上貼著一張耍娃娃,喜道:「湊巧,湊巧。」真是抬頭見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摳了下來。捨不得錢買面打糨糊,兩口子刮下來牙黃,好算計,好想頭,刮下許多牙黃來,令人絕倒。粘在玄壇懷中。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倒虔虔誠誠禱告了一番,叩了十多個響頭起來。或香少而頭多也。一秀才送教官節禮,封筒上寫節儀五十文,門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來,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頭以補之。

竹清對黃氏道:「人家求財求子,都要許個願心。願是我不敢許,設或養了兒子,拿甚麼還?古人說:『甯許人,莫許神。』神道爺跟前不是扯得謊的。但俗語說:『小本不去,大利不來。』我們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時常有些供養才是。」黃氏道:「你這算計不好,若時常供養,倒費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許個豬羊願心,設或養了兒子,我們竟對幾兩銀子折乾,神道是不會用銀子的,仍舊還了我們,這豈不省事?」竹清搖頭道:「萬萬行不得,事情要深謀遠慮。倘或神道一時竟把銀子收了去,那時怎麼處?」黃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許了神道爺罷,料道神道爺是不要人的。」竹清道:「越發行不得。倘神道爺一時靈感起來,賜了兒子,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得了子,倒把老婆送掉了。」他夫妻越算越奇。黃氏道:「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個主意出來。」竹清道:「我有個好道理,每日兩頓飯是我們要吃的。你每頓飯好了,不論葷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養了。古語說:『心到神知。』這豈不妙?」黃氏連聲贊道:「這主意好,這主意好。」自此日為始,他倒也著實虔心。每飯必供,供必叩頭禱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還不在心上,或買些肉來,他怕神道吃了去,拿個小碟,少盛幾塊,心驚膽顫的拿去試試,少刻去收時,竟絲毫不動。他試過幾次,皆是如此。膽大了,後來全送了去供過,才收下來吃。一路敘來,直欲笑殺。

一日買了個魚,也全送了去供,不想剛剛被一個野貓銜去吃了。他來收時,只得一個空盤,驚得目瞪口呆,忙走來告訴竹清道:「哎呀呀,如聞其聲。了不得,了不得。」竹清見他面目更色,倒也吃了一驚,忙問其故。他道:「原來神道愛吃魚。我當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魚全拿了去供,誰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竹清聽了吐舌道:「你前日還說拿銀子折豬羊,把你許神道爺呢,倒是虧我沒有聽你的話。」黃氏道:「造化果實,虧你見得到。就是這魚,今後是再也斷斷供不得的了。」從此以後,他家再不買魚了。

過了數月,夫妻兩個睡到半夜,似夢非夢,如每常日裏一般,同到神前去叩頭求子。那神道忽然說起話來,道:「我看你夫妻二人,倒還虔心。」因指著案邊蹲著的一個猛獸道:「把他賞你兩上做兒子罷。」他夫妻又驚又喜,驚的是畫的神像會說話,喜的是與他兒子,叩了許多頭。再看那獸時,原來是一隻金錢大豹。豹同報音,謂此等人宜生此獸子以報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見爺爺的聖像旁邊是一隻黑虎,怎麼如今又換了一個金錢豹子了?」神笑道:「如今世間壞人太多,我管世間財帛一道,有十分在銀錢上刻薄的,故遣它去暗暗的啃些人的腦髓,銀錢上刻薄的人留神骨髓。所以又換這個豹子來。你既求子,故把它賜你為兒。」竹清道:「爺爺,小人求了一場,既蒙慈悲,賞我一個人做兒子才好。這等一個兇惡畜生,如何要它做兒子?」神笑道:「你不要看輕了它,它是唐朝武則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過王位的。因他貪淫兇惡,故墮畜生道。一來如今該它轉世,應前到聽所聞神語。二來你夫妻又懇求我,故此拘來與你。你這種人刻薄到萬分,生個畜生也罷了,還想得好兒子麼?」竹清道:「兒子倒也罷了,怕他啃我的骨肉。」刻薄人著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窮人的骨髓都吸盡了,就不許他把你啃一啃麼?」貪得刻薄之輩仔細聽著。因用手將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聲,望著他二人一撲。驚得他二人一齊大叫噯呀,醒來時原來是一場大夢,心中還跳個不住。夫妻彼此相問,所夢符合,心內常常憂疑。

過了數月,黃氏經水不行,吞酸懶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到了五六個月作怪起來,在腹中橫撐直撞,痛得那黃氏捂著肚子流眼淚。一日定有數次,連夜間睡覺亦不能免。間或睡著了,還撐撞得疼醒來。黃氏十分憂懼,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兒子來,是求了冤家來了,我的命還不知怎樣呢?」竹清也著實擔心,到了分娩之期,黃氏四十多歲才破盆生育,骨縫硬了,萬分艱難。兩個收生婆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來。黃氏只得一口悠氣,心中雖然害怕,這樣年紀才得個兒子,也還有幾分歡喜。況且是個肥頭大臉的娃娃,又甚心愛。但這孩子一個膫子有三寸餘長拖著,見者無不驚異。

三朝這一日,他舅子約了些親戚,都送了賀資來吃喜酒。黃氏睡在床上動不得,是他嫂子來代庖,也還豐豐盛盛的款待來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饌不過名而已矣,連盤子底下青花還蓋不嚴。今日忽然豐滿過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這是我那不會當家的內嫂做的事了,來破碎我的家俬,我不吃還等別人吃了去麼?」自己遂大嚼大啖,不住喝酒,已吃了個五六分醉意。眾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鐘鐘不辭都領了。眾人見他吃得爽快,又敬個雙鐘,他到口就咽,多了幾杯,有八九分醉了。眾人臨散,他送客,剛跨門檻,不防踩著一塊骨頭,站不穩,把腳一搖,一交跌倒。把踝子骨崴錯了骨縫,疼得滿地亂滾,叫苦連天。眾親戚倒都著實不安。他舅子、內侄忙替他揉對了骨縫,抬他進去睡下。又跑到接骨的醫生處,買了膏藥來與他貼上。他家並無餘人,他舅子見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個老婆子來服事。過了半月有餘,他夫妻二人都掙得起來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費些米菜,忙忙打發他回去了。說得此等刻細人行事,令人絕倒。

將到滿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議道:「妹子這樣大年紀才得了個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幾乎崴折,我倒很不過意。如今滿月服,我再約些親友攢些份資,一則賀喜,二則替他起病,你道好麼?」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邊照料,還成個樣兒待那些人。如今他起來了,是他自己料理。送了份資去,他藏起來,弄些不堪入口菜蔬待人,連你的臉面都不好看。你還不知他的刻嗇麼?依我的主意,你收齊了銀子,買一口豬,叫屠戶宰了,再抬一壇酒,剩多剩少與他買柴米。這或者他還收拾的好看。」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謬不然,這或字下得好,亦慮及在有無之間。他舅子依著妻子,如法送去。

到彌月之辰,有十四五個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下兩張桌子,八個人一桌。大約是取吉利,八仙慶壽之意。少刻搬上菜來,你道是些甚麼東西?每桌上只得四個盤子:一盤豬肝炒腸子,還墊上許多蔥;一盤心肺熬蘿蔔,一盤豬頭肉膾豆腐,一盤是蹄爪子同槽頭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鋪過一個盤底子來,空處尚露著青花。八個人一舉箸,只剩了四個空盤同幾塊骨頭,竹清只拿著寡酒相讓。大約黃氏不善飲,不然此一缸酒亦藏起矣。原來黃氏把那豬的四隻腿,兩塊大肋巴,都落了下來。余竟見過此等人此等事,並非謬語。拿到房中床後去醃。正然歡喜,忘了鍋中煮著飯,他添了一把柴出來,就把灶前的餘柴引灼,煙就大起。黃氏忙去一看,見火焰焰的燒著,嚇得大聲喊叫。眾親友聽見,都跑了來,大家同救熄了。醃得好肉,得無妄之禍隨之。黃氏不知之耶。

及至出來,只見他家的兩條狗餓得瘦骨伶仃,見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盤中的骨頭、餘汁、酒鐘,都掉下地來,打得粉碎。真正奇想。眾人也沒興坐了,告別而去。竹清夫婦當感謝此狗,虧它省了許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訴了妻子,又是氣又好笑了一場。竹清見屢屢不妙,向黃氏道:「自生這孩子,你我二人幾乎喪命,今日又險些遭了火燭,將來不知如何?」終日憂愁。

這孩子倒也無病無災,易養易大。到了五六歲,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東,他決定往西,從不肯一事順手。竹清夫妻見兒子長得清清秀秀,數年來也沒有甚麼禍患,他雖性拗,父母再沒有不疼兒子的。那黃氏更姑息得不成話說,凡事不拗他一拗,慣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歲才送去讀書。

先生聽得說他性子拗,凡事拗戇,因起名叫做思寬,要他變化氣質之意。他在學中才坐了兩日,便想出翹課的方法來,向先生道:「我爹爹身上不好,家裏沒人使喚,叫我家去使喚呢。」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邊,先還同小孩子們跌錢下城棋,輸了時回家,見他母親那裏有藏著的錢,便偷了出去。後來就漸漸同人搗丁擲四子,便輸得大了,就將家中零東碎西偷出去賣了還人。黃氏全然知道,只瞞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學錢去,他總不到館中。清晨出去,餓了回來吃飯,到放學時回來睡覺。黃氏又護短,子弟之不肖,無不起於護短之母。不肯告訴丈夫,說兒子翹課,在外賭錢,並家中偷東西的話。間或背地勸勸他,他便狠頭強腦,嘴中不乾不淨,連爺帶母的混罵。

到了十四五歲,長成了一條大漢。他那陽物竟長將一尺,粗如鐘口。竹清思量要替他娶個媳婦,或可絆住他的身子。因想到他那樁物件,可是女子容得的?遂爾中止。他每日在外戲耍,索性不歸,後來連老子都不怕了。他娘再要說他一兩句,他一搡一路筋斗,罵是不消說得,竟有掄拳之勢。如此數次,後來黃氏見了他,竟真是見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連哼也不敢哼他一聲。

他自幼知道他媽媽藏些梯己肉菜,他一時餓了走回來,惡狠狠的問他娘要菜吃飯。黃氏怕他得很,忍著心疼,忙取出與他吃。一日,黃氏留了幾塊好肉自享,他又來要菜,黃氏捨不得拿出來,回他沒有了。他四去翻,在床腳背後翻著了半碗肉,藏得固然妙,翻得更妙。怒道:「這不是肉?你就說沒有。不給我吃,大家吃不成。」連碗摔到院子裏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氣狠狠而去。黃氏雖是心疼,卻敢怒而不敢言。見他去了,放聲大哭道:「我的兒喲,你好狠心。可惜我的肉喲,我心疼死羅。肉喲,可惜肉喲。我的命好苦喲。」盡著鼻涕眼淚數說著,哭個不休。他哭個不休,看書者卻笑個不休。

有個鄰家的婦人偶然到他家來,見他這等數著哭,倒吃了一驚。只當是他兒子死了,忙進來相問。他哭著實告,那婦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來家,看見院子裏那破碗,跌足叫道:「哎呀,這是怎的來?把個碗打破了,可惜了的。」黃氏聽見丈夫的聲音,才住了哭。竹清進到房中,見黃氏淚痕滿面,問他為甚麼。黃氏不肯說兒子摔了肉,說道:「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個碗,由不得心痛墮淚。」竹清道:「經過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兩隻手捧得緊緊的要緊。」

再說竹思寬先在家中,還是偷著東西去賭,後來但他父親不在家,他竟走來,不拘衣服器皿,可當賣的,拿著就走。他娘又不敢阻攔。及至竹清回來,黃氏還不肯告訴,等著要用的時候沒了,他方才說兒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東西,已不見了許多,暗暗叫苦。後來要出門,將值錢的物件都鎖在櫃中,鑰匙自己帶在身邊。一日,竹思寬輸了錢沒得還人,著了急,走回來尋當頭,一無所有,問黃氏要。黃氏道:可憐可憐我,那裏有甚麼當賣的東西?穿的在身上脫不下來。」他四處翻了一會,只有黃氏的一條藍布單褲。翻著了一條褲子,趣極。他見不濟事,見老子床上的被,夾著就走。夾著就走,妙,是個輸急了的樣子。黃氏急了,攆出來道:「褲子我不穿罷了,這被是你爹晚上要蓋的,你如何拿得去?」他頭也不回,一直去了。竹清來家,見床上沒有了被,問起來,黃氏方說兒子連他的褲子都拿去了。竹清臉都氣白,這是晚上要蓋的,各當鋪去問,贖了回來。黃氏忙把褲子卷緊了,暗藏在那財神的案底下。這一藏,妙,料兒子再想不到。此後竹清輕易也不敢出門。

一日,竹思寬回來,竹清問他道:「你也不小了,盡著往下流裏頭走,一個錢朝死裏賭他做甚麼?你想從小頑錢,到如今輸了多少,可曾見你贏回一個錢來?你這樣一想就該改了。」他怒目而視道:「你說我下流,我偏下流個樣子與你看看。你說我賭,我先還是小賭,你不說我還好些,你既是這樣說,我且去大賭賭看。」口中啯啯噥噥的去了。此等下流的逆子多甚,吾聞其語矣,又見其人也。他果然竟走到屠家去賭。

屠家是當地有名的賭場。這些放賭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數千之產,就讓他擲,一場就輸了一百餘兩。同他頑錢的,不是光棍,就是大老的兒子,到他家門口來要。竹清先也捨不得,見終日來打鬧、村辱駡得不堪,聲聲叫他娘出來剝褲子。竹清受不得,忍著疼,沒奈何,替他還了。他見老子替他還得容易,越發放心去賭。世間多有此類,正經處不舍一文,替兒子還輸贏帳則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腸也。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還過有千餘金。又不敢奈何兒子,只自己氣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親友叫到衙門去告,他因系獨子,又捨不得。一時間疼起銀子來要去告,過後心疼兒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寬越發肆無忌憚。他一日同著幾個光棍耍錢,他的手氣順,從早至午,贏了有三四百兩籌碼。歇了算帳要銀子,眾人道:「綾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罷,爺們的錢都是好贏的?只好等你那一日輸了,慢慢的抵帳罷。」他急了,道:「每常贏過我的不知多少,輸了就要。我好容易今日贏了,想賴我的。」眾人道:「實話對你說罷,爺們原想贏你這腫嘴,今日不幸輸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講三四百兩銀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錢板子,大約還不能夠呢。」竹思寬又氣又急,就罵了幾句。被這三個人齊上,拳頭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滿臉紅紅紫紫,大包小瘤。把頭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爛。

正鬧著,恰好他舅舅路過,喝住了。問起緣故,竹思寬將前事奉告。他舅舅向眾人道:「這個不長進的奴才,每年來輸了頭二千兩,今日才贏得這一場,列位就沒有,也該好說,不犯著就動手。贏了他的要,輸了他的打,自己也過不去。這是鼓兒詞上說趙太祖的賭法,輸打贏要了。」眾人見他有些體面,體面人處處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況自己原也理虧,還洋洋的道:「饒他這一回。再要想問爺們要,叫他試試爺們的利害。」就走去了。是起光棍的行徑聲口。

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養兒子,怎麼就沒本事管教?叫他在外邊賭錢闖禍,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連同賭的人一齊處治幾個,也戒戒他的下次。」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嘗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親戚們看著,沒臉面。」何沒臉面之有?老牛心性,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兒子這樣不長進,倒有臉面?你這等出奇的心腸,真是奇心腸。就怪不得有這樣好兒子了。虧你怎麼活了這樣大年紀?」說得越發怒氣上來了,道:「呸,可謂不顧而唾。孽障,真是孽障,罵得不差。後來不知怎麼樣現世呢。」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著竹思寬,道:「今日你試著了,輸了白白送與他去,贏了不能得,還要捱打。你想你輸過了多少?有這兩千輸過的銀子,要開個鋪做上生意,又操練出人來,何等體面?今日叫舅舅這樣罵我,你也過意麼?」真老牛,還有姑且兒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寬道:「你要肯給我銀子開鋪子,我好戲得賭錢麼?我是閑著沒事做,才幹這營生。」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閑著沒事便去賭錢,奇語,非下流人不能說些下流語。竹清道:「給你銀子開鋪子,又好拿了去賭。」他道:「要開上鋪子,做了買賣,還要賭錢,那也不是人養的,竟是驢子肏出來的了。」他倒也罷了,難為他令堂。竹清道:「據你想,做個甚麼買賣?」他道:「小本生意,磣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錢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兩銀子,開個錢米鋪也罷了。」竹清聽得兒子說有生意做就不賭了,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裏做。遂取出五百兩來,租了三間鋪面,搭了一個夥計看銀水寫帳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類,擇吉開張。他果然竟有三四個月不曾去賭,把個竹清夫婦喜得沒入腳處。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婦歡喜,看書者亦以為異。

竹思寬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談也好,見人一團和氣,又捨得。這些在街上開綢緞鋪、布鋪、雜貨鋪的人也都相與,時常請到茶館中吃茶,或大葷館中吃酒飯,眾人也都還席請他。見他少年圓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夥子好幹此等下流事,余不解是何心也。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賭興又發,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輸了五百餘兩,就把錢米算與了人。到也爽快。人來抬錢米的時候,夥計才知道,要攔阻時,竹思寬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夥計無法,只得連忙去報與他父親。竹清跌跌舂舂跑了來時,錢米已去,只剩了個空鋪子,連竹思寬都不見了。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謂:兒子一去不復返,錢米今已空悠悠。

你道竹思寬往何處去了?他把鋪子輸去,要想翻本,手頭無鈔了,走向素常相識的這些鋪子裏說謊道:「水西門外上江到了幾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於要回,只照本錢就賣,就照眼下時價也有四五分利錢。家父叫我到寶鋪,懇祈暫挪了用,題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錯作了。或五十兩,或三四十兩。三五日內米一發了,如數送來奉還。」眾人見他現開著鋪子,也有與他父親相熟的,又知他家殷實,況他說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鋪中三五十兩不等,共借了四百有餘,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

這些鋪家在他鋪子門口過,見關著,還以為是他夥計們同去照料發米。過了四五日,仍然高鎖如故。訪問左右鋪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處。眾人全知道了,約會到他家來問竹清要。竹清見是兒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識,情理兩個字都說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數償還。這一下,將他生平刻薄所掙之物,盡行罄囊抖出。所剩房產田地不過五六百金,還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諺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終歸烏有,刻薄者何益?此等處須當著眼。

竹思寬這兩場送去了千餘兩,他雖然不怕父母,自覺無顏,老老在屠家住著不回,零零星星又輸了一二百兩。眾人得慣了濟,又來尋竹清。竹清此時囊中已無物了,只得學那脫空祖師妙法,兩隻推聾的耳朵,一個裝啞的嗓子,塞耳弗聽,緘口不言。後被辱駡得不堪,他此時也將七十歲了,出來說道:「我幾千兩的一份家俬,被你眾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條老命,你們拿刀來殺了我罷。」走到街上大聲叫屈,拉著眾人撞頭磕腦要尋死。眾人先還以為他像當日好騙,不想老兒弄光了,著了急,要來拼命。真叫做人急生智。誰不怕事,一轟就走了,回來叮著竹思寬要。竹思寬沒法,想出個妙策道:「我家的銀子雖沒有了,房產地土還值千兩,但文書在我老爹手中出不來。我寫下一張欠約,等老爹死後,磬一響就還錢。今日且叫我擲擲,翻翻本著。」眾人知他家的產業還值數百金,就依允了。兩三個老把勢同他下場,一夜就贏了他七八百兩,立逼著將房產地土都寫了賣契,同夥許多人做保。這幾個贏了的,拿出幾兩銀子來,備了幾桌酒酬謝眾人,竹思寬卻也吃了一飽,欣欣自得。真便宜,七八百賒帳還了一噸先飽。余有一親曾錫侯擁資巨萬,衣食不浪費一文,頭髮長約寸餘亦捨不得錢剃。到親友家遇直剃頭者,方擾一剃,其吝如此,遇賭則不惜。他有一茶館,名曰爽月居,連房子器用傢伙,系二千五百金所置者,偶一日夜輸去三千金,以館算與他,喜謂人曰:「我二千五百銀子的產業算了三千金,豈不便宜?」竹思寬心亦類此。此後眾人知道他是屬太監的,淨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賭,只賭現錢。

他身邊一文賭本皆無,著了急,想起他一個表姐夫來。這人姓蘇名才,就是黃氏的侄女婿。他有千餘金資本,在外路販買雜貨。竹思寬走去看他,蘇才見了,甚是歡喜,說道:「你姐姐對我說,你竟改過不耍錢了,開了鋪子,這樣往成人裏走還不好麼?這是姑老爹的積行。」他借因兒說道:「開鋪子,奈本錢短少,轉不過來,老爹放的帳一時又收不起來。今日買了一樁米,差二三十兩銀子就撅住了。我聽見姐夫回來家,一來看看,二來想問姐夫挪二三十兩銀子權用一時,三兩日就送來。」蘇才道:「我的貨物還沒有發動,銀子是沒的。既等著要用,把你姐姐的頭面且當幾兩用罷。」遂叫妻子拿出幾件首飾,說道:「這當得二十兩銀子了,你拿去罷。」竹思寬道:「一客不煩二主。既承姐夫姐姐美情,索性全美了我的事罷,再得十兩就夠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蘇才想了一想,又對妻子道:「把你我穿不著的衣服借些給他罷。」他姐姐又將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與他。他說了聲多謝,笑嘻嘻拿著去了。樂哉。到了樂鋪中盡力一當,當了三十五兩,走到賭場輕輕送去。

過了半個多月,蘇才不見他送來還。竹清待親戚極淡,人都不甚上他的門。蘇才因要問他要東西,借此來看看姑丈姑母。坐下敘了幾句閑語,方說起竹思寬借的當頭來。竹清聽得氣得兩淚交流,把竹思寬歷來所做所為前後細說。蘇才聽了這話,知道這項物件他萬不能還了,去尋他要當票要緊。辭了出來,正走到街上,見二三個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寬在那裏鬧。蘇才看時,他連衣服鞋襪都沒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著一條褲子,赤著兩片精腳。蘇才上前問故,眾人道:「他輸了我們十多兩銀子,只將一身衣服給我們,值不得頭二兩銀子,就要罷了,如何饒得他?」蘇才道:「列位看他這個樣子,還問他要命麼?勸列位撂開罷。」眾人那裏肯依,這個一拳,那個一腳。蘇才看不過意說道:「列位不必動手,打死人是不要償命的麼?」向順袋中掏出有兩數銀子,遞與眾人道:「這個列位拿去買杯酒吃罷,放了他。如不肯聽憑尊意,我就不管了。」眾人先看竹思寬的樣子,知是逼不出來的,不過打幾下出出氣。見蘇才拿出銀子來解紛,實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向蘇才假說了幾句好看的話,笑吟吟往酒館中去了。蘇才向他歎了口氣道:「你這樣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東西你料道不能還了,把票子給我罷。」幸而當票還在身邊,取出付與蘇才。疏財之姐夫遇著這不才之小舅,奈何?余閱此,偶憶起一故事,當年祝枝山在京兆,無以度歲,向各親友家借白領,詭云往人家弔孝,借得十數件,盡送質庫。新年人不好來要,燈節後皆來取討,答云:「早來好來,遲到如今,當票也不知何處去了。」竹思寬當票竟還在,較此尚妙。蘇才道:「你這個樣子,還有臉面在街上走麼?我送你家去。」他還不肯。蘇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項事對竹清說了,然後回去。竹清見賢郎這樣個形狀,也無言可說,只歎了幾口氣,落了幾點淚。老牛舐犢,沒奈何,把舊長衣又給他一件穿上。

忽一日,黃氏侄兒騎了頭驢子如飛而來,說道:「母親偶然得了暴病,叫我來接姑媽媽,快家去見一見。」黃氏道:「你快去碼頭上叫乘轎子來。」他忙忙去了。及至叫了轎來時,驢子已不知何往,找竹思寬也不見。他急得暴跳道:「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裏驢子騎了來。這沒得說,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賭本了。」偷的有趣。竹清在房中羞得連聲也不敢嘖。他急了一回,沒奈何,只得步行同黃氏去了。

竹思寬把驢子偷去,做了二兩五錢銀子耍子籌碼,頃刻送得精光。他打聽得舅母沒有了,到六日上黃家,正念首七經,他毫不覺恥,走了去幫忙。他娘舅表兄見他,雖是一肚子的氣,家中有許多親戚男婦,當著人又不好發洩,看妹子、姑娘的面子又不好攆他。到晚間和尚施食,至三鼓方歇,人都困倦了,一齊睡著。次早起來,靈前的供器都沒有了,眾人不見了許多孝衣,連白布桌圍都拿了去。出去看時,門已大開。查點眾人,單單不見這位姓竹的賢甥。這一偷更妙。他娘舅急得亂叫道:「你寧可把別的東西偷些去罷了,把孝衣拿了去,這忌忌諱諱的如何重做?這是如何說?」忙叫兒子拿了銀子到屠家場上找著了他,要了票子贖了回來,把個黃氏羞得要有個地洞也就鑽下去了。

過了幾日,黃氏歸家,把乃郎妙處告訴了丈夫。竹清有年紀了,羞愧氣惱齊集胸中,漸漸飲食少進,懨懨成病。這竹思寬從此也不想回家了,在屠家做了幫閒,十日半月積得幾文,就同人小耍。他雖輸完了家業,卻把武藝練精,竟不得輸了。屠家見他伶俐,相幫照看賭賬,拿拿紅兒,倒離不得他。可謂學成看賭藝,貨與放頭家。

且說竹清久不見兒子回來,門口也無索賭帳的來鬧,家中所餘也還盡可供穿吃,眼耳清淨,病倒覺好些。久不出門,一日,拄著根拐,到街上茶館中坐坐散散心。走堂的送上一壺茶來,他忙道:「不用茶,我略坐坐就去。」那掌櫃的素常認得他,知是吝嗇,怕費茶錢,笑道:「送你老人家吃,不要茶錢的。」他方留下。篩了一杯吃著。見隔座兩個人也在那裏吃茶說笑。他聽了聽,是談他的家務。一個道:「為人在世,銀錢誰不愛?要十分刻薄,觸了鬼神之忌,遠報兒孫近報身,再躲不掉的。像竹思寬的老子那孽障,我雖不曾會過他,聽得人說他的刻薄嗇細,也就是天地間少有的了,窮苦人吃了他多少虧。掙了一輩子,弄了這麼個家俬,也沒有享用一日,養了這麼個好兒子,輕輕的送了個乾淨,背後還落了人多少笑。」那一個笑道:「我前日在老屠家,見竹思寬把房產地土都輸了,寫了文書給人。只等老兒一倒頭,都是別人家的。那老孽障不知道兒子的這件事,還坐在鼓裏呢。這話,大約也就要氣死了。」竹清聽了這一篇話,一口氣幾乎回不過來,把腿都氣軟了。定了半晌,方掙著回家,向黃氏說知。夫妻悲切了一場,他的舊病原未曾大好,復著了這口重氣,成了一個氣蠱,又捨不得錢醫治。臨危時,心中想道:「這個孽障,我同他前世不知是甚麼冤家,今生相遇,那裏是甚麼父子?他同我拗了一生,我如今要說我死後要他埋葬我,他是決不依的。不是燒了,就是棄之于水。我只要叫他火化,然後水葬,他就定然埋了我」煩鄰舍到屠家尋了他來到跟前,說道:「我生了你一場,養你三十多歲,我不曾得你一日的孝養。為一賭同下流,我勸了你幾千百遍,越勸你越要拗著去做。我如今要死了,也管不得了,任你去罷。但我死後,料道也沒人將來到我墳前燒錢化紙,你不必土埋,把我燒了,棄在水裏頭罷,倒還乾淨。」說畢,就閉目而逝。

竹思寬每當他老子勸他不要賭,他更賭得利害,勸他不要下流,更往下流裏走,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不是。他常見有同他一般的人,也勸道:「你們這是何苦,不要像我這樣不長進。」但他是生來的逆種,明知故犯。今聽了父親臨終的話,他一時心中也覺難過。忖道:「實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場,他日臨死的言語,再不依他,也覺太過不去些。他在生時我恨他者,為他時常在我耳邊絮聒,以不入耳之言相加,所以拗他。如今想起來,他掙了一生,一分家俬我全敗盡,他也並不曾敢把我怎麼樣。憑良心說,我要有這分家俬,他要花了我的,我也還有好些依不得呢。世間忤逆心腸惡子聲口,大都如是。只想他的好處,不要想他的歹處。我後來或者生了兒子,也要想他孝順呢。人常說,死了死了,外人還人死仇解,何況一家?罷罷罷,把冤仇解了罷,我依他的遺言罷。」遂買棺裝殮抬出去,一火焚之。揀了骨殖,家中拿了個舊瓶盛了,去到城外賽虹橋上投于中流。不逆父命,真是孝子。

這些債主見他父親死了,都是來索逼,他將房產地土並囊篋中所剩盡情付與。黃氏是兒子降服了的,可敢擅發一言?暗氣在心,又是悲痛丈夫,不數日而亡。竹思寬想道:「他雖然不曾說土埋火化,但他夫妻自然該在一處。」也就燒了,棄於賽虹橋下。他的房子俱無,孑然一身,就依身在屠家賭場中過日。他雖把一分家俬送盡在這賭之一道,倒也熬成一個相識。屠家賭場上來耍錢的財主,官宦門的子弟多,也個個奉承,又習會了這篾片道路。雖吃穿二字不愁,但他自幼花用慣了,所以到三十餘歲,並無家業,也不想要妻子。

他有個混名叫做賽敖曹,他這根陽物生得其實放樣,橫量寬有二寸,豎量長及一尺。休說是良家女子,就是淫娼宿妓,見了他這驢大的行貨,也驚個半死。有那大膽淫浪的妓女,貪他加倍的嫖錢,又想嚐嚐這頂大的滋味,略試一試,就肉綻皮開,啼哭而遁。後來妓女中拿他做了誓辭,凡他的同類中有說誓者便道:「若沒良心,叫他遇了竹思寬的膫子。」他有這個大名在外,妓女中再不敢招惹他。因有這個緣故,把娶妻一念丟向九霄雲外,再也不想。

他雖遇幾個婦人,只算做登門奉拜,並不曾做入幕嘉賓。那陰戶之形雖然熟識,卻還未曾嚐著個中滋味。不想天配奇緣,偶然遇著郝氏的這件傢伙,竟是生死替他裝本錢的一個皮袋。

郝氏雖是個半老佳人,風騷比少年尤勝。當日也素常聞竹思寬的大名,不敢造次。後來想道:「彼人也,我亦人也,我何怯乎哉?」竟同他試了一試。誰知悠然而入,毫不覺其煩難。竹思寬遇了這個開大飯店的主兒,方得飽嚐一頓異味,始知婦人裙帶之下真有樂境。起先竹思寬以為自己腰間這廢物是沒用的了,今日方知天生一物,必有一配。因此鑽頭覓縫,去弄了錢來奉承郝氏,圖他歡心,可以常常領教他這個妙物。但他一個好賭的人,如何得有餘錢?有個緣故,他雖好賭,比不得這些少年孟浪的人昏頭昏腦,脖子上插一面小黃旗,做那送錢的鋪兵。他於此道中花了數千金,練了二十餘年,而卻甚是在行。他在賭場中著腳久了,某人有錢,某人沒鈔,某人是把勢,某人是雛兒,個個都有一本老冊子在他胸中。他或遇著有錢大老,又都是在行的,他不耍,就在傍邊撮趣奉承,或是幫著算算籌碼,或是記記帳目。誰人贏了,他拈些飛頭。這些在賭場中頑錢大老,十個中有九個肯撒漫。見他又善於幫襯,又會奉承,且相識久了,分外肯多給他些。或者造化,遇著兩個有錢的雛把勢,他便勾上一個老手上場。他在此道中歷練久了,鉗紅捉綠,手段也自高強,所以十場中倒有九場被他席捲而去。他得了這種錢賭,別處一文不舍,只做件把衣服穿穿。每日飯食是在賭場中擾的,終年連柴米都不消買得。積得多了,只留些賭本,餘者盡送與郝氏,為陰戶錢糧之費。竹清生他一場,不曾孝養一日,郝氏之陰戶,他供了無限錢糧,竹清之嘴竟不如郝氏之陰,刻薄人宜生若是之子。數年來也填還了他不計其數。

郝氏這個陰戶,就像和尚們化緣的銀櫃一般。捏上兩個泥娃娃,張著一個鐘口大的小口袋,站在櫃上。任你撂上多少錢,都掉了下去。他這樣個小肉窟窿,竹思寬填了許多錢,總不見一些影響。一羊販販羊數百隻,貨賣偶嫖一妓,相得甚歡,陸續將羊盡予與妓,一日臨行,謂此妓曰:「我同你相厚一場,可將你此物與我細看一看。」其妓即與看之,此客歎曰:「這樣一個牙也沒有的一張嘴,怎麼就吃了我幾百隻羊。」幾百隻羊入內尤不覺,況於竹思寬之零星錢乎?郝氏自從幸會過他這件放樣的陰物,他的自然成了個出楦的陰戶了,陰戶而曰出楦,與鐵陰是一樣新聞。間或有嫖客來與他相交,此訝其小,彼訝其寬,都駭然而走。

郝氏有個最相厚舊孤老,極善詼諧嘻笑,他的陽具當日也是郝氏讚揚過,考在一等數內的。偶然來看他,溫溫舊帳。帶了個包兒來做東道之資,郝氏備酒飯款待他。同他吃了飯,留下過夜。二人解衣上床,那人將他陰戶一摸,竟如兩片破瓦,吃了一驚道:「婦人中有如此巨物耶?真可謂三日不見,當刮目相待了。我見武則天小說內,說他陰如片瓦,我以為後人罵他的話,據此言之,想亦不謬。」只得上他身去試試,寬而無當,陽物在內如缽中木舌一般,左右晃蕩,總無涯際,妙譬。又宛如措大走路相似,任著兩邊搖擺。此譬更妙。郝氏見他在腹上一動一動的,內中卻全然不覺,問道:「你弄便弄罷了,又不放進去,只管亂動做甚麼?」那人暗笑道:「好大物。」拔出道:「我撒泡尿。」來到窗下,見一個搗蒜的石杵,有手腕粗,有六七寸長,悄悄拿了進來,假意爬上身,用手將那石杵往陰中一塞,一下全入。郝氏道:「你怎把陽物凍得冰冷的了。」那人吐舌道:「好利害,我定要試試有多深多大。」又道:「我還要出個大恭去。」又下床來,燈影之下見床側有一個槌衣的大棒槌,笑著拿了上床,又爬上肚子,將那棒槌對了陰門,兩三搗送入大半。郝氏覺內中有些搗著底了,他暗想:「惟竹思寬的可以至此,他何得亦有些異物?」忙用手去摸時,原來是一個大棒槌。笑駡道:「促恰鬼,這是我掙飯吃的本錢,又不是石臼子,怎拿大棒槌搗起來了?」那人也笑道:「你不聽見古詩上說的,長安一片黑,萬戶搗屄聲麼?」郝氏大笑道:「我聽得是一片月,擣衣聲。」那人道:「月下自然是擣衣,你這個屄只好黑地下搗。雖兩件事各有不同,總要用的是這個棒槌。」兩人一齊大笑。昔有一張姓之兒與陰姓之婦聯姻,臨娶時張姓之妻命媒人傳親母云:我家大大一張,妝奩須入得我張家門,才出得他陰家的門。」親母向媒人云:「你拜上親家母,他雖是大大一張,我的陰門也不小。」正是郝氏之謂。那人知弄不得的了,見他這種奇牝,不住用手摳挖。郝氏被他引得不疼不癢不癢,甚是難過,淫水長流。那人手皆精濕。將五指捏攏,戲往內中一塞,不想滑濟濟把一隻手送了進去,直至手腕。郝氏猶然不覺,那人大駭坐起,將一隻腳往陰內一蹬,進去了半截。郝氏摸著,笑駡道:「我這東西是給你當破皮靴穿的麼?」此何足異?有一笑談,一妓陰大無比,有一熟客到他家,此妓正赤身晝臥。此客戲將他鞋脫下,塞入陰內,妓醒,覓鞋不得,問他鴇母,鴇母道:「你穿在腳上,如何得不見?」此妓上淨桶小解,鞋自陰中掉出,妓笑呼鴇母道:「不知那個促恰癆,把鞋塞在我這裏頭,才掉了出來了。」鴇母道:「前日不見了兩把大酒壺,想也是人同你玩耍,塞在裏頭了,你尋尋看。」酒壺可以塞上兩把,而況於半隻腳乎?郝氏若與此妓相較,算緊美之甚了。一笑。那人笑得滿床亂滾了會,方才睡了。次日回去,當一個笑話告訴人,就有編出個吳歌來唱道:

郝老鴇兒忒子個騷,一個陰門賽子個破瓢。被人拿了當子個皮靴套。只好叫賽敖曹做他子個孤老。個音故。

人聽他有這件奇物,再也沒人來領他的大教,因此這郝氏愛竹思寬的肉棒槌猶同性命。今見女兒大了,有他這件豆腐腦兒似的嫩貨接待,不愁那財源不滾滾而來,做個富婆。富翁則有之矣,富婆此方僅見。況且自己已四十多歲,成了老佳人,也是過時的了。恐怕竹思寬憎嫌他這個乾蝦癟鯗,奇語,蝦則謂其形,鯗則喻之臭一時見棄,那裏再去尋這驢腎般的佳配?所以托他只要替女兒尋得個好孤老來,不但分惠與他,且自此以後,有女兒做了穿衣吃飯的本錢,他這件老朽牝物情願奉申致敬,白送與他受用,一文不復再索。竹思寬聽了這話,銀錢還是末事,若謀事不忠,恐他惱惡起來,再出逐大門之外,何處再尋這深鬆闊大的妙物?此等妙物或者還有。豈不守了活寡?因此十分上心。

一日,在賭場中有一個舊相識,姓鐵名化,是個回子。回子有三十多歲。他自幼刁鑽古怪,促恰尖酸,所做所為,出人意外。八九歲時,他父親送他到一個老學究館中教他讀書。他別樣的事件件皆能,惟到了書上便念不下去。此等學生多極。

這先生姓真名佳訓,一個好先生,不愧姓真。是個迂板的老儒,毫不放鬆,常施撻楚,無一日不見教他幾下,他懷恨在心。這先生年紀雖才五十多歲,卻是一嘴白須。一日將要科考,聞得新宗師系少年進士出身,最愛少賤老。少者雖文章欠通,他以為青年可以培植,皆取前列。老者縱是宿儒,盡置末等。這先生鬚髮如銀,自覺難看。恐怕一時考低了,不但壞了聲名,且不得科舉下場,要尋些烏須藥來烏黑了,方好去考。又不知何處有好方,但是會著朋友就問。一老漢娜寵,有一嘴白須,用烏藥烏黑,其寵一日見之大慟。此漢駭問之,答曰:「我見了你烏乎,我怎麼不哀哉?」娶妾者,烏胡自是常情,不意應考亦烏髮也。鐵化揣知其意,向先生道:「我家老爸有上好的烏須藥。」先生:「你如何知道?」他道:「先生當我老爸的鬍子是黑的麼?也是雪白的。我時常看見他到晚間臨睡時用些藥包了,過了夜,第二日早起,就烏油黑的。」先生聞言甚喜,向他道:「你晚間回去時,請了你父親來,我有話說。」他道:「我老爸出外做買賣去了,這一向還沒來家。先生要藥,家裏有,我問母親要些來送先生。」先生道:「也罷,你不可忘了。」到了放學時候,將散時,先生又叮囑他道:「我還等著你拿來才回去。」他滿口應諾,如飛的跑到家中,忙忙的摘了些紅鳳仙花,同些礬搗爛如泥,用紙包了,送到館中來,詭對先生道:「我母親說來,這個藥見不得風,不可打開了看。妙甚,打開恐看出假也。只到臨睡時用塊小絹帕包在鬍子上,明日就漆黑的。兩鬢也擱上些,再用包頭紮住,也就黑了。」那先生是至誠的人,信以為實。到了家中,果然到臨睡時方打開,包了就睡。過了一夜,次早起來,對鏡打開一看,吃了一驚,不但一嘴通紅的鬍鬚,同兩鬢連臉上,斑斑點點都弄紅了。若再有個紅臉,竟像一個火神。他有個女兒見了,說道:「這是誰拿染指甲的鳳仙花捉弄爹爹的?」閑中提出此女,後嫁干不驕,方不是劈空謅出。真佳訓被他提醒,方知為鐵化所耍。一兩日就要赴考,真急得要死。忙用水洗肥皂搓,越洗越紅,反被肥皂搓得更光亮起來。沒奈何了,只推有病,等到後來趕遣才告大收罷了。門也不敢出,足足在家躲了有一個月,紅方退了。他起先是一嘴白須,到如今竟弄成鵝黃顏色。真先生若是白面,倒合了相書。相書云:「銀須金面,大貴之相也。」曠了一個多月的館,那日一肚忿氣走到館中來,傳齊了眾學生。鐵化也來了,先生要打他。他道:「我又沒有犯了學規,先生為何打我?」先生道:「你這樣小小年紀就這等壞心術,你前日弄的是甚麼藥哄我?」他道:「我何嘗敢哄先生?我母親包了藥,對我說了,放在桌子上。我往外邊出了個恭,怕先生等晚了,忙進去就拿了來送與先生。誰知一時慌忙,就拿錯了來,把我妹子染指甲花拿了來。我回去,妹子問我要花。我再去看,那個烏藥包還在桌子上,才知道拿錯了。我要送到先生家去說這話,我又小,天也漸漸黑了。不意妹子將那一包藥搶過去,摔在地下,腳踏得稀爛。我再問母親要些藥,等先生第二日到館來送給先生,又沒有了。真刁鑽,此想更妙,不如此說:恐先生再要。何以答之。次日就聽見先生有病,我敢戲弄先生麼?我在家被妹子罵了兩日,說把他的花弄掉了。」此語不但不受過,且還有居功之意,暗含錯送了藥,因先生而受妹子罵也。真頑皮。他此時要強說是烏藥,自然是他弄鬼無疑,定然是要打的了。他真認是錯拿了,倒不好打他。先生聽他說得委委曲曲,有頭有尾,也就半信半疑。況前日問他小孩子要藥,自己也有些差處,也就饒過了他。

這館中有個學生貝餘,那一日書背不熟,被先生責了十板。那日鐵化也責了幾下,先生回家吃飯。眾學生都回去了,單不許他二人去。貝餘喃喃嘟嘟罵個不歇:「我們的皮肉被他打得生疼。」鐵化道:「你罵他,他又聽不見,如何出得氣?我有法兒報這個仇。我家遠,你家就在隔壁。你去要兩個大針來,插在他坐的墊子上。等他坐了下去,把那屁股戳他兩下。只當替我們的屁股報仇。」貝餘道:「好是好,只我兩個在這裏,查起來,不是你就是我,又捱一頓好打。」貝餘有此想頭,尚不至大愚,但鐵化過於狡獪。故被其愚耳。鐵化道:「我恨他不過,你只管依我行事,你再寫個帖兒,說鐵化拿針戳先生,他看見了,我破著再與他打十板,且出出氣,一絲也累不著你。」那貝餘歡天喜地跑到家,要了兩根針來插在墊子上,又寫了個帖兒放在底下。

少刻,學生都來齊,先生也來了,到椅子上一坐,穿的是單衣,兩根針戳進去半截,疼得暴跳起來,忙把針拔出。拿起椅墊一看,只見底下一個帖兒,寫著鐵化用針戳先生。叫過鐵化來,大怒道:「你這畜生,書也不會念,單會做這些壞事。」鐵化道:「學生多多的,先生怎麼就知道是我?」先生拿帖兒與他看,道:「這上頭現寫著是你。」鐵化哭著道:「我笨些,不會念書,人見先生常打我,就捉弄害我。要是我戳先生,我還敢寫名字放在這裏麼?」先生想他說得甚是有理,遂叫眾學生來對筆跡,卻是貝餘。先生要打他,他說是鐵化教他做的。鐵化道:「我就這麼呆,要是我叫你做的,肯教你寫我的名字,你先在先生座上翻,我當你尋甚麼東西,你做的事體反賴我。」先生道:「這與鐵化不相干,明明是貝餘這個畜生,因我早起打了他,他故下此毒手戳我,故意寫個帖子,想嫁禍與鐵化。這等奸詐可惡。」那貝餘痛哭,只說冤賴他,口口咬定是鐵化。先生也還有些不決,有一個大學生,名叫干壹,說道:「先生只究這兩根針從何而來,便知是誰了。」隨手便出干壹,省筆。先生問鐵化,鐵化道:「我不知道,貝餘說要出恭,去了好一會才來,就在先生位上去翻。」先生便打發干壹到他家去問來,回說道:「他母親說貝餘說先生要根針用,拿了來的。」先生笑道:「畜生,你還有甚麼說?」貝餘道:「是鐵化叫我要去的。」先生怒道:「你還敢賴?鐵化叫你吃屎,你也肯吃麼?」按在凳上,結結實實將貝餘重責了十板。甚矣,世間之冤枉事不少也,明是鐵化,反累及貝餘。鐵化狡黠便能脫禍,貝餘愚鹵但受其枉,以小概大,片言折獄難矣哉。貝餘被鐵化耍了這一下,真有口難分辨。卻也背地被他罵了十數日。先生猶被其愚,而況於此蠢材乎?

隔了些時,那先生有事出門,回來時,正在鐵化家門口過。只見十多歲一個孩子,彎著腰在那裏哭著叫駡。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個賣雞蛋的,在那一塊馬臺石上,把兩隻膀臂圈著,把些雞蛋壘得高高的,彎著腰抱著,動也不敢動一動,一個筐子放在旁邊。問他緣故,那孩子哭道:「這家十來歲的一個人要買我的蛋,叫我過數。又沒處放,他叫我把手圈著,他數了,說進去拿錢來取蛋。這半日總不見出來。我又不敢動,怕蛋滾下來打掉了,這一回又沒個人過,我腰也彎疼了,膀子也木了,再遲一會,都是打掉的數。造化遇了老相公,救我一救。」先生知是鐵化所為,恨聲不絕。替他拿過筐子,把蛋拾在內,裝完了,那孩子連腰還直不起來,向先生千恩萬謝,方提了筐子走去。

先生到了館中,那鐵化已打後門早來到學館裏了。先生叫他過來,問道:「你門口那個賣蛋的,可是你促恰做的事?」他道:「我吃了飯就到學裏來,並不知道甚麼賣蛋的。」先生道:「他明明說十來歲的一個孩子,不是你是誰?」怒狠狠的要打他。方寫耍貝餘,又寫耍這孩子,見得總是孩子,卻沒有鐵化之尖酸狡獪耳。他道:「我家有好幾個十來歲的,難道就是我?先生方才不該放他去,叫他來認認我,看是不是。先生此時打我,可不冤屈了我麼?」真頑皮。實是強詞奪理,先生亦無奈他何。那先生倒被他說得無言可答,又饒恕了。

這館中有一個學生,姓白名華,他父親曾做陝西華州吏目,因為無子,禱于華山所生,故命此名。這白華伶牙俐齒,善於搗鬼。眾學生替他起個混名,叫做白白嘴,因兩個白字重在一處不好叫,見他的嘴略有些癟,又都叫他白癟嘴。

一日,先生他出,鐵化道:「我講個笑話,你們眾人聽聽。」白華同眾學生都攢攏來聽鐵化道:「一個婦人往井上汲水,這日大冷,遍地都是冰。這婦人一時尿急了,見左右沒人,就蹲下去溺。溺完了才要起來,不想一滑,站不穩,一個坐跌,把個陰戶就凍得粘在冰上,爬不起來,只得坐著。他丈夫見妻子不回,忙走了來,看見妻子坐在冰上,問他緣故,妻子告訴他,因溺尿凍住了。這男人沒法,想了一會,道:「除非呵化了冰,才起得來。」只得爬倒,用嘴呵。不意把嘴同陰戶凍在一處,也動不得。忽有幾個挑腳漢過,見他二人如此,問其所以。男人嘴凍住了,說不出話來,婦人只得忍羞實告。那幾個漢子上前看了看,內中一個道:「這事容易,若要開時,我們拿過扁擔來,大家別嘴的別嘴,別屄的別屄。」眾人聽了大笑,白華見是罵他,說道:「我也有個笑話說給你們聽。」眾人側耳聽他說道:「一個人念詩道:『一色杏花紅十里,狀元回去馬如飛。』旁邊一個人道:『你念錯了,古詩是歸去。』這人笑道:『你好不通,歸字就是回字,回字就是歸字。』」眾人笑得打跌,鐵化道:「你們不要笑,我再說一個,一個人在畫鋪中賒了幾幅畫兒,家去貼著,畫匠要了幾十回,他總不肯還錢。畫匠氣不過,罵道:『我肏你貼白畫的親娘。』」眾學生齊拍手笑道:「白癟嘴吃了虧了。」白華也不答應,說道:「你們不要笑,且聽我說了著。一個人才睡覺,聽見外邊叫門,起來開了看時,不見有人。剛回來睡下,又聽見叫。只得又起來開了,又沒有。如此者四五次。這人急了,罵道:『開了門不見人,關了門又叫門,我肏你叫門的祖奶奶。』」鐵化見傷了他祖上,就面紅耳赤,爭競起來,幾乎相打。那大學生干壹,雖也是個少年,卻板板策策,從不同人頑笑,眾人都懼怯他些。屢寫干壹少年老成,後來方見是成材也。是他一陣吆喝,才鎮壓住了。

鐵化又讀了一二年,他父親見他仍然一竅不通,叫他辭了先生,下來學做買賣。他在館中先生管著,還時常翹課,何況到了鋪子裏,他可肯安坐?終日在外閑撞。

一日,遇見一個人,穿得甚是齊整,斯斯文文,也像個讀書人的樣子。遠遠走來,到了跟前一看,是一個大糟鼻子。他心有所觸,暗暗含笑,上前深深一揖。那人見他身上華麗,知是正經人家子弟,也回了一揖,道:「小相公,素不相識,何勞賜揖?」他道:「先生這樣一個儀錶,可惜把土星壞了,怎不治他一治?」那人蹙額道:「正是呢,也曾各處尋方醫治,再不能好。」他道:「家父倒有絕妙的奇方,一治就好的,效驗至極。」那人歡喜得一把拉住,道:「小相公,既然如此,煩你引我到府上奉求令尊,倘醫好了,我自當奉謝。」鐵化詭對道:「本當奉陪同往,但晚生有些要緊的事到一舍親家去,不能相陪。先生只到三山街,問開氈貨店的鐵爸爸,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父。」那人道:「原來是鐵爸爸的令郎。令尊雖不曾會過,是久聞名的。府上在禮拜寺間壁,我也認得,此時就去奉求。」遂同他拱手別了,一直走到鐵家,煩門上人說了進去。老鐵回子迎了出來,讓到廳上坐下,問其來意。那人看見這老回子也是個大糟鼻子,紅腫如拳,甚是疑心,只得答道:「適塗間遇見令郎,他見弟鼻紅腫,他說爸爸有上好藥方,特來奉求。」老回子大笑道:「先生被那畜生哄了。」因指著自己的鼻子道:「若有好方,我的鼻子如何到這田地?他哄尊駕來同我會會糟鼻子的。」那人恍然大悟,也大笑作辭而去。

他一日走到一條僻靜巷內,見一家門內一個少婦同街上一個老婦人說話。他見那少婦頗有幾分姿色,便站住目不轉睛的呆望。那老婦見他年紀雖小,然看得太著相了,說道:「你走你的路罷了,盡著站住看甚麼?」他道:「朝廷的官街,你站得我就站不得?是你看我,我何嘗看他來?」老婦怒道:「你明明的看著,還強嘴,把眼珠子剜了你的。」鐵化笑道:

「你剜了我的眼睛,千萬撂在那位奶奶的褲襠裏。」那老婦聽了,又好笑又好氣,攆著要打他,他才跑了。

他到十四歲上那一年,教門是七月初一日過年。老回子把一個六月的齋,大長的天氣又是那熱,一日餓到晚,還要幾次禮拜,直到星月上才吃上一飽。到五更時,又撐上一肚子的牛羊肉、油香、哈哩窪,好捱一日。有年紀的人饑飽不均,傷了脾胃,成了禁口痢,十數日就病故了。請老師傅同滿刺念回回經,即日下葬,都不必細說。

過了數月,他一日偶然在門口閑站,只見一個斗笠草鞋漢子,問隔壁一個牛肉鋪內道:「這裏有個鐵回子在那裏住?」那鋪子裏的人就指著鐵化道:「那戴孝的就是鐵相公。」那人走到跟前說道:「我是北門橋吳相公差來的,有封字送與相公。」鐵化先聽見叫他鐵回子,已心中含怒。接過字來一看,假意道:「原來你相公等著借這東西,你不要就去著,趕著拿了去。」他忙忙的走進內邊,取了一個大圓盒,將磨盤拿了一扇裝入,四面封了,寫了一個回字封好。叫家人將盒子掇了出來,對那來人道:「你家相公急等著要用,你路上萬不可歇。」叫家人幫著他抬上肩頭扛著。那人道:「重得很,是甚麼東西?」鐵化道:「都是要緊磁器,不要歪動,看打掉了。」又將回字替他揣在懷裏。那人沒奈何,扛著去了。原來那人是莊子上才上城來的,應前斗笠草鞋句鄉下人老實,信以為真,說得活像,即城中人亦不得不信。一氣扛了七八里,肩頭也壓腫了,兩手扶著,肩也不敢換,生怕歪動打了。累得渾身是汗,面紅耳赤。到了家中,走到內邊,叫道:「快來接接,壓死了。」他主人忙跑出了看,不知何故,用手來接,覺得甚重。那人道:「正正的好生拿著,看打掉了。」他主人問道:「是甚麼東西?」那人道:「我那知道是甚麼?鐵相公說是相公借的,急等要用,叫我一氣扛了回來,不可耽擱。」他主人甚是疑心,道:「我並不曾問他借甚麼。」忙打開一看,是一扇石磨,不知其意,問他有回字沒有。那人喘吁吁的道:「有,在我懷裏。」取出來,汗都濕透了。拆開了一看,上邊並無多言,只得九個大字,寫著:「來人無禮,罰扛磨一回。」下面有一行小字,道:「仍著送回,庶可償罪。」他主人笑著問道:「你怎麼得罪了他?被他耍了這一下。」那人道:「我何得罪他?我到了那裏,問那裏牛肉鋪裏道:『鐵回子在那裏住?』他正在隔壁門首,那鋪內人指與我。我將相公的字遞上,他就進去拿了這東西,叫我扛了來。」他主人大笑道:「他惱你叫他鐵回子,故罰你當這回苦差使。」那人方明白這個緣故,又是那可惱,又是那好笑。他主人道:「說不得。你歇歇,還替他送了去,萬不可再叫鐵回子。」那人嗗嘟著嘴,歇了一會,只得又與他送去。

一日端陽佳節,秦淮河遊船如蟻。他家的小廝來向鐵化道:「方才奶奶打發我送粽子到火爸爸家去,我在貢院門口過,看見哈相公、鎖相公、馬相公、伍相公四五位抬著食盒,都遊船去了。」鐵化想道:「這幾個人都是我家教親好朋友,他們就偏我去作樂,令人可惱。我如今給他個大家樂不成。」遂叫那小廝忙去捉了些大青螞蚱來,到家中尋出一個魚鮓罐子,裝了些稀糞清,把那螞蚱拌上,用紅紙封好。吩咐小廝,如此如此行事:「你到那裏切不可笑。」那小廝甚是伶俐,點頭會意,接過來拿著,一直到河邊來。遠遠看見這幾個人的船到來了,高聲叱喝道:「哈相公,我家相公可在船上麼?」那哈回子一看,認得是鐵家小廝。見他手內拿著個罐子,遂同眾人商議道:「小鐵兒這促恰鬼,到處他占人便宜。他這小廝拿著的,定是人送他的東西。我們且騙了來吃了再講。」遂叫船攏了岸,誑那小廝道:「你相公才上岸同人說話去了,就來的。你拿的是甚麼?」那小廝見他說謊,忍著笑,用眼睃他船上。正中放著張桌子,鋪著猩紅絨氈,一個大宣窯花瓶插著蓮花,香爐棋子之類,擺得好生富麗。面前一張金漆方桌,五個人圍坐著,鮮果美肴堆了一桌子。答道:「我們家的夥計才打安慶來,帶了幾罐魚鮓送我家老奶奶。老奶奶說相公不在家,定然是來遊船,叫我送一罐子來。」眾人聽了甚喜道:「你來得好,拿上來,你家相公就來了。」那小廝將機就計,遞與船上人接了,他道:「千萬交明與我家相公,我回老奶奶話去。」說著,笑嘻嘻如飛的去了。眾人欣欣得意,拿過來揭開了紙頭,正要倒出來嚐嚐,誰知這些螞蚱悶久了,見了亮,一陣亂跳。眾人滿頭滿臉,渾身上下,無處不是臭糞。先螞蚱一跳時,大家齊叫:「哎呀,不好。」這一聲叫是張著嘴的,濺得那糞屑滿口都是,幾乎連腸肚都吐了出來。神情寫得逼真。這桌子擺設的肴饌果品,都成了屎拌了的,滿船臭不可聞,方知吃了他的這一場大虧。受得好便宜。連跟隨家人,在船頭船尾老遠的伺候,都還沾了些餘光,臭得都坐不住了。東西也吃不得了,倒在河裏。一場掃興,大家散去,歸家洗沐去了。累得船家把船都重新洗過,還不能除盡臭氣。

再說鐵公房分中的姐姐、妹妹、嫂子,他母親接了五六個到家中來過節,都說道:「今年人說秦淮河熱鬧得很,有一二十只燈船,堂客們遊船的多得了不得。一年一度,奶奶帶我們大家去頑頑,也沾你老人家的洪福。」他的那個胖女兒胖女兒者,童自大之妻也,順便即帶出,用筆之靈便若此。真妙。撒嬌撒癡的道:「媽媽,你帶我同姐姐、嫂嫂們玩玩去罷。」這個一嘴,那個一舌,念誦得那老回婆倒也有些念動興了。叫了鐵化來,道:「我聽得說河下今年十分熱鬧,我老人家了,也該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們大家去頑頑。」他道:「人山人海的,到那裏有甚麼趣?不如在家坐坐,還受用些。」

婦人遊船看燈,江寧之惡俗也。他此說卻是。他娘怒道:「只許你終日在外邊取樂,我就頑不得一頑?難道怕花了你的家俬麼?」鐵化不敢違拗,出來尋思道:「我娘從沒這樣高興,定然是他們慫恿的。我且叫他眾人吃些虧,才知道這船不是好遊的。」主意定了,次日雇船,上面掛上簾子。他預先來囑咐道:「既要遊船去,不要多吃茶水,船上沒處溺尿,大家留神些。」眾婦人歡喜非常,果然多不敢吃茶水。大家清早吃了些飯,坐轎子到船上來。撐開遊賞,真是熱鬧。看別的遊船上,有清唱的,有絲管的,有挾妓的,有帶著梨園子弟的,還有吹打十番的。那兩岸河房,全是來玩賞的男婦。雖然耳中眼底有趣,但此時五月上旬,天氣正長。一輪火傘當空,四面日光透入蒸著。已是熱氣難當,又且是口中發渴。到了午後,眾人都是絕早吃的飯,此時也餓得很了。他娘催了三四次,他只答應「就有了。」卻不見拿上來。又停了一會,方才送上。你道是些甚麼?都是鹵鵝、臘鴨、醃魚、烘糕、薄脆、眉公酥、玉露霜、閩薑、橘餅、糖梅、圓片之類。眾人已餓得發昏,見了這些東西,盡飽一吃。過了一會,時已下午,越發炎熱。先已是渴了半日,又吃了這些咸的、甜的、乾的東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煙來,如何受得?一個個都渴得昏頭昏腦,忙問他要茶吃。取了兩大壺溫茶來,眾人那裏還顧得,右一碗左一碗只是呷。渴了的人,忍著倒還罷了,一吃些涼茶,越發渴起來,只是要吃。兩壺不夠,又要了兩壺來,都吃了,大家灌了個滿肚。渴雖止了些,又過不多時,都有些尿急了。既沒處溺,又說不出來。正在難忍的時候,誰知鐵化拿出些預做就的安息香來,他把皂角製成極細的末子,裹在這香上,捏了數十根,一齊點上。叫船家把船頭迎著上風,他靠著簾子坐著。那香煙同皂角末,順著風一陣陣的吹入艙中。這皂角末一聞著,噴涕打個不住。這些婦人正在那裏尿急的時候,勉強忍著,已是難過。這一頓噴涕,打得下邊的尿長淌,那裏還忍得住?都穿的是單綢紗羅之類,把裙褲衣服後面盡皆汙透,連膝褲同鞋都濕了,滿船板都是尿。忙忙叫攏船,叫轎子回家。他到了家中,反抱怨眾人道:「我說不要去,你們定要去,我叫少吃茶,大家朝死裏呷。弄得滿船是尿,人看著是甚麼意思?明日被船家傳得人知道了,臉面何在?」眾婦人都紅了臉不作聲,他娘也是一褲子的尿,也說不出來。大家只怨吃的茶多了,不聽他的好話,那裏知是他弄的鬼。

過了兩年,他十八歲上,娶了媳婦火氏來家,他母親也就是那年死了。過了些時,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夀,有許多親友都在那裏留著吃麵。他偶到後園中去走走,見他舅子的後窗底下放著一個淨桶,就知是他舅姆子的。四顧無人,忙向鍋底下刮了些鍋煙子,將淨桶邊上周圍擦了,把蓋子蓋上。他留心少刻,又進來看看,淨桶已不在那裏了,知是舅姆子掇了去用。他走出來,在席上笑個不住。眾人問他,他只是笑。再三強問,他道:「我說了,怕大哥惱。」他舅子也不知是甚麼事,便道:「你有話只管說,我惱的是甚麼?」他笑道:「我剛才到後邊去,不留心撞見嫂子在那裏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個大黑圈子,故此忍不住好笑。」內中那哈回子同他最相熟,笑著罵:「你這砍頭的促恰鬼,單管嚼咀胡說。」他道:「我一些也不胡說,你叫大哥進去看,要沒有黑圈,任憑怎麼罰我。」他舅子也當是他真正看見,倒不好認著犯頭,大家說別的話,就叉了過去。到人散後,火大走入房中,埋怨他妻子道:「你可知道鐵家妹夫這個促恰鬼,你怎不留心撒尿,被他看見了屁股,當著眾人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子道:「哎呀,這是那裏的話?我在屋裏關著門撒尿,又不曾在外邊,他如何得見?」火大道:「他還說見你屁股上一個大黑圈子呢。」那婦人道:「呸,他難道見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說。我好好的屁股,如何得有甚麼黑圈子。」火大道:「你也不必罵人,也不必多講,看一看便知道了。」叫他伏在椅子上,屁股撅著。掀開衣裙,把褲子扯下,果然一個黑圈,卻被褲子擦得模糊的了。火大道:「現有憑據,你還強甚麼?」用手將他陰戶一擰,道:「大約連這個紅圈也都被他看見了。」那婦人紅著臉,氣忿忿的想了半晌,忙忙的去將淨桶揭開,點上燈一照,用手周邊一擦,滿手烏黑,方悟到是他弄的鬼。夫妻二人罵了幾句短命促恰鬼,大笑了一場。

過了些時,鐵化又到丈人家來。他舅子不在家,丈人房中坐了一會出來。偶然瞥見舅姆拿著兩張草紙,往後邊茅廁房中去,關了門淨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戶都有個茅廁,大人家深宅大院,夜間則用淨桶,晚間僕婦侍婢們去倒。小房人家後窗之外即是茅廁,日間大小便皆在內中,淨桶只備夜間之用。這鐵化見他進去了,忙忙走到廚房內,兜了些米來,自廚房口悄悄直撒到毛廁門外。進來到丈人道:「老爹,不知是誰偷米,把米撒了一地,直躲到茅廁裏頭去了。」那老兒是當家的人,聽得有人偷米,走出來一看,果然一地,吆喝道:「是誰偷米?」說著,就走到茅廁門口。見門關著,當偷米的人躲在內中,就來推門。那媳婦聽見公公吆喝著來推門,又不好作聲,忙忙的靠住,連褲子也不及拽上。一個罵著往裏推,道:「是那個奴才白日裏偷東西,這樣大膽?」一個使著力往外頂。正在相持,鐵化跑到丈母跟前道:「奶奶,你看老爹這樣大年紀的人,嫂子上茅廁,他老人家跟了去推門呢。」那老婆子聽了,跳起身,忙趕來一看,果然那老鬼還吆吆喝的推呢。被這婆子氣狠狠上去兩個大巴掌,把那老兒打得愣愣掙掙的。他罵道:「老沒廉恥的,媳婦在裏邊解手,你推門做甚麼?」那老兒聽了,滿面羞慚,道:「女婿才說道是偷米的,我當是真,攆了來拿,那裏知道是媳婦?」及至出來尋女婿對話時,那鐵化已回去久了。過後不但老頭子好笑,連老婆子同媳婦想起他這促恰來,也暗笑了幾回。

鐵化一日在街上閒蕩,有一個鄉下人上城來賣棗刺。那刺捆得不緊,摣摣巴巴的兩大捆,用鐵尖擔戳在中間,挑得老高的走。不想晦氣,就在鐵化身上抓了一下,把衣服也就戳破了些。他正要動怒,那人看見,忙歇下擔子,上前陪禮道:「小人一時失錯。相公看我鄉間窮苦人,高抬貴手,饒恕了罷。」笑嘻嘻的盡著陪小心。鐵化見他這個樣子,俗云:「嗔拳不打笑面」,一時怒不起來,便道:「你非有心,失錯了,何妨?我正要買擔棗刺用,你要多少錢?賣與我罷。」那人見他不怒反要買他的,忙道:「相公饒恕了小人,我應該奉送的。府上在那裏?我就送了去。」鐵化道:「我如何肯白要你的,自然不虧你,你挑著跟我來。」那人挑上肩,跟著他走。那是鄉下人,認不熟城中的路,跟他到了一條小巷口,鐵化指著道:「走大街繞遠好些路,打著小巷內過去,就是我家了。」那人當是真話,走了進去,擠住了,走不動,他在前面叫道:「你狠狠的使力擠,過了這一節路,那前邊就寬了好走。」那人果然用力往前擠,越走越窄,動不得了。再叫了幾聲相公,要問話時,已不見答應。那棗刺兩頭擠住,人在中間。要往後退,那刺先是用大力擠進來的,此時要退,那刺都倒插在牆上磚縫中掛住,動也不能動一動。兩邊來往的人都攔住了走不得,罵道:「你瞎了眼,這個窄巷可是走得過去的麼?」那人在中間叫冤叫屈的道:「是一位相公要買我的,領我到了這裏,他不見了,何嘗是我自己來的?」眾人知道他被人哄了,等不得,都往別處繞去了。這賣刺的站了一會,人急智生,沒奈何,將身子睡倒,還打進來的這邊,從那刺底下爬了出來。他出便出來了,這擔刺卻動不得。又想了一會,身上又沒一文,只得脫了一件大布衫,當了幾十文錢買了一根粗麻繩,打刺上撂過去。他又爬進去,拉著繩頭爬了出來,用力倒扯。那裏扯得動?你想這鄉間的人,自三四更天挑著個重擔,幾十里走上城來,指望著賣幾十文錢,買碗飯吃,剩得多寡就回去的,那裏知道遇了這位盛德君子?耍這一下,弄得已是下午,力也費盡,腰也餓酸。要撂這擔刺,又捨不得那鐵裹的尖擔。只得到街口,再三央求了幾位過路的人幫著,才拉了出來。看時,刺都掛掉了。料道日色將西,還要趕了回家,也賣不及,賭氣撂在空地方。把買繩子剩得幾文,買了碗飯吃,挾著尖擔回家去了。一擔刺不曾賣得,反當了一件布衫,又得了一根繩子,你道這個窮人可氣苦不氣苦?

再說那時行院中一個妓者,小字玉仙,生得雖不叫做美人,在他姊妹行中就要算出色的了,因此名重一時,熱鬧之甚。鐵化聞知,接了三番五次,總不得閒。這並不是他故做身分不來,天地間偏有這樣不湊巧的事,他閑了的時候,鐵化又不去接。到去接時,他又不得閒。鐵化那裏想到這上頭,見接了幾次不來,恨道:「這臭娼根,他倚著這點名頭,這樣可惡。

我把他的飯碗搗碎,他才知道我的利害。」這個陰騭老兒遂算計了一條毒計。

那日他備了一份厚禮,又封了數兩嫖金,親自到玉仙家來。他果然不在家,那老鴇兒接著,讓進坐下。鐵化道:「我慕令愛久了,來接過數次,都遇無緣,不曾得會。我今特備些須薄禮在此,媽媽收了。但是令愛得閒,就著人對我說去,我倒不定日子。」老鴇兒也知鐵家是個財主,今見他尚未會面就這樣大出手,定是個好主兒了,那識得他的深意。遂笑吟吟滿口道謝,應允不迭。

過了兩日,玉仙家的鴇兒來說他姑娘今日在家得閒,叫他來請。問或是相公到他家去,還是接了來。鐵公心中暗喜,便道:「我就差人去接。」忙著人去定河房,吩咐家人到他教門館中定了桌席。又著人去邀了四五位朋友來,無非是哈回子、馬回子、鎖回子、伍回子幾個同教。然後叫個伶俐小廝,附耳囑咐,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行事。他遂到河房中來,玉仙也來到,看時果然生得還好。他便善於詼諧,碩於酒量,所以人都愛他。少刻這幾位朋友也來了,大家坐下。眾人見了他,都來奉承。也有讚揚他美貌的,也有說慕他大名的。那哈回子道:「今日鐵兄同玉仙真是一對佳偶了。」那玉仙微笑道:「當日《琵琶記》上原有一句:這回好個風流婿。」眾人大笑。鐵化見打趣他是回子,心中雖怒,卻不好發洩,也笑了一笑。叫拿上酒肴來,入席共飲。鐵化道:「我素知玉仙大量,我們今日較一較高下。每人面前放一把自斟壺,自斟自飲,豁拳打關,不許代酒,不許錯斟,違者罰三壺。」眾人都說道:「好。」玉仙自以量大,也不推辭,大家直吃到二鼓時分,都有八九分的酒意。眾人道:「酒夠了,不要耽誤了你二人的好事。」鐵化也就止住,又叫烹茶來。小廝們送上茶,此時酒多口渴,眾人都吃了幾杯。鐵化道:「夜深了,眾位弟兄不回府罷,床鋪都預備下有,在此下榻罷。」這是鐵化要留他們在這裏,明早好做大家一笑。眾人雖不知其中就裏,見天氣遲了,各自去睡。

鐵化同玉仙到了一間房內共寢,少不得脫得精光做一番生活。看那玉仙時已醉得動不得了,鐵化有心算計他,如何容他就睡?服了春藥,安心捉弄他一場。翻來覆去,弄個不歇。

婊子被孤老接了來,可攔阻得他不弄?只得任他翻騰,直到四鼓方住。既說玉仙有好量,為何眾人還好,他倒大醉起來?這就是鐵化的惡計。他是主人,又自己定下:行令打關,自斟自飲。他預先備下的兩樣酒:眾人吃的就是隨常的酒,那玉仙吃的是他特尋下十多年窖下的醇醪。吃著了爽口,玉仙所以不覺。後被熱茶一沖,那酒力發作上來,就有支撐不住。上床又被他一陣鼓搗,頭暈眼花,受不住了。雖忍住了不曾吐,卻有醉得不知人事。鐵化有心,徹夜無眠。到了天明,把他一看,還昏昏的不醒。他昨日吩咐的那小廝,將他做的那假糞拿了來。你道甚麼東西?是黃酒糟拿來揉得稀爛,搓成長條,從竹筒中楔出,儼然乾糞無二。

他接過,輕輕揭開被,放他屁股底下,又將些抹在他糞門上。然後大叫起來道:「不好了,小廝們快來,這丫頭撒了屎在被窩裏了。」幾個家人跑進來,那玉仙已驚醒了。鐵化罵道:

「沒廉恥的臭娼根,如何把屎都撒在褥子上?」玉仙吃了一驚,精光著身子,忙起來一看,果然兩三撅屎在那褥子上。糞門內還覺有些黏達達,也疑是自己醉了撒出的,那知是那鐵化弄的楦頭,急得只是哭。那時眾朋友聽見,都起來跑了出來看,大家鼓掌大笑。鐵化恐怕人看出假來,忙忙的喝那小廝道:「髒巴巴的,還不拿了出去。」那小廝拿了兩截蘆柴棒來,將那糞夾住,故意把鼻子捏得緊緊的拿出。鐵化吩咐家人道:「快叫轎夫送他去到他家,對他老鴇子說,他撒了屎,汙了我的鋪蓋,饒了不要他賠,把我前日與他的東西都要了來。」

只許玉仙穿了衣服,也不容他梳洗,叫家人拉上了轎子,啼啼哭哭而去。三四個家人到了他家,把前話說了。那老鴇子見自己女兒出了醜,無辭可對,又怕聲名張出不好聽,只得把原物繳還,一口氣把女兒打了個半死,不題。

鐵化請的這幾個人是些惡少,玉仙昨日戲言,說了那一句頑話,他們都是回子,一棒打了幾個,那時雖然大笑,卻蓄怒在心。今有這件因頭,四處一陣轟傳。玉仙睡著了會拉屎,這個美名一出,弄得鬼也沒得上門。他這樣促恰的事做得甚多,也不能盡述,不過姑舉數件,就可概見他為人的刻薄了。

他家中有數萬之富,他的病症與竹思寬一樣,喜的是賭場中盆內六塊又紅又黑又金的骨頭,愛的是婦女們胯下兩片又尖又圓又扁的精肉。既與竹思寬臭味相投,自然就道同契合。這日在屠家賭場上歇了局,大家小飲閑敘。且說這開賭局的姓屠的,雖然提了他多次,尚未說他的來歷。一筆不能雙寫,此時得空即補。

這屠四他原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人,在那西湖嘴子上住,與女敬德昌氏緊鄰,每日在湖中以戳鱉賣錢度日。昌氏家中無人買東買西,常煩屠四替他走動。昌氏無可酬謝,見他好一條壯漢,一日煩他沽酒買肴,二人同飲,以當合巹,遂將腰州臍下褲襠裏那一件人又怕又愛的鐵屄牝奉敬。不意那屠四竟有一具好陽物,不但他人會戳鱉,此道更善戳蝦。昌氏雖不能稱心滿欲,然較之別人,一個可抵二三,著實可愛,叫他常常來家中走動。

昌氏自遇那道士之後,被他采了兩夜陰精,傷竭得一場大病,幾乎害死。吃了許多補藥,保養了兩個月才起得來。後來淫興雖略滅了些,不過不能向日精壯,可以日夜不倦,但兩三個男子他也還不放在心上。倒是他的娘有年紀的人了,精枯血敗,被道士那兩下弄傷了。先還不覺,後因扶持女兒的病,起早睡晚,受了辛苦。及女兒病好時,他就病倒了,懨懨纏纏總不能愈。因此他家中越發離屠四不得,遂向他道:「我孤身一人,穿吃有限,況且這戳鱉一事也非正經買賣,是極,戳鱉不如當龜,賣鱉不如賣蝦。不如搬來我家同住,現成衣食,不過相幫走動,又沒費力的生活做,你心下如何?」那屠四巴不能夠,不但日間有吃,而且夜間有屄弄,喜孜孜滿口應允。他原租的半間房子,退還原主,只數樣舊傢伙,幾件破衣服,頃刻就搬了過來。昌氏取些私囊,替他制了幾件衣帽鞋襪,裝束起來,倒也好條漢子。他兩人也不待父母之命,亦不用媒妁之言,做了一對名色夫妻。夫妻而有名色之謂,奇談。日則同食,夜則同衾。或有嫖客到來,屠四日裏買買酒菜,夜間聽聽梆聲。若無人到,他就頂缺。這種人的官銜,南京叫做湯保,北京呼為撈毛的。屠四就充了這行職役。過了些時,眾孤老知他是昌氏的假夫,前曰名色夫妻已奇,此曰假夫更奇。因叫他屠四,不好直呼其名,都稱他為屠半八,半八有理。因系假夫,故只算得半個忘八也。他也欣欣然居之不疑。

昌氏的娘臥病年餘死了,火化葬於湖中。起先昌氏娘女兩個做這販棒棰收水銀的買賣,人倒無什閑言。今見他娘死了,這屠四公然在他家享用,有些無賴的少年就吃起醋來。一日向屠四說道:「古人云,急風暴雨,不入孤兒寡婦之門。看這些無賴先以大義責之。你系他家鄰舍,既非昌姓親戚,他又不曾明公正氣嫁你,你如何公然與他同住,霸佔寡婦?次以罪名加之。這樣無主的美物,你受用得,我們也受用得。此方吐出心腹事。妙。你要同我們公用便罷,若不然,我們往縣中公舉,告你一狀,叫你打官司。再不然,你趁早回避了也可。你回去與女敬德商議,三日內沒有回信,你試試我們的手段,叫做前打後商量。」屠四見人多勢眾,回來把這些話向昌氏說了,要辭去。

那昌氏恨道:「我的命中偏生遇著這些小人駁雜,當日在城中是這樣,才搬到這裏來,如今又是這樣。」昔有一婦,嫁到夫家,即有外遇。屢嫁屢被出。一日偶與鄰婦閒談。知此婦數被休,勸道:「一個婦道家,何苦只是這樣。此後自己檢點些罷。」此婦道:「這如何怪我,我嫁著的就是忘八,叫我奈何。」昌氏不知自責而責他人,與此婦心腸無異。心中舍他不得,說道:「我同你過得好好的,你為何要去?既眾有閑言雜語,我們竟說是夫妻。竟說是三字愈出愈奇。自夫妻二字以來,大約未有此奇稱呼也。暗暗的搬了,便沒是非。」屠四道:「既承你過愛,我此地也無存身之處。我有個叔叔在南京開賭場,無兒無女,屢屢帶信來叫我。我因無衣服盤纏,不能動身。如今除非投奔他去,不知你可肯離鄉遠出?」昌氏道:「我母親又沒有了,別無一個至親,眼前你就算親人。我此處有甚麼戀得?」即有親戚。焉能如這個沾皮貼肉的實在。屠四道:「雖然如此,只是沒有路費,奈何?」昌氏道:「我幾年來也還積攢了些。」遂將歷來陰戶所掙之物,取出來與他看,約有百餘金。屠四喜得滿臉是笑,道:「兩人有三四兩銀子,就夠盤費了。別的留著到那裏做本錢,尋個生意做。」又道:「房子是租的,撂了就可走。但這些器皿傢伙,若要變賣,恐那些惡人知道了,攔阻起來,就走不脫了。」昌氏道:「幾件舊東西,所值幾何?也還差房主兩個月房租,留下,鎖了門,准了他罷。」屠四戳鱉,是沒有本錢的人,故其見小。昌氏賣嚇,隨身便有寶貨,故見其大,故兩人所見不同也。

二人算計明白,將所有細軟都打了包,傍晚叫了一隻船來,搬上了行李,到了北新關。次日過了壩,雇了一隻滿江紅,由蘇州到丹陽出江,過鎮江金山,直抵南京石城橋泊下。屠四上岸去尋著了他的叔叔家,接了昌氏上岸,一同住下。昌氏此時說不得假夫的話,只得認真的拜了叔公嬸婆。這屠四的叔叔開賭場久了,人起了他美號,叫做人屠戶。又一個開賭局的他家中來賭錢的著實熱鬧,日夜不斷。這人屠戶自幼好嫖,後來因開了賭場,銀錢來得容易,嫖得更甚。他前妻陶氏因丈夫好嫖,不同他親厚,他也就嫖起來了。家中但有來賭的人,他揀那鼻大身強的,無一不嫖。偶然嫖著一個知疼著熱、快樂蜜意姓強的朋友,他想五倫中只可盡得一倫,竟撇了那自己丈夫,與那朋友同生同死去了。人屠戶也告過官,屢年未獲。他因內裏無人照料,有嫖厚了的一個婊子,說是姓通,也不知是真是假,自然是通,焉有妓而不與人通者,雖姓通,通猶可也。他費了許多錢買了來家為妻。不想一年之後,人屠戶得了一個下疳,竟將陽物蝕掉。上面還是鬚眉男子,下面竟無男子之具了。正是:

孰意腰中小和尚,化為烏有一先生。

這通氏才三十多歲,酷喜的是人胯中那小和尚同他通一通。那人屠戶把根通條沒有了,他家夜間人來賭博,人屠戶守定抽頭,傍邊有看的閒人,通氏就暗約到房中,請那小和尚到他那紅門裏去小酌,硬幫幫的進去,定要吃得那小和尚撒酒瘋,撞頭磕腦,吐得猥頭搭腦軟叮噹,才肯放出。這小和尚與通氏才是真正通家。如此多次,人屠戶也有些知覺,他大雅得很,毫不介意。通氏大發慈心,正要學《西遊記》上的寇員外,想齋萬僧,數年來尚未及百。突然屠四兩口子到來,東西屋住著,甚是礙眼。整熬了數日,過不得了。

一晚,悄悄的約了一個舊朋友進來,在床上小敘闊悰。不想那人進來時已被昌氏瞥見,這昌氏是一夜也不能離此道的,前水路來十多日有屠四相伴,他因感恩盡力,也還將就過了。到了此處,屠四夜間又去幫叔叔,竟川中犬百姓眼起來,多年未慣,甚是難過。雖要學戰國四君去延攬三千食客,一來新到,不知誰可做主顧;二來嬸婆咫尺,不好意思。今忽見了這事,暗喜贊道:「原來嬸婆也與我同類,是個招賢納士的女英雄。須衝破了,大家好做事。」遂悄悄的到窗下來聽,正在響動。當年張他娘乃見其形,今日聽嬸婆只聞其聲,前後遙遙一對。他回房點了一枝蠟燭,輕輕走來,將門一推,隨手而開,忙進去把帳子一掀,見他二人正在綢繆。通氏同那人見了,吃了一驚,那人忙拔出,要下床跑。昌氏笑嘻嘻的一手拉住,道:「你這麼個小膽子,就敢來偷野食吃。我來看你們怎麼個弄法,你怕的是甚麼?可有個女人來捉姦的?」通氏同那人見他如此說,都放了心。那人知他是就教的意思,上前抱住親了個嘴,伸手就去摸他下身,只著單裙,不曾穿褲,把燈接過,此等小末處亦不漏去一筆,真細心。放在桌上,將昌氏抱到一張椅子上仰著,掀開裙子,弄將起來。輕輕一送,便沒至根。才抽了幾下,昌氏用手推住,道:「不濟事,你還同奶奶弄去罷,我不稀罕這樣東西,打水不渾的。」那人一團高興,被這一掃,拔又不好拔出,抽又不好再抽。被昌氏雙手推開,站起笑道:「既做這樣的事,也尋個像樣些的來頑頑。這有名無實的物件,要他做甚麼?」仍拿著燈出去了。那人好生沒趣,勉強同通氏弄了一陣而去。此非寫那人之不濟,通氏之不擇美善,正寫昌氏淫心猶勝通氏之宿妓也。

次早,通氏笑向昌氏道:「昨晚那人也將就用得過了,你為何那樣貶他?叫他甚是沒趣。你不曾試著他的本事,他有半更天的好熬手呢。」昌氏微笑道:「不瞞奶奶說,這件東西我正正經經見過了些。像他那樣的,只好備數,要緊處用他不著。不要講別人,就是你侄兒,也比他強多哩。他有一二更的工夫,還不在我心上。」通氏又笑道:「這樣看起來,是你個多見廣識的了。也不瞞你,這物件我也經過了些,覺得都大同小異,沒有見過那個異樣的。只有一個人的此道太異樣了些,我也曾約他來試過了。」用兩手圍著道:「有如此粗。」又比著道:「有這長。我同他弄了半夜,唾沫用了有兩鐘,費了多少力氣,只弄進了一個頭子去。把我的屄幾乎裂開,睡了兩日,才起得來,還腫疼了好幾日,再也不敢惹他。你若是有大量,我約他來同你試一試,你見了不要害怕。」昌氏聽了,渾身欲火直冒,笑道:「我們生了這件東西來,就是隨身的利刃,世上男子好漢不知死了多少在我這裏,可有反怕他的道理?這人在那裏?奶奶你約了他來,看我怕不怕。」通氏道:「就是每常在我家住的老竹,他是有名的賽敖曹。說他總沒有遇過對子,只有一個老鴇可以同他弄得。我先聽得這話,心裏也不信。人身都是父母的遺體,男人的縱大也不過略大些罷了,況且我們這東西也不過是一樣,也不過稍有寬緊。一個既受得,個個都受得。誰知約了他來,竟是一個大棒棰,嚇得我要不得。心裏雖怕,眼見稀奇物,卻也愛他得很;二來又不肯折了我們女將的銳氣。況且他既來了,怎肯空去?只得仗著膽子同他試一試。誰知這東西只好看而已,是用不得的,白吃了一場虧。你既說不怕,只好夜間私約他來。此時大青天白日,不怕侄兒來撞見麼?」昌氏道:「他管不得我,奶奶你只管去約了他來。」通氏也著實高興,要看看他二人可果然弄得,就走了去。

那竹思寬是日夜在他家的,頃刻便同著進來。通氏已悄悄將昌氏的話向他說了,竹思寬喜不自勝,忙同通氏到昌氏房中,深深一揖。通氏笑道:「就是他,你二人請試,我是要觀陣的。」竹思寬將昌氏抱到床上,就去脫褲。昌氏毫不推辭,任他脫了。竹思寬也褪了褲子,昌氏一眼看見他那異物,心中暗喜道:「這真是生平見所未見了。」有《西江月》贊它道:

偉長足有一尺,粗圓將及雙圍。頭如剝兔紫巍巍,柄上蚓筋幡綴。乍看渾疑桌腿,端詳果騰擂槌。敖曹大號不虛推,喜得淫心如醉。

竹思寬將他兩腿分開,見他牝戶大張,如鐘子口一般,真正可怕。也與別的婦人頗異。也有一個《西江月》贊它的道:

開閃寬皮兩片,中間一個紅門。猶如鼠洞一般深,定是曾經大陣。牝意豐盈滿滿,毳毛漆黑森森。看它窈窕一佳人,動人情處卻恁。二字貶極。

竹思寬見昌氏的陰門雖然寬大,但因自己孽具太大,不敢冒失,也還用了些唾津,對著一頂。輕輕就將龜頭送進。知道是一員猛將,較郝氏猶雄,一連幾下,送到了根。通氏把牙咬了幾咬,倒替他打了幾個寒噤,俗謂聽彈詞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通氏之謂也。暗暗吐舌。昌氏覺竹思寬之物比那道士粗雖有限,卻長了寸餘,頂在極深處,甚有妙境。那竹思寬見是一盤對手棋子,卻放鬆不得的了,盡力搗將起來。那昌氏淫聲豔語,腿搖股迎,騷態百出,甚是難述。看通氏賞鑒了一會,面似火燒,陰如水浸,忙走出來。恰好屠四進來,不知他尋甚麼。通氏正在難過時候,想起方才昌氏誇他技勇,叫他到房中,一把摟住,親了幾個嘴,道:「我聽得你娘子說你腰間有個好本錢,我同你試試看。」屠四道:「這怎行得?怕叔叔來看見怎處?」通氏急了:「你快同我弄弄就罷了,不然我就叫喊起來。」那屠四禽獸一般的人,知道甚麼叫做倫理,見通氏才三十多歲,也生得風騷可喜,就一同上床脫褲。屠四見他的陰戶雖與昌氏的形狀相似,那門洞卻緊密了許多。通氏見他的陽物昂昂然,果覺可觀,較之昨夜那人大了半倍,而且較生平所遇之具尚遠出色。一個初逢小陰,一個乍遇大陽,自然快樂無比。通氏被屠四弄得丟了二度,心愛不過,摟住不放。屠四道:「我進來有事,外邊等著我呢,放我去罷。改日有空,我同你大大的盡一盡興就是了。」通氏只得放他起去。屠四穿衣出來,聽得昌氏聲息異常,響聲大震,忙在窗外向內一張,見他二人正在賣解,忙避開了。

通氏揩了陰戶,穿了褲子,又走了過來。見他二人還在弄呢。那竹思寬已被昌氏弄泄了二次,奈他緊緊摟住不放鬆。竹思寬只得掙著還抽抽扯扯,怎奈那個陽物漸漸軟了。昌氏覺內中沒趣,才放了他。道:「你這樣個好東西,可惜不長久。若再有通宵的本事,真是天下無雙了。即如一個赳赳大漢,一點勇力也沒有;此等甚多。一個翩翩少年,一毫文墨也沒有,此類更多,昌氏卻不知彼等偏能享福也空自好看,濟得什事?」各穿衣下床,昌氏在一個匣中取出一個小瓶,倒出兩丸藥來,遞與竹思寬,道:「當日是個人送我的,屢試屢驗,不知可是那道士送的。只剩得兩丸,你晚上用燒酒服一丸,那一丸也用燒酒研開,擦在陽物上。我同你夜間做一個整工夫,夜間這一整工夫,也不知工價多少。試試我的本事。」竹思寬笑吟吟接著出去了。通氏笑道:「你果然好手段。我看不但你不怕他,他還有些怕你呢。」兩人笑了一陣,通氏出去。

昌氏自從經那道士到今,算第二次爽快了,上床養神,安排夜戰。晚間眾人在外邊賭錢,竹思寬吃了藥,又擦了藥。不多時,覺陽物發漲,溜了進去,那昌氏已經在那床上脫光等候。竹思寬忙脫了衣服上床去,就弄起來。通氏聽得響動,又走來坐在床沿上,燈光下細看了一會,按納不住,忙叫了屠四進來,同他著著實實弄了一場,然後才睡。那竹思寬趁著藥力,或疾或徐,或深或淺,弄個不休。乏了,定一會又弄,弄了又歇,直到五鼓。那昌氏也不知丟了多少回數,雖覺得精神倦怠,四肢酸軟,但他陽物在內中熱硬有趣,況只此兩丸藥了,後來欲求此樂境料不能得,那裏肯舍?竹思寬見天色將明,圖解藥力,更奮勇長驅,一陣亂搗。正然弄時,只見昌氏手癱腳軟,聲息皆無,眼睛緊閉,像昏迷的樣子。忙用手摸他口鼻,只微有溫氣,嚇得連忙拔出,嘴對嘴度了一會,才漸漸醒來。問他道:「你怎麼來?」昌氏道:「我不怎麼的,方才只覺得心窩裏一陣快活,渾身一麻,就不知道了。」竹思寬道:「這是你一夜精脈去多了的緣故,養息養息罷。我這藥力不得過怎麼處?」昌氏覺得再弄不得了,說道:「你喝些涼茶,再把下身用溫水洗洗,弄泄過就好了。」竹思寬見昌氏這個樣子,不敢再弄,忙別了,到郝氏家來。此時郝氏尚未起床,他忙喝了些涼水,洗了洗下身,同那郝氏撥戰了一場,方才泄了。郝氏覺他屌比每常分外粗硬,脹熱有趣,問他緣故。他不肯說昌氏的話,只說偶然得了一粒金丹,特來奉承他的。郝氏也就信了,更感愛他不得。

那昌氏只圖快樂,不想這一夜精脈流枯。他睡了一會,覺身子底下黏齏齏的難過,只得掙了起了。看那褥子濕了半截,連他兩股腰間都是陰精浸濕,揩淨了,換了床褥子,然後又睡下。通氏梳洗了,過來看他。見他還睡著,說道:「外邊早飯時了,你還睡喲。」昌氏道:「我身子懶得動。」通氏笑道:「你兩個這一夜也不知怎樣弄,大約是弄癱了。一個可口的美物,吃飽了就罷,何苦定要吃傷了?」昌氏也微微的笑笑。在通氏只說他一時乏倦,就是昌氏也以為過兩日定然就好。孰不知他被道士弄傷了的,那時因身子壯,故逃得性命。今日舊病復返,自然難支。漸漸飲食不進,渾身打骨縫裏邊發熱,五心煩燥,日漸黃瘦。每夜還央通氏約竹思寬來弄上一度,他也無力動了,只如死人一般仰臥,憑他抽拽而已。竹思寬同通氏勸他暫歇幾日,將養身子要緊。他道:「我自幼到今,恨無敵手。今得遇此,一死何恨?我當年曾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今果應其言了。所恨者相遇未久,若同他相聚一年,就死也無遺恨了。我今已病入膏肓,古語兩句話說的好: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我如今忙忙的日夜行樂,猶恐不及,你如何還說止歇的話?」二人勸他不醒,惟歎息而已。屠四延醫調治,服藥無效,捱至月餘,僅存皮骨。臨危時還約竹思寬來,將他陽物撫摩了一會,長歎了兩聲,落了幾點淚。竹思寬也甚傷心,掩面而出。到了半夜,氣絕而亡,不圖為樂一至於此。只得二十四歲,此亦貪淫不節之報也。正是:

浪魄不知歸何處,淫魂今夜落何方?

屠四感激昌氏提攜之情,不但陪他白睡了許久,還遺下若干之物,也哭了兩場。買棺殯葬,延僧超度,都還熱鬧。自昌氏死後,通氏將侄兒做了副夫。屠四在當日也想盡力以報昌氏,無奈窮主人請了大肚漢的客,再不能使他飽足。此雖竭力鋪排,彼並不見感謝。今遇通氏,見他還易於打發,只仗著本事,盡力可供他飽足。他二人恩愛得了不得,只瞞著人屠戶一個。通氏雖然好淫,竟還知足。自從有了屠四,把外邊向日的舊主顧一概謝絕,不去招攬。此非寫通氏知足,正反視昌氏貪淫不堪耳。人屠戶見妻子忽然貞節起來,暗暗稱奇,貞節之上有忽然兩字,真奇聞。那知他寵倖可心可口的愛侄。可心二字是可口大約是下口,此事與上口無涉也。過了年餘,通氏忽生一子,人屠戶方才大異,究問其從何而來。通氏還道:「是你當日好的時候我受得孕。」人屠戶道:「我已病廢了這幾年,那裏有懷七八十個月的道理。」通氏只是笑,說道:「你有了兒子就罷了,管這些閒事怎麼?」奇談。只論兒子之事有無,不必問其從所從來,千古未聞之奇語,丈夫問奸生之來歷,而通氏謂之管閒事,此更奇。人屠戶也料到是侄兒之種,也還是他屠家的骨血,就葫蘆提認了。人屠戶以侄兒之種是他屠家骨血,便認為己子,尤奇。真是一對奇夫婦。

誰知這孩子不妨真父而妨假父,不克親父而克叔祖。甫及一周,人屠戶疳瘡大發而死。通氏、屠四口內乾嚎,心中暗喜,忙殯送了。他們在人前還假為嬸侄,到內中儼然夫妻。一個語語要做節婦,一個聲聲要做義夫。一到晚來,上床之後,節婦義夫合成一體。雖系通氏之無恥,屠四之滅倫,亦由人屠戶開賭,一生不知陷害了人家多少好子弟。一妻同朋友而逃,一妻為侄兒所據,身死嗣絕,也就可以報應。凡以賭局誘人者,急改弦易轍,切勿蹈此。看此書,但到此等冷語處,細味之。屠四接了叔叔衣缽,他又有昌氏所遺之物,揀有好主兒放頭接賭,比他叔叔當日更覺興旺,來者越多。屠四鑒通氏昔日之事,恐曠了他,又去齋僧佈施起來,每夜偷空必進房幹訖一度,方才出來照料。

這日,竹思寬同鐵化眾人都在局上歇了,飲酒中間,正說閒話。鐵化偶然道:「偌大一個京城,就沒一個絕色的妓女,真也可笑。」竹思寬正有郝氏所托之事在心,遂答道:「怎麼沒有?那十分才美的佳人,他要高抬他的身價,怎肯做那毛遂自薦的事?所以人知道的少。」鐵化見他說話有因,遂問道:「兄是此道中的老在行,必定知道誰家有好女兒。」竹思寬道:「只這眼面前錢家的女兒就是個絕色才女,大爺如何忘了?」鐵化道:「小時我常見來,果然生得好。後來說他雙眼瞎了,如此無心想到他,有三年來沒見。雖然他模樣生得標緻,但沒了眼睛,也就算不得十全的美人了。」竹思寬極力打合道:「大爺是此道中老見家,這一句話又來得外行了。請看那畫上的《楊妃春睡圖》,他不是閉著睛睛的麼?相傳以為妙事。果然是絕色佳人,何在眼睛之有無?還有一句笑話,到了那高興的時候,有眼睛的還要閉著呢。大爺若果然相與了他,還有多少人讚揚。」鐵化道:「這是甚麼緣故?」竹思寬道:「假如如今大爺出一股大錢梳籠了他,人知道了,定然誇說大爺是個多情種子,識貨的奇人。錢貴雖少雙眸,單重他才貌,取人於牝牡驪黃之外,肯費若許大錢。偌大京城,有多少風流子弟沒他的眼力,被他奪去頭籌。再被這些妓女們聽見了,人人欽仰,在行院中著腳一場,做一個風流魁首,也不枉了。不瞞大爺說,一來我年紀多了,二來我手內無錢,我要比得上大爺府上百分之一,我也早奪了這趣了。」鐵化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也動了心,便道:「我們幾時閑了去看一看,再做商議。」竹思寬道:「大爺尊意差了。不做此事則已,既有此興,定要占在人先。況佳人難得,雖然他母親韞櫝而藏,待價而沽,但他的青春也是緩不得時候了。難道他的美名只我一個知道不成?別人倘然知道,有好風流美名的,先去采了鮮花,大爺這樣福人,是吃殘湯剩水的麼?」鐵化被他奉承得快活,甚覺動火,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此時乘興,何不就去?」竹思寬道:「古人說:輕人輕己。大爺要去相看這絕色佳人,不備分厚禮去打動他,覺得不是行家了。況他母親少年時,大爺知道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我們猝然走去,闖起寡門來,豈不落他背地譏誚?」鐵化道:「據兄說,當如何行事?請見教一番。」竹思寬道:「大爺果然有此興,今日送一個大大的東道封兒去。就說大爺慕他的令愛,要一親色笑,叫他家預備酒席。明日再送一分厚禮做見面錢,然後大爺駕去。他門戶人家是識竅的,見大爺如此舉動,自然百般趨奉,何等光彩!」鐵化道:「兄說得有理,就煩兄去做個月老。」叫過小廝來,將帶來賭本取出一封,稱了二十兩,遞與竹思寬,道:「煩兄今日送了去,叫他整理下東道,我回家備了禮物,明日親往。兄于明日在他家等著我。若果中了意,就煩兄說合,我自有厚謝。」竹思寬道:「我承大爺相愛,多年契厚,何敢當謝字?總成大爺個風流榜首,我也叨得餘光了。」說定,大家散去。

竹思寬見事體有幾分妥意,他心中暗喜道:「他女兒的事若成就了,他母親的這件妙物我便可以長久受用了。」遂忙忙走到錢家,向郝氏就把怎樣打動鐵化的,怎樣起發他東西的說獻了功。將銀子遞與他,道:「這是辦東道的,他明日還有厚禮來。若造化事成了呢,是你的一炷大財香。就不成,且白得他這一分厚禮。」郝氏歡喜得了不得,就忙設佳餚美酒謝了媒人,就留他同宿,然後將他巨陰中的淫水著實澆了一澆梅根。正是:

令嬡未曾試新,乃堂且來溫舊。

且說這鐵化,他承祖父做的那氈貨生意,夥計們專走北京,也有兩萬本錢,本京城中又還開著幾個大氈貨鋪。他只十八歲上父母相繼亡後,只有他一個大胖的妹子以外,別無兄弟姐妹。娶的那賢妻火氏,生得有五七分姿色,倒有八九分風騷。論起來,那樣一個俏人兒,就該性格溫柔了。誰知人再不可皮相,這婦人淫而且悍,降伏那丈夫的手段,比降龍伏虎的羅漢還利害幾分。鐵化初娶來時,愛他美麗,凡事順他的性兒,後來縱慣了,就有些動手動腳的起來。鐵化順慣了他,一時翻不轉來,弄成了一個情怕。何為情怕?起先娶他來時,因十分愛他,百樣事不忍拗他一拗。且每夜上床之後,定要做一番生活才睡。請教,這件佳品雖然味好,只當得點心偶然吃些的,可是當得家常茶飯的,日日離不得的東西?他雖然姓鐵,身子與陽具卻不是鐵的,如何夜夜來得?久而久之,未免就要肏三歇五的了。先因鐵化愛他的很,又是新鮮美味,自己做慣了例,上床之後,必定把功課完了,方才睡覺。火氏也道是例當如此,況乍嚐著個中滋味,如何肯歇?忽然見他怠惰起來,就如那小學生上學定要背書寫字,完他這一日的事,方才放館。忽然不待先生吩咐,竟公然自己逃起學來,如何使得?但這鐵化幼喪父母,無人拘管,自小在賭場妓館中著腳,這是他的事業。初因戀燕爾新婚,寸步不離。過了些時,新鮮妙物吃了多次,也有些厭了,身子也拘束得久了,終日只想著往外邊溫溫舊業。那火氏正同他打得火熱,忽然見他朝出而不歸,覺得冷冷清清,寂寞之甚。雖有一個小姑,生得又醜又惡,因幼無父母,無人教訓,鐵化自己還少一個人管他,如何能管他的妹子?養得他這個性子,真像嫂子娘家的姓,竟是一個火。趣。一日打了丫頭罵僕婦,惡狠狠的。雖才十七八歲,長成胖大無比的一個身軀。他也不理這個嫂子,故此火氏也不去親近他。

這火氏獨自坐在房中,無可消遣,捱到晚鐵化回來,他定啯啯噥噥抱怨個不住。鐵化因橫了一個愛字在中,見他生氣,晚間少不得替他消氣,鞠躬盡瘁的陪個禮。但這個氣如何有本事夜夜替他消得?又過了些時,竟像窮百姓躲差一般,逃在外邊,做了個夜出而不歸了。這火氏既生了火,他一身到底竟無處不是火,孰意胯下那穴道中,其火更甚。丈夫姓鐵,陽物卻不是鐵,妻子姓火,陰內全然是火,笑倒。日間火往上升,還可以消得下去。到夜間忽然獨守孤闈起來,火往下行,把一個救火的水炮又不在眼前,如何過得?一夜捶床搗枕,咬牙切齒的氣恨。等得鐵化回來,先時還哭哭罵罵,後漸抓抓打打起來。鐵化本還要替他陪陪禮,消消氣,無奈力量不加,知道這件事是無可挽回的,只得聽之而已。先只是愛之一字,到如今愛中又生出怕來,所以說是情怕。

那火氏先也還想施施威,等他好來陪罪的意思。那知他自知罪惡深重,將至隕滅,陪不來了,任他處治,竟不來修飾。火氏見他如此,焉得不急?急中生怒,火氣直騰,與鐵化竟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一般。此等趣語,令人笑殺。見了面就罵,罵上氣來就咬上幾口,向鐵化臉上亂抓。那鐵化見了他,竟合了他夫妻二人的貴姓,又合了自己的尊名。鐵見了火,自然會銷化起來,竟怕他如母夜叉一般,日夜躲在外邊,輕易不敢見他尊面。他夫妻兩姓,妙喻,妙譬。但火氏是個淫物,又有吃有穿,無所事事,自然就飽暖思人肉了。人肉二字乍見。上面這張橫嘴,珍饈百味,要吃就有。下邊這張直嘴,想一點粗糲之食充充饑也不能得,熬得他日夜清水也不知淌了多少,總有要打只野雞吃,救救饞的意思。兀的不笑殺人也麼哥。但他家雖非仕宦門第,也是個財主人家,深房大屋,閒人誰能到得裏邊?不但想吃野雞肉沒有,連想根野雞毛看看也不能夠。苦惱,若怒見雞,只見雞毛,更覺難過。

他一日心中躁急,又是那困倦,打算要去睡睡。欲睡又先愁不穩,走到廊簷下靠著欄杆,正在怨恨,只見二個小哈巴狗兒在那裏高興。那只雄狗伸著大長的舌頭,替那母狗舔陰門。母狗翹著尾巴任他舔刮,動也不動。舔了一會,爬上去聳了幾聳,不多時跳了下來,兩個已黏在一處,竟成了一個身子、八隻腳、兩頭狗了。他看到此處,上面的火一陣陣燒將起來,熱得他臉皮通紅,眼睛中火星亂爆;下邊的水一股股流將出去,淋得他兩腿皆濕,陰門內熱癢難抓。不由得怨氣沖天,切齒恨道:「何以人而不如母狗乎?」昔有念別字一先生死去,陰間冥司謂:「誤人子弟,著他去變母狗罷。」他求道:「變狗不敢辭,願變母狗。」問他何故,答道:「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所以願變母狗兒。」可見人而不如母狗多矣。忽然想起方才見那雄狗舔得母狗的陰門,看得那光景,似乎也有樂境,我何不試他一試?想了想,有了主意。又等了一會,那兩隻狗已分開,將那雄狗喚著。那狗是主母每日吃飯他在傍邊分惠慣了的,一呼即來,他喚著,走到樓梯跟前,吩咐丫頭:「我要睡午覺,怕人吵鬧,將樓門關著,不許擅開。非呼喚不許上來。」丫頭豈敢不遵,說了,他上樓梯,低聲喚著,那狗竟跟著他,一蹬一蹬跳了上去。丫頭們將門帶上,他到了上面。這進樓一連五間,下邊東兩間是他的臥房,西兩間是小姑的臥房,當中一間堂屋。樓上隔做三明兩暗,盡東兩間三面皆是窗,是他收拾了午睡之所。床帳桌椅,香爐古董,花插書燈,癢棰孝順,筆筒硯臺,種種俱備。詳述擺設若許之物,只有床椅書燈癢槌筆後來用著,其餘皆是陪寫,泛然看到此處,不過謂敍事而已,孰不知竟有要用之物,真令人莫測。他將狗喚到房中,將門關好了,下邊樓門丫頭已帶上,此又云關了門者,非怕人來,怕狗逃耳。此等細心處,須看得出,方算會看書。外衣寬下,裙褲脫光,一把將狗抱在懷中,此狗何幸而得此。上床來,仰臥著,兩腿摣開,將狗放在胯下,把狗嘴對陰門。那狗雖常見過母狗的陰戶,卻與人款式大不相同,並不認得此是何物。昔有一人,以販賣古董為生,因要遠出,值母臥病,囑其妻曰:「我若歸遲,恐母親病故,亦須留下一件體面的東西,等我來家一看,如見母音容。」此人去後,其母即故。其妻想道:「他再三囑託,叫我留一物,以此付之,不知何者是體面之物?」因想婆婆之陰,乃生他之門,方為體面,以刀剜下收好,其夫歸,以付之,夫見一干圈,不知何物,以問妻,妻笑曰:「連你娘的屄都不認得,還在外邊看甚麼古董?」子尚不認得娘的屄,又何況此狗而能識火氏之陰戶乎?見主母如此舉動,疑是喂它東西,也用鼻子聞聞。既無葷味,也無它物可食,只一條縫兒,水漓漓的,不知何故。只道是哄它來頑耍,掙著撲的一下跳下床來。火氏把它又抱上來,它又跳下去。如此數次,急得火氏那欲火,打遍身毛孔中都冒了出來。正在沒法,忽然看見那個書燈,燈檯。想道:「狗愛舔的是油,何不搽些油,或者聞得香氣,肯舔也未可知。」起身把燈盞中油蘸了些,油,好悟性。搽在陰門兩邊,世人罵人曰:油嘴光棍,火氏可謂油屄的淫婦。復將狗抱上床來,如前作用。果然此番那狗不像先那樣死板了,聞著了香油氣味,便伸出舌頭舔將起來。但有油處無不舔到。原來這狗的舌頭又熱又糙,舔得癢酥酥,無比受用。雖然外邊有趣,裏面不曾嚐得是何滋味。又想了一想,還是以前的這個題目,只是文章又深一層,復起身將一枝新筆,醮著油,送入牝中一攬,蘸了數次,攪了幾回,自有筆以來,其至貴者則吾夫子之春秋筆,其次則董狐之史筆。朱衣之點額筆,江淹之生花筆,孔循所獻之書日筆,相如題橋之筆,班超所投之筆,蕭曹之刀筆,以至如椽之筆,無私鐵筆,種種不一,於閨房之私,則有張敞之畫眉筆,為千古韻事,不意火氏,有此一枝蘸油筆,同一筆也,何此。筆之不幸也若此。又上床來臥下。這狗先將外邊舔淨了,聞得裏面還有香氣,將舌頭伸入去舔。越舔裏面還有,又伸長些。惟獨狗舌最長,這狗雖小,它舌頭竟有五寸餘長,伸在內中絞著亂舔,這樣又長、又熱、又糙、又活的一件東西,古四其御史,此有四又狗舌,可稱的對。在裏面活動起來,你道他快活不快活?將這婦人舔得骨軟筋酥,陰精一陣陣流將出來。那狗雖將油舔完了,後有些黏黏涎涎的東西流個不住,又有些腥味,它還當是主母用鯗魚湯和的稀糨糊喂它的,異想奇譬。越發舔得高興。越舔越有,越有越舔。這火氏真生平未逢之樂境,直舔得他丟了數次,遍體酥麻,火氣盡泄,興足而止。有四句打油說那火氏道:

人畜相投趣味真,不膠不漆自親親。
一團春色融懷抱,妙舌強多躲懶人。

然後起來,那狗心猶未足,以為主母捨不得與它吃了,還搖著尾巴亂跳,有個親益的意思。火氏當曰:吾倦。一笑。火氏穿了衣褲,重復睡下,暗想道:「我若早知有此妙事,稀罕那忘八做甚麼?而今而後,取狗而舍忘八矣。同他弄時,我正興濃,他已告乏,十次中倒有四五次不得像意。今日這一番,我興已闌,它舔猶未足。況那陽物在裏邊只直進直出,四面尚有空隙,這舌頭亂絞亂舔,無微不到,勝似他的百分。」深悔早不悟到此處,癡癡空守著這懶惰的忘八。鐵化與狗,竟百不及一,可憐。不覺酥酥睡去。一覺醒來,睜眼一看,那只狗蹲在他旁邊,還有個候舔之意。此狗的職位,可稱陰門侯舔。火氏笑了笑,下床開門,喚著它跟了下來。

自此以後,但是興動,就上樓去假睡。那狗自嚐過這甜頭,也不用喚了,但見主母上樓,它就跟著往前飛跑。這丫頭們見了,以為是主母恩養喂慣了它,所以跟了去做伴,那裏知其中有這些奧妙。後來舔熟了,連油都不消用得,它一聞得那一種鯗魚香,舔得好不興頭。夜間丫頭們在房中伴宿,雖不好喚它上床,但日間不拘度次,乘興即來,興盡方止。即如那吃飯的一般,日間飽足了,夜裏也就不覺得餓。

再說這鐵化雖然怕他,輕易不敢相親,沒有個永不見面之理。偶然進來,他見了就像冤家,非罵即嚷。當日尚圖他來夜間陪罪,還留三分情義與他,如今有了這根強似他物數倍的妙舌,越發不留一絲的好氣。那鐵化那知內中就裏,還說躲得久了,叫他守了活寡,自然氣忿。自己過意不去,間或夜間來陪他睡,著意溫存。就是陪罪,也必定要強而後可。雖竭盡心力,他總不如意,再不能討得一毫喜歡。還有半夜裏打嚷一番,攆了出來的時候,弄得鐵化後來成半年連房裏也不敢進來。

且說他妹子自幼許了童萬百萬做妻子,他生性已自憊懶,又看了嫂子降服哥哥的這番法術,以為天下人的丈夫都該妻子如此管教的。他學了個滿腹經綸,巴不得嫁了丈夫試試手段。他哥哥見他大了,正值童百萬家要來娶,盛備了數千金妝奩,買了六個丫頭,記著六個丫頭。幾房男婦作媵,嫁到童家去了。

再說鐵化見妻子這樣性格,不容他近身,以為妻子賭氣,做有夫的節婦罷了,我如何做得這有妻的義夫。有夫的節婦,有妻的義夫,千古奇談的對。每日出去,非嫖即賭,耳邊無人吵鬧,倒也甚覺遂心。只他這種人,心是無主的,這個嫖得兩三夜,厭了,又換那個嫖幾夜,厭了又想去換。雖說是棄舊憐新,請想他妻子生得如此風騷美麗,又是經他開闢的妙牝,弄厭了還想去尋野食,何況這些顏色平常的妓女,又是宏敞的陰門?今日聽見竹思寬說起這錢貴來,十來歲時,他見了就愛。那時尚小,故不經心。後來聽說眼睛壞了,就不在意。今聽得如此標緻,焉不動心?當日回家,買了幾疋綢緞,換了數件首飾,準備次日到錢家來相看。不知梳籠成了不曾?且聽下文,便知詳細。正是:

欲知好事能成否,但把來因仔細看。
《姑妄言》卷二終
◀上一回 下一回▶
姑妄言